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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4年第4期|黃海兮:七顆假牙
    來源:《當代人》2024年第4期 | 黃海兮  2024年04月29日08:15

    我仰面死在木板床上,時間大約在午夜。我女人毛伍氏的哭聲驚醒了鄰居老章,他敲門進來,看到我的女人毛伍氏慌亂一團,便問:“你怎么了?”

    章鎮整條街上,寂靜得只能聽見毛伍氏撕心裂肺的哭聲。月光混雜著煤油燈的光微弱地照在我的臉上。老章來到我的跟前用他滾燙的手接近我的鼻孔,他驚呼了一聲,說:“死了,死了!”

    毛伍氏更加絕望地痛哭。

    “毛隊長咋就死了?”老章問。

    “他晚上喝了一碗酒,再也沒有醒過來。”毛伍氏抹干了眼淚說,也可能是哭干了眼淚。

    “他是個好人嘞,好人就不該死。”

    毛伍氏的哭聲更大了。她的哭聲宣告了我家庭權威的終結。我活著的時候是這個鎮上的大冶湖巡邏隊隊長,章鎮偽政府不承認我這個隊長的合法地位。兵荒馬亂的年頭,它也顧不上我,任我這個隊長自生自滅。大冶湖巡邏隊不過是個松散的組織,由毛村十幾個漁民組成,平時各忙各的事,只有匪患嚴重的時候聚集在一起。即便如此,也沒幾個人真正站出來一起巡湖,我們依舊是一盤散沙,根本扛不住水匪的侵擾。

    日偽警察局也不管我們漁民的死活,我們能躲的就躲,實在躲不了便交錢物保自己平安。有一次捕魚的時候,蘆葦蕩里忽然冒出幾個人,搶走了我的漁網和漁船。通常,我們的船都一字型排開,用繩子互相拴在一起。我的漁船那晚剛好停在一排船的最外面,幾個水匪剪掉了繩索。

    “什么狗屁隊長,自己的東西都保不了。”有人喪氣說。

    “沒槍沒子彈,誰把他當人看。”又有人說。

    “人家也沒槍,照樣搶了他。”還有人說。

    我身邊所有的人都慶幸這樣的事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連我也跟著他們慶幸,這樣的事情只發生在我身上。萬一這件事發生在他們某一個人身上,要是不從,船沒了,人也沒了,怎么辦?我的女人毛伍氏對我說:“做烏龜,也不要做狗屁隊長,這年頭保命要緊。”

    那件事發生之后,隊友們雖然時常奚落我,但并未影響我繼續做隊長,原因是沒人愿意冒著丟命的危險去跟水匪談判。每次我被蒙面帶進蘆葦蕩里,對方用槍指著我的頭,我身體不由地哆嗦。這種情形,我只能聽天由命。

    匪頭說:“章鎮今年的管理費為什么沒交?”

    “我不是鎮長呀。”

    “我不找鎮長,我找你隊長。”

    “我這個隊長是自封的,沒有誰給我任命。”

    “現在你就是我們的毛隊長。”

    我被蒙住眼睛,我看不清對方,于是被他們委任成大冶湖巡邏隊隊長,負責每季度的保護費征收。匪頭說:“我會像湖神那般保你們的平安。”

    我被章鎮的漁民罵成水匪隊長。他們說,日本人來了,也沒我這么下手狠。我呢,百口難辯,更有甚者,以為我跟水匪是一伙兒的。在日本人走后,國民黨又重新回到章鎮,我被人告發,好在我跟日偽政府沒有關系。加之昔日的匪頭做了縣里的警察長,他為我做了擔保人,我重獲了自由。毛伍氏說我的命大。

    可我現在卻死了。

    我在章鎮的生活越來越困苦的時候,那個為日本憲兵隊做事的鎮長,時常把我搞成章鎮的反面典型,我成了很多人眼里的壞人。其實這個隊長,我不想做,兩頭都不討好,章鎮偽政府收不上稅,水匪那邊要的錢也收不上,鎮長派人打掉了我好幾顆牙齒,水匪同樣打掉了我幾顆牙齒。我捕的魚沒法在章鎮賣,我要劃船到很遠的河口鎮賣魚,那里對外來人賣魚收稅更重。我早出晚歸,更加小心翼翼地生活。我盡量忘掉我這個所謂“毛隊長”的身份,我的名字叫毛細,他們卻忘了我的名字,只叫我“毛隊長”。

    哎,我是誰。直到我死去,依舊被人叫作“毛隊長”。其實,我也沒什么可說的,縱觀我的一生,死后才發現自己真正的價值在那幾顆假牙上。

    我活著時,我笑了,他們問我假牙是金子做的嗎?

    “假的,假的。”我說。

    “假牙鍍金,裝個有錢人唄。”連我的女人毛伍氏也看不慣我。

    我搖了搖頭說:“門牙破了漏風,破財。”

    在這個鎮上除了鎮長,只有我補牙。他們都說,毛隊長是個有錢人。

    那個給我鑲牙的人說過,他每年都要來章鎮住一段時間,但我從不知他住在哪里。他給我補完牙,說:“這七顆補牙,每年一診,三年一換。”

    哦,我原以為這金屬牙不用再換,要是這么麻煩,我死活也不讓他補牙的。

    可是直到我死去,這個人還沒出現。我快三年沒見他了。

    我的女人用準備好的三塊銀元換了一副棺材、壽衣和布置靈堂的白燭、橫幅、白布、香紙、靈牌等。

    她的痛哭驚醒了老章,這個她平日最不待見的人。這個時刻,只有他能幫上忙,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他是唯一能給她帶來撫慰的人。

    老章把我從木板抱到棺材,他用我沒喝完的白酒擦拭我的身體。這酒的氣味怎么留有他的口臭?他居然先喝了一口。跟他身上的氣味比較,還是酒精的氣味好受。布置好靈堂,他點燃第一支香,遞給我的女人,她虔誠地給我作揖,跪拜。我的靈位上放著我生前的一張不像我的畫像。這張畫像是我坐牢時,獄警叫人畫的,現在派上了用場。

    毛伍氏把她縫補好的褲兜小心地撕開,取出兩塊銀元,交給老章,讓他請幾個人,把我埋了。

    我冰冷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星空一貧如洗,寒風刮著窗子發出哐啷的響聲,徹夜不停。我的女人哭累了,她靠在棺材邊睡去。空蕩的堂屋那盞快要燒盡的油燈發出微小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的女人早早醒來,油燈早已熄滅,她接著哭,堂屋的大門敞開,天正開始放亮。老章給我送了花圈,把八仙桌和香爐擺好。老章第一個給我上香,燒紙。我的女人在堂屋的大門外點燃了一串鞭炮,聲音震響著早上寧靜的小鎮。

    “毛細死了,毛細死了。”

    我的死訊傳遍了章鎮。

    認為我該死和不該死的人,他們陸續來到我家吊唁。

    送來吊唁的花圈排滿了靈堂,甚至章鎮的鎮長也以個人的名義送了花圈。鎮長無疑是章鎮最大的人物,他派人送花圈放在我的棺木的正面,非常的顯眼,每個來吊唁的人都看得見。

    “毛隊長,好人啊。”他們驚人一致地贊美我。

    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對我的種種“不是”,從不放過。現在他們卻在悼詞中贊美我擁有美德的一生。

    吊唁活動持續了兩天,親朋好友該來的都來了,恐怕也不會有人再來了。在我的遺體即將抬走時,一個人走了進來,白胡茬的臉上,爬滿了老年斑,走路卻很穩健。他在我的遺像前鞠躬,上香,他圍著棺木轉了兩圈瞻仰我的遺容。

    “毛、毛隊長,我,來晚了。”他嘶啞地喊我。這么看來,他以前認識我,他叫我毛隊長,我的過去,他多少是了解的。但我的女人不認識他。

    他的牙齒完好,說話卻口齒不清。他伏在棺木旁痛哭流涕時,順手從我的嘴里拔走了那幾顆假牙。此時,祠堂里只有我女人一個人,她還跪在棺材前哭泣,并沒有發現異常。

    我不認識他,他給我女人隨禮后,沒說一句多余的話,匆匆離開。

    毛伍氏問過他是誰,他只擺了擺手。我生前沒有這么貴重的朋友,送兩塊銀元還不留名字。我的女人站起來怔在那里好久,她想,這個人,怎么沒見過呢。

    他是誰?為什么要順走我的假牙?我只剩下這幾顆假牙屬于自己,還是有人沒放過我。我的女人發現我嘴里的幾顆假牙不見了,她開始懷疑這幾顆假牙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

    我活著的時候,別人問起這是不是金牙,我笑著說:“我也想這是金子的。”他們開始譏笑我,但還是有人信了,我被告密,到章鎮偽警察局,警察讓我張開大嘴,他們看了又看,也覺得是銅質的。

    所以嘛,一個打漁曬網的人,怎么可能鑲金牙呢。

    毛伍氏很快發現端倪,她并沒有大張旗鼓為我尋找假牙的著落。她悄悄地把我的嘴巴合上,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

    難道她此刻也認為那幾顆假牙是鍍銅的嗎?

    不,這事如果宣揚出去,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說不定我的假牙又會重新驚動警察,假牙萬一是金子做的呢?

    我太懂她了,毛伍氏這些年來心里一直懷疑假牙這件事,她比我更小心謹慎。

    民國三十一年,日偽軍治理下的章鎮,水匪橫行,章鎮每戶都被洗劫過。事情還得從那個暴風驟雨的夏夜說起,黑壓壓的蘆葦蕩中,急漲的湖水淹過蘆葦的腰線。停擺在大冶湖岸邊的漁船,此刻正像一匹脫韁的馬匹,向湖心離去。那晚我正在船上值守,浪大雨急,有漁船被大浪打翻沉沒。雨聲沸騰,像鬼哭狼嚎,在漆黑的夜里,連著漁船的繩子斷了,我的漁船被浪打到密集的蘆葦蕩里,船艙開始進水。我一刻也不能歇,不停地用木盆把水從船艙排出去。

    它是我全部的家當,也是我的命。如果船沉了,生計便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依舊不敢貿然休息,我擔心船艙進水,漁船沉沒。我祈禱大雨馬上停下,可雨卻越下越大,讓我根本看不到希望。

    蘆葦叢中,黑暗中,我伸手抓到一條水蛇,它已經咬住了我的手指,我用力把它摔在船板上,準備第二天帶回去做個蛇羹湯。這是饑餓時代大地對我最好的饋贈,毛伍氏等著我哪怕帶回一點小魚小蝦打牙祭。蘆葦蕩里的響聲是最好的反饋,水蛇到處亂躥,抓蛇的機會來了,我已顧不上疼痛。

    一條,兩條……一共是五條水蛇。

    此時,我隱約感到有烏篷船在蘆葦叢里飄蕩,嘈雜聲,越來越近。

    “快靠岸,別讓他跑了。”

    我可能遇到水匪,我想。

    船上此時點亮了火把,向岸邊劃去。

    我不敢發出響聲,漁船的吃水更深了,正一點一點地下沉。我只好從船上跳下水,減輕它的重量。大水齊胸,我艱難地推著漁船在蘆葦叢中前行。

    水匪們已經上岸,向章鎮跑去。這時的雨小了,蘆葦叢中好像有響聲,時隱時沒。好像是一個人,一團黑影向我緩慢地移動。

    “誰?是誰?”我問。

    沒人吱聲。

    此刻又沒有了聲響,可能是我聽錯了。

    我繼續給船艙排水。

    這時候,有個聲音細微地說:“救救我。”我以為是在做夢。

    那個人開始搖動漁船,我以為船要翻沉了。

    這次我聽清楚了,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我快死了……救救我。”

    黑燈瞎火的夜晚,我看不清這個男人是誰,他是怎么落水的,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壞了,是水鬼嗎?我緊張地問:“你是人嗎?”

    “快拉我一把。”他正奮力地爬上船板。

    我擔心他是水匪,猶豫了一會兒,說:“你怎么來到這里的?”

    “我掉到水里了。”我不信,聽他口音不是本地人,可以肯定他也不是水匪。

    我把他拉上船,他說:“趕快把船劃走,要是被他們發現,我們都會沒命的。”

    我立馬意識到剛才那伙兒人是追趕他的。

    我很生氣,說:“我拉你上船,你卻拉我下水。”

    “我給你酬謝。”

    “我要是活著,不要你的錢。”我沒有脾氣回了他。

    “你趁著天沒亮,把我送到長江口。”他的語氣堅決。

    我們已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我沒有了選擇。

    船在蘆葦林中慢行,幾乎是貼著蘆葦叢向東,無邊的黑夜里,兩個人似乎都在互相看對方的臉。沿著大冶湖向東行駛三公里便可入江,沿江向上可以去武漢,向下去南京。

    “我可以送你去江口,但我不入江。”

    “可以。”

    “我回來還要收漁網。”

    “我給你買張更大的漁網作為對你的酬謝。”

    “不,我習慣了自己的漁網。”我聲音弱弱回了他一句。

    我也不敢問他多余的事,這些事萬一跟自己扯上了關系,會給我帶來災難的。

    天微微亮時,湖岸的章山群峰開始有了黑色的輪廓。

    我隱約可以看清坐在船頭的這個人,他披頭散發,正警覺地看著我。

    大冶湖的入江口,此時的早市還未開埠。漁火已經熄滅。如果不是昨天的大雨,我會撒下早上的第一網,把魚販賣給魚販,換回碎銀,再從集市上帶回一些日常用品到章鎮賣。這年頭兒的魚少,一網下去,收獲不會多。而且價格多少,不是自己說了算,這里魚市早被船幫控制了。

    清風吹得他瑟瑟發抖。這個中年人脫下衣服,說:“我們互換一下身上的衣服。”

    他全身已經濕透,淤泥從頭到腳,我搖搖頭說:“我的衣服也濕透了。”

    “我給你錢。”

    我并不信他。“你下船吧,人多嘴雜,我不想跟你有什么聯系。”

    他從船艙探出半個頭,說:“我現在還不能下船,巡邏船停在江口。”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得先把衣服換掉。”

    我很無奈地穿上他的衣服,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袋,但他沒有下船。他說:“我的想法改變了。”

    我神情嚴肅地看了看他,說:“你要去哪里?”

    “回章鎮!”

    他真是折騰人。

    “現在?”我的身體被水浸泡了一個晚上,全身毫無力氣。

    “是的,我來劃船。”

    他竟然能熟練地劃槳,他是什么人?難道他和水匪是一伙的?我越想越害怕。船在大湖上游弋,他沒有一點想靠岸的意思。我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我無法做出選擇,被裹挾進來,進退兩難。我說:“你準備去哪里?”

    “跟你回家。”

    回家?我的女人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到家的。

    我說:“我家確實沒有余糧。”

    他沒有繼續說話,他一臉的胡茬,看起來并非什么好人。

    回到章鎮的蘆葦蕩天色已是大亮。我要下船時,他攔住我說:“我們天黑再回去。”他的語氣略帶著脅迫。

    顯然,他對章鎮很熟,他沒問我的住址。我卻從未見過他,眼前這個家伙似乎比我這個本地人知道得更多。

    我們睡在船艙里。整個白天,蘆葦蕩里出奇的平靜,沒有一只船出來。也許有人知道昨晚發生了什么。那大片的望不到頭兒的蘆葦蕩,鳥鳴不時地傳出。毛伍氏在岸邊喊我,她的聲音像波浪一般,時隱時現。他不讓我回應,毛伍氏在岸邊罵我:“死鬼,又去哪里混了!”

    不久,我沉沉地睡了過去,聽見不斷有人喊話。那人走近了,搖醒我:你見過什么陌生人嗎?

    我搖搖頭說:“沒見過。”

    “那個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你真的沒見過?”

    “沒有。”我斬釘截鐵地說。

    天終于黑了,那個人早已離開了我的漁船,他不知什么時候走的。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毛伍氏問我去了哪里,她一直為我提心吊膽。

    我問:“家里是不是來過陌生人?”

    “沒有。整個鎮上,警察都在找一個陌生人。”

    “我見過他,我們一整天都待在船上。”

    “小聲點,這會要了我們的命。”

    這時有人敲門,我們緊張又害怕。果然是他,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把衣服還給了我,說:“這里有幾塊銀元,是給你的報酬,足夠你買一張漁網和一條船。”

    我不敢多看他,他神秘地塞給我一個小布袋,說:“你替我保管一下,晚上我要在你家吃飯。”

    毛伍氏在一旁瑟瑟發抖。他說:“不用怕,我吃完就走。”

    我做的紅燜蛇肉有點清淡,他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年夏天他又來了我家,他說來章鎮順便祭奠了一個朋友。我可沒聽說過章鎮有人最近去世,看來他沒打算說真話。

    我問:“你來取回自己的東西?”

    他搖搖頭。

    “你還好吧?”這次,我弱弱地問他。

    “我打算在章鎮住一段時間。”

    “哦,找到住處了嗎?”

    他可怕的眼神告訴我,我不該問他這些問題。

    “你應該把磕掉的牙齒補上。”他話中帶話,語氣明顯有警告的意味。

    “鎮上沒有牙醫。”我裝著不懂他的話。

    “我以前是個牙醫,我可以幫你。”

    我擔心花很多錢,于是說:“我習慣了,它不影響我的生活。”

    他為了緩和緊張的氛圍,問起我怎么把牙齒磕碰掉的,我告訴他這是水匪和鎮上的街痞流氓干的。他問我:“你怕嗎?”

    我當然怕,上次我救他時,我更害怕。我搖搖頭說:“不怕。”

    他向我投來贊許的眼光,說:“我給你補牙。”

    “我沒錢。”

    “算我報答你,不用付錢。”

    我才勉強答應他,說:“你是個好人。”

    “你也是。”他竟然笑著說。有了牙,笑也是一種交流。

    “因為我救了你?”

    “不,你是在救你自己。”他又變得嚴肅。

    某一天他又來到我家,為我打磨缺失牙的兩邊牙齒,上上釘子。本來只有五顆被打掉的牙齒,結果補了七顆。金屬全冠和嵌體的過程一樣沒少,只是沒有打麻藥,痛得我齜牙咧嘴,但我一聲沒吭。他在我眼里,是個有通天本事的人,我徹底服了。

    我問:“怎么稱呼你?”

    “叫我老伍吧。”

    我忍著牙痛叫了他一聲“老伍”,他竟然沒有反應。

    拔掉的兩顆蟲牙也鑲上假牙,一共是七顆,上下各三顆,門牙一顆。我張開嘴,毛伍氏數了又數說:“七顆,一共是七顆,沒錯。”

    我只要張口說話,我那顆寬大的金色門牙顯得十分亮眼。我想如果走在街上,他們都會多看我幾眼,他們會問我:“毛隊長,鑲的金牙呀。”

    “鍍金的,鍍金的,不值錢。”我露笑時,一定會露出嘴巴里的另幾顆假牙。

    毛伍氏奚落我說:“瞧你那副哆嗦樣,別人還以為你替水匪收錢發了橫財。”

    我沒理她,她內心的蕩漾比我還要多。

    我的假牙在章鎮很快成了一個傳說。鎮長都沒給自己的那口破牙鑲個金牙,你毛細也敢給自己鑲個金牙?我擔心得越多,我的麻煩便來了。警察找到我,調查我的假牙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警察說:“有人舉報你的假牙是金子做的。”

    “它只是鍍銅的假牙。”

    “怎么證明它是純銅做的?”

    我擔心這回扯到那個叫“老伍”的人,我說:“你可以敲掉一顆假牙帶回警察局檢測。”

    我說出這話時,警察也不信我,他問:“怎么拔下來?”

    “去章鎮醫館,醫生有的是辦法,我也不想要了。”

    章鎮醫館那個中醫從來沒給人拔過牙,但他用鉗子毫不猶豫地拔掉了我門牙處的假牙。

    警察拿走了我的假牙,再也沒找過我。這令我更加相信假牙不是金牙。

    回到家,毛伍氏問我:“你的門牙呢?”

    我只好說不小心磕掉了,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說起話來嘴里漏風。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我的嘴巴里空空蕩蕩。

    毛伍氏最后看了我一眼,她的哭聲又開始了,棺木緩緩蓋上的那刻,她把老章叫到一旁說:“毛隊長的假牙不見了。”

    老章大驚失色,他也仔細地看了我的嘴巴,再次確信我的假牙丟失。他問:“有陌生人來過嗎?”

    當毛伍氏說出有個陌生的糟老頭兒來過,老章馬上猜到那些假牙可能是純金做的。老章痛不失聲說:“毛隊長,我對不住你,我沒有守好你的靈堂。”老章的難過不是因為我死了,而是那些假牙的提前丟失,他本來想趁我的棺木入土后,再想辦法取出金牙的,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

    “這事需要報給警察局嗎?”他問毛伍氏。

    毛伍氏使勁地搖頭,哭聲更大。

    “不過是幾顆鍍金的假牙,死者為大。”老章的表情慈悲而輕松。

    事已至此,只好讓我入土為安。喧嘩的章鎮大街上,抬棺的人喊著口號覆蓋了毛伍氏的哭聲。

    辦完我的喪事,毛伍氏突然害怕起來,我的假牙被偷,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那段日子,她幾乎不出門,漁船也租給了老章,她時常失魂落魄,遇見人也不敢多話。

    一天,她給我上香,對著我的遺像問:“我該怎么辦?”

    接下來,還是有人舉報了我的假牙被盜事件。警察卻以蓄意謀害罪抓走毛伍氏和老章,還突擊搜查了我家。

    警察審訊了毛伍氏。

    警察:你把黃金藏在哪里?

    毛伍氏:我家沒有黃金。

    警察:那個給你男人補牙的人現在在哪里?

    毛伍氏:我真的不知道,他告訴我住在章鎮。

    警察:章鎮?騙鬼吧。

    毛伍氏:他這么跟我講的。

    警察:是不是他害死了你的男人,拿走了黃金?

    毛伍氏:他鑲完牙再也沒有來過。

    警察:金牙是怎么被盜的?

    毛伍氏:我不知道。

    警察:有沒有陌生人來過?

    毛伍氏:有,可我不認識他,他花白的胡子,佝僂著背,有七八十歲的樣子。

    警察:你為什么不報警?

    毛伍氏:幾顆假牙,丟就丟了,沒想那么多。

    警察:他對你們說了什么?

    毛伍氏:祭奠完就走了,什么也沒說。

    ……

    接著警察提審了老章。這個猥瑣的男人居然把他和我女人通奸的事也說了,這個該死的老章。警察威脅說:“是你和毛伍氏一起合謀害死了毛細。”

    老章極力否認,可一頓酒的工夫,我就死了,能讓警察信嗎?老章這分明是謀財害命。老章開始承認他偷了我家的一塊銀元,但他把一塊銀元夸大成一罐子銀元。警察派人把我家和他家挖了一個底朝天,銀元并未找到。他們一無所獲之后,決定對我的尸體進行尸檢,警察確信這些金銀埋在我的墓地。

    毛伍氏極力否認這些子虛烏有的事。她覺得拿走金牙的這個人,可能是給我補牙的那個人,因為是外地的江北口音,雖然蒼老,但鄉音無法隱瞞。毛伍氏努力回想那天發生的事情,沒錯,他不愿留下任何痕跡。

    他從哪里來的?沒有人知道。

    假牙丟失的事,不再是我家的私事,省里安排了法醫對我開棺尸檢,確定了我的死亡原因是腦梗。他們尸檢的真實目的是什么?無非是為了找到那些假牙。

    為此,他們查閱了日偽時期章鎮偽政府的檔案,里面記載著曾丟失過的一千克黃金,不知所蹤。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年,日本已投降三年。鎮長也換人了,但這件事沒有放棄。

    章鎮的鎮長像走馬燈一樣換掉,前些日子是何鎮長,今天可能是吳鎮長。警察局的警長是個肥差,從前的水匪頭目,現在的警察局警長,三年來,他不用遮掩自己過去做了什么,這個鎮上,沒做壞事的人和做過壞事的人一樣多。

    最終,警察局沒收并變賣了我的房產。民國三十七年春,毛伍氏和老章一起被關押在大冶湖農場勞動改造。

    日本投降后,水匪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安保隊員。我的女人毛伍氏深刻反省了很多次,但始終沒有得到原諒。

    在農場,有一次她偷吃了一條生魚,被獄警發現,差點兒被打個半死。可那些獄友,每天有人餓死,有人跳湖自殺,被魚吃掉。

    那個給我補過牙的老伍也關在農場干活兒,毛伍氏已經不認得他。他比毛伍氏更慘,他的一條腿被人打折了。他的命還在,可我已經死了。

    老伍對毛伍氏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再等等吧。”

    毛伍氏低頭做事,頭也沒抬,她心如死灰一般,沒有搭理。關于假牙被盜的事,她也不打算過問了。

    “你和毛隊長救過我。”

    她的臉色煞白,這次是真不敢抬頭看。老伍又說:“我給毛隊長鑲過牙。”

    她忽然想起來老伍,聲音很熟,她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面對眼前這個人,這個害死毛隊長的人,她還是不敢憤怒。因為她內心的恐懼戰勝了憤怒。“我不記得你了。”她有氣無力。

    “你再想想,我會救你出去。”

    眼前這個人也是泥菩薩自身難保了。

    “我不懂你說什么!”她終于怒吼。

    “不用擔心,我會救你出去。”

    “我也許等不了那天,我會死的。”

    “不要悲觀,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

    “你會把我帶進更深的災難。”

    他們的聊天不歡而散。

    工棚里的男男女女僵尸般每天干著重復的工作,打漁,曬網,種植和收割,至于那些收割來的谷物運向哪里,他們從不過問。老伍是這些天來第一個向她問話的人,她的舌頭變得麻木,越來越不聽使喚。

    又過幾月,已是夏天,老伍再遇見毛伍氏時,他是另一副行頭。

    那天,大冶湖面劃來一條船。那條船上下來一個人,他穿著中山裝,他有五十多歲了吧。農場今天又迎來一位新領導。這個人卻是老伍。

    他走到毛伍氏跟前緊握她的雙手,激動地凝視著她,她卻沒有一絲表情。他說:“毛伍氏,辛苦了。”

    “我來解放你們的!”他振臂一呼。

    毛伍氏覺得這個人的聲音那么熟,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是老伍?

    她不敢確定。

    接著他宣布這個農場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回家,沒有家的人可以留在農場做活兒,保證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但沒有人相信他的話。

    這時,老伍走到毛伍氏的跟前問:“你有什么打算?”

    她搖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她說:“毛細死了,我的房子沒了。”

    老伍說:“敵人和反動派已經被我們打倒,你重新做主人了。”

    “我的房子,我的男人……”她忽然飛快地奔跑,所有人朝她那個方向跑,最后他們又跑回來問老伍:“我們真的可以回家嗎?”

    當再一次得到確定的回答后,他們都走了,剩下毛伍氏和老章。毛伍氏說:“我沒有家了。”

    “農場也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

    她點了點頭。

    “老章怎么辦?”她問。

    “一起留下來做工吧。”

    幾天后,大冶湖農場被南下部隊接管,毛伍氏和老章成了農場的火工。毛伍氏的生活也發生了變化,她和老章在農場分得了兩間土坯房。

    我的名字和故事,多年后成了章鎮的傳說。好吧,傳說中的毛隊長,高大勇猛,他把一根魚叉用力地叉向遠方。

    黃海兮,現居西安,主要從事詩歌、小說創作,在《作家》《人民文學》《十月》《天涯》《小說界》等發表作品多篇,部分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朝花》《西鳳》《雕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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