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攀:編輯就是批評
一
我給自己的定位是,我首先是一個編輯,然后才是一個從事評論工作的青年。自稱青年人是時刻提醒自己不應流于陳腐,也務祛世故和油滑,因為如此會游離于真問題與真自我之外。而之所以強調編輯身份,一方面是職業使然,這樣的工作瑣碎卻不平凡,往小里說,顯影的是個體沉潛的耐心,大則關切持守和職責;另一方面于我而言,編輯不僅是從事評論工作的一種準備,或一重視鏡,更是關乎學術批評與研究的志業。
作為學術期刊的專業型編輯,與一般意義上的文藝評論和學術研究不同,尤其我供職于注重學術前沿與當代批評的《南方文壇》,這是一本創刊于1987年、并于1996年改版的有著深厚批評傳統的學術期刊,享有“中國文壇的批評重鎮”之譽,也因為張燕玲老師20多年來通過名欄“今日批評家”等,始終堅持對青年學者和評論家的扶持,而被稱為“青年批評家的搖籃”。作為這樣一本知名文論雜志的編輯,不可避免地常常置身當代文學與學術的現場,或被裹挾于種種“當代性”的漩渦之中,這其中有坦途,也有迷障,眾聲喧嘩也容易目眩神迷,更多需要付諸心神、拿出眼光,批評、辨析,判斷學術研究的發展方向,廓清并梳理作品和現象的質地、動向,于價值之有無、意義之深淺中做出剖決取舍。細細想來,這與批評的理念或有異曲同工之處,因為編輯的理解、決斷、闡釋能力關乎對當代學術與批評現場的感知,而文論期刊的傳播力和影響力,無疑有助于推動文藝思潮與學術概念及話題的深入和發散。
因此,甘于沉潛而富含鋒銳,無疑意味著一個文論期刊編輯的優良質素。毫不隱晦地說,編輯是作嫁衣者,與生俱來地具有一種服務性,這并不代表什么,也許每一個職業本身,都具有自身的主體性與對象性。但無論如何,久而久之,編輯已成為我從事批評的一種底色,甚至意味著某種精神的裝置。
眾所周知,《南方文壇》自2021年舉起旗幟倡導“新南方寫作”,引發了當代中國的新一輪地方性書寫的浪潮,這是學術期刊編輯自覺的、有意識的策劃,旨在形成具有系統性與理論性的探討。作為“新南方寫作”最重要的推動者,在張燕玲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具備的品質。其中可以見出包含著文藝理論及創作的學術內蘊、前沿課題的概念,通過顯在的具有專業而敏銳的編輯參與,推動了符契當代中國的時代精神狀況的理論創生。不得不說,這是杰出的編輯與生俱來或長期累積所獲致的前瞻性。
二
由此可見,好的編輯,是引導者甚或引領者,能為文學及其批評開辟一種場域、一個陣地。當然這里面除了少數的學派顯明或具既定理論立場的刊物——事實上“同人”之間也常常充滿差異性乃至對抗性——更多的不是異“口”同“聲”,而是匯聚共名與容納聲音,是兼容并包。如此體現在文論期刊的每一個顯豁或隱微處,當然前提是編輯在用心做雜志。一段時間以來,《南方文壇》更加集中地對焦當代前沿的課題,持續推出“魯迅研究”“科幻文學研究”“詩學研究”“莫言研究”“史料研究”等專輯,集束式地回應當代中國的重要學術命題;此外還增加了跨文化視域、文學史研究等欄目,一方面從橫向的角度拓寬文學與文化在“世界—中國”中的回路與進路,事實上也回應著“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命題;另一方面則是從縱向反映審美之流變及其歷史之遷移,指向批評深廣度與經典的透視度。質言之,同時在前沿性與經典性上做足功夫。
不消說,編輯與學術和批評相融合、相激蕩、相促進的關系有著自身的傳統,近現代以來的眾多作家、評論家和學者都編過刊物,如此甚至構成了重要的學術譜系。而這些都十分明晰地體現了編輯出版意識,由出版所觸發的相關學術理念、文學思潮以及理論與創作之間的相互關系。說得具體些,編輯是一個接收、判斷、選擇,以及修訂、綜合和呈現的過程,其中表征的是行業的共識,同時滲透個體的意志。不單如此,編輯的眼界、理念和識見,決定了一本雜志的方向與高度,這是一個持之以恒的過程,每一個字詞、句子、段落、篇章,都意味著職責和守持,他們堆疊起來,就是刊物的品位。批評的呈現方式,代表著編輯的價值觀念和學術理路,其中所包孕的定位和傾向本身,就意味著對自我及世界的辨認,意味著學術公器及其價值輸出得以最終實現的精神操持。
三
最后談一點,編輯的過程,是在邀約與排拒、校對與刪改、判斷和取舍以及最后的排列和呈示中,營造或決絕、或協商、或沖突的場域,在改弦更張或開拓創造中舍棄與發揚。而正是這樣的周旋和挪移,往往意味著意義的構筑、價值的形塑。好的文論期刊編輯是文學批評成型與呈現的中介,能夠在一定時間與某種程度上樹立學術界的“風向標”,在這個過程中,編輯需要時刻保持敏銳的學術洞察力,對新的學術思潮、概念、趨勢有所認知。《南方文壇》近期還將重點倡導“新鄉土敘事”概念,關注新山鄉巨變以及新舊鄉土之間的沿革與開新,以一種跨文化、跨學科、跨藝術門類的視閾,聚焦新時代之新農村。無疑,這代表了一本關注當代前沿的學術雜志,以及文論編輯本身對批評的理解,后者有時會被前沿的文本和學術的觀念影響,有時也會被其牽引、提領,但更重要的是取決于內在的批評倫理,包括雜志的與個人的品位、格調,以及在新的歷史境況中采取的立場、取徑。
總而言之,抱有批評的編輯視角,或編輯的批評觀念,必然充溢著包容和排異,以對照當代文學及批評的紛繁氣象,正是在強烈的編輯意識和出版觀念中,才有了真正的學術之“概念”以及文學之“思潮”,這是不斷匯聚與探究的結果,同時也是在呼嘯前行中不斷自我反思與更新的歷程,如是延續了現代中國百年來編輯與文藝及相關思潮流派的關聯,更在歷史變局中思索理論與批評的承傳新生。
(作者系《南方文壇》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