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4年03卷|姜念光:光輝的天體(組詩)
[嘗 試]
人們制造了飛機用來飛
拉升的時候,平鋪的大地因此
壁立起來
古老山水成為激動而傾斜的攀登者
詩句,未必不可以如此制造
試試看吧!按照類似的原理,制造語言
給詞,裝上渦扇發動機
不僅僅是象形的文具,不僅僅是修辭
而是寫作本身
用一架飛機,寫一個句子
用一個機群寫一首詩
漢語,能否因此獲得一馬赫的速度
從看似神魂顛倒的片刻
創造出耳目一新的當代讀者
[向大炮學習表達]
語言,使用鋼坯和銅錠
從空氣中瞬間造出一個大洞
怒放與震撼的修辭學
猶如把公牛之頭扔向胸口
而旋律,在咆哮深處,竟然是
安靜的
全部是啞巴,全部是聾子
節奏也窒息在深處
因此只能用視覺去傾聽
舍命的情感,合金的喉嚨
群山埋首,用上了所有動詞
一邊發抖,一邊傳誦
[坦克的滋味]
“天蒼蒼,野茫茫”
這是古典詩歌中最接近坦克的一句
母語風吹草低,推出宏大敘事
一輛坦克書寫并繼續書寫,如果不回車
另一輛坦克會另起一行
裝上了12缸的發動機
語言,確實會有濃烈的柴油味道
55噸的頓挫,需要1500馬力推動修辭
來吧,嘗試一下把油門踩到底的感覺
那是一種比櫻桃、梨子和牛羊,更洶涌
也更準確的滋味
天似穹廬,裝甲沖冠一怒
亂軍之中徑取上將頭顱
[你曾經攀援鋼絲嗎]
有些事物因極端而美
極端之美,如一條道路
諸如大海凝結一顆鹽
腳尖上立錐的芭蕾舞
而士兵要在日課中,通過鋼絲
這是非常相似的事物的原型
但其中肝膽,多了憂懼和孤獨
他已經度過了夏天和秋天
他的作戰靴和手套已經磨損
他已經熟知訓令和制度
但缺少工具理性,沒有作業成果
只將肉體專注于懸掛
咸澀,尖銳,迫切,不可消除
你也曾經在鋼絲上攀援嗎?是的
這樣的注意力集中,這樣一顆星辰
只可能來自軍事,和冬天的凜冽
有一類詩歌的寫作也是如此
在這里,士兵和詞語,經歷著
海水的淵藪和刀刃的淵藪
讓自己的險境,成為自己的坦途
[雨夜潛伏四小時]
如果沒有在地上俯臥四個小時
你不可能理解泥土
更不可能理解大地
沒有在深夜的野草和荒墳之間
睜著眼,淋著雨
不可能年紀輕輕就有了足夠的耐心
等候種子或者根
這是最基礎的訓練,你和自我
彼此深陷其中又置之度外
比時間更細長的冰在火爐里。如果
沒有完成對死后的一次模擬練習
并且看到流星出現
你不可能獲得駿馬或者獅子的騰躍
你又怎么能發誓說,將輸肝剖膽
效命于你的人民、國家和集體
[景 深]
最后一只羊離開遼闊的牧場
積雨云像命運一樣,來臨了
領航員在夜色里洗手
塔臺,放到大熊星座之中
太平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夸父的鐵鞋開始輕輕叩擊
千鈞泰山已經在紙上
鴻毛微微抖動,等著風
[高歌指南]
同樣作為肉體的樂器,有的歌手
從胸腔登上頭蓋骨的山巔
聲音高處,一片積雪寒冷耀眼
有的歌手,用旋律和彈性
把大海放在云的上頭
造出一個波浪翻卷的天花板
另外還有更為特別的歌手
他是男高音,技巧以及形式
因為爐火純青而被放棄了
唯余決絕的激情,一往無前
能不能稱贊他是偉大的歌手呢
他讓我們失聰,但是我們能夠看見
全金屬轟炸機
被他用幾條流線送了上去
并在那里呈現,光輝的天體
[膝蓋辭典]
是動詞構成的,名詞的半圓。
另一半是形容詞的,半月之圓。
是軀體的骨頭軸承。結構第二核心。
是曲伸之中,人和人格的鉸鏈。
交叉的配重,平行的括弧,跳躍的傳動。
是足路旁上緊湊的、力學的豹頭環眼。
是道路的始終,是徘徊與徘徊的邏輯支點。
是歸去來的規律,催促千里之行。
是肯定的頓挫,在此牢牢站定。
是吾膝如鐵,用鐵,勒馬回天。
黃金也抬起頭來,注視男兒的膝蓋。
天地父母和祖國要接受這深深一彎。
給一雙膝蓋,以容納委屈和不屈之身。
給兩雙膝蓋,以做同志的傾心交談。
給更多的膝蓋,膝蓋,膝蓋……
整齊的、熱烈的、踐踏的步伐催促青年。
我看見膝蓋列成了方陣,是一批
骨肉做的詞,在兵役中,生出了肝膽。
【姜念光,山東省金鄉縣人,現居北京。先后畢業于國防科技大學軍事指揮專業、北京大學藝術學專業。著有詩集《白馬》《我們的暴雨星辰》《鋼琴與步槍》。曾獲第十一屆“聞一多詩歌獎”、第九屆“揚子江詩學獎”、第五屆“劉伯溫詩歌獎”杰出詩人獎、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