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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徽文學》2021年第5期|朱斌峰:臨津渡
    來源:《安徽文學》2021年第5期 | 朱斌峰  2024年04月23日08:53

    1

    那封信從江南古鎮抵達北方城市,仿佛飛來一個突如其來的預謀。信是盤龍寄來的,說他將在游船上舉辦“一人一河”詩歌朗誦會,誠邀我返鄉聽聽那些寫給大河的詩。隨信還附錄了一首小詩:“一個個埠頭 / 一排隋朝的盤扣 / 松弛地扣在大地上 / 集鎮抑或津渡,臨河而居 / 絲綢、青瓷、鹽和糧食 / 很早就在那些地方集散 / 南下杭州,北上洛陽 / 一只船可以走得很遠很遠 / 可走得再遠 / 也會回來”——我接到信時很詫異:一個古鎮、一位舊友、一封邀請信,還有一首手寫的小詩,就像是從記憶深處寄來的,顯得那么不合時宜。我是個教編導的大學老師,不是詩人和詩歌愛好者,即使信的落款是我熟悉的名字,這樣的邀請也有些莫名其妙。我不知該不該應邀返鄉參加那個詩會。我已逾見怪不怪的年紀,早就不相信童話和神話,對變化太快的世事已經麻木,什么草根逆襲一夜暴富、精英抑郁縱身墜樓、主播裸聊網上走紅之類的新聞,在我眼里就是河面上喧囂的泡沫。可我一直覺得盤龍是個荒唐的人,他很久以前就嚷嚷要給大河寫一首情詩,可寫了一輩子都沒把那首詩寫出來。

    我很早就聽過盤龍朗誦過詩歌。當年,還是青年焊工的他站在造船廠子弟學校的大教室里,向青年教師的我朗誦過他的詩。那時他還不善飲酒,可朗誦時貧血的臉上卻泛起紅暈,顯現出酒鬼的征兆來。我聽不懂他的詩,只得耐心地任由他把那些字往耳朵里灌,畢竟那時會寫詩的人是令人羨慕的。我就讀過的師范學院就曾邀請過頗具盛名的詩人和氣功大師來校開過講座,聽者都要把階梯教室擠爆了。后來,氣功大師給一批學生開了天眼,詩人在一女生的肚子里播下種子,就都銷聲匿跡了。數年后,我轉至北方大學任教,正感傷地迷失在寒冷的天氣里,盤龍從南方而來找到了我。我請他去街頭酒館喝酒,他不用我勸就把自己灌醉了,醉得腳步趔趄,卻口齒清晰地向我朗誦起他的詩,一遍又一遍,跟壞了的留聲機似的。我仍然聽不懂詩,只聽出詩句里夾雜著好多地名,邗溝、窯灣、西津、皂河閘、清江浦、山塘街什么的,也許那都是“隋朝的盤扣”吧。我實在忍不住,就不禮貌地睡著了,夢見自己跌進了雨聲聒噪的梅雨季。他在我的單身宿舍住了一個星期,除了睡覺、喝酒就是寫詩。我雖然煩他朗誦詩歌,但那一口鄉音還是彌足珍貴的。他走后,有同事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腦門問我:“你那哥們是不是有病?”我笑笑,沒有申辯我的哥們是詩人——那時,詩人已沒了光環,跟精神病患者幾近同類。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聽過盤龍朗誦詩歌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零零星星聽聞過盤龍的消息。這么多年,他沿著里運河東游西蕩,沒干過正經的活計,連老婆都沒娶一個。他在游蕩時,每至一處就如同地下工作者,跟當地散落的詩人接上頭,靠著那些同類接濟過上一段詩酒人生的日子,留下幾首詩和裸奔之類的韻事,再前往另一處。身無分文時,他會給天南地北的好友發消息,讓人贈送散碎銀兩襄助他行走運河的詩歌事業。與其說他是詩人,不如說他是個不務正業的酒鬼,是一條被大河拋在岸上的魚。也許是可以呼朋引伴的同類越來越少了,落魄的他這才向我發出邀請信的吧?

    我不便向舊日伙伴打聽這場詩會的內情,猶豫著是否接受邀約。我已離開江南古鎮好多年,不想再重返那兒了——有時故鄉就是刺在囚徒臉上的字跡。可我隱約覺得這個邀約另有隱情,也許是我返鄉最好的借口。我拖延著,沒有給盤龍回復。有天晚上,我又聽見盤龍朗誦詩歌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雨水來臨前迅疾飛過的鳥兒。我恍惚看見:一條河在黃昏明亮起來,兩岸的桃花、櫻花、梧桐以及我始終叫不出名字的樹燦爛起來。一個滿頭亂發的少年安靜地站在樹下,身后就是那緩緩流動的大河。他用右手指在左掌心寫著什么,忽然抬起臉高吟起來,眼睛是那么清澈:這些年 / 我遇見一條河又一條河 / 我遇見的每一個渡口和船只 / 都是我寫給大河的情詩——這是一個夢,我就是在這個夢里,決定返鄉去聽一聽來自時光深處的詩歌。

    2

    其實,一條河會消失也會改道,會干涸也會豐盈,而河邊的人難免會隨之擱淺或泅渡。我要重返的江南古鎮跟那些臨河而生的集鎮一樣,是在隋朝“河開矣,橋筑矣,市聚矣”形成的。據說很久以前,一些漕運船會在那兒靠岸停泊,于是引得徽、閩、晉、杭的客商紛至,在一河兩岸設店開肆,集散蠶絲、棉花、大米、木材。又傳隋煬帝曾游于此,留下了長長的纖道。雖然老街早已破敗,可青磚深巷就是那些客商建成的,空曠的糧倉疑是當年隋煬帝行宮的舊址。離老街不遠有個造船廠,是建國后在荒蕪的碼頭上建起來的。老街和造船廠之間有一橋名叫打魚橋,這座石拱橋有些年頭了,橋上蓮花石雕殘缺不全,橋下河水散發出濃烈的污水味。偶爾會有一支滿裝著煤、沙子或被雨篷覆蓋著的貨物的拖輪隊穿橋而過,留下長長的汽笛聲。橋東是造船工人的集散地,窄巷人家用煤餅做著飯,破舊的沿街門面擠著理發店、小酒館之類的店鋪,街面被賣雞賣鴨賣魚蝦的攤販占據著就更擁擠了。橋西有電影院、郵電所、衛生所、學校、新華書店,那些水泥建筑比橋南的老街高大寬敞多了——那個古鎮叫臨津渡,在繁華城市的邊緣,一輛雙節車廂的白色巴士總沿著柏油路搖晃而行,穿過被田野分割的紡織廠、機械廠,穿過蟬鳴般的紡織聲和轟鳴的機器聲,來往于城市和小鎮之間。

    我和盤龍就是在臨津渡一起長大的。我的祖父曾是東北工廠的工人,是援助造船廠建設后留下來的。盤龍祖上是以船為家的水上人家,居無定所地漂在大河上,至父輩才進廠當了國營大廠的工人。在我們還未出生前,臨津渡出現了造船廠,船塢臨河而開,起初只能生產幾十噸的木船,后來造起鋼絲網的水泥貨船,到我們父輩時就能生產登陸艇了。一座座高大的廠房立了起來,那些人字形尖頂的建筑跟老街的青磚院落截然不同,漸漸就成了老街人眼里的龐然大物。隨著南腔北調的人涌入,造船廠子弟越來越多——而我和盤龍毫無選擇地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我們穿著改小的藍工裝成群結隊地涌出,讓老街的人目不暇接,辨不清面目。我們去打魚橋上看拖輪,去老街糧倉捉蟋蟀,就像是造船廠批量生產的同一型號的產品。

    那時,盤龍看上去跟別的造船廠子弟沒什么不同,可他祖母盤奶奶有些奇怪。她愛絮叨往日的河上生活,說她出生在一個荒棄的古埠,如若不是因為運河改道,埠頭不會破落,她會嫁給街上鹽商的兒子。可她年紀輕輕就嫁給了船老大,過上了船上的生活,幫人運送貨物,有時光靠撐篙船動不了,一家叔伯妯娌齊上陣拉纖——她說著說著還會嘿喲地喊起號子來。她總抱怨家屬區的平房太狹小,睡在里面不踏實,半夜水泥地面會搖晃起來——也許是她在夜深人靜時感覺到造船廠的機器震顫了,也許是她前半輩子睡慣大船了吧?她還愛跟街人理論:當時隋煬帝開鑿運河下揚州找美女的故事在鎮上廣為流傳,可她卻梗著脖子為隋煬帝鳴冤,說如若沒有那荒淫無恥的家伙開挖溝渠,就沒有大河,那樣人能怎么活?——這樣的阿婆就顯得神神叨叨了。也許盤龍的古怪性子跟盤奶奶有關,很多年后他也在詩中為那古代帝王翻案過:他揮下了第一鏟 / 一鏟,為了漕運 / 一鏟,為了灌溉 / 一條南來北往的河才流出了乳汁——

    幸好,盤龍的姐姐盤鳳是個愛笑的人。每天早晨,我們結伴過橋去橋西上學,她都會去早餐店買肉包,蒸籠蓋子一掀開,一雙靈巧的小手就會從白色蒸汽里,捉出兩只雪白綿軟的肉包來。她小小年紀就會做飯燒菜,做的油炸酥魚金黃酥脆,是我最愛吃的。可讓我不高興的是,她的身后總跟著一個叫袁阿興的男孩。袁阿興不是造船廠子弟,而是鎮上供銷社會計的兒子。他家住在橋南老街的德安里,堂屋里掛著一只烏黑發亮的算盤。聽說他祖上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他家院落的飛檐上曾高掛過大紅燈籠,只是到了他祖父手上家道才破落了。他父親總在上衣口袋里插著上海產華孚牌鍍金鋼筆,挺直腰板走在街面上。袁阿興就像是他父親的縮小版,學習成績好,性子軟,不愛說話,總從家里帶桂花糕給盤鳳吃。我瞧不慣他那跟屁蟲的樣兒,經常捉弄他,把畫著烏龜的紙片貼在他背上,手指敲著他的頭唱兒歌,逗得盤鳳咯咯笑。盤龍也跟著笑,那個總犯迷糊的家伙并沒有發現我內心的惡意。可我從不敢在盤奶奶面前欺負袁阿興,那阿婆似乎一眼就能看穿我心里的秘密。

    一個天近夏季的夜晚,我和盤龍、袁阿興跑到老街的舊祠里玩耍。那兒有個殘破的院落,里面有一排小窗的矮房和高高的戲臺,戲臺對面的樓閣里空空的,據說以前供奉著神像——有人說是武財神關公像,能保佑街人財運亨通;也有人說是龍王像,能鎮河護佑一方平安——以前戲臺上唱戲是唱給神像看的,而凡人只能在一旁聽戲,既然神像沒有了,戲也就不唱了。舊祠里空空蕩蕩,一棵不知年歲的龍爪樹在月光下投著黑黑的影子。我們在舊祠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戲,輪流躲藏和尋找,在月光和暗影里出沒著。等輪到袁阿興藏身時,我沒有去尋他,悄悄拉著盤龍走出了舊祠,想讓袁阿興藏個夠。我倆追著螢火蟲奔在老街上,跑著跑著就跑到醬園前。

    真是奇怪,老街上那些錢莊、當鋪、客棧、會館舊址都荒塌了,可醬園的高樓大院還在。那兒,一口口碩大的醬缸整齊地排列著,晾曬著醬豆。醬園原本是和家祖上傳下的,現在是供銷社醬園加工廠,跟慶余糖果店等百年老店一起公私合營了。可無論怎么改名兒,做醬的還是和家后人,也許沒了和家人小鎮就沒了味道吧?我甚至懷疑,醬園比大河還要長久。我忍不住上前推推門,門竟然閃出一條縫兒,一股醬香撲了出來。我湊著門縫往里看,見院子里沒人,便悄手悄腳地鉆了進去。月光像是被醬黑了,我走進大醬缸,伸出手指挖了一指醬豆填進嘴里,舌頭便滿嘴跳起舞來。我剛想挖第二指,后屋的燈火忽然亮起,一個女人的叫罵聲炸響了——醬園女人顯然發現了偷醬的小賊。我真不明白平日那么柔順的女人叫罵聲竟然有那么強的爆破力,便慌忙竄出門外。女人的叫罵聲追了過來,盤龍像是被嚇醒了,迷迷糊糊跟著我跑,亂亂的腳步聲把夜街撞得晃蕩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醬園女人找到學校,要校長找出夜半偷醬的孩子。那女人不是心疼她家的醬,而是像老街上的阿婆一樣容不得偷盜。老街人是講規矩的,以前橋西是漁民和碼頭搬運工的集居地,也是私娼流鶯的出沒地。當時老街就有一規矩“私娼不過橋”,就是說煙花女子是不能從橋西到橋東的——而小偷更是老街人痛恨的。醬園女人恨恨地說:“小時偷針,大了偷金!這事兒學校得查清楚,得把學生管好!”于是我們被叫到操場上,讓醬園女人辨認。我心驚肉跳地垂著頭,等著一場災難的降臨。幸好,醬園女人沒有認出我,盤龍也沒有出賣我,我僥幸逃過了一劫。沒過多久,關于偷醬嫌疑人的流言就傳開了,有人說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一個小男孩從舊祠里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一路跑回了老街德安里——他一定是偷醬后嚇得躲在舊祠里,等到夜靜無人時才跑回家的。聽到那個傳言后,我沒有為袁阿興抱屈,而是暗地里高興著,像是撿了個寶貝。我只是不明白:沒有人尋找,袁阿興為什么會在舊祠里藏那么久——他不會像貪睡的盤龍那樣,在舊祠里睡著了吧?

    其實,每一個人心里都有一條河。

    3

    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回到臨津渡時,發現它大變樣了,恍若白發阿婆變成了風姿綽約的婦人。我已二十多年沒有回來過,近鄉情怯是難免的。我不知道自己第一個遇見的故人,是街角修傘的老人,還是賣桂花糕的阿婆,抑或別的什么人。我在車上看見黃昏的臨津渡時,鼻子里就縈繞起一股醬味來。

    沒想到我一下車,就被當年的發小龍卷風般卷進了河邊的大酒店。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在我眼前飄來飄去,讓我有些眩暈。我沒有看到盤氏姐弟,聚會的組織者是小時候的班長、前造船廠的辦公室主任、現在的派出所所長。一批批發小陸陸續續地來了,寒暄一番后,就稀里嘩啦落座開席了。我坐在上席,身邊有個空位子,不知是留給誰的。雖然我沒有加入那個造船1986同學群,卻知道那些留守在臨津渡的發小們經常聚會。他們大多年過半百,生活穩定,子女長成,對前程沒了熱望,也就愛上了懷舊式的同學會。他們舉杯動箸,打鬧調笑,就跟當年一樣。可我看見白雪已滲入他們的發根,河流已爬上他們的眉梢,覺得這種聚會其實有些時光的殘忍。他們此起彼伏地敬酒勸酒斗酒,就連窗外的河水都輕輕地拍起了掌。我不想過于清醒,想以微醉的狀態融入他們,讓自己不至于像河水里突兀的礁石。我喝著聽著,在他們的交談中依稀聽到從造船廠下崗的發小們的故事:有人從摩配起家辦起了大型機械廠,有人在老街上開起了小酒店,有人出外打工沒了消息,有人在車禍中早逝——那些故事是編劇專業的我編不出來的。我在腦瓜里努力將一張張年輕的臉跟故事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對號入座,卻總對不上,仿佛那是并不高明的小說家虛構的。奇怪的是,沒人提到盤氏姐弟和袁阿興,我不便開口詢問,不想去碰觸記憶深處的地雷。不知喝了多少酒,我有些醉了,朦朦朧朧中覺得眼前熱鬧的聚會就像是曇花一現的歡宴。可我身邊的座位仍然空著,餐具仍然干凈整齊地擺放著,似乎在沉默地提醒著我什么。

    我走出酒店包廂鉆進洗手間給盤龍打電話,想問問他為什么沒露面,可電話那端有個女人反反復復地說:“你呼叫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我有些煩躁,搖晃著木木的腦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收到過邀請信。就在我恍惚時,一個叫猴子的發小走了進來,抖出一線尿后一把摟住我的肩,把亂蓬蓬的頭直往我身上拱。我記得他的父親是上海來的工程師,雖然他的年紀在班上最小,卻愛挺著瘦棱棱的胸吹牛皮,說那些登陸艇就是出自他父親畫的圖紙——不過他的確是臨津渡第一個穿回力牌白球鞋的人。長大后,他做過造船廠宣傳干事,能寫會畫,熱愛組織周末舞會、籃球比賽之類的活動。從剛才發小們的言談里我已聽出:他現在生活并不是很順,老婆離婚后不知所終,兒子被年老的工程師夫婦帶回了上海,他就在街上給來往的游客當導游。

    猴子太瘦小了,身上還有孩子氣。他噴著酒氣嬉笑,教授,吃過飯我帶你……找個酒吧樂樂去。

    我搖頭,不用了,我已經喝得夠多了。

    他醉眼乜斜:我說的那個酒吧……是盤鳳開的……難道你不想去?

    我的心被鈍鈍地撞了一下,愣了愣,想問問他盤龍的事兒。可他松開我,叉起腰抬起頭,對著藍幽幽的吸頂燈,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來:回鄉帖早已發出 / 一帖如山 / 請你們以大河的名義 / 向這里聚集 / 聽一條河的歌唱——

    我被他吼得酒醒了幾分,心里暗想:看來此行赴約的詩會并非子虛烏有了。

    半晌,一發小走了進來,邊笑罵猴子發酒瘋邊扶著他走了出去。

    我再次走進包廂時,一對男女同學在滿座人的哄鬧下喝起了交杯酒。據說,當年那個男生暗戀過女生,此事已無法考證,而此時他倆卻將少年的情事虛張聲勢地渲染開了。我看著笑著,一摸眼睛眼窩里滿是淚花。我扭頭看向窗外,窗外的大河過于沉默了。

    當夜氣從窗外的河上飄來時,發小們東倒西歪地散了。我醉眼迷蒙地順著河沿走,從河面吹來的風涼沁沁的,路邊高大的梧桐樹和路燈柱相繼而立,仿佛等我很久了。我走了許久才發現自己是背朝造船廠向著老街走去的。老街兩邊的房子已翻新,看上去卻比以前更古老了。一排排銅環的木板門,一扇扇雕花的窗戶,被石板路串著,被河水繞著,無窮無盡似的。我知道每幢房子的門后,都有天井、庭院、桂花樹,還囤積著大片大片的時光。那些依河而生的人家,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誰還記得是誰在閣樓上遠眺大河上來往的船只,是誰在書房里抖動著算盤?也許夜氣太深,老街仿佛成了黑白電影里的場景。我走走停停,不時有人從我身邊走過,熟人般朝我笑。我想拉住他們問問什么,可他們一閃而過就不見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走到一條巷尾。那兒有一家面店,店里燈火幽暗,門外擺放著幾張桌椅,上面坐著幾條人影。我走過去坐了下來,聽見前面兩個阿婆聊著臨津渡的掌故,說隋煬帝的龍舫從這里游過,說元末張士誠在這里修建運糧河,仿佛在說左鄰右舍的家事兒。

    身旁,一個老人默坐著吸煙,眼睛被燈火擦得更黑了,我遞上煙跟老人搭起話兒。

    老人自稱是造船廠的退休工人,說他是在運河邊的村莊長大的,父親是漁民,小時候的他常跟著父親擺船撒網,下泥鰍籠黃鱔籠。每到黃昏,他家的船艙里就滿是活蹦亂跳的鯉魚、草魚、鰱魚,趕來買魚的人蹲在岸上,一個個伸長脖子,滿臉賠笑地給他父親上煙點火。他還記得父親嘮叨草魚習性的話兒……

    老人太愛說話了,他點上一支煙又說,他運氣好,年輕時碰上了造船廠大招工,就進了廠,那時能進國營大廠是很榮耀的事,他當學徒工時工資15元,第一個月領到工資就去街上的大眾照相館照了相,還請師傅下了館子,后來他就跟附近紡織廠的女工結了婚……

    老人點上第六支煙時,神情有些黯然,莞爾一笑說,其實他父親是想把他培養成優秀的漁民,沒想到卻成了國企工人,其實人就像河里的魚蝦龜鱉,一人一活法兒……

    我聽著聽著,恍惚覺得河水流進老人的嗓子里了。

    風越來越涼,我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看著寬衣欲飛的老人突然問,老人家,您還記得臨津渡發生過一起有人被玻璃片刺破臉的事兒嗎?

    老人愣了愣,有這種事?

    我盯著老人的臉,是啊,那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整個臨津渡都轟動了。

    老人噴出一口煙,哦,就那點小事,誰還記得?大河上的事太多了。

    我不再說話,聽到河面上一只白鷺叫了聲飛了起來。

    4

    也許每個少年都有暗疾。

    少年盤龍的暗疾就是嗜睡多夢,一頭蓬亂的頭發下生長著奇思怪想。他總愛在數學課上睡覺,走在街上總是一副懵怔未醒的樣兒。他不停地做夢,夢見過舊祠里的龍爪樹變成龍飛了起來,夢見過河里的大魚爬上了岸,夢見過大河把長長短短的支流織成了網……夢得稀奇古怪。他愛看連環畫愛看電影,在老街小書攤前一坐就是半天,若沒人喚他似乎要天荒地老地坐下去。可他的數學成績不好,解一元一次方程比探求歷史真相還難。

    他喜歡上詩歌時,正是有個童話詩人寫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的時節,他常在河邊朗誦:

    一把鑰匙,小小的人模樣

    那些年,我懷揣著一把小小的鑰匙

    滿世界尋找鎖眼

    這把小小的鑰匙

    也就帶著我周游世界

    ……

    祖國,我的鑰匙丟了

    他朗誦時抖動著亂蓬蓬的頭發,我聽得心里亂糟糟的,每回等他朗誦完就勸他去理發店。

    盤龍的這個毛病,可能跟盤奶奶有關。他一生下來母親就難產過世了,跟奶奶很親,從小愛聽奶奶神神叨叨地說舊事兒——是盤奶奶把古怪的想法種進他腦瓜里了吧?可盤奶奶說那是因為他母親早逝沒喝過人奶,而是喝鯽魚湯長大的緣故。這么看來,他的少年暗疾是大河賜給他的。

    少時的我不喜歡打魚橋畔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縈繞不散的魚腥氣,不喜歡烏里發黑的河水和馬達聒噪的拖輪隊,向往著比天還藍的大海。我曾信誓旦旦地對盤氏姐弟說:“長大后我一定要去很遠的地方。”盤龍聽后驚訝地睜大眼睛:“啊?造船廠不好嗎?”——他的理想只是想像父親那樣做個架船工。盤鳳咯咯地笑了,仿佛我說了個笑話。那時,子承父業是造船廠子弟一生下來就明白的命運,就跟船舶得沿著大河行、火車得沿著鐵軌跑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可我就是想離開臨津渡,于是常常帶著盤龍坐著那輛雙車廂的白色巴士,在城市和小鎮之間來來回回,仿佛熱衷于一種練習或游戲。當小鎮被白色巴士甩在身后漸退漸遠時,當兩旁的田野和工廠在車窗上微微顫動時,我在女售票員清脆的報站聲中心花怒放。盤龍有些暈車,靠在兩節車廂相連的帆布艙里打瞌睡,就像睡在手風琴拉響的搖籃曲里,卻不知夢見了什么。

    盤鳳雖然笑我遠行的想法有些異想天開,可只要一有機會遠足就會捎上我。我家的親戚遠在東北,只能偶爾憑郵電所的信件電報傳遞訊息。而盤家在那一帶有好多可以走動的親友,那些原本是水上人家的人們都上岸了,只是落腳的地兒散落在大河兩岸,去看望他們得坐船。一些有霧的早晨,我跟著盤家坐船去并不遠的埠頭走親戚。船穿過打魚橋,水面就開闊了。晨霧中,人坐在船上有種尚未睡醒的感覺,兩岸的樹木稀疏起來,沿途河埠洗衣婦的面容一掠而過,污濁的河面似乎被霧氣擦干凈了,我的心就像被風撫摸過一般。船艙里,盤奶奶會停住碎嘴,眉頭舒展開來,一臉安詳。盤龍仍在閉眼做夢,嘴角涎出口水,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歡叫一聲,也許是一條魚掠過他的夢了。盤鳳站站坐坐走走,連衣裙在我眼里飄舞著,單薄的身子里隱藏著我想探求的秘密。我想:如若我能跟盤鳳一起,坐著夜航船去往大海,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兒啊。

    可老街德安里的袁阿興也在糾纏著盤鳳,他不再帶桂花糕給她吃,而是騎著金獅牌自行車,敲著鈴鐺來找她,帶著她在河沿的梧桐樹下兜風,讓她的笑聲比車鈴聲還要響亮。那時袁阿興的父親已經是供銷社經理了,他的百貨公司里整齊地擺放著一排锃亮的自行車。我不能不妒忌袁阿興,我在心里輕視著他,以一個未來的大廠工人鄙視著一個未來的鎮供銷社會計,可又不得不承認袁阿興騎車的樣兒很帥氣——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雖然都是靠大河哺養的臨津渡人,造船廠人在老街人面前是有優越感的,那些制造登陸艇的人、愛唱《咱們工人有力量》的人,怎能瞧得上在街上賣針頭線腦的小攤小販?我在袁阿興面前外強中干地驕傲著,卻隱隱覺得他身上有著某種危險襲來——那就是我少年的難言之疾。

    我不知道少年袁阿興有什么暗疾,那時的他還是不愛說話,卻像一節矮樹拔節長高,精神氣旺盛起來了。也許最讓他痛苦的,就是他父親逼他學打算盤。那只算盤據說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依然烏黑發亮,撥打起來嘀嘀嗒嗒響。他不喜歡算盤,卻喜歡打聽造船廠的秘密。每每焊工在家屬區焊接鐵椅子、電工幫街人修理錄音機時,他就會站在一旁認真地看,順手遞上工具,跟乖巧好學的徒弟似的——也許他是想混進造船廠,跟大廠子弟盤鳳發生點什么。

    那是個夏夜,造船廠的船塢上焊火閃爍。那兒,沿著岸邊新船下水的坡道,散布著形狀不一的車間廠房,里面藏著焊花的火光和車床轟隆的作業聲,是閑人免進的重地。那時,一條人影悄悄地向船體車間踅去,他就是袁阿興。他從小就想看看大船是怎么造成的,可造船廠是軍工企業,車間廠房由圍墻和廠警看守著,是臨津渡最神秘的地兒,怎能讓他如愿進入呢?這天,也許是受了飽脹的青春痘的鼓舞,他竟然偷偷繞過門崗越過圍墻鉆進了廠區。他走到船體車間,透過窗戶向里面望去。突然,兩只老虎鉗般的手抓住了他,他嚇了一跳卻沒有掙扎,只是莫名其妙地喃喃了一句“螃蟹”——他就那樣被廠警帶到保衛科,關了三天才放了出來。

    聽到這事后,我開心極了,心想作為大廠子弟,我有理由出手阻止袁阿興對造船廠圖謀不軌的行徑了。于是,在某個黃昏,我領著數個造船廠子弟在打魚橋等來了袁阿興。

    當他騎著自行車駛來時,我們沖上前把他擋在了橋上。

    我高喝,說!你在廠里看到了什么?

    他斜跨在自行車上,單腳點地,沒看到什么啊……就看到每個工人手里捧著一碗稀飯在啃饅頭。

    我想那應該是加班的父輩們在吃廠里發的夜宵,便冷笑,哼!就看到了這些?

    他伸手抓抓頭,還有……船的龍骨。

    我很生氣,那是造船廠的機密!是國家機密!你偷看那些做什么?

    我連問三遍,他都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一招手,數造船廠子弟把他拉下自行車,按在了橋欄桿上。

    我舉起自行車,扔向河里。當自行車墜向水面時,袁阿興扭過頭盯著我,大叫:我只是想學造船——那喊聲就像是被擊起的浪花。

    就在那時,盤龍跑了過來,雙手慌亂地擺動,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啊?放了他,你們放了阿興啊!

    那個貪睡的家伙來得真不是時候,他是非不分的喊叫讓我的教訓袁阿興的計劃破產了。

    第二天,那輛金獅牌自行車從河里撈了上來,袁阿興仍騎著它叮叮當當地穿行在街上,我倆見面就形同陌路了。

    后來,我考上師范學院,離開了臨津渡。

    在去外地上學那天,盤龍來送我,問我,你還會回來嗎?

    我想我的人生從此開鑿出一條新的河、一條沒有魚腥味的河、一條通往大海的河,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笑著搖搖頭,嘴里冒出一句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5

    從晨光中醒來,我不用睜眼就知道窗外的河流了一夜。

    我沒有再聯系盤龍,我想,即使此行是一場綁架,盤龍的邀約也只是幌子,真正要綁架我的人終究會出場的,我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他的出現。我洗漱后想去日光中的臨津渡走走,去看望老造船廠——那個僅用了一甲子時光,在蘆葦蕩長出又消失的大廠。我刻意用貝雷帽遮住額頭,雖然造船廠關破后已成了人去樓空的空巢,可我不想有人當街認出我,只想變成臨津渡的陌生人。

    我先走向傳說中的酒吧,不無僥幸地想偶遇盤鳳。我仍記得年輕時候的她瘦瘦的身影、微微起伏的胸、若有若無的呼吸和咯咯的笑聲——那時的她是柔軟的。這么多年過去,我交往過好幾位女性,無論心高氣傲還是貌似柔情,都很熟悉男女之間的套路,能準確地把握男歡女愛的本質。她們會讓我想起盤鳳——我相信盤鳳一定會成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好女人。我走向酒吧時,竟然沒有去想盤鳳,而是暗自猜測起她丈夫的模樣。我不希望遇見一個粗頸掛著項鏈、大腹便便的男人,也不想碰到一個愁眉緊鎖、頹廢衰老的男人,就像不愿遇到現在的我。

    盤鳳的酒吧開在老街上河街,那兒離醬園不遠。也許是因為酒吧不會早上開張,那兒玻璃門緊閉著,門口卻擺放著幾張藤椅和玻璃面圓桌,桌前坐著一個男人。那人背對著我在玩手機,手機屏幕明晃晃的。我望了望空空蕩蕩的酒吧,猶疑了一下轉身走去,身后卻傳來了喚我小名的聲兒。我轉過臉尋去,意外地發現那玩手機的男人就是盤龍。他看上去并不落魄,頭上的雞窩變成了短寸,比以前清爽多了。

    他轉過藤椅直直地看著我,聲音低沉得有種催人入眠的感覺,回來了,坐吧。

    我想上前摟摟他的肩,卻愣了愣在對面的藤椅上坐了下來,盤龍,是你邀我回來的,昨天怎么跟我玩失蹤啊?

    他笑笑,今天我不是一大早就在這兒等你了嗎?

    我有些詫異,哦?你怎么知道我會從這里經過?

    他用眼睛刺了我一下,你說呢?在臨津渡,你還能去哪里?

    我尷尬地笑笑,像開小差的學生被老師抓住了。

    我沒想到我和盤龍的久別重逢是這樣的場面,我以為我倆會緊緊擁抱的,可他的神態自然熟稔,就像我從未離開過臨津渡、從未跟他分別過一樣。

    盤龍起身鉆進酒吧拿來玻璃杯、啤酒,身影起起落落投在我身上。我倆喝著啤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我倆沒有談起過往,提了提已逝的盤奶奶后,就說起老街上的變化。他說舊祠戲臺對面塑起紅臉關公的神像了,那棵龍爪樹枯了九年又吐出新枝了什么的。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看著他的臉頰越來越紅,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高,預想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醉得當街朗誦詩歌了。對面店鋪里有個男孩在玩橡皮泥,當年我們也曾像他那樣玩過河泥,以為自己想把泥捏成什么樣兒就能捏成什么樣兒,可如今我已悲涼地發現:泥里有一條歲月的河,是它把我們捏成它想要的模樣了。

    日光一點點地鍍亮街面,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一隊游客在高分貝的擴音器的招呼下,嘰嘰喳喳地穿街而過,看來小鎮已成旅游景區了——人們對過往的云煙和不可知的地方過于好奇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老一壯兩個游客像落單的鳥兒走來,坐在藤椅上歇息起來。那顯然是一對父子,以粗壯的體格顯示出遺傳的神奇。老頭白發似雪卻紅光滿面,一副不服老的樣兒。壯年看上去有些蠻橫,身上的肉不安分地鼓動著。

    老頭拿出鋁合金水杯喝著水:這個鎮上有個造船廠,是這一帶人盡皆知的國營大廠哦。當年我就想去那廠里當工人,可沒有門路進去……不知那造船廠現在怎樣了?

    壯年像被撓得癢處大笑:那個造船廠早就廢了!幸虧當年你沒當成工人,要不現在日子就難過了……

    老頭搖著白發,這樣啊……真是日移世易哦。

    壯年嘻笑:當年國營廠工人很牛氣,現在下崗討生活了,有段時間,我們那兒的歌舞廳小姐好多是紡織廠下崗的女工呢。

    老頭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運嘛。

    壯年露出不屑的神色:這可怨不得時運!當年國企工人就是寄生在計劃經濟體制上的寄生蟲!改革開放后,滿河魚蹦蝦跳,可下崗工人變成臭魚爛蝦了。

    我看著那對父子,雖然覺得他倆的話有些讓人生厭,可覺得那些話是有些道理的,下崗后的國企工人不就像斷了奶的孩子嗎?

    老頭說,聽說那造船廠現在開發成文化創意園,重新裝潢了,很好看呢。

    壯年笑,那是!那就是老婦人涂脂抹粉……現在滿大街都是整形美容院,什么疤痕啊皺紋啊拉拉皮就沒了……那造船廠不就是做了整形美容手術嗎?

    疤痕?整形?我的心有一種刺痛,像是被玻璃劃了一下。

    我轉臉看向盤龍,不知他的臉什么時候黑了下來。他“啪”地將玻璃杯倒扣在桌上,就像翻過一條船。我情知不妙,那是當年造船廠青工打架前的約定動作。我想攔住他卻縮回了身子。他啟開一瓶啤酒,呼地吸掉冒出的泡沫,拎起酒瓶搖搖晃晃地走向了壯年男子。

    壯年抬頭看看盤龍,臉上的笑收住了,眼里跳起警覺的神色。

    盤龍醉眼發紅,盯著壯年男子:說!誰是寄生蟲?

    壯年嘿嘿一笑,大清早的,來了個酒鬼!

    盤龍逼上一步,你他媽的說誰是寄生蟲?

    老頭白發抖得有些亂,表情像石膏凝住了,你……你是造船廠的?

    盤龍面頰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你他媽的!說誰是寄生蟲!

    壯年咬起牙,我說國企工人就是寄生蟲,怎么了?

    盤龍怪笑著,猛地將瓶里啤酒朝著壯年男人的頭澆了下來。

    壯年男人站起身,瞇著眼抹起臉上的酒水。

    我很是暢快,卻看見壯年男人的手正探向桌上的鋁合金水杯,趕忙起身迎了上去。我還沒站穩,那水杯就撲了過來,砸在我的頭上,紅色便迷住了我的眼。

    之后的場景就亂了,盤龍和壯年扭纏在一起,老頭顫巍巍地發出呼救聲,一群人圍了上來,數張陌生的臉在嘲笑盤龍是酒瘋子。然后,警笛聲響起,盤龍被人按住卻梗著脖子仰起臉,臉上滿是暴怒之后的悲傷,高聲唱起,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天近晌午,我從派出所放了出來,回到了酒店房間。我沒想到以前一見到打架就發慌發怵的盤龍,也學會了打架。也許是天性多疑,也許是被砸出了腦震蕩,我隱隱懷疑酒吧前的一幕不是突發事件,而是那對父子受人委派前來故意向我發出挑釁的——也許昨晚同學會我身邊那個空位就是預留給那幕后人的。我的額頭被砸了個傷口,縫了七針,包上了白紗布。醫生說那不會留下疤痕的,我看著洗手間鏡子里的自己,兀自搖搖頭說:“未必!”我知道即使一個小小的傷口都會留下傷疤的——河水未必能撫平一切。

    6

    在我的記憶里,我和袁阿興是打過架的,卻記不清那是為盤鳳還是為盤龍而戰,抑或是為了別的什么。

    從師范學院畢業后,我被分回造船廠子弟學校,失意地回到臨津渡,心嘆那打魚橋下的河水真是舍不得我離開啊。那時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好像運河又改了一次道,造船廠開始從鼎盛走向衰落。廠里不再生產登陸艇,民用船只因受運河航道和水深的限制,大船很難制造,小船業務量日漸減少,廠里虧損越來越嚴重舉步維艱了。可私營企業如同雨后春筍鉆了出來,有經商遺傳基因的老街人活泛歡實起來,紛紛開店辦廠,阿貓阿狗都變成個體老板了。某個黃昏,小酒館里就出現過這樣的場面,老造船廠工人喝醉了,粗著喉嚨說:“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么一個大廠還會垮掉了?”而那時,一個混混兒騎著摩托吹著口哨而過。那個混混兒只會捉魚摸蝦,身上總有股魚腥味,一直被臨津渡人瞧不起,可現在因為身懷與水中動物打交道的絕技,成了街上酒家最為歡迎的人。造船廠的一個漂亮女工以前一見他就捂鼻子,現在成了他的老婆——那喝醉了的老造船廠工人就是漂亮女工的父親,他的酒錢就是女兒給的。我回到臨津渡后很是傷感,無心教書,除了聽聽盤龍在大教室里朗誦詩歌,就圍著廠里護士盤鳳轉,想讓她成為我的妻子。

    我和袁阿興不得不又見面了。多年未見的他開過游戲廳,買過運沙船,竟然成了聲名日隆的企業家。關于他快速致富的故事,坊間有好多個版本,有人說他是在自家院落的墻根下掘得祖上埋下的值錢之物才起家的,也有人說他是靠他父親——供銷社經理的門路才發達的,那些傳聞讓他在我眼里變得神秘起來。他也在追求盤鳳,又像小時候那樣給她送桂花糕了。當然,他也送過手表、首飾之類的物品,可盤鳳不肯要。誰也不知道盤鳳喜歡我還是喜歡袁阿興多一點,她就像站在兩條河流的分岔口,手足無措,不知腳該往哪兒邁。盤龍一直是個沒有主見的人,毫不偏向任何一方,只是對我和袁阿興冷面相對的關系頗為愁煩。他勸我,又勸袁阿興,還約酒想讓我和袁阿興握手言和,可少年的暗疾怎能那么容易治愈呢?如此,那場打架的事兒就可能發生在橋西電影院門前了。那兒早就不放映《倩女幽魂》之類的電影了,而成了光影閃爍的歌舞廳。每到夜晚,滿街的霓虹投在河水里,把河面染成了鏡子。我就坐在鏡子旁,想象著電影院里那對相擁而舞的身影,仿佛被石子磨礪著,心里像是被水填滿了,又像是被河水掏空了。當袁阿興和盤鳳從電影院里走出時,我起身沖了上去,一拳砸在袁阿興的臉上——當然,這事可能只是我把心里的臆想當作真實發生了。

    我更愿意承認,我是為盤龍甚至為了造船廠才跟袁阿興打架的。那時,無船可造的造船廠空置下來,袁阿興竟然租下船體車間,挑選了一批技術嫻熟的工人,以與造船廠合作的名義,要去不遠處的城市造人行天橋。當他堂而皇之地進出那個曾經的神秘之地時,我就心知造船廠就要倒閉了,于是收起心思準備考研,想再次逃離臨津渡。工人們對袁阿興進駐廠里不歡迎也不反對,他們只想有活可干,只要有活就會一絲不茍地干,在焊花、機油的氣息里心安下來。唯一反對袁阿興造橋的是盤奶奶,那個古怪阿婆站在打魚橋上遇見熟識的女人,就會上前“咬耳朵”,于是一個傳說很快傳開了:很久很久以前,某埠要造一座橫跨大河的橋,可泥瓦匠們只要打下橋樁就會被河水沖走。后來,一個白胡須老人告訴泥瓦匠,要想在河上架橋就得給大河獻上人祭。泥瓦匠們束手無策準備放棄造橋,就在這時,當地一個瘋子嬉笑著抱著石頭跳進河里淹死了。泥瓦匠們認為那是天意,趕忙就著那塊石頭打下橋樁,并把瘋子的身體砌進了橋墩。果然,橋墩在河水里紋絲不動,泥瓦匠在橋墩上建起第一拱,接著連續建起八拱,大橋這才建成了——其實,這樣的傳說到處都有,大到城墻修筑,小到民間造屋,都有類似的傳言,仿佛歷史上每一項重大工程總要有人犧牲似的。

    這個傳說顯然出自盤奶奶之口,像是對袁阿興造橋的提醒抑或詛咒。可人們把它當作無稽之談,都說那個神神叨叨的阿婆太迷信了。就連盤龍都不信他奶奶的話,作為一個技術糟糕的焊工也熱情地加入去城里造橋的隊伍。于是,一群身穿藍工裝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坐著雙車廂白色巴士來來回回,他們乘最早的班次出發,坐最晚的班次歸來,一時成為臨津渡的風景。我雖然心恨袁阿興,卻不希望那個傳說真實發生,再說他們是去城里造鋼結構的人行天橋,是離開運河去陸上造橋,應該是安全的吧?

    數月后,那座人行天橋順利建成了,可就在即將舉行竣工儀式的前一天,盤龍從天橋上摔了下來。那天黃昏,我正在盤家吃飯,邊吃著油炸酥魚邊看著電視上的《新聞聯播》。盤奶奶有些坐立不安,嘴里咕嚕著什么。袁阿興突然推門闖了進來,結結巴巴地說盤龍出事了。盤奶奶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捂著胸口喃喃:“果然出事了!果然應驗了!”盤鳳驚住,醒過神來就慌慌地向門外跑,卻被袁阿興拽住了。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揪住了袁阿興,向他的臉上砸起了拳頭——幸好,盤龍只是腿部骨折,并沒有生命之虞。有人說他是不遵守安全操作規程才摔下來的,也有人說他是站在腳手架上高聲朗誦詩歌時失足的,真相不明。我在醫院問過盤龍,他對那事閉口不說,仿佛被摔失憶了。他腿傷好后,并沒有成為瘸子,但從此就不再做焊工了。

    當然,也可能是在盤龍下崗時,我照著袁阿興的臉砸起拳頭的。那應該是袁阿興在城里建起第八座天橋,出資收購造船廠后。廠里工人集體下崗,一批工人置換了身份仍跟著袁阿興干,另一批工人外出打工或自己搗騰,全廠的工人像脫軌的火車亂蹦亂撞起來。袁阿興就像打了雞血,把德安里的祖宅重新修繕后掛起了紅燈籠。他誠邀過盤氏姐弟加盟他的公司,卻被拒絕了。盤龍窩在家里寫詩,盤鳳去城里酒店做起服務員,我還守在作為造船廠遺留物的學校里。忽然有一天,盤龍留下一首詩不辭而別了。盤奶奶跟我一樣不懂詩,就站在黃昏的打魚橋上喊著盤龍的乳名。也許我就是在那暮色四起時向袁阿興揮出拳頭的。那時的我堅信是袁阿興以蛇吞象,讓造船廠消失了——如若我以這樣的理由毆打他是不是就名正言順呢?

    也許這些都沒有發生過,可我真的記得袁阿興臉上血水像蚯蚓一樣流了下來。每每憶起袁阿興的臉,我會想起盤龍朗誦過的詩:那一夜 在荒棄的河道上狂奔 / 我像個醉漢 / 那一夜 我的青春開始流放——

    7

    黃昏時分,我終于走上打魚橋,站在大河的脊背上了。我扶著橋欄閉上眼,腦瓜里出現了這樣的場景:橋下是晝夜流淌的河水,橋東是從早晨開始的,菜市場里走動著造船廠家屬,在翻撿著掛著露珠的菜葉,一只草魚啪嗒一聲翻出塑料盆,就像翻出了夢的邊緣,橋西的電影院在夜晚亮了起來,幾個長發男青工在打擊著樂器,唱著崔健的歌:“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而橋南老街似乎一直在下雨,狹長的巷子里雨點打著瓦片發出悶悶的響聲,一把油紙傘飄過——那就是我青春期的臨津渡。可我睜開眼看見的卻是:一橋兩岸的街巷干凈整潔,沒有了污水味,沒有了菜市場,河沿上排列著林林總總的店鋪和民宿旅館;電影院前廣場上,一群婦人在跳著廣場舞;長街上,三五游客互相拍照,在導游的招呼聲中像是貪玩的孩子……臨津渡真是變了,我眺向不遠處的造船廠,那兒曾經被田野分割的工廠、輕紡、倉儲都不見了,變成鱗次櫛比的樓群,跟遠處的城市連在了一起。我有些發蒙,既然臨津渡跟城市連成一片了,那輛雙車廂白色巴士還會來來回回跑嗎?

    我有些恍惚,視線被風拽得飄來飄去。忽而,耳邊傳來盤龍的喊聲,他說:“走吧!”我把眼睛拔回來,跟著他走去。盤龍要領我去造船廠看看,他說那兒有了個新名字:大船天地。在北方城市,我從網上聽聞過這個名字,還看到過一張從高處俯拍的照片,那上面的“大船天地”像極了一艘泊在大河之畔的大船。我更知道那是誰在造船廠舊址上開發的,那個人的名字在記憶深處硌得我心痛。可這次返鄉我不能不去看造船廠,那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胎盤。

    盤龍滿身酒氣已經散去,看來他在派出所好好地醒酒了。他面頰上貼著膏藥,與我額頭上的紗布呼應著,那讓我倆疑似一對剪徑未遂的團伙。曾經的年代,我倆也那樣走在臨津渡的街巷里,那是攀爬德安里的桂花樹摔下后,是戴著拳擊手套追打撞傷后,是追逐醬園的大黑狗跌倒后,而給我倆包扎傷口的人都是盤鳳。也許是為了照顧經常生病的盤奶奶,也許是天生就有當白衣天使的天賦,盤鳳在家里備有小藥箱,里面的感冒藥、止疼片、創口貼、體溫計,都是廠衛生所阿姨送給她的,而她最擅長的是為我倆涂紫藥水。在此之前,我見到了盤鳳和她的丈夫。她變胖了,齊耳短發襯得臉很圓潤,跟她彌勒佛似的光頭丈夫很相稱。她的丈夫也是我們的發小,是她父親的徒弟。她一見我就綻開魚尾紋笑了,只是笑聲從明亮的咯咯聲變成柔和的呵呵聲,仿佛時光磨出笑聲的棱角了。顯然,她把我當作了鄰家小弟,可我仍覺得尷尬,看她的目光虛虛的。我努力熱絡地跟她丈夫聊著大廠往事,可心里真想問問她一個憋在心里很久的疑問,我從臨津渡出逃后,她為什么沒有嫁給袁阿興?不會是因為袁阿興的臉上那條被劃得很長的傷疤吧?——可我怎敢問?怎么有臉面問?她丈夫是個健談的人,說著說著就夸起妻子,說盤鳳脾氣好,從不跟人計較,心里不裝事兒,遇上再難的事說過就過去了。我哦哦應和著,可眼光落在盤鳳的臉上,卻看見了一片表面波瀾不驚的河面。臨別時,我盯著盤鳳脫口而出:“你為什么開酒吧啊?”她捋捋額頭散開的劉海笑了笑:“酒是一種藥啊。”我的心一松,軟了下來。

    穿過梧桐樹下移動的光影,我和盤龍離大船天地越來越近。我覺得不是走向自己的出生地,而是走向一個隱秘的地方。先是一大片土黃色的建筑出現在河畔,然后是入口處的大型情景組雕:一艘石質的登陸艇上,一群像我們父輩一樣的銅人或坐或站,或交談或勞作,展示著造船工藝流程還有別的什么。我不去想象那些雕像會在月光下復活,只是在夕光和鳥雀的啁啾聲中久久地注視著他們。再往前走,數幢十多米高的舊廠房修飾一新,人字形尖頂上覆蓋著凌霄花,土黃色外墻上畫著鐵錨之類的圖案,被綠色藤蔓遮掩的窗戶就像魚的嘴巴。走進廠房,茶色玻璃影影綽綽,原來的倉庫變成了劇院,食堂變成了酒店,船體車間變成了藝術館,噴漆車間變成了攝影棚、茶吧、書店、陶藝坊……原來的露天拼裝車間安裝起玻璃棚頂,成了船舶博物館。館里,燈光在地板上投射出水系圖,那是一條縱橫南北1700公里、溝通2000年的長河,長河上標著地名,擺放著各個時代船舶縮小的模型,看上去的確像古代綢衣上的盤扣。

    走出廠房,燈光已遠遠近近地亮起。不遠處,大河仍在緩緩流動,吸納著沿河散落的燈光。聽說好多年前就開始治理河道了,河水變清了。大河真是一面時光的鏡子,我面對著這面大鏡子,想著一座大廠的前世今生。盤龍沒有打擾我,沒有像導游那樣炫耀地講解著每一處的變化,而是靜靜地坐在椅上,用手指在玻璃桌面上寫著什么,就像當年在盤灘上用小木棍寫詩,又用腳擦去。也許他正沉溺于自己的游戲里,也許他覺得任何變化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也許他懂得一個游子回到大河身邊,需要獨自發呆、打盹和懺悔,需要卸下些什么,需要醉眠在靜寂的船聲和水聲里。

    漸漸,我在河面的鏡子里看見一個人,他曾在臨河的房間里,看晨霧從河面升起,看大船鳴響汽笛駛過,看日頭從打魚橋上滑下。那時的他瞧不上那條運送柴米油鹽的大河,心里只有大海和遠方。雖然他終究走出了大河,可那是倉皇出逃。他走后沒多久,父母就離開了造船廠。其實父母并不想離開臨津渡,可他們不想看見一個人臉上的疤痕,不想活在兒子留下的羞恥里——那個人此時正深深地低下頭,向著昔日的造船廠、今日的大船天地低下了頭,仿佛承受不住沉沉的羞愧。他想起年幼時自己問小伙伴:“大河水又黑又臭,怎么辦啊?”小伙伴笑:“那就給大河開一扇扇窗戶,那樣就不會悶得發臭了。”他捂著嘴笑,覺得小伙伴真傻。后來,他知道橋西住著河工的后代,那些人的祖上就是為大河挑泥清淤的。而今,他的內心就有一條淤塞的河流,誰能是他心里的河工呢?

    夜氣彌散開來,燈火次第綻放。我從夢境里走了出來,拍拍盤龍的肩,阿龍,在寫詩嗎?

    盤龍抬起眼,是啊,在寫給運河的情詩。

    哦,那寫了什么?

    我才寫了幾句……從過往到現在,其實不遠 / 就像一條河的左岸和右岸 / 只有一座拱橋的距離——

    8

    曾經,臨津渡有個年輕男人被人毀了容,白皙的臉上留下了蚯蚓般的疤痕——那人就是袁阿興。有人說他是被生意場的對手破了相,也有人說那是黑道人物留下的痕跡,可我的親人們都知道那是我用碎玻璃劃下的。我在心里一次次向袁阿興揮起的拳頭,終于變成尖利的玻璃在他臉上掠過,也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恥印。

    那年夏天,我在三次敗北后終于考上了北方大學的研究生。那日黃昏,當年老的郵遞員騎著銹跡斑斑的自行車送來一封信時,我看見一只水鳥從不遠處的河面飛過。我壓住心里的狂喜,小心翼翼撕開信,一字一字地讀完錄取通知書,嘎嘎大笑起來。我的樣子嚇壞了巷里人家的黑狗,它先我一步躥出了巷子。我攥緊錄取通知書,向著盤家跑去。那一段轉彎抹角的路并不長,可我跑得氣喘吁吁。我推開盤家的門時,盤奶奶正在做飯,清燉著鯽魚,據說那種乳白色的魚湯是奶汁最好的替代物。盤鳳懨懨地躺坐在沙發上,像是生病了。盤龍不在家,在外游蕩歸來的他整日跟街上的詩歌發燒友混在一起。我一走進門就喊:“盤奶奶,盤奶奶,我考上了!”盤鳳起身輕笑:“好啊好啊!你終于能如愿離開臨津渡了!”可我看出她的欣喜消失得很快,笑得有些勉強。盤奶奶大著嗓門喊:“你這孩子,讀那么多書做什么?真是書呆子!”我很想跟盤鳳說點什么,比如讓她等等我,我一定會把她帶出去的,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我轉身跑出盤家去找盤龍,要請最好的發小喝一頓慶功宴。

    入夜,我和盤龍在街頭小酒館喝開了。他看上去比我還高興,手舞足蹈,不時連聲說“好好!你走了就好!”——仿佛他甩掉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仿佛我的離開能讓下崗的詩人絕處逢生。我忽然有種感覺,我倆有些日子沒見面,不是他不想打擾用功讀書的我,而是心里有事一直在躲著我。陷入狂喜中的我并沒有深究這些,只跟他不停地碰杯,就跟過了今宵就一輩子不會再在一起喝酒似的。

    盤龍漸漸醉了,舌頭卻靈活起來。他一拍手,好啊!這下好了,我不用夾在你們中間為難了!你一離開臨津渡,我姐就該跟阿興結婚了!

    我臉色沉了下來,阿龍,你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你偏向袁阿興,覺得袁阿興有錢,更適合做你的姐夫?

    盤龍慌忙擺手,不是啊,不是啊!我姐懷上阿興的孩子了……都這樣了啊!

    我嚯地站起,酒沖上了頭,你說什么?……你……怎么會?你騙我!

    盤龍萎了下來,喃喃,我怎么會騙你?

    我心里一陣絞痛,手抖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盤龍像闖了禍的孩子垂下腦瓜不敢看我。

    我坐了下來,捏緊酒杯,一點點地品嘗著酒,心里冰冷的液體慢慢凝住。

    盤龍太了解我了,他顯然從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怯怯地央求,你不要亂來哦。反正就要離開臨津渡了,就算了吧。

    我擠出笑,沒事沒事!來,喝酒喝酒!

    又幾杯酒下肚,盤龍就軟軟地趴在桌上了。我付賬后扶起他向盤家走去。他靠在我身上傷心地咕噥著,你是我兄弟,阿興也是我兄弟,我就一個姐姐……你說我該怎么辦?——仿佛受了委屈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走到盤家時,盤鳳打開了門。我盯著她的肚子看,眼神就像錐子。盤鳳慌得雙手護住肚子,臉騰地紅了。我沒說什么,把盤龍扶到客廳的沙發上就走出了盤家。

    那夜的月光很白,身邊的河很靜。我腳步踉蹌地走在沿河的街上,悲傷、忿恨、羞辱的情緒在心里卷起漩渦。我在街上轉來轉去,忽然發現玻璃店的卷閘門半開著,就鉆了進去。當戴上手套抓起一塊碎玻璃時,我就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了。那是一塊細長的三角形碎玻璃,像是裁下來的尖月亮,閃著尖銳寒冷的光,閃著一種決絕的光——那種光叫偏狹、私欲和罪惡。多年后想起那塊碎玻璃,我的手還會發涼,我發現自己天性精明而歹毒,在那種情緒下,竟然還能清醒地給自己戴上手套,莫非我心里藏著魔鬼?可手套是擋不住刺痛和血污的,從此我經常洗手,一遍又一遍,用香皂用洗潔精洗——有人笑我患有潔癖。

    我握著碎玻璃向橋南老街走去,穿過長街短巷來到德安里一座青磚庭院的紅燈籠下。燈籠在風中搖晃著,把青石板路面洇出一團紅。我篤篤篤敲門,半晌,袁阿興打開門露出身來。我揮起碎玻璃劃去,聽到一聲慘叫撕開夜幕,慌忙扔下碎玻璃向小巷深處跑去。我跑得飛快,腦瓜里閃現出玻璃劃在一張臉上的樣子,還有一條在挺拔的鼻梁下爬動的血線。其實我只是胡亂地劃了一下就逃開了,并沒有細看那張臉,可那情景竟然深刻地留在我腦瓜里了。夜氣像蝙蝠呼啦啦飛起,身后沒有人追我,就連慘叫聲也被夜色吞沒了。我跑出深巷來到河邊,脫下手套扔進河里,看著它隨水漂去,洗起手來。那是夏夜,可河水很涼,涼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警覺地聽著街上的動靜,身后的長街像是睡著了。我掬水洗臉,不知洗了多少次,熱烘烘的腦瓜才冷靜下來。我想,袁阿興有沒有看清是我下的手?開門人如若不是袁阿興,而是他那總插著鋼筆的父親,結果會是怎樣?我越想越后怕,悄悄潛回家,在自己的房間里瑟瑟發抖,攥著錄取通知書一夜未眠,只要一閉上眼就能聽到警車鳴笛聲隱隱傳來。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就傳出袁阿興被人用碎玻璃劃破臉的消息。街上人覺得奇怪,袁阿興為什么不報案,并紛紛猜測兇手是什么人。那時,我已收拾好行李,膽戰心驚地坐著那輛白色巴士啟程了。我在北方城市東躲西藏,打工養活自己,一直到去學校報到后才心安下來。后來,就是盤龍找到我任教的大學朗誦詩歌那次,我從酒醉的盤龍嘴里得知袁阿興的臉上有了一條難看的長疤痕——他、他姐姐和我的父母,也許還有更多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那是我干的。盤龍還說,就在事后的早晨,聽到刺臉事件后,他姐姐啊的一聲跌倒,肚子里的孩子流產了。盤龍醉后把這些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醒來就忘記了,再次醉后又會把原話再說一通,如此反復直到他離去。我真懷疑他是故意用這種方式斥責我的。而這次,他寫信邀我參加詩歌朗誦會,等待我的是怎樣的懲罰呢?那個臉上有疤痕的人會在什么時候出場呢?

    9

    “一人一河”詩歌朗誦會終于在大船天地的游船上舉行了。

    我仍然記得少年時第一次聽詩歌朗誦會的情景。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汪國真、席慕蓉的詩正廣為流傳。“五四”青年節那天,國營造船廠的青工們在橋西電影院前的廣場上舉辦青春詩會,一個女工羞澀地笑著登上臺,聲情并茂地朗誦起“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 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可朗誦完放下話筒就哭了——那女工的眼淚讓我一直覺得詩歌是一種有害的東西,要盡量遠離,少沾為妙。現在的人們愛玩抖音直播什么的,應該沒有多少人寫詩讀詩了吧?

    在詩會舉辦前,我不無擔心地問盤龍:這個詩歌朗誦會……會有人來聽嗎?

    盤龍一臉沉靜,該來的人會來的。

    我又問,那你上臺前會喝酒嗎?

    盤龍笑,當然要喝酒嘍,沒有酒哪有詩?

    我不好再問什么,只有祝愿他在這場詩歌朗誦會上實現心愿。

    此夜,華燈初上,大河在霓虹映照下變得迷幻起來。游船上,偌大的歌廳里燈火閃爍,一群人三三兩兩地走了進來,自取白酒、紅酒和飲料,邊淺斟慢酌邊低聲聊起天來,像是在秘密接頭。我沒想到會來那么多魚龍混雜的人,混跡其間,卻分辨不出他們是詩人還是酒徒。詩會開始,他們紛紛上臺,手執手機凝視屏幕,在掌聲中朗讀起來。他們口音相雜,有人字正腔圓,有人方言濃厚,有人深情款款,有人聲嘶力竭,但嗓子里似乎都有著濃烈的酒氣。

    盤龍終于上場,他果然醉了,被酒洗過的嗓子清亮,高聲吟起:

    我不問源頭,只是行走

    故道里,親人們世代聚居

    干涸的河床上走過春走過秋

    我不問流向,只是喝酒

    埠頭上,一拱橋身影搖晃

    枯盈的河水里流過歡流過愁

    大河啊,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卻從未站起過

    你坦腹在大地上

    讓每一條細流都有自己的水路

    讓每一只木船都有自己的守候

    ……

    說實話,我覺得盤龍這首詩寫得并不動人,可我知道在他之后那人應該就會登場了。

    果然,盤龍朗誦完詩歌,仍站在臺上默默地盯著我。他的狐朋狗友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了我,對著我鼓起掌:“來一個!來一個!”我像是被推到聚光燈下,擺著手想逃開,卻被人搡上了臺。我手足無措,不知該學狗叫還是唱西北小調《妹妹要是來看我》來蒙混過關。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向臺上走來,他的右臉頰上斜拉著一條疤痕,眼睛定定地盯著我。我被他的眼神釘住動彈不得,頭慢慢低了下來。

    男人走上臺喊,朋友們,今天我們兄弟三人在一起,來個蓋帽給大家助助詩興,怎么樣?

    臺下喊叫聲、口哨聲四起。

    “蓋帽”是臨津渡的一種喝酒方式,就是將三瓶啤酒倒進大碗里,飲者一口氣喝干,然后將空碗反轉過來,像戴帽子一樣戴在頭上。很久以前,還是少年的我、盤龍和袁阿興第一次偷偷喝啤酒時,就學大人來了個“蓋帽”,當時就把盤龍喝倒在地了。

    我看著臺下浪花般的人頭,濕漉漉的眼睛模糊了。

    片刻,三只大海碗端了上來,遞在我、盤龍和那男人的手上。

    男人 喊,來,兄弟,蓋一個!

    也許是人過中年了,我們仨都中途歇了三口氣,才把一碗啤酒喝了下去。我們沒有按規矩把大海碗反扣在頭上,而是緊緊擁在了一起。

    我淚眼迷蒙,問盤龍,這就是你給大河寫的情詩嗎?

    盤龍笑,我寫不動了,大河收到的情詩太多了,不差我那一首。

    男人臉上的疤痕似乎不那么刺眼了,他也笑,就是啊,大河是寬厚的哦。

    ……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盤奶奶站在打魚橋上看著遠處。

    我走上前問,盤奶奶,您老在等我嗎?

    盤奶奶慈祥地笑,是哦,孩子,我帶你去走運,好嗎?

    我疑惑,走運?

    盤奶奶眼睛發亮,嗯,就是走運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