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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3期|耿占春:燃燒的書頁
    來源:《雨花》2024年第3期 | 耿占春  2024年04月26日08:31

    燃燒的書頁

    我帶著一本喜歡的書出門,旅行尚未結束,一本書的能量已被我迅速耗盡。它沉寂了。再次翻開書頁,如同撩撥燃燒過的灰燼。已經掌握的認知毫無用處,我必須時刻處在某種活躍著的饑餓的意識狀態。

    很少有一本書,能夠永遠燃燒而不耗盡其能量。

    論寫作

    當我寫下的文字過于側重所謂現實一端時,就必須偏離它,最大的偏離與擺動才能產生接觸它的撞擊力。接近現實不是為了被它壓垮,而是勝過它。不能僅僅憑借勇氣反對一些東西。如同我必須敘述一種現實就必須逐字逐句以修辭方式修改它,必須遠遠地偏離它直到深入語言的一端。如此才能應對現實的極端性。必須偏離自己時代的偏見與社會的陋俗。如果我在自己的時代能夠發現一個“家園”,如果能夠感受到某種類似于幸福的意識,那就是如此發生著的一種寫作。

    地貌的魅力

    窗外天色已暗,記憶突然涌現一片光,看見抵達溫宿奇木園之前的那片緩緩傾斜的戈壁,一條河,一條小溪流過浩瀚的戈壁。雪水來自天邊云層中時隱時現的托穆爾峰。一瞬間的精神地理。那不就是我的少年嗎?貧瘠、荒涼、傾斜。在精神的荒漠中一線源泉卻不曾枯竭。而什么是我童年的雪峰?那寒冷的源泉呢?

    尋找一個事物的隱喻而非直接說出一個孤立的事物,意味著直覺到它的關聯項。這個相關項往往存在于事物的另一個層面。

    情緒

    情緒是一種同時性的力量,比如憤怒,它的涌來會阻塞冷靜從容的思想與線性邏輯表達。但沒有情緒的思想是虛弱的。對情緒的控制是使之適當地傾瀉與墜落,像一條瀑布那樣,它裹挾著思想之流——同時轟鳴地流動——才能產生能量。從傾向于無言或呼喊的情緒到語言精準的表達就帶來了話語的巨大落差。

    我在混淆情感與思想嗎?我在混淆現實性與可能性嗎?或者在混淆經驗和對經驗的修辭學表達嗎?任何這樣的混淆都會讓人付出代價,就像在兩座懸崖之間的行動。我必須加劇這種混淆:這是唯一的希望。因為純粹的現實是不存在的。

    寧靜

    事物的意義之被領會隱藏于多種器官的感知,隱藏于秘密一般的感知形態。我們無法為自身增加某種感知功能,或擴展我們的聲吶與視覺光譜,但語言提供了使感知產生分化或使之精微化的途徑。微言即是深入這些途徑的方式。專注而寧靜,是精微感知得以發生的環境。所有的話語都應是在寧靜中被感知到的事物本身。話語不應在喧嘩中說出,論證激起的是喧嘩。詩歌喚醒的是致遠其心智的寧靜,一切精微的奧秘都只能在寧靜中漸顯漸著。

    美。宇宙論

    一切美都帶來精神解放:一切觀念禁令與桎梏的松綁。美使自我意識消散于神秘未知領域。美攜帶著宇宙論的漸次擴展的意義。在另一極,具有宇宙論和解放感的超驗性經驗則是死亡。

    死亡。神秘。

    美是宇宙論的秘密,死則是生命的神秘法則。因為死,生命則可能變得神秘。也許這就是一個人期許自身“要在老年的歲月里變得神秘”之前提,沒有什么比這個更浪漫。因為他日漸接近最終的神秘,因為他必須具備新的勇氣。

    時——間

    我離開書桌一天,只幾百里路,然而吃飯、閑談使當下的無序與昨天的靜思恍若隔世。無數精微的感知像真正的旅程和事件一樣刻寫了另一時間的模板。

    話語

    有了宗教和神話,人就能談論死亡,敘述那件事情,也能談論不存在的事物。許多承諾已經終結,許多不幸也在不幸中結束。如今沒有神話的擔保,為了不撒謊,就只得對死亡和永恒之類的事物閉嘴。然而,難道不正因此事情更處在接近真實的地方?沒有了宗教話語的酩酊大醉,不是可以在更接近它的地方平靜地勞作、呼吸?

    片刻。片言

    暮色彌漫,深入湖水,遠山正在變藍。

    世界獨自神秘,無人領會。無論怎樣致力于社會制度的理性形式,都不應清除星空的神秘性,以及此刻的神秘:遠山還在變藍。在智識的表達之外,依然需要復活或創生語言中的音樂質素。有人在相互注視著。在世界的神秘里。

    論片段

    我只能忍受片段:片段表達了一個直覺的瞬間。無論是領會還是感知,都已在瞬間完成。片段意味著最簡潔的瞬間完整性。因此,這句話的意思是:只能接納并鐘情于瞬間。

    結構意味著虛構。最好的結構意味著諸多片段的完美織體。而每一個局部也都是一個織體。

    避雷針

    這個意象看似簡單,在那些最高的建筑物上如一根光禿禿的天線。它的能量與意象不相稱:把巨大的毀滅性的能量導入自身,雷電只在夜空劃下它巨大能量的意象。還有一些其他的避免災難、監控或疏導能量的安全裝置。熱力系統普遍使用的安全閥,電路系統中的保險絲,技術簡單、代價很小,卻也是對毀滅性能量或意外壓力的一種吸納與釋放。民眾對神靈的信仰,各種各樣的宗教信仰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避雷針,不僅在心理意象上指向高空,而且吸收著個人與社會中巨大的精神能量。也許,本是不滿、不平、不幸,是苦難與痛苦,是眼淚和悲傷,這些是一個社會淤積的無名而令人恐懼的能力,但都從一個世俗領域導入了天空平靜的信仰。有人的筆墨言論像投槍匕首,但對整個社會系統來說,主要是減弱社會心理或社會倫理壓力的氣閥。整個文化系統如同保險絲,總是充滿故障,保險絲是一段對較大沖擊力或不穩定的能量表現得最為脆弱的導體,但它用自身的故障保證了更大系統的調適與運行。寫作之于個人不是一種避雷針的設計嗎?一個人將難以承受的心理能量和精神負擔導入語言、修辭和某種文體,寫作和語言聚集了一個人所有的負面經驗所產生的能量,使之轉化為文學的、詩的、美學的東西,轉化為雷電般的語言意象,但依然能夠視為避雷針。當一個人熱愛語言的時候,他/她該是多么的安全啊。我們不能消除能量,但能夠并且也需要轉化或升華能量。

    但安檢人員常常幻想徹底消除所有能量。拔掉避雷針,關閉安全氣閥,拆掉總是出故障的保險絲,忽略總是測不準的測震儀,對各種能量采用更大的壓力裝置。以至于人們總感覺,不穩定不安全是這些人制造的。或許說關閉了全部安全裝置不符合實情,甚至還要糟,這的確對能量及欲望的低級宣泄留下了出口,卻對能量的升華系統采用了更大的壓力。這么說吧,對這個系統來說,你可以滿足于低級宣泄,滿足于暗中的交易,但不能尋求正義感。雖說“總該有人走向雷電”——打住,我討厭說教下去。

    善意地使用語言

    語言是最普遍的殺傷性武器。一些談話之后,我時常覺得意識上傷痕累累,即使是自己的看法占了上風的時候。就最好的友人之間而言,意見的分歧——這肯定不是什么公共決策,我們沒有這能耐,只是思想認識——沒有善意與友誼重要。即使對方目前所持明顯錯誤的意見,或僅僅是與自己不同的意見,但意見與觀點總會變化,變化總是很快。而情感上的傷害、語言刺傷對方的自尊,卻很難修復。情感上的分裂不如意見的分歧那樣容易遺忘或易于修復。可是,一旦進入話語,尤其是寫作,我常常受到修辭與雄辯的蠱惑,語言與心中的善意相比總是來得過于鋒利了。

    不同的邏輯

    一篇論文有其意識的邏輯,讀起來順與不順、好與不好,我們的理解力都與這個意識的邏輯有關。一首詩、一篇隨筆有時也會處在感覺邏輯的支配之下。從字面意義上看文字、思路跳來跳去,如果只從意識的邏輯閱讀,詩歌美妙的織體立刻就散落了,似乎在東彈一個音符,西彈一個音符,全不流貫,不知它們何以被安置在一起。這種閱讀要求全神貫注,它細密的織體諸多的交叉小徑容易讓人迷路。有人沒有這種感覺,他閱讀的文字則有如天書。對他而言,一個世界的門永遠關閉著。有些論文則處在意識與感覺的邏輯交錯支配之下,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意識的感覺特性被找到了,只有這樣的論文才配被寫出,但它極其挑剔自己的讀者。

    身體

    他走動著,喝茶,看書,可是依然覺得身體的核心部分沒有醒來。他喝咖啡,為了刺激沉睡的東西。他感覺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身體。他知道的只是如果身體全部醒來,它們就會把波動的光投進大腦,那里就會洋溢著清晨一樣的語言。他寫下的話語就是光。而現在,他處在自身的暗影里發呆。

    醒來怔怔地看著赫塞小說封底的一張老照片,那是一個小鎮子,低矮結實的祖祖輩輩的老屋,狹窄的時間流而不逝的胡同,鋪設著灰色磚塊的道路,一切因為倫理的嚴謹而顯得安靜、質樸、潔凈。那里居住著生活,簇擁著生活的天倫之樂。恍惚間,我想,如果工業革命是一場夢呢?如果我醒來之后,發現一切時尚都消失了,而走近的是這個村落的一排老屋呢?

    我沒有想到一個人的臉真的可以如此不同。我先前沒有細心觀察過,沒有覺察。我只在《哈扎爾詞典》里看見帕維奇這樣描寫:哈扎爾公主阿捷赫有幾張不同的臉。我當時還有些奇怪,可是在見到你之后,是真的認識之后,才發現你的臉如此變幻不定。在你沉靜的時候,在你不受打擾的時候,你是你自己,那是一張安靜的孩子式的臉,甚至沉思時也有些孩子氣,我是說帶著一種單純的表情,即使在沉思的樣子里也是這樣。而你受到他人驚擾時——我不知道為什么所有的人出現都會打擾到你——我是指打擾了你的臉,使你立即不再是純粹的自己,你拿出善意的、刻意的、準備好的表情,告訴對方,告訴在座的人們,你知道他們在。你沒有忽略任何人。這是你的善意,也好似你的弱小的方式。可是,你自己的那種美、安詳、恬靜消失了,在一張禮貌的面孔后面。

    一個時代性的細節

    有許多跡象表明,文體的地位與相應的尊嚴在改變。小說作為敘事文體的主要地位開始衰落,電視劇繼承了小說的敘事功能,但遠沒有得到小說曾經獲得的文化尊嚴。小說從道聽途說之流上升,開始成為詩歌一樣的文體上的貴族。電視劇帶著暴發戶一般的走紅與淺薄,在被人不屑時收購了講故事的權利。一些懷著野心的作家把小說當作一種百科全書來寫,反正小說已不顧及大眾,小說越來越像天書也不打緊。虛構的想象的圖像被直觀的圖像奪去了,文字反而成為小說的剩余價值。那么,為什么小說不像一些此前已經成熟、衰落的文體的總和呢?——比如詩、戲劇、哲學、隨筆,甚至是日記——恰恰是這樣,蘊含著寫作的可能性。同樣的理由,札記為什么不該像沒有了那么多故事與圖像的小說呢?人的內心活動——隨著一個日益擴大的知識階層的出現——為什么不可以越來越充滿思想性呢?為什么一定是悲劇故事、傳奇或喜劇故事呢?思想自身的細節、意識自身的活動,難道不可以像過去小說中男男女女的故事一樣可以被講述?——此刻,顯然,我的寫作又回到了這些札記本身。

    接受

    預感到一種內心的變化,或許實情是對變化早已發生之后的覺察:當我感到某種悲傷時,思想就被激活了;當一個我感到憤怒時,另一個我開始更平靜地思考了。憤怒與悲傷不再是摧毀思想的東西。或者說,二者之間的間距越來越小了。處在某種特別不利的位置的個人或社會生活的某個時刻,都是思想的一個獨特的觀察點,它應該創造出一個新視野。應該避免使歷史社會中的任何一代人成為純粹的犧牲品,應該避免為了某種想象的未來使之成為過渡性的生活。于個人來說也是如此:這就是悲傷與憤怒會成就思想生活而非毀滅思想的緣由。應該是加繆說過:幸福是一種義務。

    遺忘

    我因為遺忘了某一瞬間的思想,而竭力回憶它的時候意識到:我能否回憶起前日在西湖時閃過的一個明亮新鮮的意識,取決于我是否能夠重復那樣一種瞬間明了的感受。或許,遺忘的是一個獨特的比喻。一瞬間的感受建構了一個不甚明晰的比喻,然后塵世的言談使之蒙上了微塵。多日了,我還在猜想:那個被遺忘的片刻閃耀與湖水有關嗎?與細雨有關嗎?與波動或傾斜有關嗎?不知它連接著什么樣的瞬間狀態。與此同時,極輕極細微的塵埃每日每時都在思想和記憶上飄落。

    有時我懷著這樣的期待:如果那感受/思想是重要的,它就還會重復閃現。然而,一個獨特的比喻難以再現。

    疑似熱愛音樂

    一個人為他的孩子買了一架鋼琴。但我知道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是一個擁有權力和財富的人,成為他夢想的延續。如果他的期望成為現實,這架鋼琴從現在開始就是一個中產階層的裝飾品。或許在他眼里,跟汽車的附加功能差不多,鋼琴屬于某種優雅的符號。誰都崇拜莫扎特、貝多芬,可誰都不愿意過那種折磨人的生活,而他們的音樂就植根其間。或許,一萬臺鋼琴里面會有一架鋼琴顛覆他們父母身上的正統意識。也許最終,音樂會反對權力。

    多余的

    你幾乎每天都在寫。多余的思想,過剩的言辭。多余和過剩的結果如果不是平淡無奇,就是漸漸變得神秘。就像過多的樹,過盛的水,過多的空間。誰說不是盈余造就了更好的品質?人的身上如果只有最必需的,那人就變成了一種生產工具,成為純粹工具性的存在物。幸而,人的感知、情感、認知、想象、語言,都充滿盈余,以至于看似有點多余了。這些多余的部分生成了生活中的意義領域。

    風景之外

    明天,我又要去那里。一次次到喀什噶爾、帕米爾、塔什干。可我只是在最表面的地方滑過它,那些旅游景點我已毫無興趣,沿途風景也失去了最初的感性、熟悉、陌生。你和那里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真實的交流,一次次,你還是希望從風俗畫的裂縫中看見它風景之外的神情。哪怕它正憎恨地盯著你。

    阿帕克霍加麻扎

    我知道我來過這個地方,而且感覺熟悉,然后就失去了視覺上的敏銳性,甚至失去了觀看的興趣。熟悉會導致視而不見,然而聲音有自身的品質,這個聲音令人信賴。不管她說了什么,不管她隱藏或回避了什么,都應該相信這樣一種聲音。這個異族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真誠,她的聲音印證著她目光里呈現的東西。

    時代和社會的約束有時會成為平庸者一個自我開脫的借口。但這個借口對于詩人、對于思想者來說就是一個關于自我的謊言。

    釋夢

    噩夢的地形圖是一座老宅,度過了少年時期的宅院時常成為發生各種夢的地理,叫人疑心這些夢只是家宅地貌的各種變形記。少年時期的舊宅院早已成為無意識活動的地質結構,有意識的思維以何種變形記參照了這個微型的地理空間?

    喀什噶爾的密封性

    再次翻看一本早已讀過的書,即使遺忘了內容,不記得細節,也如同重臨一個從前到過的地方,沒有了第一次的驚異和陌生事物帶來的激動。很少的書具有密封性,很少的地方具有其密封性。而寫作是一種相反愿望的產物:既打開又希冀密封性,為了重讀的可能性。

    美和神圣的事物總是保持著一點密封性。它吸引著看和重臨。最愉快的寫作就是享有一點點這樣的文字的密封性。

    盤陀國

    我再次來到這個千年前的石頭城,玄奘曾經從這里——蔥嶺——經瓦罕走廊到達阿富汗再進入印度。他經過這里時大約也要像我辦理邊境證一樣辦理關卡通牒,他的腳步開拓了文明史,他的腳印是歷史的蹤跡。而我第三次來到這里依然是一個含義飄忽的舉動,我的腳步是一些影子。它既非為了經商盈利也不是為了什么信念或隱秘的真理。我的腳印只是一些復制性的行為,沒有任何原創意義的仿制行為。我站在石頭城的廢墟之中,猶如早已錯過了一些事物,錯過了所有真實的事件。我只是為了看見陽光下的石頭城,為了看見傳說中的事物。我的現在時和此地的過去時并不產生任何真實的關聯,我和這個地方的現在也未發生這種聯系。這是一份多余的看見。旅行,或者說旅游業就是為了復制成為程式化的“看”。在接近旅游的旅行中,真實的熱情遭遇著看的方式的反諷。

    意義的流布

    當一個人能夠把物質世界的品質與精神的細致感受融為一體時,意義就莫名地涌現了。那被認為不存在的、或曾經如此貧乏的意義,流溢在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的表面。你或者具備這種力量或者與之無緣。一個地方,一本書,有時具有這樣的能力:意義流布在你的周圍,它美妙地混淆著心與物、詞與物的界限。

    其尼瓦格

    夜晚的其尼瓦格,站在這個平房的長廊里,走下幾級臺階的時候,似乎接觸到了近一個世紀前這座房屋女主人凱瑟琳的腳印。夜深人靜,惶然聽聞她的孩子的笑聲。斯文赫定,斯坦因,都曾經是其尼瓦格的客人。在來喀什噶爾之前,我對這座經書般的城市最深入的了解是通過這個女人的喀什噶爾回憶錄。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屬于其尼瓦格,屬于喀什噶爾。她美善的心性至今使這個被荒廢的中國花園彌漫著回憶的憂傷氣息。

    塔什庫爾干

    你是仁慈的,容納了我的臨時存在,且讓我參與到你的現實之中。我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在一條東西街上,街頭的一端是雪山,另一端是初冬枯黃的阿拉爾草灘。有著悠久生活根基的塔吉克人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則是你的現實中移動著的一個影子,我是塔吉克縣非現實性的一部分,比傍晚的炊煙投下的影子還飄忽,還難以捉摸。不論我來還是離開,既不增加也不減少任何一絲現實性。沒有迎來什么,也不會告別什么。無親無故。一個純屬多余的舉動——卻被我不可思議地重復了三次。

    從一家餐館出來走到石頭城下,抬頭看的時候,黝黑的天空上星星越來越密:這個舉動是真實的。高原上的星空是與幽暗的靈魂永遠息息相關的現實。

    夢的地理

    午后將醒未醒之際發現我站著的地方似乎是一片菜地。我似乎在勞動中歇息。水車、水渠中水流聲傳來,我下意識地拖延了一小會兒,不讓自己醒來,以便把這個地方看清:聞到它的意義,有如聞到芫荽與芹菜的味道。此刻,夢是這樣一個地方:少年時的一片菜地和一個走向暮年的午后時分。我似乎蠻有把握地醒來。現在,當我記錄的時候,才發現什么也沒有理解。世界上有一些事物就像夢,它拒絕理解。

    音樂

    閱讀和理解活動永遠包含著一種參照。你同意或不贊同一種敘述、一種判斷不只是參照文本自身的語境,還有對你自身的現實感的參照。一個文本已經潛在地參照著它的世界,沒有想象的“零度”。那些似乎是最陌生的東西也參照著一種對于經驗的理解。那些新異的表述或符號似乎是關于某種現實風格一致的變形,它通過這一富有新意的符號過程將事物中紛繁和分散的含義集聚在知覺活動之中,集聚在一種知覺過程中。它是被知覺的世界、被思考的世界的一種呈現,沒有借助某種語言或符號的一致的變形,思想與感覺的某些層面就始終處于被囚禁的狀態。

    抽象地認知與表述世界的能力不在于不理睬經驗世界,而在于對經驗世界采用一種“一致的變形”進行描述的那種符號化的能力。就像音樂那樣。

    塔什庫爾干(2)

    如果我在塔什庫爾干的存在不屬于日常化的事物,那就是一個偶遇,一個“奇跡”。塔什庫爾干的“總體存在”預設了偶然的事物。而沒有偶然的事物,這個總體存在就不是它所是。我的到來不是純然無意義:沒有偶然事物,它的總體存在就不完整。它的總體性由偶然存在物加以擴展,由偶遇來完成。我不需要變成石頭城上的一塊石子那樣屬于塔什庫爾干。在這個意義上,我屬于它,屬于它的非穩定性的一面或非封閉性的一面。現在我以這樣的想法試圖克服走在帕米爾賓館街道上的那種完全置身于它之外的感受。我要躋身于它的現實性之中:我不需要脫離自身成為他者,通過看,如今通過記憶,使它成為“我”自身的一部分。

    無標題

    世界的每一片段都展現著無窮的形象,都會對某種注視和詢問作出回應、震動與共鳴。世界的形象與我們自身的存在交織在一起,對它的呈現將變成對世界及存在意義的一種解釋方式。我們輕輕地詢問,世界輕輕地回答:在它的瞬間形象中,在語義之外。

    糖紙

    他想起童年時偶爾吃到一塊糖時所感受到的整個生活之甜。糖紙也多日舍不得扔,在夾進舊語文課本之前,還會時時聞聞糖紙上綿軟的味道。糖紙的紋樣糾正著整個生活世界的粗糙,它幾乎就是一個生活理應如此的幻想符號。

    不可言傳

    神學上的不可言說是一個永久懸置的問題;詩學上的不可言傳意味著什么呢?一首詩的不可言傳指向一個什么樣的秘密?神學與詩學的秘密如果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它們的話語都指向認知的邊界。或許,詩學的秘密產生于話語的自我纏繞。詩學與玄學的“不可言傳”的傳統是另一種形式的、即沒有神學的宗教。關于“道”與詩的不可言傳,設定了一個自相纏繞的秘密,它也體現為一種張力:詞與物、詞語與意義、事物與意義之間永恒的緊張。

    或許,詩就像美的現象自身一樣,美是顯現著的秘密,成為不可言傳的根源。

    開封郊區

    回到開封郊區,每天面對它,心中產生了想描寫窗外“景色”的愿望,寫寫房頂上的吊車,炮彈殼似的白色攪拌機,圍著一層護網的腳手架,寫寫建造了一半的安置小區旁邊幾棵光禿禿的小樹,亂草地上一群吃草的羊,飄在荒蕪草地和稀疏麥地里白色和紅色的塑料袋,新增的變壓器和矗立的水泥電桿,新安裝的路燈和垃圾堆,“突突”響起的手扶拖拉機和整個世界的混亂。但寫至此刻,你才知道喚醒描寫愿望的是對顯現在這一切之中的另一種隱秘的支配力:即使沒有雪,沒有一個像樣的生活世界,冬天依舊是冬天,攜帶著它肆虐的寒風和平靜的力量,穿過這混亂的一切,賦予其秩序。變得抽象的自然、千瘡百孔的自然依舊還是服從冬天的秩序。這幾乎就是關于它最后的極其可憐的觀念。

    在一個清晨最早的時辰,在建筑工地旁邊的一片稀疏雜亂的麥田里,依然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自然在一點殘余的空地上殘留了一小會兒。你知道失去了一種生活,你再也不能在云霧籠罩著荷塘的時辰醒來。

    事物中的呼喊

    他想起,在西域,無論置身于寺院內、綠洲上,還是廢墟中,他似乎都能聽到一種意義的顫動,一種在語言之前萌生的意義的悸動,在維吾爾人庭院的廊柱下,在額爾齊斯河的五彩灘,在葡萄轉向成熟的指針間,那里總是有一種渴望,一種隱約浮現的內心覺醒,預示著某種期待的沉寂和喧響,似乎一切都在等待一種新的意義,一種從古老的世代覺醒過來的信心,甚至是一個神。然而一切期待與渴望又密封著,被封存在建造寺院的石頭內,或顫動在古木蒼蒼的根系中,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包含著一種呼喊。然而從那個夏日之后,當再到這些地方的時候,他似乎再也聽不見事物的呼喊了。

    后街

    一個城市的主街道是提供給觀賞者的,后街是生活空間,然而常常是后街更具有看的價值,時間的緩慢推移賦予了后街意外的觀看價值。

    喀什噶爾

    在高出街道地面的高坡上,喀什噶爾老城錯落有致的房屋如同遠處的喀喇昆侖層巒疊嶂的一個輝映,十一世紀喀拉汗王朝時期的城墻一角還在,不規則的過街樓,熔進了下午陽光的生土墻體,迷宮一樣交錯的胡同,踏出坑洼的方形磚與菱形磚,修補重疊的黃泥房屋、栽種著無花果和石榴的狹小而安靜的院落,室內風格的奢侈華麗,這一切由于它度過的歲月而富有美感,成為值得矚目的事物。街角的孩子、婦女和老人,仿佛老城三種風格迥異的靈魂。這些智者和圣人一般的面貌似乎已存在了幾百年。

    我懷著并不明朗的動機一遍遍地描繪我喜歡的事物。描述你喜歡的事物似乎是最秘密的擁有它的方式。

    異己的異域

    初次之后每次到達南疆,你的熱愛都被打上疑惑。在越來越熟悉的外部景觀面前,來的次數越多你的行為的不真誠就越刺眼。你感覺自己是這里的一個異數,在那些陌生者的眼里也是。你熱愛的是你不理解或一無所知的事物,沒有溝通的熱愛之情是一種自作多情的諷刺。

    想象域

    只有想象中的幸福才是無盡的,事實上人總是難以忍受長一點的幸福。似乎一整天的幸福足以使人平庸無奇。奇怪的是人竟能忍受長時間的痛苦,一個人想象的幸福生活似乎要比實際愿意享受的幸福深刻許多。

    理解生活的方式

    一個寫詩的人在想法來臨時有如一個孩子剛學了一些新詞,事實上都是新詞,一些半生不熟的詞,和一些根本還不認識的詞,卻急于知道一句話的意義,急于用它說出自己還不清楚的意義。他在思索他的生活的時候也常常處在這樣的狀態。

    這些,比一切詞語都已被廢棄要好,比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已空洞要好。

    語言的音樂

    現在已是夜晚,白天的寫作已讓我深覺疲勞。分析使人疲憊,分析、說教、論辯,都不是(對語言的)愛。心里渴望文字變成音樂,就像對語言的贖罪:原諒我把你當作工具,而不是作為快樂的源泉。尤其在白天寫下了批判性或嘲諷性文字之后,多想沉默,在一段即興寫下的音樂般的文字中,漸漸陷入有意味的沉默,我和語言一起沉入夜的黑暗。哪怕只一小會兒,一兩個樂句,話語中半展開的一個樂思。這是我為自己預留的作為寫作者自我贖罪的秘密儀式。

    時間

    不知為什么,連時間都失去了自己的品質和內涵。他想起少年起夜時的月亮,冬天的雪地。在這段被抽空內涵的天黑之前的時間,他想著少年時代的傍晚——光線發生著人能夠感知的愉快而叫人惆悵的變化。傍晚到向晚,是一個緩慢而充滿細節的過程。顯示著時間的細節、時間的品質。連午后這樣有點光禿禿的時間也充滿氛圍的懸疑,和它詭秘的明暗度。如今似乎連光線和黑暗都被污染了。

    再也沒有漫長的黃昏——燈,瞬間就一齊亮了。

    耿占春,從事詩學研究和文學批評。著有《隱喻》《觀察者的幻象》《敘事:探索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失去象征的世界》等。曾獲第七屆華語傳媒獎年度批評家獎等。現為河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