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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4年第2期|趙越:今夜,你一路向南
    來源:《黃河》2024年第2期 | 趙越  2024年04月29日08:01

    趙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第八屆簽約作家,小說散見于《山西文學》《黃河》《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期刊。

    1

    我是個寫小說的,說來慚愧,目前已經把王馨寫死過好多次了,具體情節不提也罷,總之為了奪人眼球,極盡荒誕離奇之能事。我個人認為,這些小說是不具備文學價值的,一部比一部濫俗,但有個奇怪的現象,每次只要寫死王馨,這部作品就不但能出版,還能獲點小獎。而那些不寫王馨的,或者寫了她卻讓她安然無恙地活到最后一頁的小說,明明更加用心,卻基本都會被無情退稿,即便有幸發表,也無法激起多大的水花。這樣的狀況我并不十分喜歡,可為了糊口,只能不斷地讓王馨在我的小說里死去活來。長期以來,我一直很忐忑,倒不是因為一些評論家指責我“殺人如麻”,而是擔心王馨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雖然我每次都給她取了不同的名字,但她只要打眼一瞧,就知道那些所謂的王霄、王笑和王燦,其實都是她。

    這一天終于來了,只是事情的走向和我的預料有很大差別。本以為王馨是來興師問罪的,要知道,她發起脾氣來可了不得,當年拿著她奶奶健身用的寶劍,提一口氣,把一個企圖占她便宜的小混混從紡織廠一路“追殺”到城南的變壓器廠,要不是被看門大爺所阻,她勢必要以一人之力單挑變壓器廠的泱泱子弟。可以想象,當她得知我給她胡編亂造了那么多故事后,會是怎樣的雷霆之怒。我自刎于她劍下,也許是最體面的結局。沒想到,她見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哈哈哈哈,太好玩兒了,你他媽的又把我寫死啦!”

    事情是這樣的,我來龍城參加省作協舉辦的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這天下午上完課,剛出作協大門,就看到王馨。她正和門口的保安吹牛,揚言自己也是青年作家,作品暢銷海內外,最近熱播的某網劇就出自她手。保安眼睛都亮了,拿出筆記本,讓美女作家簽名。我感到大事不妙,試圖順著墻根溜走,王馨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然后哈哈大笑。

    我們順著五一路邊走邊聊,我發現王馨并沒有生我的氣,就逐漸放松下來。她說她要出遠門了,臨行前特意來看一下我。我問她怎么知道我的行蹤,她說省作協的公眾號報道了作家班的消息,那張大合影里,她一眼就看到我的挫樣子,神情呆滯,宛如智障。我為屢次在作品中奪取她的性命而道歉,她無所謂地表示沒關系,還饒有興致地問我下次準備讓她怎么死,能不能死得雄渾悲壯一點?

    關于我把王馨寫死這件事,除了取悅讀者外,其實另有原因,只是不好意思講出來,話一出口,勢必顯得矯情。一位著名作家曾說過,寫小說就是把悲傷留給虛構,把快樂留給現實,這一點我是認同的。我之所以要在虛構的世界中一再讓她經受折磨,是想把所有的苦難或厄運都封印在小說里,如此一來,她在現實中就可以平安喜樂,幸福安康。幼稚吧?但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小時候居住的紡織廠職工宿舍拆除后,大家都搬了家。我和王馨十幾年沒有聯系,一直通過其他職工子弟打聽她的消息。她沒有讀大學,在遺山市的一所藝校學習影視表演,后來一直闖蕩劇組,做群眾演員,最出彩的一次是演新版《笑傲江湖》里的一名恒山派弟子,有一句臺詞:“是,掌門。”兩年前,她與一位年輕編劇結婚。我在別人的朋友圈看到婚禮照片,她妝容精致,但眉眼中略有風霜之氣,凌厲潑辣之感稍減,溫婉柔和之美頓生,此外,再無歲月的痕跡。她的丈夫形象如何?我早已忘卻,當時也沒留意,我的目光只聚焦在她身上。聽說那位編劇待她甚好,準備為她量身打造一部電影,劍指歐洲三大電影節。電影這種事畢竟有些縹緲,但她的事業確實有了起色,我去年在省城的地鐵站,曾看到她的廣告牌被掛在墻上。她身穿職業套裝,正推銷一種理財產品,燈箱的光很足,她光鮮的形象照亮整個地下通道。大家都說她時來運轉了,我為此而感到一種隱秘的喜悅,是啊,我默默地把她的磨難都封印起來,她豈有不轉運之理?

    然而,這次見面后,我才意識到我的想法多么可笑。我們找了一家餐廳,坐下來慢慢談。

    我發現脫離了美顏相機的濾鏡,王馨的臉上還是有一些疲態,眼袋明顯,魚尾紋也呼之欲出,想想也能理解,畢竟她和我一樣,也是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了。

    我感到有些局促,小時候在一起時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總在打鬧,現在突然正襟危坐,反倒不適應了。

    我思索半天,只是說了一句極其俗套的臺詞:“你……你還跟以前一樣啊,沒變。”

    王馨憋著笑說:“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頭發呢?你們作家圈流行這種發型嗎?”

    “快別取笑我了,”我用手撥了下稀疏的頭發,“您這大明星,事業有成,家庭幸福,居然還記得我們這平頭老百姓。”

    王馨咬著吸管,嘬了幾口飲料,抬起頭時,眼睛里閃過一絲憂郁,但馬上恢復了滿不在乎的樣子,學表演的,情緒轉換就是快。她說:“我剛離婚,無家可歸,這也沒什么,江湖兒女,四海為家嘛。”

    原來,王馨的日子并不好過,我不知道她在這段金玉其外的婚姻中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煎熬,她不愿多說,只說不堪回首,過去了,都過去了。她故作輕松的語氣、略顯浮夸的笑聲,以及不經意間的一聲輕嘆,都讓我看到深藏其中的潦倒和艱辛。我瞬間被刺痛,直到很久以后才反應過來,這種痛感的來源是一把劍,我那可笑的封印在命運的利劍前根本不堪一擊。我試圖安慰王馨,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記憶如波濤一般涌來,十歲那年,我和王馨在她家的煤爐子里烤紅薯,兩人席地而坐,抓著紅薯一人一口,吃得滿臉煤灰……初二那年校運會,王馨跳高落地時摔斷腳踝,幾個月不能騎車,放學后我和她一起步行回家,她撐著拐還要和我賽跑,我不允,她早已一跳一跳地跑遠,躲進職工宿舍小花園的拱門后,趁我走近時跳出來嚇我……高考過后,紡織廠拆除,王馨在職工宿舍的廢墟中翻找,驀然起身,手里已多了一把長劍,“噌”的一聲,拔劍出鞘,劍身反射著犀利的光。

    此刻,王馨的眼神卻讓我感到陌生,既不灼熱,也不凜冽,只是像秋天的湖面平靜淡然,偶有落葉漂于其上,水波不驚。我問她接下來何去何從,她說明星夢算是破滅了,打算去南方找找別的機會。沉默半晌,她一拍桌子說:“你可了不得啊,已經是青年作家啦!你知道余華和莫言那個潦草小狗的照片吧?再過幾年兩只小狗變三只小狗,第三只就是你,到時候我就滿世界吹牛去,說那第三只小狗是我哥們兒,哈哈。”我無奈地搖搖頭,我寫那些不入流的垃圾小說,能有什么前途?寫作的收入勉強維持溫飽,其他謀生手段又一概不會,雖已娶妻,卻不敢生子,多年來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再這么晃蕩下去,估計我也得離婚。

    王馨要坐晚上十點的火車去南方。我說南方好啊,南方的冬天就像春天。我說還有一點時間,應該夠我講一個故事。

    2

    我怕來不及,所以先講故事的結尾,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王霄在劇組跑了十年龍套,終于得遇良人。結婚后,她發現丈夫并非他自己吹噓的那般才華橫溢,說是編劇,但只是在某影視公司旗下的一個工作室干點邊角料的營生,日復一日,碌碌無為。夫妻倆雖收入低微,但只要勤儉持家,也能安心度日,偏巧王霄的丈夫總覺自己懷才不遇,終日在外飲酒應酬,花錢如流水,企盼能遇伯樂,屆時宏圖大展,一飛沖天。久而久之,債臺高筑,王霄苦不堪言,丈夫非但不聽勸阻,反而借著酒勁對她拳腳相加,還逼她把家傳的寶劍當掉換錢,她自是不允。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丈夫利欲熏心,竟然逼王霄委身侍權貴,以獲取資源,她不允,丈夫又心生奸計,于飲食中下迷藥,陷害于她。此處省略一百余字。王霄清醒后,憤而離婚。光陰流轉,世事難料,那前夫人品下流,卻生得貌比潘安,一日竟被某影視大佬之千金相中,遂入贅豪門,大展拳腳,自編自導自演一部穿越武俠驚悚懸疑愛情大戲。他演一大俠,因誤會和心愛之人結怨,終死于愛人劍下,不可謂不悲壯。拍攝中劍身亡的戲時,所用道具劍大有玄機,一觸及人身,劍身當即縮進劍柄,可保演員無礙。正式開拍,秋風蕭瑟,黃葉飛舞,那前夫儼然一位少年英俠,面前十步開外,一位黑衣女俠緩緩摘掉面紗,卻非女主,而是王霄。原來王霄早已將女主囚于化妝間,自己身著戲服,前來復仇。她手中所持自是家傳寶劍,原是北宋劍術名家王老英雄的貼身佩劍,可斷石分金,劍一出鞘,寒光耀眼,人人都暗吸一口涼氣。那前夫欲逃,怎奈被劍氣所迫,動彈不得。只見王霄提步上前,矯若游龍,手腕只一送,長劍穿胸而過。眾人驚愕間,王霄已遁入密林深處,不知所蹤。

    我的故事講完了,王馨聽得目瞪口呆,眨巴著眼睛說:“這是你寫的小說吧?好啊,又在編排我,只不過這次我沒死,死的是我前夫。”

    我看著她說:“剛才構思的故事,水平有限,很俗,那些瞎編的情節你不要在意,你也大可放心,我不會拿去發表的,只說給你聽,有句話說來矯情,但我希望你永遠都像小時候那樣,瀟灑飄逸,仗劍走天涯。”

    王馨迎著我的目光,認真地點點頭,說聲謝謝,然后看著窗外,隔了很久才說:“北宋年間的王老英雄,可真有你的,我小時候玩兒的那把劍是我奶奶花十塊錢在交流會上買的,用來晨練,沒開刃,切豆腐都費勁。”

    “你奶奶身體還好吧?她做的小籠包真地道。”

    “前年去世了,走之前一直打嗝,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遭了不少罪。”

    “對不起,我不知道。”

    “嗨,人嘛,不都是這樣。我奶奶臨終前特想回天津看看,你知道吧?咱們金鼎紡織廠的前身是天津紡織五廠,她那會兒支援三線建設,背井離鄉,一輩子不容易。我打聽過了,她年輕時在天津住過的房子還在呢,就是現在網上很火的西北角那一帶,但她還是沒去成,身體弱,坐不了車。”

    “嗯,以前常聽她老人家念叨,天津,大城市,有很多洋氣房子。”

    “你說這人也真有意思,活著活著,就找不著家了,就說我吧,到底算哪里人呢?不是天津人,不是金鼎人,婚一離,也就不是龍城人了。”

    “你是地球人。”

    “哈哈,也對。話說回來,咱倆以前玩得挺好的,你怎么突然就不理我了?我當時傷心很久,一怒之下把你送我的東西全扔了,前兩年聽說水滸英雄卡還挺值錢,早知道就留著了。”

    “這就說來話長,剛才說了,我講的那部分是故事的結尾,你聽了前面的,就明白了。”

    “快講,快講!”

    “真要講?”

    “別磨嘰,你不講我跟你急。”

    “好吧,我盡量快一點,你還得去火車站,再晚了就趕不上二路公交了。”

    3

    這個俗套的故事應該怎么講呢?干脆就從她失蹤那天講起吧,在這個部分里,她叫王笑。

    2005年夏末的一個深夜,15歲的趙正陽神情莊嚴肅穆,以最虔誠的態度在書柜深處仔細翻找,不一會兒,就雙手捧出幾個物件,那是父親私藏的成人電影碟片。他捧著碟片走向影碟機,安裝碟片前,甚至戴了一副白手套,以防指甲在碟片上留下哪怕絲毫的劃痕。機器讀碟時,他早已端坐于電視機前,拿出紙和筆,準備在觀摩電影的同時,做好筆記,哪些是重點,哪些是難點,需要一一標記,正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期待中的畫面出現了,他的注意力比上任何一節課都集中,以至于過了很久,才聽到外面急促的敲門聲。

    趙正陽連忙關掉電視,沖向水管,用手掬起涼水,拍在灼熱的臉上。他打開門,看到王笑的奶奶手捂胸口,幾乎要暈倒,趕忙把她攙進家。

    王奶奶一進門就說:“正陽啊,我遲早要被氣死,我怎么還不死?”

    趙正陽大驚,忙說:“奶奶對不起,我剛才光顧著溫習功課,沒聽到您敲門。”

    王奶奶一擺手說:“說的不是你,是王笑,她一天都不見人影,現在還在外面野,這可咋辦,你說咋辦?”

    趙正陽明白了,王笑又出了幺蛾子。金鼎紡織廠這群職工子女中,就數王笑不省心,偏偏她父母雙雙下崗,去外地打工,家里只剩奶奶,怎么能鎮得住她?他讓王奶奶別著急,自己套件襯衫,就出去找王笑。他來到黑黢黢的平房區過道,他家住第一排,王笑住第二排,一連穿過七排平房,順著磚鋪小道向左轉,再向右轉,就來到鍋爐房,大煙囪在黑夜里像個沉默的巨人,繼續向前,是個有自動沖水功能的公廁,然后就來到亮著路燈的大路,靠左是一個小花園。他想起幾年前王笑在池塘邊撈魚,不小心掉進水里,起身時頭上頂著一片荷葉,手里抓著幾只蝌蚪,嚷嚷著快找瓶子,蝌蚪太滑,抓不住啦!他去花園找了一圈,樹葉在微風里簌簌作響,蟋蟀在草叢中叫得正歡,不見王笑。他出了花園往前走,經過三排樓房,就出了職工宿舍大門。王笑喜歡玩極品飛車,難道她這么晚了還在網吧?他一路往南,來到他們常去的史努比網吧,繞著座位找了一圈,還是不見王笑,臨出門時,突然被一個高大的家伙摟住脖子。那家伙看上去已經高三了,胡須茂密,嗓音粗重,他沖趙正陽臉上吐了一口煙,說借一步說話。

    “變壓器廠威震天,聽說過嗎?就是我,你們紡織廠有個王笑,前兩天拿把破寶劍,嚇唬過我的一個小弟,這筆賬怎么算?”那個魁梧的家伙說。

    “天哥……那你找她啊,找我干什么?”趙正陽撓著頭說,“我跟她不熟。”

    “最好是不熟,可我打聽過了,你就是她的跟屁蟲。王笑這個人,有意思,我喜歡,以后她就是我的了,你離她遠一點。”威震天攥著拳頭說。

    “那還不容易?我……我又不喜歡她。”趙正陽急著脫身,卻無法擺脫威震天的控制。

    “別忙,你必須讓她討厭你,只有她討厭你,我才能趁火打劫,直搗黃龍,聽說你小子肚里有些墨水,我他媽的也背過成語字典!哈哈,我威震天賞罰分明,只要你幫我辦成這件事,好處大大的有,我有雙科比的簽名球鞋,事成之后就送你啦!”

    “一言為定,天哥,我最喜歡的就是科比。”

    作為故事的講述者,我有權做出以下評價:趙正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我曾試過為他開脫,比如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威震天太過強大,而他又太過文弱,又或者是因為當時王笑不知所蹤,他急于找尋,才出此下策。但這統統都是借口,他或許只是垂涎于科比的簽名球鞋罷了。哼哼,荒謬!他竟然如此草率地就做了這輩子最不劃算的一筆交易,何況王笑是個能說會笑的人,又怎么能拿來交易?氣死我啦,我忍不住要提前做出一點劇透。趙正陽后來根本就沒有拿到科比的簽名球鞋,他的臉上只是留下了威震天的一個碩大的鞋印。至于威震天到底有沒有科比的球鞋,現已無從考證,無論有或沒有,他都不會把那個承諾當真。三年后,當他在紡織廠舊址面對唯唯諾諾的趙正陽時,心里產生了極大的厭惡,他緩緩脫下自己的鞋子,對準趙正陽的臉頰,狠狠扇了一耳光。那一耳光把趙正陽打醒了,他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什么,而當時,紡織廠已經破產,連同職工宿舍在內的所有建筑都一并拆除,王笑也搬了家,音訊全無。

    讓我們回到那個該死的夜晚。趙正陽擺脫威震天后,失魂落魄地走回紡織廠職工宿舍。王奶奶在平房區第二排的路口迎他,一見只有他自己回來,趕忙摸索著從兜里取出降壓藥。他低頭走回家,突然發現門前有些太過空曠,父親的摩托車不見了,剛出門時車還在不在?他想不起來。他的心又是一沉,父親下崗后,在自由市場做服裝生意,這兩天和母親去外地進貨,他們回來后,發現愛車失蹤,免不了要把氣撒在孽子身上。

    趙正陽急得團團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聽到王笑的聲音從平房區盡頭的拐角處傳來:“奶奶,我回來啦!”他再次走到路口,看到王奶奶早已迎上去。

    王笑歪著身子,吃力地推著趙正陽家的摩托車走來,臉上蹭著油污,咧著嘴沒心沒肺地笑著,一邊停好車,一邊把一個大包裹從車座上拿下來,甩到肩上。王奶奶上前一把將她拽到懷里,使勁疼她,嘴里的話連不成句子。王笑掙脫出來,把包裹往地上一攤,說:“趙正陽,前兩天叫你去你不去,我自己騎摩托去遺山市逛交流會啦,人可真多,我吃了糖葫蘆、涼粉兒、冰沙,給奶奶買了老花鏡和頂針,還給你買了籃球服和護腕,還買了仙女魔法棒,會發光。哦,對了,回來時摩托車打不著火,壞掉啦,我修了半天都不行,只好推著它走了三十里路,會修好的,明天接著研究……”

    趙正陽不接話,他返身走回自己家,“咣”的一聲把門關上。從那天起,他就不理王笑了。王奶奶在院里念叨著:“灰女子,你啥時候會騎摩托車的?你咋不上天?”

    王笑感到奇怪,這小子不知道憋著什么壞,一直不肯見她,見了也不跟她說話。從穿開襠褲玩到大,這還是頭一次。她叉著腰在門口喊:“趙正陽,你要死呀!”不見回應,就對著門怒踢一腳。

    中秋節以后,王笑舉著一根竹竿來找趙正陽,在門外大喊:“快出來,我們去職工食堂那邊打棗,今年的棗子又大又紅!”趙正陽在屋里喊了聲:“滾開!”她撇了撇嘴,自己扛著竹竿走遠了。

    一次,王笑踢著落葉往家走,突然看到趙正陽和賈萍萍手拉手朝她走來,她驚得張大嘴巴。賈萍萍得意地說:“我和陽陽在一起啦!”陽陽,真惡心,王笑差點吐出來。

    當天夜里,王笑又一次來到趙正陽家門前,敲了一陣門,不見動靜,一抬眼,發現里屋的窗戶開著,一個助跑跳上窗臺,腿一抬,跨了進去。趙正陽正半躺在里屋的單人床上,戴著耳機聽音樂,突然看到王笑從天而降,驚得來了個鯉魚打挺,但腰力不足,未能成功,身體復又拍在床板上。王笑見狀,哈哈大笑。

    趙正陽厭煩地說:“私闖民宅,你是土匪嗎?”

    王笑說:“對,我就是土匪,要抓你去做壓寨夫人!”

    “你出去。”

    “你這人可真沒勁,有了女朋友也用不著不理我吧?”

    “我就沒勁,就不理你。”

    “不行,你必須理我。”

    “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神仙姐姐呀,你忘了?小時候你天天跟我屁股后頭這么喊我,甩都甩不掉。”

    “幼稚。”

    “你確定要跟我恩斷義絕?”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好,這可是你說的,變壓器廠的威震天一直想找我玩,我明天就答應他!”

    “你隨便。”

    “我走啦,再也不來找你啦!”

    “快走快走,真磨嘰。”

    趙正陽把耳機音量調大,以此來掩蓋王笑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我的故事講完了,王馨聽得很認真。這么半天光顧著說話,沒點主食,我招呼服務員過來,點了一碗三鮮面。接風餃子送行面,在這一點上,我得講究。王馨不忙吃面,先喝幾口湯,然后說:“也就是說,你和甄芊芊,就是你故事里那個賈萍萍,當年不是真在一起,只是為了刺激我而演了出戲?”

    我苦笑一聲,說:“是啊,為了讓她答應,我幫她寫了一學期作業。”

    “天啊,我要有你們這演技,早就成影后了。”

    “嗨,快別提了。那個威震天,現實中他被稱為小變態,聽說前兩年打架,被人捅死了。我當年可是親眼看到你坐在他自行車后座上,他沒把你怎么著吧?我良心一直備受煎熬。”

    “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把我怎么著,我那會兒只把他當司機,當飯票罷了。倒是你,就因為這么點事,這么多年了跟我別別扭扭的,像個爺們兒嗎?今兒我要是不來找你,你還打算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啊。”

    “嗨,我……我無顏面對神仙姐姐嘛。”

    “得了吧,不敢見我,倒敢在小說里編排我,我不怪你啦!過去的事兒都別提了,且看將來吧,十八年后,姐又是一條好漢。”

    王馨不再說話,埋頭吃面,末了一抹嘴,說了聲“出發”。我和她走出餐廳,陪她來到公交站牌前,看著她走上末班車,一直到那輛車匯入車河,消失不見,才轉身離開。

    我突然無比傷感,倒不是因為經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也不是因為她遠赴他鄉,卻沒帶任何行李,只是孤身漂泊,而是因為我直到最后都不忍心對她說出真相。

    我怎么能說得出口呢?難道我要對她說:“王馨,對不起,其實你也是不存在的,你只是我虛構的一個角色罷了。”

    這個夜晚,從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

    4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故事進行到此處,如果我突然暴斃,這篇稿子戛然而止,讀者能否猜出最終的謎底?

    其實是我多慮了,我寫的東西鮮有人看,基本停留在自娛自樂階段。開頭那部分寫得不夠實事求是,我不由自主地美化了自己,說自己的小說有些能出版,甚至能獲獎。事實并非如此,我寫作十年,只有一個中篇小說發表在一本并不公開發行的內刊上,稿費自然是沒有的。有一點倒是真的,那篇小說的女主人公的確是被我寫死了,但我絲毫不需要擔心原型人物來找我的麻煩,如前所述,那是一本內刊,傳播范圍極其有限。哦,對了,我這次雖然出現在省作協舉辦的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上,但我并不是正式學員,只是坐在最后一排旁聽的,也就是說,誰都不可能在公眾號上看到我的照片,因為我根本就不在合影里。順著這個邏輯,我們不難看出,我口中的王馨既看不到我寫的小說,也不知道我在作協培訓,她就不可能在這個深秋的黃昏來找我。這次會面根本就是虛構的。

    我還揚言自己已經結婚,這也是不誠實的。我只是個懷揣寫作夢想,窮困潦倒的單身漢,這次厚著臉皮,來作家班蹭課,僅此而已。

    還有一點,我必須老實交代,那個被我反復書寫的女主人公,在現實中是存在的,她叫王燦。

    我們從小生活在金鼎紡織廠職工宿舍,這一點是真實的。紡織廠拆除后,我一直默默關注著她的動態,幾年前,終于在一個職工子弟建的群里加上她的微信,但幾乎沒有說過話。我只是通過朋友圈,看到她盛大的婚禮,看到她去拍攝平面廣告,看到她在各種景點留下靚麗的身影。她總算是擁有了燦爛的人生。

    大概三個月前,王燦的朋友圈卻突然停更,起先我只是隱隱地擔憂,后來越想越不對,思慮再三,給她發了條消息,問她最近一切可好?卻不見回應。我想,她不回復我也很正常,我們的關系再也不可能像小時候那般融洽了。

    前面關于王笑的那部分敘述,基本是屬實的,我如今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事里的威震天,也就是現實中的小變態那張刀疤縱橫的臉,就能看到他是怎樣威逼利誘,使我遠離王燦的。其實,把原因歸咎于小變態,也不過是我為自己開脫的手段罷了。我十余年來自責不已,追悔莫及,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當年實在是太混蛋了。那時,我正經歷著青春期特有的躁動,逐漸發現自己對王燦有了特殊的感覺,一見她就煩躁不安。我每天痛苦萬分,夜夜失眠,更令人惶恐的是,我的學習成績一再下滑,眼看就要跌出全班前十。父母再三強調,我絕對不能分心,必須專注于考大學,只有將來有了出息,才可以改變下崗工人家庭的命運。我正經歷水深火熱,只好偷偷用父親私藏的成人電影來排遣旺盛的精力。王燦卻不以為然,每天仍然傻樂著找我玩,一見她,我又變得熱血上涌。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以我當時愚蠢的腦瓜,能想出的最好辦法就是遠離王燦。這時候,小變態出現了,我順勢就把王燦推向他。本以為,我能獲得久違的清靜,但我發現自己陷入更為痛苦的深淵。每天看著王燦坐在小變態的自行車后座上,我感覺自己正在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撕裂。王燦是在跟我賭氣,她和小變態走在一起,本來愁眉不展,但一見我就露出得意揚揚的神情,仿佛享受其中。她顯然低估了小變態的手段,他能得到這個外號,是有原因的。一天夜里,我看到王燦的父親背著她走回職工宿舍,她個子躥得老高,她父親背她就很吃力,只好把腰壓得很低很低。第二天,鄰里之間就出現了王燦打胎的傳聞。

    多年來,我一直想,我應該鄭重其事地找到王燦,當面向她道歉。我沒有資格乞求她原諒,只是想把深藏在心底的悔恨向她傾訴。但我始終沒有這樣做,首先是因為懦弱,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如劍刃一般鋒利的眼神,其次,我之所以想道歉,大約是想從痛苦中逃脫,而我又有什么資格逃脫?

    王燦一直不回復我的消息,我就不敢再問,只是通過其他職工子弟,探聽她的動靜。她婚姻美滿,生活幸福,這對我來說總算是慰藉,但她最近似乎出現一些狀況,讓我有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今天下午的作家班上,我正在聽課,手機急迫地震動起來。我出去接聽電話,是甄芊芊打來的,我在之前的敘述中給她化名為賈萍萍,她說的話,讓我如墜無底冰洞,周身上下由內到外徹底冰涼。

    王燦今天早晨,從一幢高層住宅的窗口一躍而下,結束了她年僅33歲的生命。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甄芊芊后面的話,聽得不甚真切。大概的情況是這樣的,王燦那個編劇老公甚是花心,在她孕期出軌,她知道后大鬧,推搡中導致孩子流產。她因此精神抑郁,最終選擇輕生。

    后面的課沒聽,我跌跌撞撞地出了作協大院,順著五一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怎么,就來到一條小吃街,人頭攢動,一派熱鬧景象。

    我聞到烤紅薯的香甜氣味,馬上想到我們十歲那年,王燦戴著一頂能遮住耳朵的粉色帽子,眼睛清亮亮的,走過來拉著我的衣袖說:“晚上來我家,給你烤個大紅薯!”

    我的視線模糊了,勉強辨認出一家小酒館,找了個陰暗的角落,獨自飲酒到深夜。起初,我感到有一團火焰在胸腔燃燒,多么想讓王燦像王霄那樣,快意恩仇,手刃前夫,拂袖而去,絕跡江湖。但我知道,這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退一步講,哪怕像王馨那樣,以超脫淡然的心態放下過往,去新的地方開啟下一段人生,這也很好啊。我多么希望她今晚能來找我,我們把前塵往事盡付笑談中,我為她點一份三鮮面,看著她啟程。

    我忘卻了時間的流逝,直到酒館打烊,才拖著既沉重又輕盈的軀體走到街上。

    接下來的話,我直接對你說。不管你是王燦,還是王笑、王霄或王馨,你一直都是你,我的故事里只有你。今夜,星河璀璨,有一顆最亮的星,在南方調皮地眨著眼睛。我知道,那里正是你去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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