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4年02卷｜康宇辰：雨所塑造的（組詩）
[雨所塑造的]
——于成都八月夜色中作
我們在兩個世界里各自營生，直到
許多日子永遠過去。我不回憶，
你沒消息，在郊區的校園邊，
浪費的光陰奏響在江安的水聲里。
都說東到海，從沒有西歸的滄海
和月明。但夏天艷陽又暴雨，水滴
密密的，從孤獨的馬孔多漏進來。
十五年后再看到大運會，陽光里
年輕孩子工工整整，外國友人
在視頻里贊美又嘆息。但我睡了，
在馬孔多分不清昨天明天，
在夜里分不清你的北京和我的
退守以后的家園。馬孔多，馬孔多，
孤獨的人無能團結在共同的陣痛中。
你我也只是孤獨的莫比烏斯環上
莫名輪回又翻轉的兩人。這些遭逢
讓哭比靜靜的絕望重要，像愛和恨
比我靜靜的凍結要好。那年輕的
北方，天藍色的夜里銀杏的金火
如今在碧海大浪中都已淘盡了嗎？
我看到那些做成了你我的經驗枝杈，
微微側轉，經受著歲月的園藝，
直到變得過于工整、干凈和美觀。
可我們一起制作的，還有這些雨水
浸透試圖容留的壇壇罐罐。那些冰涼、
被賦形的輪廓，裝著我記憶里的沉默。
你知道災難的結局嗎？還會很冗長嗎？
我徒勞為大小愛而許諾，卻沒找到
一個方法，一聲咒語終止雨水的城！
悠悠的、萬古的、永失點睛筆的江樓
不會交出它見證的秘密。但火在變冷，
一種寒冷的燒制，在這盛年的終末、
一把心灰里，正塑造著零余者
和必以人全部的狹隘去固守的深淵。
[向晚的恍惚]
樹木分出枝丫，像一些生命的歧路
在暮色中各自茂盛。向晚，
親愛的東西不多，但“親愛”的辨認
依然是夏天里溫柔的事。
這夏天，盛大的烈度，正午多么像
一個斬截的判斷，但仍有那些溫柔
都是我們的憂愁。親愛的朋友，
我們都愛過夏天的大學堂，
歷史的曲折隱匿其中。那年
也多像這一年又一年，我們告別
陰影鋪開在散漫的汪洋的湖邊。
請你不要告訴，但我必會得知
那些我摯愛過的具體
都化為時光里抽象開闔的邏輯。
愛是朽物，比邏輯脆弱，
比鐵和血和偉大的旗幟脆弱。
然而愛鋪開，分岔于歷史里正較量的
權與謀。你說你愛過一次朗誦，
大河在暗處奏鳴，歲月干干凈凈
聲音都被帶走。長歌當哭嗎？
親愛的朋友，我們總眷戀謊言
多過薄薄一層的明白。這時光里
最奧秘的誤會，像一個契約
從北到南地逝去，可生命還想相信。
[閱讀的記憶]
窗外陰天，下雨，
世界一片灰蒙，刺痛記憶。
她坐在窗前，電腦上打開的
卡夫卡日記，對痛保持著好奇，
有多么痛就有多好奇。
她看到灰色的黃昏，是十年前吧，
大學德語課后，坐在二教窗邊
沖咖啡。她為了提神看過許多，
尼采、卡夫卡、卡爾維諾……
沒一個能安慰她，一個也沒有。
尼采的心地是那樣昂揚的光輝，
但沒有記憶的人才真的不痛，
卡夫卡則一直玩弄自己和自己的陷阱
被歸之于囚徒絕望的周旋。
親愛的人，人類史哪里沒有殘酷。
但她不想這樣了，不想。
生活會發酵還是默默發霉，沒定論。
窗子外面的雨開始變稀，不見得
窗子的真實就是區隔和捍衛。
她的周圍越來越暗，一切過于安全了。
不見得我們為生活打開的角度
都只是新鮮的傷口。陣痛的間歇
她還能對著窗子，看鄰家燈、看小灌木，
誰家的孩子和孩子，雀躍著，
在年輕的所見中，練習涉險的藝術。
[生命的故事]
——為我的母親而寫
我們一起見過許許多多的花
和花期以后許許多多的種子。
那些小小的奇跡膠囊，在未來的
崎嶇而充滿光照的道路上，
有的過早滾落，有的開花，
有的飄搖到極遠的異鄉……
我們一起見過許許多多命運，
帶給生命各樣的刻痕，各樣壯麗或悲辛。
破殼以后，那些小小的鳥兒，
誰飛在高處，誰到過遠方？
你也是一只鳥兒，我也是，在天穹
下面的世界里，我們去往何方？
我們一起見過，許多奇跡和不幸。
那小小的鮮艷的花蕊，會生長為成熟的
樹木嗎？那些過早撐開天空的鳥兒
又怎樣度過旅行的長途呢？
我希望你的天空又高又藍，
我希望你的源泉有花樹滿園。
那不懂得傷心的第一次花開
和第一次騰飛，我們已告別了很久。
中年的斑駁的陽光，不是新的
然而足夠多熱度，我們不會冰寒。
你我都有這一生的篇幅，是植物
茂盛地長高，是鳥兒去最向往之處。
媽媽，世界的秋日，遍地火熱的
豐收和盛宴，你也在其中啊。
我們等待鐮刀沉靜地收割萬類，
等倦鳥飛還，想起遠大的理想
心中就如舊日澎湃。你愛過那藍色的
天空和大海嗎？我愛過你的命運
在天空，在大海。因為永遠勇敢的
是牽連著的人們。我知道你的種子
曾在生命的某處，還在世界中冒險。
為我們的今日而驕傲吧，就像神祇
為豐收而慶祝。不是所有的圓滿
都值得羨慕，比起你面對過的旅途。
【康宇辰，四川成都人，博士畢業于北京大學，現任教于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創意寫作教學，兼事當代詩寫作與批評。作品發表于《詩刊》《鐘山》《星星》等。入選第37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春的懷抱》。曾獲第八屆復旦大學光華詩歌獎，第十二屆丁玲文學獎·詩歌新銳獎，第五屆草堂詩歌獎·年度青年詩人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