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為一名成人文學作家，我不曾有兒童文學的創作經驗，一是因為原本的創作計劃就已經排得很滿了，二是我一直認為兒童文學絕不是成人文學的“低配”，它有其嚴格而苛刻的獨特性，首先你需要對少年兒童的心理有深刻的洞察，對兒童的性情有深入的研究，對兒童的語言有準確的把握……寫好兒童文學作品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因此雖然有不少出版社邀約，但我一直不敢動筆嘗試。

不過，多年在安徽作協工作，一直很關注著安徽兒童文學創作，每有新作，我常會受贈或自己買來一讀，有的還寫過評論。總體看，有的令人欣喜，有的則感覺差了點什么。去年進入我視野的兒童文學作品，有一部讓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反映長江安徽段生態大保護的主題兒童小說《江水清清到我家》。它的作者栗亮也是安徽人，就生活在長江邊的鋼城馬鞍山。故事發生地馬鞍山市的薛家洼去過不少次，十分熟悉，十幾年來，幾乎是看著它一天天脫胎換骨、舊貌換新顏的。有作家能寫寫薛家洼的生態變化，很是興奮。

前面我說過，兒童文學的創作并不容易，在我多年的閱讀和評論（兒童文學）中，我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有些兒童文學作品寫得還比較隨意，似乎缺少文學創作規律和技術的自覺意識。其實無論是成人文學還是兒童文學，都是文學，都必須執行文學的紀律和規矩。作家要創作出優秀作品，除了充分的素材準備和構思，文學技術支持是重中之重。讀栗亮的《江水清清到我家》時，之所以感覺比較滿意，是因為作品表現出了一種成熟而自覺的文學技術。這種技術當然不是流于表面的公式化，而是助推作家完美呈現作品的內在能力。

首先，兒童文學是寫給兒童看的，童心、童真、童趣的準確把握和呈現，是兒童文學創作的大前提。《江水清清到我家》如何做到這一點呢？首先是完全真實、真誠地還原和再現江邊留守漁童的自然情狀，寫出那種原生態、接地氣的水上生活質感。這部作品講述的是一輩子在長江上駕船捕魚的倔強老頭許水生不愿接受政府的倡議“洗腳上岸”，他唯一的小孫女許船船，因為父母不愿忍受船上的艱辛生活外出打工了，她只能跟著爺爺在船上做飯洗衣曬魚干收拾住家船，連學也不能上，因為老古板爺爺覺得讀書多了心就不定，就會背叛漁家祖輩相襲的傳統。小女孩許船船每天陪伴著爺爺，有空就去下地籠抓蝦蟹，并由此結識了城里來的“夏天還帶著絨線帽”的怪男孩馬小龍。作者對漁民和江邊生活零距離體驗，倔脾氣老頭、男孩女孩、年輕的女老師……每個人都鮮活立體，能真切看到他們的生活狀態和習慣，從文字間似乎都能嗅到江邊的潮濕水腥氣。這一切，是作家對生活的控制力，也是作家的藝術表現力。

第二，作品對人物關系和情節關系的戲劇性追求。在保證良好文學質感的同時兼顧了可讀性，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戲劇性關系。在中國傳統文學中，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的是故事、人物和情節設計要講究變化、沖突、對立。尤其是兒童小說，如果缺乏這種處理，就很難對小讀者產生閱讀吸引力。在《江水清清到我家》中，兩個小主人公許船船與馬小龍構成了非常典型的戲劇性關系：一個自小住在僻遠的江邊，一個來自現代化的省城；一個開朗熱情，一個封閉抑郁。這種戲劇關系還體現在許船船與爺爺之間、與搗蛋鬼“三大英雄”之間。這種人物關系的多重變化，自然凸顯出戲劇性。如果說以上是外在的戲劇性關系，那么內在的戲劇性關系則表現為人物自身思想和情感的變化，比如許船船、許水生從不愿上岸到愿意上岸，其間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風波、斗爭和感動。這種豐富性、多義性、復雜性是合乎人性的一種內在的規律和邏輯，同時也是小說創作中內在戲劇性的要求。僅看許船船，就能看到她在對爺爺盡孝道和對新生活的向往之間的矛盾心理，看到了她作為鄉村孩子頑劣粗野但又熱情勇敢善良這些合乎特定環境中人物角色的多維度和豐富性。

作品的第三個特點，是細節的準確和穿透力。寫小說就是寫細節，細節是具體可感的，是最有力量的。對于小說家來說，故事好編，細節難尋，尤其是有殺傷力的細節。通過細節表現環境、塑造人物、推動情節，是小說創作者的基本功。《江水清清到我家》開篇，許船船賣魚的細節就令人印象深刻，還有在陶宇航家搞“鬼敲門”嚇唬他的惡作劇，讓馬小龍為自己代寫數學作業被老師發現的出糗和尷尬……這些細節都很微小，但都是小說的血肉，必不可少。

第四，這部小說實現了主題創作與文學品質的整體平衡。薛家洼的生態整治是客觀事實，很多媒體報道過；而《江水清清到我家》是小說，文學的組織、文學的表現方式肯定不同于新聞表達。面對時代主題，要用文學的方法來處理，而不是簡單呆板地演繹或復制主題。這尤其考驗作家是否能遵循文學應有的規律和紀律。我們常說文學是人學，它面對的是人的內心、情感、靈魂、心靈，所以一定要寫出有溫度的、有情感、有靈魂的人。無論是兒童文學還是其他類型的文學寫作，都要以人為本，把人物寫活，也就是把生活寫活，把時代寫活。長江漁民的退捕轉產、上岸生活、生態治理，《江水清清到我家》這部小說通過許船船等人的生活經歷，揭示了時代發展的必然邏輯，但是讀者在接受這些主題時是自然認同的，是發自內心的，為什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作家將藝術審美融入了主題文學創作，用文學技術確保了藝術價值和主題價值深度疊加和完美實現。讀《江水清清到我家》，一字一句間，輕舟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