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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4期|林淵液:桃花藥
    來源:《散文》2024年第4期 | 林淵液  2024年04月12日08:05

    午后陽光

    我是在瘟季那種人力軟弱的時刻開始喜歡午后陽光的。當是時,村子里人少,匆忙的兩三粒都是取快遞的,只有我一個閑人在刷村。

    陽光遠遠地鋪張,灑在冠蓋連綿的樹上,從樹縫里漏下來的光有神性。整個村子有一種被煎炒熟透的植物氣味,這種氣味像餃子一樣浮在空中。

    桃花開得爛漫,那陣勢像是假的才能如此。午后的桃花招不來蜂蝶,招不來飛鳥,像一個從良的青樓女子。

    那一年,我也是在這樣的午后,偷偷下來放風。那時節遇到的人,謙卑、溫文、有節制、有敬畏。還記得紫薇樹后有一個人,隔著遠遠的距離大聲向我問好。口罩遮去她半張臉,一開始沒認出來。原來是常在大堂物業處頂班,喜歡著中性衣裝喜歡黑著臉的那女子。從那以后,她沒怎么黑過臉。

    藍色的布頭

    池塘邊的假山,不知何時有一盆又一盆的植物被擺放上去,綠蘿、柑橘、蝴蝶蘭、發財樹之類,蔫的蓬亂的枯了葉邊的,花盆是白的棕的瓷的塑料的。現代人種花大都這樣,只愛它葳蕤的盛放的果子離離的樣子,過氣了就遺棄了。假山造景并不是我所喜歡的風格,但它至少是整潔的,美學自洽的,不至于淪為垃圾場。正待找物業管理處來解決,一天午后刷村時碰到了我們樓道的清潔工,她正為它們澆水。那是一個湖北籍小姐姐,見我撿拾落花來養,經常樂呵呵地湊趣。我問她為何給那些花木澆水,她說:我養的呀,不澆水,哪兒來的花。

    維護她的生活激情與維護俺們村的視覺美學,哪一個更重要?我沒有想明白這檔子事。物業管理處我沒有去找,這狀況又持續了幾個月。

    兒子小時候,我陪他讀過一冊繪本《爺爺一定有辦法》。爺爺將一條藍色的破毛毯為約瑟改作外套,外套老舊了,變小了,爺爺把它改為一件背心,之后,它被爺爺改為領帶、手帕,最后變成了一顆紐扣。它一次次地老去,又一次次地重生,爺爺的陪伴與藍色破毛毯的陪伴,一直也沒有停止。故事溫暖而又機智。我更喜歡畫面下的老鼠一家,那是世界的B面。從這條藍色破毛毯一次次裁剪下的布料,給鼠們帶來多少歡樂。它們從房梁上扯下爺爺扔掉的布頭,用它做藍色的衣裳、藍色的窗簾、藍色的被單……城市里的生活設計,一直有著兩套系統,就如約瑟一家和老鼠一家。

    小女孩藏寶記

    木棉花開到最熾之時,也是花落之時。這時的鳥是不飛的,全都在地上走,翻揀著什么。不同膚色不同臉譜不同種族,各自安好。這一天,我的目光逮到四只珠頸斑鳩、三只烏鶇和一只張飛鳥。

    在地上跟鳥們一起翻揀的還有一個小女孩,她把木棉花一朵又一朵地拾起來,然后像珠寶一樣,藏到一塊大巖石后面的凹壑處。她的臉肌蓄滿一種不可告人的得意,不知道是因為單純的獲得,還是數字的不斷攀升。我發現了她的藏寶地,假裝不知道。

    一個朋友聽我提起張飛鳥,去搜它的圖片來看,說果真長得像張飛,那名字可不是白起的。豈止是長得像,連性子也像。魯迅早就寫過的:“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樹梢的鳥巢

    黃葛樹葉子掉光之時,我看到了它的巢。它把巢筑在樹梢上,這樹梢伸在路中央。在一個以樹枝作為線條的構圖里,那個巢是唯一的灰黑色塊,十分醒目。不知道這個奇葩主人是誰,忍不住拍了幾張照片,在朋友圈表達困惑。朋友們的留言很有意思,一半是現實主義視角一半是浪漫主義視角。朋友們說它肯定是在黃葛樹葉子未落之時筑的巢,葉子葳蕤便可藏身。一位朋友說野貓經常上樹抓鳥,樹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野貓可望而不可即了。不少朋友覺得這巢建得危險,一刮大風便要上演飛屋環游記。為大風擔心的朋友,無一例外都是北方人。也有對它表示賞識的,有人夸它的巢圓圓的、穩穩的,筑得好。有人夸它格局高、視野好,想必是個喜歡看風景的主人。也有人調侃,這主人愛蕩秋千就是了。

    我每天去看它,早晨從未見過,先于我來之時它便出去謀生。午后見過兩次,都是倏地一下鉆進巢里,沒能辨認出它是誰。黃葛樹很快地長了嫩黃的葉芽,新葉不斷地成長,變成了碧綠的老葉,這過程不過半個月的時間。

    直到它的巢淹沒在樹葉海里,我也不知道它是誰。

    花朝節

    村子里,山茶、刺桐、火焰木開遍。草坪上,開花的是一點紅和黃鵪菜。石板路上一層黃色粉末,頭頂唯有秋楓樹,清潔工小姐姐說,是近旁杧果樹的花粉。春風無比慷慨。

    李翠蓮上吊

    午后刷村時,遇到清潔工小姐姐彩妝上演。有導演有演員有跟班,她們仨,恰好負責我們這棟樓。導演很嚴厲地說:不笑,這是一個苦戲。女主角趕緊就換了一臉愁苦。導演說:拂袖。女主角就把一雙水袖甩上去。聽手機里的唱段是豫劇。原來導演是河南人,女主角是湖北人,跟上導演也學了豫劇。問她們這出戲叫什么,答曰:李翠蓮上吊。這么直截粗暴的戲名,我以為是一個小唱段,結果發現,竟然是一出大戲,全本十小時。

    立夏

    “萬物至此皆長大”,這一天,村子里的陽光已經有了薄金,是真的夏天了。我選擇匍匐在地,去觀看薄金照在小草小花們臉上的樣子。匍匐之時,眼中唯有海金沙、水蜈蚣草、小蓬草、苦苣菜、一點紅、紫花地丁、黃鵪菜和酢漿草。身外世界,頓成百倍之大。

    芒種

    “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芒種,是《紅樓夢》重筆著墨的時間點,或許只是作者的個人偏嗜,研究者卻因此揣測成書年份。葬花,正是黛玉獨自為花神餞行的行為藝術。

    南方的農業物候,與黃河流域、長江流域不同,關于二十四節氣,實在是需要重新尋找意象和表達。這一天,陰晴不定,驟雨后,雞蛋花落了滿地,池塘瀲滟的波光反射到花樹上,搖曳如船行,把人晃得迷醉而暈眩。今年的第一朵大花紫薇也被打落下來。想起狄蘭·托馬斯的幾句詩:

    在平整的墳墓

    我大步走過死亡的國度

    剽竊的主人在石上敲動密碼

    廢料

    撿了朵大花紫薇,養在一個梯田般流線形的煙灰缸里,好像這才是它的居所。在生命結束之后,它又在我的案頭盛開了兩天。

    錯了的,要么是地方,要么是時間。

    有一次在博物館看到一個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晚期的展品,是一件玉管鉆廢料。

    每次看到雕工精美的玉璧、玉琮、玉鉞,心內都暗自納罕:生產力那么低下的年代,機械工具匱乏,他們是用什么方法將堅硬的玉石雕琢成器的?一件玉器上的獸面紋案,眼睛直徑像圓珠筆芯那么大,用放大鏡觀察,竟是由十六根切線組成的。據考古學家們發現,當年玉匠已經能熟練地運用雕刻技法,管鉆法更是普遍應用于鉆孔技術之中。

    那塊在紅山文化時期被玉匠師傅廢棄的玉料,在數千年后的今天,被供在高潔的絨布下,聚光燈打在它的頭頂,數不清的人們對它駐足觀賞。

    自傷

    荷花開滿了池塘。這一朵,它是必得戳破自己的葉子才可以開花。

    現代美學

    雜花與樹,與古典建筑元素襯合的美感,依然是最容易達成的。這當然可能緣于數千年的審美慣性,也可能是,古典美學反過來成為潛在的美學標尺,自覺幫我們衡量。可是,現代高層建筑的尺度,已然是對于自然,對于花與樹的傲慢與背叛,這才是現代美學以至現代精神自絕于自然的緣故。

    病葉

    秋風起時,香樟樹落下一些紅葉。我發現,葉子是從葉脈周圍先紅起來的,紅紋路把這片葉子鏤空了,露出底綠,每一片都像美麗的重彩蕾絲。這是去年發現的秘密。今年的相同時節,香樟樹落下的紅葉都是滿滿的紅,再也覓不到重彩蕾絲葉子,我一直不知何故,直到遇見一枚病葉。這枚紅透的葉子留有四個綠色葉斑,但不在葉脈鏤空處,呈現出的是一種病態。

    猛然想起,去年撿到蕾絲葉子的那天,其實是大雨過后。原來它被意外打落之時,還并不足夠老。那次遇見,只是為了讓我窺見一種成長的秩序。

    幸存者·一

    前一天走過,七里香的花苞還是星星點點,生機蓬勃。沒想到只過了一天,花苞雖然綻放了,卻只剩下一朵。園丁們規定了七里香的生存原則,他們不辭辛苦地把七里香整飭成一個花球。那些蓄積能量努力開放的花苞并不知道,它們的璀璨會在圓球的半徑之外,它們等不到這一天了。

    幸存者·二

    如果不是光來眷顧,我千百次走過都未曾發現它。那株小草名字很美,叫作鉆葉紫菀。度娘對它的介紹讓人頗為精分。在人類需要時,它是可以清熱解毒的草藥,然而當與小麥、綠豆和油菜長在一起時,便成雜草,需要鏟除,需要除草劑噴殺。再看到手執鏟子和簸箕的園林工人,我就擔心鉆葉紫菀的命運。

    幸存者·三

    村子里種著一棵金鳳樹,夏天開金紅的花。樹洞里自發了一株小橘樹,橘葉上居住著一個柑橘鳳蝶的蟲寶寶,黑乎乎的,像一粒鳥糞。每天都去看望它,有時午后沒有去成,夜晚打著手電筒也得去看,不看一眼不安心。它可是頑皮得很,有時盤在橘葉下面,像是故意嚇我。蟲寶寶的生長是肉眼可見的快,我眼看著它蛻了兩次皮,還是黑乎乎的,身子倒是變長了。這成了心病。天上飛來飛去的壞蛋那么多,它這怎么藏得住?立冬前一天,它竟然已換了新的衣裝,一身綠衣與橘葉混同難辨,這下,天上的壞蛋們沒那么容易發現它了。

    可是,它并沒有能夠成為幸存者。有一天我去看它,不見了蹤影。金鳳樹的樹洞里自發的草全部被拔除,蟲寶寶的小橘樹也沒能逃脫被鏟除的命運。它逃過了天敵,卻沒有逃過人類。我只陪了它十七天。

    像紅葉這樣的白發

    紅葉是優秀的樹們的白發,秋風搖落一陣,頭發便稀了,看起來滄桑而智慧。

    立冬

    這天,第一聲鳥鳴在六點十分,比一周前延遲了二十分鐘。人類應該設計一款智能叫醒鬧鐘,把每天第一聲鳥鳴放大五十倍。鳥們的生物鐘肯定比我們更順應自然規律。自霜降以來,村里見的多是這幾種鳥:暗綠繡眼鳥、池鷺、鷦鶯、白鹡鸰、白喉紅臀鵯。池鷺像是專為荷而來,荷花開得壯闊之時,它們常自池塘的東邊飛過池塘的西邊,翅膀伸展開時,頗有鷹姿。殘荷被清理之后,不見了它們的影子。

    這天又不是出門沒洗臉,刷村時,鳥們只是與我打游擊,只聞其鳴,不見其面。

    大雪

    北方的冬天是快意恩仇的,小雪大雪,令南方人歆羨了許多年。

    南方無雪。是日午后二十攝氏度,天朗氣清。我肯定是抱怨過南方的冬天的,一邊享用它的宜人一邊抱怨它的溫暾淺薄。樟林和大葉紫薇算是對風霜有過強烈反應的,葉紅過,葉落過,落了一地之后,竟與宿命達成和解了,冬日的午后,看起來是不驚不乍的蔥綠。對一棵樹的凝視如果是經年的,肯定會發現許多秘密。大葉紫薇枝頭,去年蒴果和今年蒴果是同在的,去年蒴果綻裂如花。宮粉紫荊,去年莢果和今年莢果也是同在的,去年莢果飄帶開裂,種子不知拋撒到哪兒了,果皮卷成雙螺旋DNA鏈。春天開花的黃花決明已經結果了,花還一直開著,讓我想起外婆的一位朋友,我們稱她大牛妗。大牛妗生命力特別旺盛,一生生下十個女兒,第九個女兒與我是小學同學。大牛妗常是在門樓前切番薯葉時,肚子疼了,把孩子生下來,自己剪了臍帶,然后回到門樓前繼續切番薯葉。當然,這些經霜的葉子是不一樣的,細看,它們臉上都有風霜,不信,看紫荊葉看蕨葉。南方的冬天是中年的境地,包容、妥協、堅忍、豐闊,而看起來如此平庸。

    小葉欖仁

    小葉欖仁的葉黃葉綠竟是不知何時發生的,等我注意到它時,已是輪回中成年的樣子。關于小葉欖仁,我喜歡的幾個特點,都可以用專業術語來描述:主干直立,側枝輪生呈水平展開,樹冠層傘形;葉小,提琴狀倒卵生。如果可以分層觀看,那傘形展開的每一層側枝,都是極美的。這種需要現場剔除和甄別的局部的美學感受,基本上是無法與人分享的,即便是最親密的人。

    從樹下仰望小葉欖仁,與Robert Ryan的剪紙頗有些神似,我在小說《失語年》中寫過這個大胡子男人的一幅作品。

    有一年參加文學進校園活動,去了一所小學。雙側行道樹都是小葉欖仁,正是花期,吸引了許多昆蟲前來。我問孩子們:你們知道在小葉欖仁的花上嗡嗡嗡的是什么昆蟲嗎?全場齊聲說:蜜蜂。其實我觀察了很長時間,全部是蒼蠅,一只蜜蜂也沒有。不是說蒼蠅追腥逐臭嗎,至今,我不知道該作何解。我一直在等待村里的小葉欖仁開花,等了數年還沒等到。

    桃花藥

    村子里的桃花又開了。每次桃花一開,俺們村就變成江南。

    桃花不止開在俺們村,還開滿了朋友圈,滿屏的粉艷流轉。

    桃花的最高價值取向,一直是審美。可是,它僅僅是在審美嗎?

    葛洪在醫書《肘后備急方》里寫過桃花的藥用價值。它能夠讓人變得白皙,還能細腰身。這是多少小姐姐求而不得的事情。“取三樹桃花,陰干,末之,食前服方寸匕,日三。”“方寸匕”是古代量取藥末的器具名,草木藥末一方寸匕大約是一克。這個方子后來少見流傳,流傳下來的是另一個方子,除了桃花,還加了白瓜子仁和白楊皮。據說服用三十天面白,服用五十天則手足俱白。桃花色紅入血絡,又得春天生發之氣,改善面部的微循環自是功效不差。

    朋友圈里,黃醫生講的故事更加有趣。范純祐(他老爸更加出名,就是范仲淹)孫女喪夫發狂,幽閉在室內,夜來自己破了窗欞,爬到桃樹上,把桃花吃得快完了。第二天早上,家人把她接下來,病已愈。按照中醫的說法,這女子突遭變故又驚又悲,氣血凝滯,痰迷心竅,以致發狂。桃花疏肝散氣、消痰化瘀,剛好起了效用。

    直到今天,野生動物生病時,依然有自己尋求救治之藥的本能。人類的這種本能是不是在進化中因為分工反而退化了?

    我曾經因為家人患感染性胃腸炎,在村子后面草坪找了一些白花蛇舌草,煮水喝了。胃腸病是好了,可是朋友聽后表示后怕:萬一,那片草坪噴灑過農藥呢?

    如果范純祐孫女剛好走過我們村的桃樹,她是該爬上去吃呢,還是不該爬上去吃呢?

    林淵液,70后作家。廣東省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主任。出版《出花園之路》《穿過小黑屋的那條韓江》《無遮無欄的美麗》等散文集及小說集《倒懸人》,曾獲三毛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林語堂小說獎、廣東魯迅文藝獎(散文獎)。提出散文人格、散文人設等文學概念,為散文研究提供新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