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4期|朱婧:思凡(節選)
朱婧,江蘇揚州人,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著有小說集《譬若檐滴》《貓選中的人》等。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
思凡
文/朱 婧
李婷的電話過來時,是一個周五傍晚,我上完課,在開車從大學城返回主城家中的路上。
青灰暮色在車窗外漸漸降臨彌散,路燈的光影投映車窗,昏沉安詳。我們久未聯系,我與她高中時上下鋪,讀研時會合在同一所大學。她畢業留校在校辦,我去了外校讀博后又回來教書。兩人雖不算熟絡,總比一般人了解彼此。接通后她清晰明朗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直截了當道出話題。
“鄭老的事情你知道了?”
我停住片刻應聲:“嗯。”
“這件事情宣傳部問到了學校。校長的意思,要認真查,但不能采取一般形式。要接近真相也要保護學校和鄭老。所以不走紀律委員會的一般程序,成立獨立調查小組,直接對校長匯報。我就舉薦了你。”
“我離開他們專業很久了,很多情況并不了解。”
“你碩士跟的鄭老。我想事關你自己導師,但又有一定距離,你會負責也會客觀,所以舉薦你。”
我沉默未做回應。
她卻語氣果斷不容我猶豫,或也多少有幾分因情勢所迫,她直言:“相關資料我郵件傳給你,你先趕緊看一下。”
跟隨鄭老讀書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大四時,我獲得保送資格后選擇跨校申請,因為目標學校等級高于我的本科學校,所以選擇了冷門的戲曲專業。面試當日,現場有三位考官,一位形容清癯的年長者坐中間位置,顯然是主考。他先是問得極仔細。“昆曲《昭君出塞》和京劇《漢明妃》,它們之間有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對于魯迅的《傷逝》改作昆曲你有什么看法?”我心下緊張,努力有問必答。漸漸,考官身姿松弛,提問近于閑聊。他問我:“你喜不喜歡國畫?”我說喜歡。他便又問:“明清兩代大畫家的作品,都欣賞過誰的?”我說愛看石濤、八大山人的畫。他再問:“對中國的瓷器懂不懂?”我說懂一點,青花、粉彩都接觸過一些。他追問:“你懂不懂中國的絲綢?”我遲疑搖頭,他跟著搖頭說:“中國戲曲的服裝是很講究色調搭配的,不研究是不行的。”問答到此,他面上已是愉快寬和的笑容。最終我得以順利錄取,名次是專業首位。我后來才知那位主考即是鄭老,鄭老是那一年被中文系引進的,我也成為他在本校帶的第一屆研究生。他當時聲名正盛,后來終成巨擘。
回到家,孩子不在,室內安靜異常。小貓繞著我的腳前腳后走了兩圈,我給她添了干凈水和貓糧,去洗了澡。出來吹干頭發,盤坐沙發,她過來臥在我旁邊,我探手摩挲她,直至她發出愉快的連續呼嚕聲。我打開電腦,她繞到屏幕前來回走了兩趟,肚腹毛發拂過鍵盤,拂過我落在鍵盤上的手,我輕微施力引導她離開。剛準備工作,微信電話又響起,接通是孩子歡悅明亮的聲音,喋喋不休講起爺爺奶奶新買的清道夫如何占據了舊的清道夫的居所。安撫好孩子和貓,進入郵箱,打開李婷發過來的資料。瀏覽鄭老出事那天晚宴賓客名單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周六中午,我與C老師在避風塘約了午飯。我準時抵達,她卻早已到了,正翹首以待,一眼看見我,向我熱切招手。我與C老師認識多年,本科時給她當時所在的刊物寫稿,一直得她照顧,她后來退休離開,我們也沒有斷了聯系。C老師端莊秀美卻多年單身,我年紀小時對她欣賞也好奇,也冒失問過她為何不結婚,她總不置可否。是在退休前,她告訴我她結婚了,并很快奔赴異地與丈夫一同生活。我因是后輩,細節總不好多問,只是祝福。十年過去,也是近期我得知她的先生去世,她從外地搬了回來。再見到,她看著憔悴些,態度沉毅一如既往。我約她的信息里已說明事由,她也很快將談話切入主題。
C老師告訴我,她是鄭老的師妹,不過因不在高校,不做專業,就和他們聯系不多。那次鄭老回來,組織宴會的人邀請她,說是鄭老點名的,她有點高興,又有點驚訝,后來又想,那時候她的先生剛剛去世,許是鄭老聽到一二,是喊她出來見見人散散心的意思。
“那天聚會的主題是給鄭老接風?”
“那次是他回你們學校參加博士論文答辯,他的一個學生安排了宴請,那個人博士畢業后在一所高校工作,出席的人員也是他安排的,多數是鄭門學生。”
“涉事的女孩是什么身份?”
“其實有兩個女孩參加了宴請,是鄭老在你們學校帶的最后兩個博士,還沒有畢業,不過鄭老離開后轉入了其他老師名下。”
“當時怎樣的座次?”
“鄭老在主位,左右分別是兩位已經工作的男博士,那個女孩在右三,我在右四的位置。”
“所以您和那個女孩其實坐在一起?”
“是。”
“這個座位排得不太對。應該您的位置更靠近鄭老。”
“那兩位男博士的位置是我讓的,我不能喝酒,就讓他們坐近些陪著鄭老喝酒。”
“鄭老是能喝一點的。”
“對啊,他的酒量大家都清楚。網上說酒后失態倒不至于。”
“您和那個女孩的座次也不太對。”我指出。
“也不是。”
C老師簡短回答,表情似有猶豫。再緩聲說,出事后回想當時,自她禮讓座位后,他們就再沒有客套,宴會主人理所應當地將那個女孩安排在了右三。而另一個女孩被安排在最外面上菜口的位置。
“這兩個女孩是同一級,但身份一開始就被認為有所不同?”
“是。”C老師抬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好看嗎?”我直接問道。
“年輕人沒有不好看的,在我這樣的老太婆看來。”C老師笑道。
我止住她的話:“老師您不能這樣說。”
C老師卻停下話題,講起了其他。她第一次同我具體說起她的婚姻,講了和丈夫交往認識、結婚相處到他生病去世的始末。
“我們結婚太晚,各有各的習慣,是很難改的。”C老師悵然說,“我們睡覺都睡兩個床的。老虞去世前,那會兒住院,他老要我在病床前,不讓我走。我一離開就要找我。老虞說,結婚十年,我總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我現在想起來,是很難過的。”
“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就是一個人待慣了。我一貫獨立,不喜歡依靠別人。年輕的時候插隊,建水庫擔土挑泥,男的挑多少,我就要求挑多少,走得也不比他們慢的。”她繼續說。
當時C老師有豪情寫《水利歌》:“千軍萬馬修水利,挑泥挖土快如梭。”詩登了報,她因此被選去報社,后來又讀大學到了省城工作。青年時一心向上,年紀大了過了適婚年齡,她原先就不打算結婚了。丈夫曾追求她多年,她退休前后才認真考慮和年長自己十歲的丈夫結婚,也是為了相伴終老。丈夫單身已久,經濟情況很不錯。結婚前,她為避人閑話,讓丈夫把大部分房產和公司股份轉給他前面婚姻里的女兒,只留下一套房子養老。她說她自己有房產,有退休金,不用貪慕什么。C老師說起,她在異地沒有什么親人朋友,丈夫原先圈子里的那些朋友,在他走了以后,多數還是很關心她的。但也有人無聊,深夜給她發些色情圖片視頻。她不好惱火,只好不做回復,后來到底處理了房產,搬了回來。我驚異那些人何至如此無聊,C老師倒是淡然,說她這個年紀的女性,在男性眼里,其實已經是“無性”的。他們還肯花時間心思去撩撥你,覺得是恭維你。你去撕他臉皮,倒顯得自己矯揉造作了。我壓下悒郁沒有再說什么。
李婷傳過來的資料中,有那個女孩身在的各種合影,有數張鄭老也同在鏡頭里。照片中,那個女孩身量頗高,裝束玲瓏,眼神極好,凝定明亮,嘴角總有笑意。女孩自然是好看的,尤其那種坦然自信,獨屬上個世紀最后十年出生的青年,有因充分的自我關注養成的驕矜,生在被科技和速度拉平的同一個世界,近在咫尺的蜃景亦容易催動無法拒絕的欲望和野心。鄭老總是在照片的C位,第一排或站或坐的中間位置,他的輪廓樣貌看著與多年前沒有太大變化。十五年前,鄭老還不被稱作鄭老,我們見到他恭敬稱一聲鄭教授。鄭教授著《南北梨園史略》《中國戲曲論叢》,舉凡各劇種的發展和嬗變,各聲腔的源流和走向包羅其中,為專業學生入門必讀。他勤奮文章,著有數十冊戲曲文集,文風樸實,造詣頗深。他講課語聲醇穩,游刃有余。中文系最大的階梯教室,他的課每每安排在那里,也還常有學生站立著聽,聽滿兩個小時,似也不覺得累。
尤記得一個午后,戲劇選課,他講《拾玉鐲》。青年傅朋在孫家門口碰見了做針線的孫玉姣,互生愛慕。傅朋故意遺玉鐲一只以為試探,玉姣含羞拾起,二人行為心思為鄰居劉媒婆窺見,與玉姣調笑一番,應允為之說合。鄭教授扮玉姣做鞋,捻線抿線,舉體皆似,或在眉目,或在鼻口。他說:“這出戲怎樣是好呢?調情拾鐲,處處點到即止,決不浪潑于臺,足稱大方才好。”他演傅朋,站諸臺上,目光四射,只道:“她若拾去,這姻緣就有八九了。”驚、喜、盼,因緣恩遇,情挑動人,臺下低言嘈雜為之一掃,靜可拾針。他有一頭稠發,抖落在郁悒深目,半數已白。午后陽光穿過窗欞,細碎地灑落在他的身上,像貼了金身的造像。
鄭老前年從學校退休后,被H大聘作客座教授去了外地工作。此次回來,鄭門弟子安排了飯局,赴宴的一個女孩,也就是C老師說到的他原先的女博士,在微博發聲,稱鄭老席間飲酒過量,行為失態,對她多有強迫,令她蒙羞。博文寫道:“他第一次是在我面前半跪,對我背淫詞艷詩。我很難堪,但礙于情面并沒有說什么。后來他與我身邊的男博士換了座位,坐到我旁,強行摟抱,更將我拖至包間外,意欲獨處。幸虧有一位年長女性老師在席上,前去探看,帶我離席,才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情況。”
這事件初在微博上起,后來蔓延至各社交媒體資訊平臺,引起軒然大波。鄭老比那個女孩年長足有三十多歲,事件曝出后,輿論嘩然,最大的聲音即講他“老而無德”是為賊。網民涌到H大和本校官微要求給出官方說法,學校動用各種方式控制輿情也不能起作用。事情激化之處在于,鄭老一反常態地態度強硬。事情曝出的第三天,他即接受媒體采訪,稱舉報女孩多有謊言。其一,他和她并非她所說的普通師生關系,他們曾經一度聯絡密切,可稱忘年交。在她考博申請階段,也常與他交流,獲取指導幫助,直至順利入學。他以為是關系親密的學生,所以才言辭放松。所謂“淫詞艷詩”其實是耳熟能詳的曲文,專業學生無人不知。二則,所謂摟抱、強行帶離包間,是她主動攙扶,他未曾拒絕,由她送至洗手間,因當時兩人有一些私人話題要談。然而鄭老的解釋反而引起更激烈的討伐,多數網民并不相信鄭老所言。網上鄭老的一些客串劇照,被人PS成白面丑角扮相。鄭老惱怒,欲提告那個女孩損害名譽,不料那個女孩先向學校提出對鄭老的調查要求。女孩說她并非第一個受害者,可與類似經歷的女生聯合署名。事態白熱化,學校組織了獨立調查小組,李婷找到了我。
我碩士階段跟隨鄭老做“明清戲曲”,讀博換到了文藝學,后來多年在新專業深耕,和原來專業疏遠已久,人事方面更不清楚。讀研期間我也不是活躍的學生,和同門師弟師妹幾無聯系,在場的竟沒有一位我熟悉的人,情況與李婷的判斷和預期,其實有所不同。我很難從名義上是我的同門的幾位男性那里獲得真實信息。所以寄望于當時現場唯一可以說立場獨立的女性C老師。何況她也是提起舉報的女孩口中的“拯救者”。而另一位在場的年輕女博士從最開始就立場明確地支持鄭老,表示“現場沒有發生任何不妥當的事”。
我繼續問C老師:“她后來有聯系您嗎?”
“其實并沒有。”
“按說您幫助了她,她沒有感謝您嗎?當天您和她一起離開時,她情緒怎樣?您有沒有送她回去?”
C老師告訴我,她在衛生間門口見到那個女孩和鄭老時,他倆并沒有醉態,也沒有身體糾纏,其實是站在那里說話。女孩一臉不悅,或者說是不耐煩,緊張害怕倒并沒有。
“那您為什么要帶她先走而不是把她帶回席上?畢竟飯才吃了一半。”
C老師說,因為她看到談話間鄭老伸手去拍摟女孩,女孩敏捷地躲閃開了,鄭老去拖她的手,女孩由他握了,并不顯得生疏,但面有不快。C老師心里已經覺得不妥,就上前假意說自己有點頭暈,又說女孩面有赤色,看起來也喝多了,不如一起回去。鄭老沒有挽留,只是囑她們路上小心,就自行回了包間。C老師帶女生回包間取了私人物品,與一眾人等道別,他們倒是挽留了她倆,但也不堅決。到了飯店門口,她們站著等車,C老師是想攔出租車一起走的,不想那女生早在打車軟件喊好了網約車。飯店出來是快速路,不是很好打車,網約車更快到達,所以女生是自己先走的。
“現場還有什么您印象深刻的事嗎?”我追問。
C老師想了想,對我說:“她不是淑女。”
我問這是什么意思。C老師說:“你記得嗎,你以前說過,鄭老嚴苛,會在課上品評一些戲曲演員。比如某人念白動聽,某人場面不得法。有一件我印象很深,你講過他說某女演員唱花旦卻兩腿叉開,襠似城門,令人驚恐。”C老師說那個女孩就是這樣坐姿,人的行為舉止多有習慣,是很難偽裝的。
“但鄭老喜愛她。”
“是啊。別說鄭老,我也喜愛她。”C老師感慨。她講到那天女孩坐在她旁,著連衣裙,裙長合度,至膝下,且穿黑色絲襪打底,其實得體。席間,大抵是感覺絲襪有滑落之嫌,女孩撈起裙擺,向上拉抻絲襪。C老師停頓片刻,繼而對我說,她見女孩一截大腿露出,秾纖得衷,動人心魄。女孩并不是故意的,但也并不忌憚這種種無意。女性見到尚且心顫,難以度量男性的觀感。更兼說話間輕嗔薄恨,載起載伏,喜怒哀懼,由全身瀉出,怕是頑石也要點頭。
C老師說鄭老犯下的是蠢行,他被她迷住了,陷入一種暈乎乎的狀態。C老師以為這段關系里那個女孩是清醒的那一方,她說:“算一算這個女生其實也年過三十,以我年輕時候的認知,三十歲是完全可以成熟處世的年齡。”她說她十六歲下鄉插隊,和另一女孩寄住在農民放谷物的倉房,吃飯做工和鄉人無有差別,從未自憐。“你們這代人,尤其更年輕一代,不管多大,自己把自己當小孩。于是要求越多,自己愿意承擔的越少。”她指出如果那個女孩本意是就事論事解決問題,是完全可以找中間人與鄭老私下交涉的,女孩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一步,只覺得自己遭遇不公,不認為自己有責任,才直接舉報。C老師說席間她也看到聽到,女孩不憚于玲瓏交際,懂得以低姿態迎合,后來又控訴受到欺辱,未免矛盾。年過半百,著作頭銜頗豐,門生一眾的男學者,已化身權力制度的一部分,所謂捷徑背后的危險洞然明了,自當謹言慎行,步步退讓的左右逢源只會姑息出于人于己的惡果。
C老師言談篤定。我一些話想說卻不能說。我與C老師親近,但多年與她相處其實并不敢松懈,怕言行有失讓她失望。一些困境也很難對她道出,并非不信任她,而是知道她有堅定執拗的內在,故常做冷峻評判。年長女性是無性的,因為她的身體由性價值來判定;年輕女性應避免讓自己陷入危險,因為她的身體作為欲望對象存在。我無法知道這必須寄居一世的身體,是否真的屬于自己,也不懂得不能向在高位者說不,難道只是因為個人的軟弱。
飯后,我送C老師回去。她的住處在距離飯店步行十分鐘的一個小區,小區背臨一處城中河道,岸邊垂柳,甚為幽靜。周圍是老城居民聚居地,生活極為便利,超市、菜場、醫院一應俱全。我陪她上樓,見到客廳處處還蒙著遮擋灰塵的報紙,尚未整理好。她掀起沙發上的幾張舊報紙,想讓我坐下,我掃過報紙上的日期,已經是十年前。那一年夏季奧運會在倫敦舉辦。我記得開幕式上英女王以“007”電影中“邦女郎”的方式由直升飛機跳傘出場,令人印象深刻,開幕式上也出現了百年前英國女性參政議政者的形象,求取平等的道路漫長,今日很多看似平常的權利不過是百年內所取得。也是那一年,“好奇號”著陸火星的沙丘,颶風“桑迪”席卷加勒比海,這個世界的厄運和災難在兩性之間并非不平等地抵達,如果存在希望和共濟,從不是靠抑制帶來的匱乏和傷害。客廳不在陽面,下午也略微陰沉。透過客廳隔斷向內看去,臥室的陽光卻極為明媚充沛。我問她:“你怕不怕老?”她撫我手道:“我已經老了。”我卻心酸,摩挲她的手背,問她:“老師,你怕孤單嗎?”我們相識多年,似從未如此動情說話,師長面前,我總怕失儀,也養成了克制本領。她告訴我:“我不怕孤單。”眼睛卻并沒有看向我,茫茫投向某個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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