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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4期|塞壬:她的世界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4期 | 塞壬  2024年04月16日08:26

    小鎮圖書館每年的讀書節都有一個征文比賽,自我接手以來似乎變得隆重了。在征文啟事發布之前總會有許多人問,塞老師,今年征文的主題是什么呀?今年的獎金有沒有漲?。课铱偸禽笭栆恍?,這笑里有一種“到時候你們就知道啦,總是問個沒完沒了真是煩死了”的傲嬌感。先前就向館里申請把獲獎的名額和獎金增加了一倍,于是這小小的征文比賽忽然就引人注目起來。一件事情能不能弄得有滋有味,在于能否遇到有意思的文章和有意思的人。

    我是說,這是一種屬于我個人的任性評選。我從來就沒有把這個征文當成是一場文學的考量,以那種所謂特別“文學”的標準去對待這些投稿,還煞有介事地定要把它們分出個勝負來,畢竟他們也不會真正從事寫作。在這樣一個小鎮,讓工廠、學校、社會上的文學愛好者提筆寫讀書征文,僅參與一下就已達到目的。然后組織頒獎,十多人獲獎,拍照留影,館里再出個新聞稿。最后去土菜館擺兩桌,不請領導,一大幫子人就這樣相互認識了,酒到深處,說著自己與這個小鎮的故事,和那些年丟失的文學夢。曾經有一個成名的作家也投稿過來,為了公平起見,我還是把一等獎評給他了。當我把獲獎名單發給他的時候,他愣住了,塞壬,這征文的獲獎者居然沒有一個是作家,全是陌生的名字,是不是我這樣的人不能投稿呀?我笑著說,沒有沒有,你獲一等獎是當之無愧的。他沉吟許久,面有慚色地說道,我本是作家,閱讀是分內的事。這征文的目的是倡議大家來讀書的。于是跟我說了幾聲抱歉,說什么都不肯再接受這個獎了。這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啊。

    2020年中秋節前,辦公室來了一個中年婦女,身材高大,五十歲上下年紀,穿一身廠里的藍色工裝,戴著口罩,說是要找壬塞老師,她居然把我名字叫反了。我聽見她很重的喘息聲,忙讓她取下口罩,電梯壞了,她爬上六樓。原來是過來投稿的,可是征文已經截稿了。但我還是接過了稿件,牛皮紙信封里是一篇厚厚的手寫稿,圓珠筆寫的,那字,幾乎是車禍現場,多處涂了藍色墨坨,再在旁邊寫著幾個縮頭縮腦的小字,筆尖太用力,紙都頂破了。我擰緊了眉頭。

    也許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說自己不會打字,本來是想讓女兒幫她打出來再投進征稿郵箱,可后來想,投進郵箱要是弄丟了你沒收到怎么辦,她信不過電子郵箱,她得親自把稿子送到我手上。靠近我的瞬間,我聞到令人不適的汗餿味。

    信不過電子郵箱。這句話讓人震驚。我疑心是否真的有人依然活在網絡之外。

    接著,她說了另一句讓我更震驚的話:壬塞老師,你至少要給我評個二等獎。這獎金有兩千塊錢,剛好。

    這個女人從她進門說的每一句話都似平地起驚雷。那是一種在她的世界里絕對篤定且不容置疑的態度,特別硬茬。

    我一時蒙住了。從來沒有人這樣跟我說話,赤裸裸,明要。要知道,我評這個征文可謂六親不認。先前有人向我暗示自己是館長的親戚都不好使。我潛意識里,還是偏向于讓更多的農民工作者獲獎。但奇怪的是,她開口明要居然沒有給人一種無賴、無恥的感覺。相反,我竟被一種莫名的強大氣場給震懾住,居然生出要順遂其意的念頭。這太荒謬了。我定了定神,用一種謹慎的語氣跟她說,我先看看吧,看后一定復你。我幾乎是賠笑著。

    她終于移開了那雙釘死在我臉上的眼睛。轉身往外走,在快要跨出門檻的時候突然扭頭:你記住了,至少給我個二等獎。她的臉有陡峭的高顴,昂起的時候,下頜線硬朗有力,那聲音是用牙齒發出來的,唇沒有動。

    我打開稿件。她叫趙月梅。

    我幾乎是摸爬著、半猜半辯、磕磕巴巴地讀完了它。字難認,語法不通。我艱難地讀完了它。心里久久不能平靜。三千多字,她給我講了一段跟一本書有關的愛情故事。出生在貧困的湖南鄉村,16歲初中輟學。這是那個年代絕大多數鄉村女孩共同的命運。然而她帶我進入了一個隱秘的內心世界。因為閱讀,她與一個男同學代入了對一本小說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模仿中,對著書,念著書中的句子做了男女情欲的那件事。這本小說是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隔著那么長久的歲月,這本書之于情欲的烈度至今讓我震撼不已??梢韵胍姡陂]塞的鄉村,在身體暴風成長的少男少女共讀這樣一本書會引起的情欲地震。我是一個卑劣的讀者,竟在閱讀間期待那種露骨而骯臟的細節。然而沒有。言詞僅限于發生了“那件事”。很自然地,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了王小波的《綠毛水怪》,它有一種青澀的浪漫,有泛黃的舊照片那樣的年代感。它喚起了一種久違的情愫,人們對情愛最初的期盼。純粹的靈魂與肉體的吸引。

    這段經歷讓她對愛情有著極高的純度要求。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一個人對愛情的認知直接影響著她的人格與品行,她是在那樣的準則中活著。緊接著,她的文字就一路破碎下來,繼續讀書的男友與輟學在家喂豬砍柴的鄉村少女,故事的走向不言而喻,它毫不例外地呈現人性那殘酷的部分。沒有意外。但她并沒有將這個結局歸根為“是受到了一本壞書的影響”。她沒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而是經歷了一場不計后果沒有退路搭進整個生命的一場愛情。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純粹的燃燒。正如她說的,愛情沒有成功與失敗。只有有和無。

    我面對的是一個黃金般質地的靈魂。它是人間的稀有物種。給一等獎?文字略粗糙了些,有很多句子不通,二等獎又著實委屈它了。來稿中多的是一本書的讀后感,摘的心靈雞湯,更多的則是帶有教化色彩的勸誡,偶有亮眼的,也不過是因讀書與人結緣、抑或是改變命運的勵志故事。權衡再三,我給她評了一個二等獎。

    打電話通知她的時候,她就嗯了一聲,仿佛是意料中的事,沒有一絲驚訝,只回了一句,來我屋里,我給你做擂茶。

    她徑自騎了一輛男式的舊摩托車來接我,把一頂有裂縫的白色安全帽遞過來說,查得緊,還是戴上吧。她居然相信我不會嫌棄。那頂安全帽磕摔得滿是劃痕,油黑的頸帶,聞著有汗漬的酸味。待我坐穩,她加大油門,嗚的一聲,車子脫韁而馳。過地下通道進入工業區外圍,拐了幾個長長的里弄,東莞本地人的舊宅基,平房,房前屋后窄窄的小路,有排水溝在側,她踮著腳,慢慢地把車滑著走,過了一個小賣部,我們來到一處出租屋。

    本地人的出租屋是那種低矮的平房,陰暗,沁涼。家家戶戶連在一起,過道鋪的青石板,板縫間長著馬齒莧。偶有一只貓“喵”的一聲躥出躍過輪前。這是我第一次見識本地人的老宅,為了防臺風,人們把房子連成一片,一個村莊就像一個整體,這樣就堅不可摧了。當我意識到,這些房子可能在宋代清代就是這個模樣時,不由得敬畏起來。然而,本地人在三十年前就已經搬進農民別墅區去了,因為祠堂還在,所以將它們保留了下來。這是東莞最底層的出租屋了。很多地方裸露出石磚,有風化的痕跡,半圍著的院子里,長著高大的龍眼樹。一枝枝火紅的三角梅探出頭來,外墻角還長著濕濕的苔蘚,狗被拴在屋里,對著行人狂吠。往上走,看到下面的黑瓦屋頂曬著蘿卜干、魚干,瓦楞里積滿落葉,長著野草。

    趙月梅住的是一居室。房間正中間有一口井,手搖式的水井,井上搭了個水泥托子,擱了塊木板,這就是一個簡易茶幾了。一張木架子單人床。一個雙開門木衣柜。木沙發??看坝幸粡埪闵咀溃a了幾本舊書,一盞白絹罩小臺燈。還有一個相框,照片中她貼臉抱著一個嬰兒。地面的瓷磚有幾個花色,純白,藍格子還有麻灰。角落有一棵粗壯的發財樹,葉子翠綠繁茂。這屋子竟有一股禁欲系的原木風,簡約,卻有一種高級的審美。女人的房間,沒有看到化妝品。甚至連鏡子都沒有。趙月梅說,這間原先是個小院子,是她十年前用工地撿來的磚慢慢蓋起來的。難怪房間正中央有一口井。

    你蓋的?我還是難以置信,忍不住問。

    對啊,我一個人用兩個月時間砌起來的,不到四千塊錢。瓷磚也是撿人家裝修剩下的。不是那誰誰曾說過嗎,女人得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太硬核了。房東讓你蓋?

    租房合同都是五年起租,房東知道我們是來這里討生活的人。再說了,我是蓋又不是拆。

    隔壁住著女兒女婿一家。他們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一進主屋,竟擠滿了女人,只為了招待我這個貴賓。我才知道,湖南安化人請你來家里吃擂茶是把你當成了貴賓。哪家來了客人,一個村子的女人都去她家里幫忙。

    趙月梅抱出一個桶大的粗陶擂缽,坐在一張有靠背的竹椅上,把擂缽放在兩腿間,旁邊一個胖娘遞給她一根手腕粗的圓頭擂棒,缽里放了新鮮的茶葉,熟花生米,泡好的糯米、綠豆、藤椒葉。趙月梅掄起擂棒沿著缽壁研磨,那缽壁刻有細密的圈圈,很是粗糙,它加強了摩擦的銳度。她快速地搖動手臂,像是在演奏某種樂器。

    忽然間,屋里的所有女子齊聲唱了起來,那歌聲高亢,裂帛般,響遏云霄。我驚訝那優美的和聲部分,低柔地托著主體旋律,婉轉起揚,她們是如何懂得在沒有樂器伴奏的情況下,讓一首曲子有了如此絕妙的層次感。這壯麗的合唱像是站在山巔,將全部的激情從胸腔迸出,敞開無蔽,大開大合。趙月梅也唱著,她搖著擂棒畫圈圈,那張靠背竹椅也咿咿呀呀應和著,她的表情,像是入了魔般沉醉。我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無法形容,雖然唱詞我一句都沒有聽懂,但所有的疑問、驚訝、震撼都被強行統一在一個絕對的旋律里。它是唯一的意志和存在。

    一曲末了,茶漿擂好。細膩無渣,起著成串的小泡泡,微微眨動。那藤椒葉的香氣霸道,灌進鼻孔,令人神清目明。這老宅有柴火灶、大鐵鍋,那鍋早燒好了開水,只待茶漿下鍋,趙月梅拿著木勺邊攪動邊吹著撲面而來的蒸汽。然后她把剝好的甜玉米粒撒進鍋里,旋即,她又用木勺從旁邊的陶罐挖了一坨豬油混了進去??蛷d的桌子已擺好了各色點心和果子,洗干凈的藍邊小瓷碗整齊地擺了一圈。趙月梅把煮好的擂茶盛在一個大肚銅鍋里端了上來,那升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

    一個梳著矮髻的老太太用一根細柄不銹鋼勺子往湯鍋里攪了攪,她輕輕地吹著,那閉目搖頭的樣子很美。然后把擂茶盛進一個藍邊小瓷碗里,三勺剛好,不深不淺。盛好后再揚手往上面撒了一撮熟芝麻。她優雅得像一只天鵝。她端起小瓷碗,雙手遞到我的面前。她的每一個動作顯得那么虔誠,像是在禮拜,仿佛漏掉一個細節這擂茶的美味就會煙消云散。

    我哪里受得起這樣的禮遇。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連忙雙手接住,笨拙地接住。老太太含著笑意看著我,滿屋的人都看著我,我必須在眾人的注視下喝完這碗擂茶,不能遲疑,不能有絲毫怠慢。一口氣,大口灌下。我傻氣的樣子逗樂了眾人。趙月梅笑著說,塞老師,擂茶不是這樣吃的,要坐下來,就著甜品果子用勺子小口細品。

    席間,我聽聞安化人說這擂茶是到死都舍不下的。說一個人將死,就說他連擂茶都吃不下嘍。安化人在哪里,擂茶就跟去哪里,三天不吃人發慌。每一個安化女人都會擂茶,母女間,姐妹間,妯娌間,邊磨邊唱著擂茶謠。我驚訝竟有十幾戶安化人住在這出租屋里,他們來自同一個村莊、同一個族系。二十多年,這擂茶硬是被生生搬進這東莞小鎮,為了隨時可以摘取新鮮的茶葉,他們就在院子里種上茶樹和藤椒。他們把完整的文化移植到異鄉,這也算是一種最后的倔強與堅守了。我和趙月梅順著青石板路往上走,上到了高處的一個亭子,那兒的風很大。眺望遠處,一整個村莊匍匐在腳下,它們安靜地蹲著,像靜默的海。二十多年,這些異鄉人把這里活成屬于自己的家園,并把屬于自己族系的文明復制到這里。我不知道,東莞的出租屋有多少這樣的村莊,他們把自己的村莊背在背上,停在哪里就扎根在哪里。

    趙月梅,我要是不給你二等獎,你就不請我吃擂茶咯?

    那是自然。

    剛才唱的擂茶謠,歌詞講的是什么?

    就男女那點兒破事。

    獎金用來干嗎?

    給我外孫女買張折疊嬰兒床。剛好兩千塊。

    你文章寫的都是真事兒?

    我瞎編的。

    你會堅持寫作嗎?

    不會。我不是那塊料。

    她有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智慧。我已經知道了。當我想傾訴卻無人可訴時,這個時候就可以把電話打給她——趙月梅。至于擂茶的味道,我認為它是一種香氣,是一種屬于精神范疇的存在。它把你身體里所有的濁氣給逼了出去,然后整個地腌漬你,腌暈你,最后又從你的毛孔散發出去。它清洗了你的肉身和魂靈。而不僅只是填充了你的胃。

    趙月梅的工廠沒訂單,停了,老板讓工人回家等消息??伤且惶於奸e不住的,第二天就去做日結工。我剛好也四處找活兒干,因不是熟手常碰壁,戴著度數這么高的眼鏡,人又瘦瘦小小的,年紀也大了,工頭一看就嫌棄。趙月梅聽說我想進廠做日結,她哼哼冷笑,笑我這么金貴的人偏要找罪受。笑完,她跟我說,你算是找對人了,我可以帶你去,不過,你寫的狗屁文章千萬別把我寫進去。

    于是我跟趙月梅去了一家音響廠。我好像被默認成其中一員,跟在趙月梅身后簽名,填身份證號,掃工頭微信,進微信群。待遇是每小時14元,每天工作12小時。包午餐和晚餐。我沒多問,大概猜到工頭是趙月梅的族人老鄉。也就是一起住在城中村出租屋的湖南安化人。

    音響廠是索尼的代工,我們二十多人坐貨梯上到五樓。早有一個穿淺灰色工裝的年輕女人候在那里,她把我們領進車間。瞬間,一股高分貝的噪聲沖擊耳膜,各種音樂的旋律混在一起,如同千軍萬馬,踏遍你的全身。即使兩人面對面講話,都要大聲喊,對方才能聽見。幾百平方米的車間,流水線有二十多壟,噪聲是工作臺上的音響發出的,工人戴著耳機在測試音色,選擇的曲子都是能夠呈現音色細節的激烈旋律,高音拉長,低音混響都開到極致,琵琶殺人不是胡話。這上千臺音響同時發出各種不同的高強度曲調如同廝殺的戰場。五分鐘,我覺得頭顱快要裂開了。

    我在鞋廠刷過膠,那膠雖然無色無味,但我卻能真切地感知甲醛的存在,僅十分鐘就頭暈想吐,熬過半小時后竟毫無知覺;在電子廠包裝過銅線圈,塑膠和機油的氣味也讓我的胃翻涌;炎熱的酷夏,被分到一個背靠鐵皮墻的線位;有時一連站幾個鐘頭給裝好的線路板掃塵,踮著腳給機床注油;在金星直冒的電焊機邊分揀燙手的模具。我都熬過來了。但我還是第一次面對噪聲的挑戰,它帶給我如同空腹引發的心悸。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本是一個喜靜的人,長期的獨處與自閉,喧囂于我無異于利器錐心。我看了看趙月梅,她沒有任何不適,顯然她早已適應。

    所有這一切,我只是短暫地在工廠體驗。但我知道他們將落下嚴重的職業病,而且沒有任何賠償。趙月梅察覺出我的異樣,她把我拉到旁邊問我能否繼續。此刻,我怎么能坐實自己是她口中的金貴之人?我怎么能讓工頭覺得她介紹過來的人是一個廢物膿包?

    最后,我跟一位矮小黑瘦的婦人一起被分到樓下一間擺滿貨架的倉庫里。噪聲隔絕,仿佛被人堵住了源頭,聽不見一絲聲響。倉庫里陳年的銹霉味與塑膠味顯然沒那么惡劣。我思忖著,這安排應該是得到了照顧。那么多人,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待在令人頭痛欲裂的噪聲車間。

    我跟她的活兒很好做,就是用酒精布擦拭元器件上面的膠痕與劃痕。要戴上指套,不能將指紋留在上面。漫長的,磨著時光的、毫無意義的機械工作開始了。我來此處的目的是為了接觸到更多的人,嘗試不同線位上的工作,我要在人多的地方觀察人和環境。我希望能跟更多的人聊天,聽他們說自己的故事。可我眼前的這位婦人似乎抗拒跟我說話,她緊閉著唇,鎖著眉頭。我們的眼神都沒有機會交流。然而,她卻先開了口。

    你是梅姐的朋友吧?樓上包裝音響可比這個累多了。

    你在樓上干過?樓上干的什么活?

    力氣活兒,要搬幾十斤的東西。我的腰不行,不得勁。

    我隱隱察覺出她的口氣不友好。似乎因為我是趙月梅的朋友她才斂住了某種惡意。緊接著,她嘟噥著說,兩個人擦片,一天就擦完了,明天我也得上樓去嘍。她的眼球往外鼓,眼皮快速地眨動著,微齙的牙,薄唇顫動了幾下,似乎在表達未說出口的真正意圖。

    我終于明白了。本來一個人的活兒,現在有兩個人來做,害得她要提早去干樓上讓她腰痛的活兒??墒?,梅姐的安排讓她不敢有怨言。我的加入,也僅僅讓工作的進度提早了一天。一天的安逸,一天的相對舒適,對一個女工來說,是錙銖必較的。這足以讓她對我滿懷惡意。要知道,我先前在另一家工廠因為跟一個女工爭一個雙腳能伸直的線位而較勁多日。

    我決定上樓。我來此處的目的不是貪圖一個安逸的線位。

    趙月梅看見我上樓了。我們倆面對面使勁喊話。在那震耳欲聾的車間,在那悲傷的生存的場,一切的聲音被碾壓,一切的意志被碾壓。那種荒誕,透支著生命的原力。我表達的意思是,你趙月梅能干的活兒,我也能。我的態度讓她怔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理解了。

    我跟一堆女工一起折紙箱。所有的紙箱成箱前是一個只有折痕的平面紙板。我跟她們一樣,脫了鞋光腳踩在紙板平鋪的地面上干活。我發現他們的勞動分配有一種家庭作坊的意味,趙月梅應該是那個能做主的人,類似于氏族的長老。女性作為弱者,會被分配相對輕一點兒的活兒。而她則跟男人一起,搬音響,先把它套在泡沫里,然后再塞進紙箱。那音響很大,半人多高,要兩個人抬。我這里,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在專注于折紙箱的忙碌中,為追求速度我手腳并用,甚至跪在地上把紙卷起往前推滾。我竟然忘記了頭頂那無處不在的可怕噪聲,此刻它完全對我造成不了任何傷害。我驚訝于戰勝它如此簡單。然而就在中午收工的時候,巨大的噪聲突然停了,周圍陷入短暫的寂靜,仿佛時間凝固在那里。人的聲音終于顯現出來。我從女工嘴里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信息:樓下擦片的女工是趙月梅前夫的妻子,她是慣于占小便宜的。而趙月梅顯然對她有著諸多的照應。

    之前,在我跟趙月梅的交往中,其實一直忽略了一個人:她的丈夫。這個人突兀地空在那里,她從未提及,我也沒問。

    午飯在工廠食堂吃的,排隊打飯,小圓桌擠滿了人。顯然這不是講話的時機。午休在車間,工人們躺在紙板鋪的地上,男男女女,兩兩相對無禁忌,連線位的桌子底下都是人。只有四十幾分鐘,但我知道它能極大地緩解疲憊,并蓄上下午的體能。站起身,一地的人,他們手腳舒展,睡得四仰八叉,場面震撼。我在趙月梅身邊躺下,她已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們沒有機會說話。已經做了外祖母的趙月梅干著像男人一樣的活兒。她騎著那輛舊摩托車送水送煤氣,她那雙骨節粗大的手能砌房子還能寫文章。我對著她寬闊的后背,無法安睡。跟我相比,她是絕對的弱者,而我卻得到的是,她的照拂。

    日結工也不穩定,時有時無。可她居然也有鄙視鏈,掃街道每個月四千多塊,看不上?!暗陀谖迩У幕顑何也桓伞?。很快,她在微信里告訴我,她進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在食堂里當廚娘。面試時炒了兩個菜,農家小炒肉和芹菜香干,當場錄用了。我時常想,她的人生多有趣啊,似乎每一天都不一樣,總有意想不到的新鮮事物闖進來。有一次跟她語音,抱怨著身體各種小恙。我說最近老是尿頻尿急尿痛,坐上馬桶又拉不出來。她趕緊打斷我說,你吃兩粒頭孢吧。我連忙吃了兩粒,僅十分鐘就止住了。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文學。我的作品,她也沒有讀過。但她對我有一個很厲害的評價,你是一個大女人。直到去年秋天,她打電話來說要請我吃飯,雖然我們同在一個小鎮,卻很少見面。

    去年可真是艱難的一年啊,到處裁員。我多次去做日結工被拒。企業訂單不滿,自己的工人活兒都不滿,哪里會招日結工呢?趙月梅公司食堂四個人要裁掉兩個,而她以五十歲的高齡干掉了兩個比她年輕的廚娘。這是她請我吃飯的理由。

    我們在湘巴佬見面的時候,她看上去春風拂面,心情不錯,大手一揮說,你隨便點。她是迫不及待地想跟我分享她的贏。然而最后卻又訕訕地說,其實也沒什么,自己只是運氣好罷了。

    等菜的間隙,她就開始說了。公司宿舍旁邊有一塊空地,原先盡是磚頭、石塊和叢生的野荻,每天午飯后做完衛生,她就去收拾那塊地,在車間借了個手推車把地里的雜物都清干凈。從家里拿了小鋤頭,松地除根,起壟引渠,很快,她就種上了豆角、辣椒、茄子、絲瓜、黃瓜等各色蔬菜。還在地角種了一棵梔子花。盛夏,滿園碧翠,開花的開花,掛果的掛果,一派生機。一天中午,她看見一個闊氣的老太太帶著一個小男孩在地里轉悠,那孩子摘了幾個大茄子抱在懷里。她忙走過去。那老太太見她走過來,就笑著說,這地是你種的吧?她說是的。老太太說,我看見過幾次了,食堂的絲瓜炒蛋、拍黃瓜就是在園子里摘的吧。她就笑笑沒說話。老太太說,我有時也會過來澆水,這塊地你種得真好。我三天兩頭就帶孫子過來看。

    趙月梅說,就因為這塊菜地,我才沒有被裁掉,那三個廚工是公司的老員工。這老太太是老板的母親。你說,我是不是太走運了?我快驚掉下巴,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為什么劇情會這樣走?如此殘酷的事,居然生出一種旁逸斜出的趣味來。我想,這種事,只能發生在趙月梅身上,而這,絕不是什么運氣。這戲劇性的反轉,是一種必然。一個人用她的勤與勞、智與善堵住了命運的黑洞,用玄學來解釋,她身上的光為她擋了煞。

    我說,這不是運氣。你是憑實力贏的。

    有一個廚娘跟主廚是相好。老板把我留下,主廚氣不過,就處處給我穿小鞋。結果我就說了一句話,他就乖了。

    一句什么話?

    她沒有回答。神色黯然。只說贏是贏了,但人家也丟了飯碗。

    我說趙月梅,像你這樣的女人,老天爺也治不了你吧?

    她猛地抬起頭看著我,說,是吧,你也這樣覺得?我命格太硬、太獨,注定是勞碌一生。她問我要不要喝兩杯,我說好,她就叫了啤酒。

    幾杯下肚,她就跟我講這命是怎么個獨法。

    23歲嫁給了同村的一個男人。父母的意思,收了彩禮。那個男人在小學教書,生得白凈,挺體面的。好歹是個讀書人,總比嫁個莊稼漢好。23歲在那個時候,已經是大齡了。鄉村的女孩嫁得早。

    我想打斷她,想問一句“愛情呢?”,后一想,愛情太奢侈,本不易得。且,結合那篇征文,她那時候的狀況可能很尷尬。也許,她也只想找個本分人好好生活吧。

    那男人考了幾次正式老師皆落榜,幾年下來還是個代課,他也灰頭土臉,漸漸喜歡上抹牌賭博,輸了回來就打人。嘴里還不干不凈翻我過去的舊賬。我只能忍著。忍他兩年,孩子小,才三歲。

    有一回他輸了錢,我不在家,家里冷鍋冷灶,他趕到我娘家打我。我們村子百來戶,千把人,知根知底,他當我父母的面打我。我真不能忍,再忍,我的父母就太可憐了。我用手擋住就要落在身上的拳頭,再反手將他摁住,我把他的膀子生生摁在吃飯的桌子上,把頭抵著桌子,他痛得嗷嗷叫。我的手像鋼爪一樣有力,他動彈不得,我一松手,把他甩出去,他摔個狗啃屎。前來看熱鬧的眾人嘩笑,他生得矮小,又常年四肢不勤,沒什么力氣。我們那個地方,男人打老婆是常事,沒有人勸架,男人女人在旁邊起哄,拱火。

    可是一個男人當著全村人的面被老婆摁住不能動彈,又被摔出去,這無疑是奇恥大辱。我讓他淪為笑柄。事情到這個地步,幾乎沒有和解的可能。我的父母親,反倒怪我不能忍,他們質問,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來的?最后,我居然作為過錯方帶著女兒凈身出戶。要知道,他家旁邊兩間新瓦房,是我嫁過來后蓋的。我在建筑工地做過泥工,夏天收稻,冬天挖藕,兩季能賺五千塊錢。

    我那個地方的女人幾乎沒有離婚的。她們即使被老公打,也絕對不會離婚。我是唯一一個打老公、敢跟男人離婚的女人。你說獨不獨?隨后,我把孩子甩給父母,一個人去東莞打工。二十多年,我陸續從家鄉帶人來東莞打工,慢慢地,這些人就圍在我身邊,越聚越多,我們在東莞出租屋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那個男人第二年就娶了村里的寡婦,他被女人打過之后,人生似乎就委頓下去。后來幾個村子的小學合并,他也沒了工作,寡婦來找我,我就把他們帶到了東莞。

    說出來你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一些恩怨竟煙消云散。他們住在我隔壁多年竟像親人一樣。在異鄉,我們這個村的人好像變成了一家人,有活兒一起干,煮好擂茶挨家送,唱擂茶謠,喝谷酒,抹字牌,日子倒也快樂。好多小孩是在這里出生的,他們再也不會回到那個村莊。

    “我們只是相互攙扶著活下去?!?/p>

    這才是大女人。有大地的氣息,能撐起一片天。她從來不糾纏誰對誰錯。她意味深長地問我,塞老師也沒有結婚吧?我顯然跟她不能比。我無論做出怎樣的人生選擇,身邊沒有非議??墒撬谀菢拥沫h境里,在打女人理所當然、男人是天、嫁了人就不得離婚的愚昧環境里就有了獨立的女性意識,她的每一步都比我要艱難得多。

    趙月梅后來也一直未婚。我們相視一笑。最后,她要跟我談到文學。

    我實在不愿意趙月梅也變成一個跟我談文學的人。她于我而言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她是文學本身。她比太多作家更開闊更深沉也更有力量。她跟我談起張承志的《黑駿馬》,說是最初讀到的時候感到震撼的是索米婭被草原惡棍玷污后懷孕,奶奶居然說了這樣一句話,那句話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祝福,可以生養,我們索米婭可以生養,可以成為母親,這是多么幸運的事。我記得這句話,在草原文明的背景里,它彰顯的是一種生命的孕育與傳承,就像大地、天空、生長、死亡,都是自然生發的事物,它完全消解了道德倫理與審判。然而,女性讀者可以共鳴也正是生命孕育的奇跡、母親的奇跡。塞老師,我生我女兒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我自己鉸的臍帶。

    她喝多了,竟是淚流滿面。我以為她是不會輕易流淚的。這鋼鐵般的女人,老天爺也拿她沒辦法的女人,竟在我面前流淚。她抬起頭看著我說,我一直承受著自己是過錯方,辯無可辯。這么多年了,沒人意識到,她也是委屈的,也是會疼痛的。我再也繃不住了,任兩行清淚長流。以前,我只是在文字中流淚。

    春節期間,我看了賈玲演的《熱辣滾燙》,這是一部典型的女性視角的電影,一個女性的成長,最后是可以堅定地、清晰地說不。當賈玲以瘦身英姿颯爽地出現在公眾面前時,底下有女性粉絲喊她老公姐。我當時細細琢磨“老公姐”這三個字,這是非常帥氣的女人才配擁有的三個字。無關性別,它屬于雌雄同體的優秀靈魂。我腦中瞬間出現了一張女人的面孔,她,趙月梅。

    塞壬,散文家,現居東莞。已出版散文集六部。兩度獲《人民文學》年度散文獎、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新人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琦君散文獎,川觀文學獎,《芙蓉》雜志雙年榜等?,F主要從事散文及非虛構創作。散文表達“我”,也就是表達眾生。認為非虛構是“我向”的體驗式記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