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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黃河源”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2期|呂敏訥:行走黃河源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呂敏訥  2024年04月16日08:25

    編者說

    黃河,中國的母親河,古有“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本期散文小輯,扶小風、王小忠、呂敏訥、趙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時間段,不約而同地走上探訪黃河源的旅途,他們在黃河源頭這一生態文明高地駐留、行走、思索……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現推送呂敏訥的《行走黃河源》,以饗讀者。

    行走黃河源

    呂敏訥

    埡口的風,猛烈而聲勢浩大。

    裸露在雪地里的柱子,青灰色;公路圍欄,嶄新的綠漆。雪光映襯之下,泛著冷色。柱子上方,兩截鋼管橫在風里,仿若兩只手臂,牢牢地擎起一塊方形牌子。

    深藍底色,白色大字,藏漢雙語標注著:

    長石頭山

    海拔4542米

    風用大手拍打著車玻璃。在這里,它顯得孤獨而冷峻,強大而有力。

    青海的朋友東瞅西望,說:“雪線上升了。”

    我也用眼睛四處尋找著那條“線”,忽然看到了長石頭山的路牌。

    長石頭山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境內的花石峽鎮,在青海省214國道上,是唐蕃古道經行處。

    一大早從西寧出發,如今的西麗高速與214國道并駕齊驅,一路暢通。穿行過大片大片蒼黃的高山牧場,忽然,一片連綿雪山橫在道路正前方,藍色天幕在上,雪山像是拼貼上去的不規則紙片,似乎張開圣潔的懷抱,要把這個噴著尾氣的移動鐵屋迎接到雪野之上。就這樣,眼看著雪山近在咫尺,卻又足足跑了一個小時,道路轉彎,變換方向時,地勢忽然升高,“碼放著的長石頭”似乎又藏在了側面。

    路牌讓我從恍惚中警醒。一直以來,生活在海拔千米的小城,而此刻,除了呼吸短促的癥狀,路牌上的數字賦予了高原更具體的表達。

    路牌后面,彩色的經幡,圍成一個尖頂的錐形,在山的埡口處,在洶涌澎湃的風里唱誦著。遠看,經幡四周空曠,沒有任何雜物闖入視線,正好以藍色的天幕為背景,像一幅藍底的油畫。它亙古肅立,卻一刻也不曾停歇。靜穆著,念誦著。換個角度看時,長石頭山路牌又變換了一個背景,這一次,它們的底色是巨大的白,橫亙在眼前的是一片綿延的雪山。隨后,一座座巨大的銀色電力塔在終年積雪的山上排著長隊,讓長石頭山這塊巨大的白玉多了紋路和瑕疵,打破了山的寂寥和空曠。

    在去往瑪多的路途上,遇見長石頭山。查看路程,距離瑪多縣不到六十多公里。終于近了,我長呼一口氣。

    想著不久就會到達瑪多,內心一陣激動,路上的疲累消退許多。我知道,瑪多像一個大門,進了門,就離神秘的黃河源頭近了。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幻想起河源景象,一面快馬加鞭地朝前奔去。

    緊接著有路牌提醒:凍土路段,路基不均勻沉降,請減速慢行。

    車速還沒來得及降下來,車突然在地上跳起了舞,這讓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看看前方,青灰色的路基,波浪一樣向前延展。路兩旁的白色標志線,也像白絲帶一樣畫著曲線。在這驚心動魄的一瞬,我急踩剎車,車子慢了下來。雖然因為缺氧大腦已經有點遲鈍,但很幸運,剎車還比較靈活。

    我想起了地質學上的名詞——凍土。“凍土”是溫度在零度以下的巖石和土壤。“凍土滑塌”是指因為凍土消融而造成地表塌陷或者地面滑塌。如果是在坡地,就會形成滑坡;如果在平地上,就會出現地面塌陷;而高速路面,厚厚的水泥地會跟著凍土變化而拱起或凹陷,路基變成波浪式。

    到了停車區,青海的朋友換到了駕駛座。

    一面自責地說:“我們大意了,只顧著談論路線,沒及時提醒路況,太危險了。”

    “這種路況我還真是第一次遇見。高速路上的舞蹈,驚險一幕啊。”我笑著坦白,也一陣后怕。

    他們用地質學的知識向我進一步解釋:“凍土富含土壤碳,溫度低時,封凍在土壤里,凍土消融后,土壤里的微生物會慢慢活躍起來,揮發出二氧化碳和甲烷。”

    “是什么原因造成凍土消融的呢?”我隨口問道。

    “環境因素、全球氣候變暖致使凍土融化,造成的后果是凍土地帶的下限在上升。凍土生態系統的變化,除了自然界的因素之外,人類的不當行為,都是對環境造成危害的原因。”

    “凍土消融會怎么樣?”我驚異。

    “凍土消融會讓青藏高原由一個最大的碳庫變成一個最大的碳源。據統計,這些年青藏高原的凍土面積減少了15%左右。”朋友的語氣嚴肅起來。

    “我們青海省有一半的國土面積都是凍土呢。”朋友補充說。

    這話里有自豪,還有憂慮。

    對,青海是一個讓人自豪感和憂慮感并存的地方。我心里想,但沒說出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自然界所表現出來的一些現象,就像是人體的一些病癥,短時間內可能肉眼不可見,但是,長年累月,可怕的變化就在內部悄悄發生,等到體現在表皮,可能病情已經嚴重。

    比如,從草原生態要素角度來說,食物鏈破壞,草畜不平衡,草場過度采食、退化,黑土灘形成,以及白色垃圾、污水等等,任何一個方面出現問題,都是一種或隱或顯的病情。也許,壓在凍土上的一道車轍,就是大地上無法愈合的一道傷口。也許,帶入牧區的塑料袋,就是河流毛細血管里的堵塞物。這樣想想,保護草原和河源,還真是刻不容緩的大事。

    而長久以來,像大多數人一樣,高原于我,只作為一個概念存在,而高原深處的黃河源,這中華水塔上的奇妙之地,它到底在什么高度?它怎樣匯聚千萬溪水湖泊,順流而下,澆灌出兩岸萬里土地上的數億人?它以怎么樣的胸懷做最初的準備,匯聚成奔騰之勢?因為沒有實地到訪的體驗,除了一些條條框框的知識點,基本沒有什么具體感受,這種認識上的蒼白,也許是囿于瑣碎日常而造成的認知局限,也許是未能躬行而產生的無知。總之,不去看世界,就根本無法得到世界的原貌,紙上得來終覺淺,腳步丈量出來的,才有可能是真實的世界。就這樣,此行便逆流而上,朝著河源的方向去。

    此前,像大多數人一樣,別人鏡頭里高原雪山的美景,世外桃源般的畫面,在想象中渲染著浪漫主義色彩,諸多的誘惑產生了單純的想法,便動念啟程去看神秘的黃河源頭。而當我一踏上這片土地,這個遙遠的地方,展示出它的魔力。那些雪山,看似在不遠處,卻遙不可及,越往近走,越覺得自己像一個怪物,與周遭一切渾然天成的事物格格不入。

    它的廣袤,它的遼遠,它的豐饒,讓我感知到的完全是內心的震撼。也許我們原本就不該急匆匆地去目的地,而該在途中慢慢體會,因為一切風景在路上,而不是在終點。

    這一路沿著京藏高速、西麗高速,車一直往荒原雪山深處行走。海拔升高,越走越荒涼。

    天空,草坡,雪山。

    藍,黃,白。

    三種簡單的色調,讓這里靜穆下來。草原還是一片枯黃,冬牧場上,牦牛把頭埋在黃土層里專注地啃啊啃,仿佛在跟草根誠懇地談判著:你準備什么時候長出新草來啊?這樣悠長的談判從早到晚,可能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冬窩子還安安穩穩地臥著,已是初夏,這里依然沒有春天的消息,讓人懷疑春天到底會不會抵達這個遙遠的地方。草也好像把頭埋在土層下,商量著什么時候鉆出地面。也許,有一天像有人涂染顏料那樣,天亮時,刷子刷過的地方,就會次第冒出綠色。

    可能是因為山巒的綿延和遠闊,給人一種錯覺,山并不高峻,雪山也似乎近在眼前。然而車在山的波濤里連續奔跑四五個小時,你仍然覺得還跟待在原地一樣。真是望山跑死馬,此時我想起一只螞蟻跟一座土山的關系。人在山中,像一粒沙、一滴水,在山的圍裹之下,幾近消失于群山,只得感嘆著自然萬物的蒼茫和人的渺小。隨著海拔一直上升,人被包裹在連綿不盡的群山當中,極目遠眺,雪線之上,茫茫雪山一層一層排列,山連接著山,山依偎著山,海浪一樣逶迤,無窮無盡。

    因為難得見到另一輛車、另一撥人,每每看見路邊豎立的路牌,就會心生驚喜,感覺如同有一個巨人站在高原荒漠,伸出手臂向外來之人打著招呼,并為陌生人指引方向。每見一個地名和山名,我便記錄,反復揣摩這些名字所包含的意思、它的來處和所屬。“長石頭山”就這樣闖入我的視線。然而,我心里明白,真正的闖入者是我,而不是雪山。因為山就在那里,水就在那里,它們亙古地站立著、流淌著,不需要人去見它,去打擾它,可人類經常不經過它們的同意,為了去探險、去獵奇,就私自莽撞地介入大地萬物。

    置身高原,內心的許多繁復冗雜,都消弭遠遁,這是高原給我的第一次洗滌。我們的生活在瞬息萬變,自然界也在每時每刻發生改變,在工業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人類追求物質的欲念不斷升級,人對自然界的索取也是變本加厲,然而,人應該怎么樣與大地萬物共生呢?也許我們去關心頭頂的星空、腳下的大地和自然萬物,就是關心生命本身。換句話來說,也許生態修復,最需要修復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讓自然萬物復歸自然,讓一切繁衍生息都恢復本初的樣子。

    內地人對山的概念往往是一座山頭,而青藏高原上,有數不清的雪山,綿延的山系,是山的海洋,雄渾闊厚,往往橫亙數百公里。在藏區,一個山脈,像一個大家族,人們賦予它們神性,有父親母親,有兒女。山的子子孫孫、遠近親戚,都在一個龐大的山系里。在當地民眾的心里,山都有名字,有生命,護佑著蒼生。

    路在花石峽鎮分岔,對照地圖分辨方向,左邊的一條通往阿尼瑪卿山。它在藏區大名鼎鼎的二十一座神山中排名第四,然而我正卻與它擦身而過。它在與長石頭山的分界處,從東南方向綿延成一道四百余公里的屏障。阿尼,藏語意思是祖先之意;瑪卿,藏語意為黃河源頭最大的山。因為人們崇尚自然的天性,藏區的雪山都有著特殊的含義和象征,人們奉雪山為神靈的化身,是神靈的居所。

    關于阿尼瑪卿山,我早先在有關藏族文化的書里讀到過這樣的一段文字:

    阿尼瑪卿雪山上住著許多山神,它們居住在極其富麗堂皇的白玉瓊樓寶殿之中,主峰瑪卿崗日,海拔6282米,是最大的山神。那里有一個十分龐大而興旺的家族,阿尼瑪卿的父王“埡·賽日昂約”,位于阿尼瑪卿山西北部,海拔5262米,頂峰常年積雪;母后威猛女王山“媽英·智合吉加爾莫”,位于阿尼瑪卿峰的北側,緊貼阿尼瑪卿峰,海拔5611米;密妃天界仙女山“桑偉韻慶·貢漫拉熱”,位于阿尼瑪卿峰的背面,距阿尼瑪卿峰10公里。傳說阿尼瑪卿峰有英姿勃勃的九兒九女,三百多位親族,忠實勇武的衛士和隨從一千五百多個,它們都是一座座矗立的山峰。只要圍山瞻拜一周,可以消災免禍終生。夏季六七月,國內外各地朝拜者、游覽者,朝山拜佛的人絡繹不絕。

    穿行于山的世界,想想這一座山的存在,真是自然界的神來之筆。發源于巴顏喀拉山的黃河,在北上的途中,受到阿尼瑪卿山的阻擋,便由青海流向甘肅。沿著橫亙在甘肅瑪曲中部的阿尼瑪卿山南麓,黃河順東南方向緩緩流去,在甘川交界處突然掉頭,環繞阿尼瑪卿山,以倒流之勢向西北方向流去,再次來到青海。這座山,一方面,讓黃河在甘肅瑪曲形成一個大拐彎,黃河的涓涓細流,在這個拐彎處匯聚了甘南草原濕地中的水源補給,讓黃河增加了一倍多的徑流量,最終成就了一條大河的奔騰之勢。另一方面,因為這座山的存在,它讓黃河猶如飽含深情的女子,一步三回頭,來回盤繞,一路兼收并蓄,成長的路上寫滿故事,長大后,好似為了再來青海看一眼它的母體,便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再次流回青海大地,隨后戀戀不舍,奔騰西去,滋養更多的土地。

    從地理位置上而言,阿尼瑪卿山是昆侖山東延余脈,終年積雪,冰川皚皚。這里是珍貴野生動植物的天堂。白唇鹿、獐、雪豹、黃羊、巖羊、雪雞等數十種珍稀野生動物在山間棲息。它是被有關部門列為對外開放的八大山峰之一。

    與此同時,大家還談論起了棕熊與牧民的故事。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阿尼瑪卿雪山腳下,一個叫旦增多杰的牧民家,有棕熊到訪。前一天,旦增多杰一家剛剛搬到夏季牧場。他們前腳剛走,當天晚上,棕熊就進了多杰家的“冬窩子”,那是他們冬季定居的房子。也許人們想不通棕熊為啥不走大門,而要打碎窗戶玻璃,以翻窗戶的方式進屋,翻箱倒柜尋找吃的。棕熊不走入戶門,那是因為門是人出入的通道,會存留人的氣味。在棕熊眼里,人就是不安全因素。正如人要進猛獸的山洞,也絕對不會直接走猛獸的正門一樣。人一定會在后側或者旁側去與動物交鋒。棕熊理直氣壯地進入房間,玻璃和家具都被打碎了,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糖、酥油、奶渣、方便面,這些它愛吃的東西,不但吃了,還要把酥油抹得到處都是,好像它要澄清自己不是偷,還要給主人留下明顯的痕跡。這樣的事情,當地會時常發生,牧民也不會生氣,因為他們都已經習慣了。牧民認為熊進屋是為了找吃的,是很平常的一個事情。

    聽著這種講述,讓我心生向往,當即要改變行程。因為去阿尼瑪卿山的路已經不太遠。

    但是,朋友一再勸我:“第一次來高原,還是不要冒險,畢竟海拔那么高,出現高原反應,可就麻煩了。況且,這季節還是不適合去。”

    幾番考慮,最終放棄,遺憾之余,這個龐大綿延的神山,就只能借朋友的描述和想象去看了。盡管如此,這座神秘的山,那美妙的名字,讓我念念不忘。

    此時,大地靜穆,只有風到處奔忙著,似乎生靈們都在沉睡,但我突然感覺周身處處聚集著雪山的精靈,富于神性的綿延群山都活了起來。我們小心翼翼地悄聲說話,認真走路,生怕一不小心就驚擾到它們。

    從地圖上看,與阿尼瑪卿山隔黃河相望的是巴顏喀拉山脈,藏語意思是富饒青色的山。作為莽莽昆侖山東延余脈的一段,這座西北向東南走向的山脈,橫亙780公里,因為地域遼闊,并不顯得高俊,山嶺之間猶如平原一樣平坦,正是這些看似平緩的山,黃河發源于山北,長江發源于山南。那山上冰川的融水,也許就是河流最初的水源,而那些沿途廣布的沼澤、湖泊吸納著降水,都補給了河流,萬水歸一,才有了河流的最初樣貌。作為長江黃河的分水嶺,巴顏喀拉山決定了兩條河流流淌的方向,而河流的方向,又決定著大地的命運。一座山將兩條大江大河分給中國,河流再以它的方式,影響著人類,千年萬年。

    一個久居內地小城的人,無數次想象著一片圣潔的高原,而真正面對遼闊曠遠的高原雪山的視覺沖擊,也許只剩下了內心的震撼和感嘆。就像此刻,我無法走近它,無法翻越它,可我能感知到這自然萬物的存在。當我像一滴水穿行在群山之中,滿目圣潔,就足以對自然心生感恩和敬畏。

    阿尼瑪卿、巴顏喀拉,聽起來多么富有美感,我念叨著這些山的名字。就這樣,身在山中,雖不識廬山真面目,依然,翻山越嶺而去。

    誕生于遠古的《斯巴問答歌》這樣理解天地、宇宙的形成:

    最初斯巴形成時,天地混合在一起,請問誰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時,陰陽混合在一起,請問誰把陰陽分?

    最初斯巴形成時,天地混合在一起,分開天地是大鵬。

    最初斯巴形成時,陰陽混合在一起,分開陰陽是太陽……

    天地、宇宙,在藏語里叫“斯巴”。

    這是藏族先民最初對天地混濁相連,后分為天地的看法。這種說法把最初天地的形成、陰陽的區分認為是“太陽”“大雕”之類的自然物,天地萬物不是人造的也不是神造的,而是“斯巴”(天地宇宙)自然所造的。藏區高原民族在生存發展中,創造了與高原自然生態環境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與民族文化。在此過程中,環保意識在有意和無意中慢慢形成。它是世界觀和人生觀,也是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民族文化精髓。

    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人就越珍視和萬物的關系。于是,我變得無比沉靜,用眼睛和心摩挲著迎面而來的高原圣地,接納、感知這里的萬物,也體會著這片土地上,人與自然萬物依存共生的關系。

    在藏區,處處感受到的是生命平等,人與自然萬物的親近關系。在我有限的藏民族文化常識里,自然與人是藏民族哲學的總問題,自然與人合一的思想,自古至今一直貫穿藏文化始終,并派生出關于幸福,關于過去、現在與未來,關于人與動物、植物,關于人與山川、河流關系等等觀念。相比之于很多現代環保意義上的理念和口號,可以說藏民的生態理念是與生俱來的,清晰又具體。太陽、月亮,山川、河流,草木、鳥獸,甚至土層里的每一條小蟲子,和人一樣,都同屬于自然的孩子,都受到保護和尊重,即使是一些猛獸,人都不會主動去傷害它們。這種深入骨髓的生命意識,相比之于工業文明社會里的一些既華麗又蒼白的口號,大概更接近生態環保的本質。

    正如有人會提出“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大門建在哪里”這樣的奇怪問題,來此之前,我也曾經幼稚地想象著一條大河的源頭會有一個具體的位置。還記得幼時因為好奇,總想弄清家門口流過的稍峪河從哪里來。為此,徒步爬幾十里的山路,溯流而上,最終來到一座大山深處,在深井一樣的山谷里,發現了一股涓涓細流從山間巖石縫里流出,便私自確定那就是家鄉河的源頭。回去的路上,迷路了,就順著河流往下走,一直找回村子。但是,回到家,又想起一個問題,那源頭的水又是哪里來的呢?幼小的我再也找不出答案了,向大人討問,被搪塞而過。

    幾十年以后,面對一條大河人類還是個未曾長大的孩子,問著同樣的問題,黃河源在哪里?而這一路的行走,眼前的一切讓我明白,一條如此聲勢浩大、綿延久遠的河流,它的發源處,不可能像一扇門關住一間房子那樣具體。自然界的所有要素,都有它自己的規律和界限,也許人類所有的定義僅僅是一種主觀的判斷。在宏大的河流面前,我們除了贊嘆和欣賞,敬仰和尊重,做什么都顯得多余。

    車已近瑪多,像要完成一件大事。奇怪的是,當初那種急于到達某個預想目的地的強烈愿望已經消散。

    此時,內心空曠,突然沒有了方向,便只管沿著腳下的路,繼續朝前走去。

    下了高速,有路牌示意,214國道直行通往興海、共和,省道312左轉將到達瑪多。

    而另一個巨幅的紅色標識牌上,“黃河源景區”五個白色大字赫然在目,我記住了箭頭標注的方向。那里寫著:黃河源。

    收費站的上方,“瑪多”兩個紅色大字,被鋼筋固定在天幕上。干凈的天空,鑲嵌著“瑪多”。

    天藍得讓人心疼,陽光傾瀉下來,我強忍著眼睛的刺痛感,指著天空驚呼:“看,天上的瑪多。”

    大家都笑了。

    目光移向前方路面,幾頭牦牛要過馬路,它們邁著閑散的步子,抬腿挪動身體,從身后的大土坑里向路面進發,一邊走還一邊不忘在土層里啃幾下,而那里根本看不出一丁點草芽兒,春天也了無痕跡。

    停車禮讓牦牛的間隙,我觀察到那個土坑鏟得比較規整,應該是建筑工程前期開挖的場地,感覺是要在高速路口弄一個顯眼的大型標志性建筑。

    而馬路另一側的沙土上,到處是綠鐵皮圍出的墻,高處露出來一個人,頭戴黃色安全帽,扛著白色管子,為腳下的磚澆水。旁邊高聳的建筑材料也從鐵皮墻上方探出一截。

    順著這些,我看見遠處的矮山,像有人揉捏過又丟棄的泥巴,在綠鐵皮上方只露出一綹蒼黃色。山上可見兩樣事物:電線桿和一坨一坨的殘雪。

    鐵皮墻外面,停著一排車,有皮卡、轎車、越野車、大掛車,也有一些摩托車……

    有車從綠鐵皮墻后面開出來時,大團黃霧翻滾,隨后被風帶遠。

    縣城邊上的廣場,工程還在完善中,大型的紀念塔,白色浮雕柱拱著一座圓球形建筑,“天上瑪多黃河源頭”字樣凸顯在柱子上,像一句高高在上的廣告語。廣場上有景觀石,寫著:三江源國家公園黃河源區。所有的元素給人以滿滿的在場感。

    街兩邊的房屋,一側的在營業,另一側的全部關閉,墻面上紅色的圓圈圈著大大的“拆”字。

    周圍到處是塔吊,感覺瑪多對于旅游的打造,正在大張旗鼓地展開陣勢。

    走了幾步,感覺鼻孔處蒙著布似的,大口喘著氣,說一句話也得停頓幾次。頭也微微脹痛起來。我在心里一直給自己積極的暗示,盡量不往高反這方面想,但呼吸所表現出來的癥狀還是很明顯。畢竟,這是我第一次真正來到高原。想起十年前去甘南瑪曲,沿著黃河走,阿萬倉黃河濕地海拔近4000米,身體基本沒有感覺。十年后,來到瑪多,除了身體感受,可能黃河也會在很多方面表現出不同。

    時間是下午三點。沒打算向縣城深處走,原因很簡單,節省時間,抓緊去看黃河源頭的扎陵湖、鄂陵湖。

    心里盤算著,隨便吃點,還有幾十公里的路要趕。在路邊找了個飯館,走進去,才發現是一家回民餐館。寬敞,干凈,桌面一塵不染。相比之于戶外的大風和強光,這一處清涼歇腳之地,讓人舒服很多。小個子的男人,有些微駝,精干又熱情,應該是老板。能看得出來,生意一般。草還沒有綠,來旅游的人當然很少。店內也沒有服務生,他一個人端茶遞水,堂前堂后地跑著。

    墻上的菜單配有精美圖片,點了蔥肉拌面。

    一再向他強調,面多煮一會兒。瑪多縣平均海拔4500米,水燒到七十多攝氏度就開了,面不容易煮熟,得等好一陣子。

    老板用紙杯子泡了茶,端到我面前。其實我帶的杯子就在桌上,為進店的食客端一杯茶,應該是店里的習慣。

    因為過了飯點,店里顧客很少,便跟老板閑聊起來。

    “去黃河源的路好走嗎?”我直截了當地問。

    “姊妹湖嘛?不好走呢,有一段是石頭坑。”

    老板停下手里的活,皺了一下眉,說:“今天去不成,到了的話,天就黑了,最好明天去。”

    他用手指向馬路對面,壓低了聲音說:“得先聯系一下車,看有沒有人愿意去。這兩天查得緊。”我透過落地玻璃,看見那里停著一排車,各式各樣的小越野。

    “自己的車不行嗎?”我疑惑道。

    “那沒可能。第一,你沒辦法進;再就是,萬一路上碰到點事,怎么辦?”他搖搖頭。

    “原來是這樣。”我不明白他說的碰點事指的是什么,但我感覺很復雜,滿懷期待的心一下子變成泄了氣的皮球。來到瑪多,不去看黃河源的景象,是多大的遺憾。

    “2018年就發了禁游令了,不準私自去扎陵湖、鄂陵湖區。被逮著了會被處罰的。誰想冒那個險?”他補充道。

    “要么找認識的牧民帶,要么租車,但不一定敢去……”話只說了一半,但老板好像有顧慮,吞吞吐吐,沒往下說。

    我想,這可能是當地的一個秘密吧。

    我轉換了話題。

    “您就是本地人嗎?”我分辨不出他普通話里的地方口音,就問道。

    “不是啊,我是早些年搬過來的,來了有三十多年了,我都六十多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臉上閃過一絲飽經滄桑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復了熱情的笑容。

    憑直覺,他是一個有故事的瑪多外鄉人。

    “看不出來您六十多歲了,那您顯年輕呢。當初為什么來這?”我表現出好奇,隨口問道。

    “其實老家是四川那邊牧區,那一年呢,聽說這邊的草好,還無償提供牛羊,劃草地,誰不愿意來?大家都來了,還在這邊淘金,來的人都發了。但是,牛羊猛然多了起來,草場就受不了啊,再加上到處挖,眼瞅著人都富了,但草地一下子就破壞嚴重了。那時候,瑪多縣城的水井好多都打不出水了,人們也有點怕了。”

    “那后來呢?”

    “后來,退牧還草,禁牧,人又得走了。”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愿意搬走的都去了別的地方,也有去四川的,去西藏的,投親靠友。但我沒走,回去家也沒了,我就在瑪多待著。”

    “留在這里的人還主要靠放牧嗎?”

    “鹽堿地,加上缺氧,海拔高,八個月冰天雪地的,草沒辦法生長,草場質量太差了,放牧牦牛很有限的。”

    “現在是夏天了,還是沒看見草。”

    “早著呢,到了七月份,遠遠地看著草綠了,去跟前看,草還是稀稀拉拉的。”

    “那最好的時節是啥時候?”

    “八月份,也就那一個月,運氣好的話,不會下雪,就暖和一點。”

    上世紀末,規模養殖,采砂挖金,有十年,瑪多人守著源頭沒水喝。一時之間,瑪多人的腰包鼓起來了,但是,生態給人最嚴重的懲罰。劇情反轉,瑪多由全國首富縣變成全國最貧困縣。生態退化到生態治理,是近十年瑪多在做的努力。

    老板講得蜻蜓點水,但是我聽出了人和瑪多共同的大起大落,而他并不愿意說出的部分,我也不好再問。

    “娃娃們呢?”我突然想到了后輩們。

    “娃娃們,家在西寧,當時考工作,考到了瑪多,在這邊上班,經常兩頭跑。也習慣了。”

    “他們上班,相當于我們出個省。”我笑著說。

    他也笑了,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一個重擔。

    我抬頭,發現掛在墻上的兩個大相框里,是裝裱起來的扎陵湖、鄂陵湖的照片。圖片上,扎陵湖水灰白色,鄂陵湖水青藍色,這兩個以湖水顏色命名的湖,云朵、鳥兒、山嶺倒影、草地、動物、柔美的光影,讓我眼睛久久不能挪開。

    想象黃河從巴顏喀拉山下發源后,細瘦的水流一路匯聚冰川沼澤,形成源頭最大的兩個淡水湖,它們像一雙鑲嵌在高原雪山深處的眼睛,用天然的圣潔和美好守護著那里的一切。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嘆。

    面終于好了,噴著蔥香。我埋頭吃著飯,但腦海里閃過的全是關于瑪多的素材。

    瑪多的藏語意思是黃河源頭。其實,它只是黃河流經的第一縣,它的名字里,就體現著古人對這塊土地與黃河關系的認識。也許古人命名時,在能力和認知范圍內,他們眼中的黃河源就是腳下的這塊土地。

    瑪多的名氣主要來源于黃河,重要原因是瑪多坐擁那兩個湖。有人做過一個類比,這兩個湖的水域面積相當于1600個故宮。也有人把瑪多比作黃河源頭超大蓄水池。因此,瑪多被賦予很多美名,諸如“黃河源頭第一縣”“千湖之縣”“畜牧業大縣”。

    為什么叫天上瑪多呢?海拔高,緯度高,高寒缺氧。它是青海省人口最少的縣,也是全國人口最稀少的縣境之一。就地理位置而言,它是在阿尼瑪卿山和巴顏喀拉山夾縫中,但這個夾縫實在太大了,這個高原上的平原,25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才一萬多。我對著地圖想,瑪多的溪澗、湖泊、河流比人口要密集得多。這里沒有四季,只有冷暖,大自然仿佛把春天和秋天遺忘在了別處。這個挑戰人類生存極限的地方,叫瑪多。

    從面館出來,雖然我已經打消了去看黃河源姊妹湖的念頭,但我還是徑直朝那一排出租車走去。問了好幾個師傅,他們轉動著眼珠子,面無表情,一邊在說出驚人的價錢,一邊顯得不太主動,我有些奇怪。幾位師傅神秘地說著什么,語速很快,聲音很低,像自言自語,我聽了半天,大概聽出了些意思。大意是說早上有個同行被逮住了,罰款、扣車,還不知道什么結果呢,現在大家都沒那個膽冒險。

    顯然,我的運氣不夠好,來得不是時候,我來得太遲。景區關閉了,神秘的河源也許只能永遠藏在心里了。然而我釋然,想象里的黃河源,應該是最干凈最美好的,也許,人類少一次到訪,少留下一點足跡,就是對這雙河源眼睛最好的保護和報答。

    街邊的樓房低低的,心忽然寬闊起來。在我熟悉的最小的縣城,高樓也會遮擋住陽光和人的視線。高樓大廈造成的視覺疲勞損傷,在這里得到奢侈的補償。

    黃河路、濱河路、河源小區,這些名字,刺激了我因為缺氧而遲鈍的大腦。我來到城郊幾公里之外,在那里看到了黃河。

    風的呼嘯更加猛烈,與之抗衡的是水鳥的鳴叫。除此之外,世界仿佛靜止,雪山和藍天變成了漂亮的道具,人在風里,呼吸和行動都身不由己。

    一個藏族小男孩拿著一個足球,在尚未變綠的草地上來回奔跑,一會兒把球拋向遠處,一會兒又把球扔向高處,獨自一個人在曠遠遼闊的高原雪山下和自己比賽。他的腳下,枯草和黑土層還顯現著一派荒涼。

    無邊的濕地,突然托舉起一座橋。橋欄被彩色哈達纏繞,風在橋上很賣力,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它修建于20世紀50年代,在這高寒缺氧的凍土地帶,有人曾為這座橋留下一句話:連接此岸與彼岸,承接歷史與未來,通往凈地的彩虹。它被稱作黃河第一大橋,7米寬,90米長。那一刻,我看到黃河水流動的身影時,心情無端地激動起來。

    沒有一個形容詞,沒有一個動詞,心里只剩下一個名詞:黃河。

    清碧的河水上,沒有漁船,成群結隊的灰天鵝,在岸邊曬太陽,或者在水面飛。灰黃的河兩岸,還沒有一絲綠意,枯黃的大地肌膚裸露著。河谷似乎在蔓延,采過沙的大坑,有的像空洞的眼睛,有些已經被泥沙填平,水岸仍然不見一棵牧草,當然也就不見成群的牛羊。

    一艘紅色的橡皮艇突然出現在水面,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漂流的人,一個人坐在黃河之上順流而下,此時,夕陽柔和,照著大地上的黃河。

    一只廢棄輪胎躺在不遠處,像一個孤獨的幽靈。還有一些動物的尸體,在水邊露出骨架來。

    開著摩托車的牧民,從橋上風馳電掣般駛過,天邊的云壓下來,人和天空的距離那么近。

    空曠的天空下,遠處是大片冰雪覆蓋的濕地,高原捧出來一片海子,它用深藍色眼睛注視著我,海子鑲嵌著一圈冰雪的邊子,在陽光下,它的光斑讓人晃眼。濕地上有大群的野鴨在嬉戲。

    因為還不是旅游旺季,這里很安靜,一切都回歸了自然本來的面目。路邊的牧人大哥說,再過一個月左右,草地綠起來了,人們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來這里。

    看黃河水從眼前平靜地流過,沒有波瀾,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它是黃河的幼年時代,弱小但蓬勃,幼年的生命力強勁,但更需要的是人們對它的呵護和愛。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找到源頭?為什么一定去那個圣潔之地?任何河流的源頭,并不是只有一條脈絡。每一條水源,都匯集萬千細流,容納毛細血管一樣的小溪,接納來自冰川的每一滴融水,在廣布的沼澤、湖泊吸納降水,還有一些是隱蔽的水源融會貫通,才有了一條相對穩定的河流。

    青藏高原就是眾水之源,中華水塔聳立在青海,只要心中有源頭,無論我們身處何方,都能隨時朝拜心中的高山,朝拜心中的河源。這樣我們就會從另一種意義上理解了河源,水的源頭就是生命的源頭。

    我帶著遺憾和滿足,離開瑪多。

    被一陣爭吵聲嚇醒,頭疼也再次來糾纏我。

    太陽似乎要把窗簾刺穿,強光從邊緣竄進來,加之地暖又燒上來了,屋內像是鍋爐房,烘烤得人無處藏身,呼吸也變得有些不暢。

    提前查天氣預報,氣溫在-2℃到5℃,所以網上訂房間時,還特別留意了這家酒店的網友評價:干凈、舒適、寬敞,有地暖,服務態度好,等等。入住時,前臺的服務員滿臉堆笑,為我戴上哈達,還贈送了藏香。吧臺上一支藏香升騰起繚繞的煙霧,大廳被一種特殊的香氣籠罩。

    房間的確寬敞,然而已經是五月份,地暖會讓人熱得心煩。睡覺前,我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但沒有用,倒是整整一晚上,車的轟鳴聲源源不斷,加之頭疼,根本無法合眼,天亮前,才瞇了一會兒,樓道里突然吵吵嚷嚷起來……

    “這也太熱了!”我抱怨著從床上爬起來,嘴唇起了一層干痂,胸悶難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似的。我打著哈欠,才意識到并不只是熱的問題,所有的癥狀應該都是缺氧所致。我把羽絨大衣收進箱子,把頭伸出窗外,外邊很清涼。我想一探究竟,到底什么車能吵一個通宵。我看到了馬路對面是達日縣中國石化加油站,燈箱廣告牌寫著:24小時加油,免費洗車,餐食服務。

    只想趕緊吃完早餐就去外邊透氣。找到供應早餐的樓層時,吵嚷聲已經停了。

    我在靠窗的地方找了個位置,放下手機正欲起身取餐,老板娘已經把幾樣食物端到我桌上。一個碟子里兩截油條、半個饅頭、一個雞蛋,另一個小碟里是腌胡蘿卜和榨菜。看來早餐是固定的。她圓鼓鼓的身子在通往里間的門口站定,指著左邊一排明晃晃的不銹鋼桶說,稀飯自己盛。

    每個桶上貼著標簽——白米粥、黑米粥、小米粥、紅棗茶,墻上的紅紙條寫著:稀飯不限量,但不準浪費。

    油條、饅頭、白米粥、腌菜和榨菜是我平時不喜歡也基本不吃的食物。心想實在不行就喝碗小米粥。我舀來粥,剝雞蛋時,門口忽然浩浩蕩蕩涌進來一群人,彩色藏袍的隊伍,應該是一家人,上身的沖鋒衣塞在藏袍里,腰間堆成厚厚的一圈,腳穿運動鞋。三個女孩,一個男孩,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大概四五歲,孩子們也都裹著毛衣、運動衣和袍子。頭發稀稀拉拉,蜷曲,胡亂扎著,蹦跳,互相推搡,脖子上紅色的珠串上下跳動,嘴里一個勁地念叨一個詞,七上八下,然后詭秘地大笑。

    “卓瑪……卓瑪……快點出來。”老板娘見秩序有些亂,朝里間喊著。

    閃身出來的卓瑪,穿金色鑲邊、紫紅綢印花的小馬甲,襯托出修長的身材。她扎著丸子頭,皮膚是泛黑的健康色,大眼睛,睫毛忽閃忽閃的,帶著濃重的鼻音方言跟這一家人說話。

    “讓她們坐下,我們給他們盛飯。”老板娘發著指令。但是卓瑪的勸說沒用,夫婦倆拖著寬大的衣袍徑直走進里間,四個孩子抓起消毒柜里的碗,在桶邊逐個嘗起來。“這個不好喝,那個好喝!”她們用沙啞的嗓子互相推薦著。

    卓瑪跑前跑后,安頓好每個孩子,用藏語對夫婦倆叮囑了幾句,終于維持好了秩序,找了靠窗的凳子讓那一家人坐下。

    “你叫卓瑪?”我盯著她問。

    “卓瑪!”她的臉泛過一絲害羞,隨即又把目光放在那一家人那里。

    “你在這里當服務員?”

    “對的,三四年了。”

    “餐廳是清真?”

    “老板是回族,四川那邊的。我是本地的,藏族。”

    “這邊主要是藏族吧?”

    “回族也多得很,還有漢族。甘肅來的很多,有蘭州那邊過來做生意的,還有河南來的,搞工程的。哪里來的人都有。”

    “看,還有他們。”卓瑪低聲說。

    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身穿印有“國家電網”字樣工作制服的年輕人,帶著幾個藏族小伙在吃飯。安全帽就放在桌邊,隨身帶著的幾樣小工具,就在腳底下。

    我湊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在與一個工作人員的閑聊中,我才得知,結束達日無電歷史的標志事件是,2008年9月30日,國網青海省電力公司批準并掛牌成立了達日供電公司。

    “2019年,達日縣實施電網延伸、改造項目。2020年,變電站增容擴建、輸變電新建工程投入運營,達日電力基礎設施建設不斷完善。我們就是要爭取戶戶通電,供電面積持續增加。讓電力助推地方經濟社會發展。”他一邊說還一邊打開手機,讓我看一些圖片。

    我看到圖片上,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把自己固定在高聳的水泥電桿上,戴著白手套,在電桿頂端安裝一個不銹鋼的“大漏勺”,我一臉茫然,問道:“這是什么裝置?”

    “看不懂了吧。”他笑著說,“我們在給鳥兒安家呢。”

    “這是鳥巢?”我驚奇地問。

    “對,愛心鳥巢。達日黃河國家濕地公園鳥類有49種,其中國家一級保護鳥類3種,國家二級保護鳥類5種。”他向我介紹。

    “原先,電力線路搭掛異物造成故障跳閘的情況比較多,我們就在電力線路上安裝驅鳥器、防鳥刺來防止。這兩年,我們也改變思路,經過涉鳥習性研究,專門進行鳥巢的設計與制作,安裝電力愛心鳥巢,從‘驅鳥’轉變成‘護鳥’。”他得意地說。

    “鳥巢搭建既讓鳥類有了棲息地,又保護了電力線路。”我搶著補充道。

    “對對對,從試點到全面推廣,今年計劃安裝五十個。這也是我們檢修人員的一項工作。”

    我恍然大悟,生態保護意識的提高,可以體現在各個領域。電網與自然可以和諧共生,人、電、鳥也能共同發展。真是大開眼界。

    吃完早餐,我起身用微笑跟老板娘打招呼。

    “你從哪里過來的?”她因為剛才的慍怒泛著紅暈的臉也有了笑意,降低了嗓門問道。

    “從甘肅過來的。”

    “啊!甘肅嘛,遠得很吶,來旅游嗎?”

    “想看黃河源,但……”

    “看黃河源嘛,要去瑪多,你不行的,那里海拔四千五百多米,是果洛州氣候最差的縣,冷得很。”我話沒說完,老板娘就搶過話頭。

    “今天早上樓道里在吵什么?”我隨口問。

    “就是這家人,真真的把人能氣死。”她努了努嘴,大眼睛轉動著,湊近我的耳朵,語速很快聲音很低地說起來,“他們是本地的牧民,經常來,每次都住好幾天。”

    城外的路寬闊平坦,像一條長長的甲板,白色的線和箭頭一直通向黃河的方向。路上基本沒有來往的車,路的兩側也一片荒涼。黑色的灘涂地,沒有水,也沒有草,風有些寒意,寒意雕琢著大地,凸起或者凹陷,都是風的手筆。路右側低于路面,突然出現一個大型器械停放場,不同種類的鐵都在這里聚集。挖掘機、裝載機、鏟車、吊車、叉車,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機械。這是一塊夾在兩條路中間的開闊三角地,靠近河水,土質黑色,坑洼不平,猜測以前應該是一片濕地。而眼下,它承載的是一些鐵質的家伙。鐵腥味在蔓延。我看到好多車都在顯眼的地方貼著聯系電話。而這些機械的中間,粗壯的鋼架結構撐起兩塊方方正正的大型牌子,鋼絲網上鑲嵌著藏漢雙語的紅色大字。

    一塊寫著:抓草原防火,促生態和諧。

    另一塊寫著:三江之源,生命之源。

    落款是青海省三江源辦公室和達日縣自然資源局。

    旁邊還有一塊打印布上是“嚴懲黑惡犯罪,弘揚社會正氣”字樣,當初應該是彩印,現如今,字跡全部褪色,變成一塊黑白畫布。廣告牌和大型機械一同站在刺眼的陽光下,站在一片浮塵里。而路邊,停著一排各式各樣的小車。

    我舉起手機拍向它們。忽然一幫人圍攏了過來。

    “你在拍什么?”一個年輕人雙手插兜,嘻哈著問。

    “我隨便看看。”我面無表情地答道。因為我分辨不出他是出于好奇還是一種責問,便把自己的面部從層層防曬武裝中露出來,用捉摸不透的語氣答道。

    我知道,在藏區,拍照需謹慎,但這一片荒野之地,會有什么忌諱呢?我假裝鎮定,心里卻擔心起來。

    “需要干活的嗎?人和機械都有。”

    “不需要不需要。”我連聲說著。

    我急急地離開他們,大口喘著氣,朝前走。

    我邊走邊偷瞄了地上,才發現機器旁隨處躺著人,有的仰面朝天,烏黑的面部裸露在太陽下。有的蜷縮成一團用帽子遮著頭。乍一看,一動不動的,怪嚇人。這個大型機械市場兼勞動力市場,像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他們和機器在一起,整天在強光下的灘涂地上,在黃河邊等一些活來做。

    四周的山高聳著,山坡黑乎乎,像被煙火熏過。匍匐在坡地上的風馬旗,是留給大地的唯一色彩。黑土灘從山底下的河谷地向山坡蔓延,一眼望去不見一根牧草。

    黃河邊更大的一塊紅色廣告牌,藏漢雙語寫著:青海最大的價值在生態,最大的責任在生態,最大的潛力也在生態。

    廣告牌一側是已經被認定為危橋的達日黃河大橋,另一側是新建的達日黃河大橋。而導航依然認準的是舊橋,它把我引上了一條禁止通行的路。橋的終點封閉著,防護欄上寫著此橋為危橋,禁止通行,如跨越發生意外,后果自負。

    為了抄近路,我滑下一道陡坡,踩著坑坑洼洼的灘涂地,朝新橋走過去。雖然缺氧已經呼吸不暢,但我沒有放慢腳步,周圍沒有見到人,不遠處幾只流浪狗走走停停,我不由得緊張起來。手腳并用爬上陡坡,來到路面,我看見了那座嶄新的黃河大橋。

    扶在欄桿上大口喘氣,風呼嘯而來,此時,腳下的黃河水泛起細小的波紋,在高原的陽光下漫無目的地流淌著,山坡、河灘、水岸,一色的蒼黃。河谷里,滿是采挖過后留下的大小坑洞,這些長在河道里的瘡痍,有些已經被泥沙填滿,有些儲滿了水。對面沙地上開過來一輛皮卡車,有男子走下來,在水邊鋪開一張大毛氈,揉搓一堆衣服。他應該是附近工地上干活的人。在巨大的黃河面前,人變成一個黑點。

    橋上沒有人。啊,終于有人來了,有穿藏袍的人騎摩托車呼嘯而來,經過我時,摩托車嘎的一聲停住,我定睛一看,后排的人懷里鉆出一個男孩,他的眼睛超級大,一眨不眨盯著我看。見我沒有問路的意思,也沒有遇到困難之類,他們又一腳油門飛馳而去,從橋的一頭奔向另一頭,朝著達日縣城方向駛去。

    新的達日黃河大橋更寬更長,欄桿看上去更加堅固。

    橋面上躺著很多圓形的石頭,我挑選了一塊裝進背包。這石頭光滑圓潤,黃河水沖刷過無數次,它是牧人撿拾起來的。一顆小小的石頭,在我心里不斷擴大,我特別珍惜它,因為它的出生地是遼遠的雪域高原上蜿蜒奔流的黃河。

    回到家,我用毛筆在石面上寫下“黃河源”,并把它擺在書案上,那是我從黃河源帶回家的唯一一樣東西。

    黃河在巴顏喀拉山北麓,向東南方向前進,離開瑪多縣,進入達日縣。在吉邁鎮北側,黃河緩緩流過。因為地勢開闊,在這里,我從黃河順流和逆流的兩個方向,都能極目遠處,仿佛黃河從山和天接連的地方流出來。在另一個方向,山的埡口,黃河又流到天上去了。河道開闊,河水在這里沒有岸的約束,也沒有其他聲音的掩蓋,閑庭信步似地慢慢朝前走,顏色清澈,發出清越激蕩的響聲。

    站在新橋上看老橋,像看到黃河的昨天和今天。老舊的滄桑感和全新的時代感,共同寫就了黃河的面貌。

    水泥墩子上,紅色鋼筋條組成一個方形的鏤空柜子,一把鎖掛在那里,把保護黃河的設備牢牢看守著。它的代號是BM16-1,白鐵皮上寫著紅字:

    水文設施

    依法保護

    請勿破壞

    【作者簡介:呂敏訥,作家,現居甘肅隴南。主要著作有《試燈與踏雪》《霜生四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