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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薛濤:往返于山居和心靈的行者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江玉婷  2024年04月09日17:42

    2022年尋常的一天,薛濤開車從沈陽回營口,沒注意工作群的新消息。過了一會,同事打來電話,問他想不想報名去駐村。幾乎沒有停頓,薛濤立即說:“我報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同事審慎地說:“先和家里商量一下?”薛濤笑著說:“不用,我能做主。”得到確認后,他的資料當天報了上去。

    幾周后,駐村地點確定了——白旗鎮莫家村。這意味著,遼寧文學館館長薛濤的駐村生活開始了。

    一、安頓

    到了白旗鎮,薛濤先在匯鑫旅社落腳,一周后租了間瓦房。瓦房兩間一戶,中間隔道矮墻,他的鄰居姓于,是鎮里的英語教師,經常把“I am sorry”掛在嘴邊。

    南山下,炊煙照常升起。薛濤在小院里劈柴、生火,在鐵鍋里燉菜、煮粥。燒完炕的炭火,能烤地瓜、土豆。烹飪技術無以為繼,他的辦法是——吃飯時翻開汪曾祺的《家常酒菜》,書中詳盡介紹了蘿卜、韭菜花、手把肉的做法和滋味。不過,他通常只是讀讀就罷了,并不會照著烹調。

    白旗鎮政府在南山下。莫家村戶籍人口有1700多人,超半數外出務工、求學。老人和空屋都在日漸坍縮。無人問津的小路上,薛濤順著莫會計手指的方向,發現了樹木掩映下的廢棄小屋。兩人在窗框上釘牢紅黃兩色的鐵皮警示牌:“危險房屋 請勿靠近”。

    那天,他們找到了許多藏匿山中的舊屋,釘了許多塊警示牌。

    在這里,大地安排好一切。映山紅開了,白旗人開始種地。待到威仙靈發芽,薛濤拿起三齒耙赴約。這種草藥的綠芽長在根須頂端,一根綠芽一毛錢,當地人叫它“辣椒秧”。十幾名村民一起開挖,第一天賣了三萬六千元。

    夏季某日,薛濤依照蠶農的作息在凌晨三點半醒來。他們要去小岔溝,剪下附著蠶的柞樹葉,再把成筐的樹葉扛到另一處山坡。那里柞樹更茂盛,樹葉足夠蠶啃食。

    秋收,也叫“搶秋”,山民的對手主要是野豬。野豬啃過的玉米穗比蛻牙小孩啃得還整齊。它們拱過的玉米地,只留未熟的瞎苞米。獸醫莫明貴大為不解,他始終沒弄清楚野豬如何能隔著幾層葉子,精準辨別作物的熟度。

    晚秋,薛濤戴白線手套推獨輪車,跟村民到小房身附近撿玉米。山腳下,一只鳳頭百靈從稠李樹上飛下,落在田壟中間,那里籠蓋著收割機碾碎的玉米葉。

    秋風吹過,枯葉與那只褐色小鳥齊飛。

    寒冬將至,薛濤上山拾柴。劈柴時,他想起梭羅寫在《瓦爾登湖》里的觀點,大意是:“樹樁給我兩次溫暖,一次是劈它,一次是燃燒它。”這再正確不過了。薛濤深有體會,劈柴要舍得花力氣,只消劈幾下,渾身就熱起來。

    冬夜,他平躺在火炕,感到身體快要燙熟。然而,被子外的空氣是冷的,臉凍得幾愈僵硬。他不得不像烙肉餅一樣隔會兒把自己翻個面。這時候,他恨不能把自己扔熱鍋里煮煮——好歹全身是同一個熱度。后來,薛濤買了電暖氣,情況得以緩解。

    駐村幾個月后,丹東市出現新冠肺炎疫情,莫家村組織全員核酸檢測。檢測點設在山下的露天廣場,有的老人住山上,行動不便,下山困難。薛濤和同事為他們提供上門檢測。

    “如果能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多跑幾趟有什么關系呢?”薛濤堅持上門采樣。上門檢測時,薛濤發現:他的車底盤夠高,足以應對崎嶇不平的山路。

    經過香草溝口時,薛濤停下車,透過望遠鏡觀看了鷹襲擊小雀未果的全過程。后來翻閱《中國鳥類野外手冊》,他斷定這是一只日本松雀鷹。

    二、時間

    疫情期間,村里的果蔬店偶爾開放,不過儲備的白菜賣完后便再無存貨。

    于老師站在矮墻邊,目光灼灼地說:“走,上山。咱們守著一座山,還能吃不著菜?”薛濤馬上通過了這條來自鄰居的刨野菜邀請。次日,兩人一早上山,收獲了許多大耳毛菜。

    下午回家,薛濤用開水燙一下大耳毛菜,涼拌很好吃。后來,他又用大耳毛菜煮方便面,同樣十分美味。這種野菜也叫東風菜,它會趁著東風生長。

    又一天,于老師提議一起去摘刺嫩芽。到了地方,沒發現刺嫩芽,于老師面露難色,隔幾分鐘便說一句“I am sorry”。雖然沒有找到刺嫩芽,但在一簇光禿禿的灌木下面找到了大片蕨菜。

    薛濤提議將這里命名為“蕨菜嶺”,于老師投了贊成票,提議全票通過。這應了白旗人常說的老話——種豆得瓜,不算白忙。

    返程時,途經一株開得茂盛的桃樹。兩人駐足,品鑒了許久。在桃樹附近,于老師還意外發現了沙參,它肥大的根莖深藏于石塊中。薛濤的三齒耙派上用場,挖到了21枚沙參。

    快到家時,于老師問薛濤記不記得挖沙參的地方。他沉思片刻,答道:“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于老師哈哈大笑,《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是一首家喻戶曉的歌曲。

    分別前,兩人相約來年再去挖沙參。

    薛濤勤勤懇懇吃沙參,吃得頗具創造性——沙參燉肉、沙參煮面……連吃6天后,于老師為薛濤提供了新思路——把沙參拍扁后,用平底鍋干煎。他嘗試后發現,這種做法果然極佳。薛濤快樂地飛起來,沖出去告訴于老師他的試吃體驗。

    連著半個月,兩人每天上山挖野菜、采草藥。有時,會遇到淫羊藿,當地人叫“三枝九葉”。那年這種草藥的收購價是18元一斤,最高時漲到25元。于老師曾大量收獲過淫羊藿。

    這段快樂時光,應是發生在春天。薛濤的判斷依據如下:他自小怕熱,天一熱,什么也不想干,讓他撿錢都不去。而春天,天不熱,他對出門滿懷期待。

    蕨菜晾在墻頭,慢慢晾干水分,小院彌漫著草木的清香。薛濤給這個小院起名“南山居”,入院鐵門的栓管上,時常落了一只蜻蜓。小狗球球在院子里專心撲蝶。

    山居生活中,薛濤著迷于鳥鳴。林間漫步,他被一聲鳥鳴吸引,忽然停下腳步,抬頭長時間看向遠處的樹梢。路過的山民問道:“薛書記,你落枕了嗎?”

    四月,薛濤需要經常出差,參加閱讀推廣活動。回到白旗鎮時,山谷里百花盛放。他錯過了開花的過程,這無疑錯過了一件重要的事。

    在這里,時間不是一個抽象的數字,而是一個具體的形狀。傍晚,小院的燈下藏著一只蜘蛛。它要織網,可是吐了一根長長的絲后,便一動不動。

    它在等風。

    適宜的微風,會把絲線吹到燈柱上。固定好一根絲線后,蜘蛛搭建框架,在中心呈環形織網。薛濤忙著干農活,進出時偶爾瞥上一眼。

    已經成形的蛛網上,捕獲了不少蚊蟲。蜘蛛尚未享用盛宴,仍在一絲不茍地織網。在這不經意的幾眼中,薛濤看見了時間流逝的痕跡。

    他抬起手看了看表,一共過去兩個半小時。

    三、基地

    駐村工作之前,薛濤就計劃在鄉下建一個閱讀基地。多方了解后,他把目光投向白旗鎮九年一貫制學校。他和校長姜國見過幾回,校長愛好書法,有教育情懷,倆人合轍。

    薛濤開始聯系出版機構,人民文學出版社、接力出版社、新蕾出版社、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遼寧教育出版社、《文學少年》雜志社、《小溪流》雜志社等十余家機構響應,首批籌集了4000余冊圖書,實洋達20萬元。

    在鄉村學校,圖書珍貴,校方擔心丟失,習慣把圖書鎖進圖書室統一管理。

    薛濤去過許多鄉村學校做講座,明白學校的考量。他和姜校長商量,在教學樓的每一層設置開放書架,借閱無需登記,丟了也別追責,他會定期回訪,補充新書。姜校長同意了。

    學校離薛濤的住處很近,相隔幾百米。圖書在校園鋪開后,薛濤自己偷偷去過一次。

    那時是冬天,學生坐在走廊地面,三個或兩個連成串,有的背靠背,有的靠著墻,自顧自地看書。書架前,有學生推搡,嘟囔著:“我要這個,你不許搶。”

    看到這一幕,薛濤感動得幾乎落淚。

    學校宿舍樓的大廳也添置了書架、桌椅和展板。隔了一陣,薛濤又去了一趟。他確認了一件事——學生讀書不是一時新鮮,而在逐漸成為習慣。

    后來,姜校長給薛濤發了一段課間閱讀的視頻。校長說:“薛書記,你干了一件好事。把書擺在走廊是對的,放在圖書室里孩子不一定看。”

    有天放學,薛濤在校門外的小橋邊遇見幾個男孩。他問:“聽說你們學校來書了,你們喜歡嗎?”“喜歡,喜歡,一下課就去看。”他們嘰嘰喳喳地回答,說起自己最近讀的書。

    “你們平時都在哪兒看書?”薛濤問。有的說教室,有的說宿舍,還有一個男孩說拿家去了。“你準備歸還不?”薛濤接著問。男孩遲疑了一下,沒吭聲。

    薛濤笑了笑,沒繼續問。他不會鼓勵學生偷書,但是發現了也不去追究。他相信,一個兒時偷書的孩子長大后大概率不會成為小偷。

    后來,薛濤聯合學校組織“愛讀書好少年”征文活動。他的想法更包容一些——如果學生寫不出閱讀感悟,抄點好詞好句也可以。總之,盡可能鼓勵更多孩子愛上閱讀。最終,近百名學生參與,31位學生被評為“小讀書愛好者”,12位學生被評為“愛讀書好少年”。

    評選結果出爐后,薛濤去學校做講座,為學生頒獎。他買了幾十冊書,還有十幾盞兒童閱讀燈做獎品。講座現場,學生很活躍,經常提問題,和薛濤互動時眼里有光。

    講座結束后,鎮上有位干部感觸很深,她發現了文學的魅力,也第一次發現鄉村的學生對閱讀這么有熱情。

    在村部,剛剛趕來上班的同事告訴薛濤,他家門口來了幾個小孩,想請他簽名。薛濤猜測,應該是辦完活動后有學生記住他了。他住在學校側身,常在附近出現,學生結伴打聽著找來了。

    還有一次,他騎自行車上街買菜,路上迎面碰見一個小孩,小孩愣了一下。他騎車經過,身后傳來一聲細微的“薛叔叔”。這大約是個內向的男孩。

    薛濤沒想過讓學生記住他。這證明孩子們的確喜歡那些書,對他屬于愛屋及烏。

    四、平衡

    6月,南山下多名居民目睹一條烏梢蛇臥在墻頭曬鱗。蛇是變溫動物,雨天陰冷,體溫下降,它需要曬個太陽。體溫升高后,它游走了。

    蛇喜歡棲息在倉房和草垛。于老師指著南山居里的藍倉房,對薛濤說:“那里至少住著一條大烏梢蛇。”幾年前,他和蛇打了個照面,好在人和蛇各走各的路,相安無事。

    這個故事無法安撫薛濤。在主人憂慮的眼神中,球球照常鉆進倉房玩,狗和蛇互不打擾。

    有時,平衡會被打破。有村民在柞樹下仰頭捉蠶,一條小豆粒蛇突然出現,鉆進他的嘴里咬住舌頭。他就這樣死了。

    還有人自稱“捕蛇能手”,當眾表演徒手抓蛇,結果被鐵樹皮蛇咬住胳膊。所幸送醫及時,撿回性命。第二年,他沒有命喪毒蛇之口,而是死于一場車禍。

    生與死也在構成平衡。

    薛濤見過老周頭的白狗,它嘴里叼著一枝松蒿,搖搖晃晃地跑著,一頭撞在墻上。它十幾歲了,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已步入晚年。

    于老師見過白狗年輕時的樣子。那時,老周頭也不叫老周頭,他騎電動三輪車出門,白狗聽見馬達一響,立馬撲過來,“騰”地一聲跳上車。它要跟著主人一起進山。

    后來,白狗老了,跳不動了。老周頭連扛帶拽,費好大勁才能把它抬上車。

    老狗在夏末去世,它死后,松蒿開的花也謝了。

    老周頭的傷心有目共睹。后來,球球生了一窩狗崽兒,薛濤想讓老周頭領養一只,好歹能排遣孤獨。球球生的4只小狗花色各異,唯獨沒有白色。老周頭嘆口氣,搖搖頭走了——它們都不是老白狗的后代。

    一周后,老周頭找了過來,還是領走一只小狗。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小白,但時間會讓它成為他的小白。

    如何面對死亡,是一個永恒的課題。

    清明節,薛濤在老虎溝路口值班,認真履行森林防火任務。一位老太太去對面的山坡祭奠老伴兒,她很有精氣神,愉快地走著,像是去找老伴兒聊天。

    過一會,來了一位年輕女子。她離婚后改嫁,新婚丈夫去世,埋葬在西邊的于家嶺。女子新寡,拿著祭奠用的水果,背影瘦削。

    薛濤無法看清祭奠者的面容。唯一清楚的是,行人驚飛了枯樹上的烏鴉。烏鴉很快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大自然中的平衡,時刻上演。薛濤會在窗臺放一些面包渣和餅干,垂涎已久的山雀不敢啄食,它懼怕野貓。他思忖,“鳥為食亡”的真實性有待商榷。

    夜晚,薛濤和同學在小院吃烤肉。火苗舔著鍋底,篦子上逼出的血水迅速干涸,肉片分泌出油脂滋滋作響,炙烤后的嫩肉迸濺出迷人的焦香。

    此時,窗欞上,一只大刀螳螂鉗住一只枯葉蛾。僵持十幾分鐘后,螳螂咬斷了蛾的脖子。螳螂的勝利,也是平衡的一環。

    在南山居,薛濤時常聽見啄木鳥的叫聲。他曾擔心,啄木鳥那么用力地啄樹干會不會頭暈。查完資料后,他發現擔心是多余的。

    就像山民常說的,“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山林的安排十分周密,啄木鳥不會頭暈,世界不會亂套,平衡還在繼續。

    薛濤的院子里長了卷柏,也叫“還魂草”,一墻之隔的院子里長了白屈菜,也叫“斷腸草”。這邊索了命,那里便還魂,這種安排不可謂不妥善。

    世上許多事也是如此。就如缺了冬天的,春天總會補回來。坐在院子里,薛濤看看白屈菜,再看看卷柏,心里只有平靜。

    五、等待

    駐村時,薛濤保持寫日記的習慣,兩年記了20多萬字。在此基礎上,他創作了《我不是博物學家》和一些短篇童話。

    《我不是博物學家》里,他介紹了白旗鎮的118種鳥獸草木。辨別物種的過程中,薛濤也在確認人與物的關系。

    譬如,大杜鵑在林間鳴叫。老周頭望著田野說:“布谷鳥飛回來了,又一年了,該種地了。”冬去春來,新的輪回開始了。

    薛濤想起了童年。他出生在遼北鄉下,家中兄弟三人,他是老大。童年時代,薛濤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帶孩子,保證弟弟開心,再不濟也得不哭不鬧。

    每當弟弟哭得昏天黑地,大杜鵑經常出手相助。薛濤哄騙道:“你看,鳥都勸你不哭不哭,你還哭啥呢?”弟弟聽了,破涕為笑。

    由是,薛濤自小對大杜鵑抱有一種感激之情。村里人都叫它“布谷鳥”,他給大杜鵑起了另一個名字——“不哭鳥”。

    薛濤打小想養一只狗,但怎么也養不活。小狗崽抱回家里,三個孩子圍上去,一個人還沒抱夠,另一個就搶走。哥兒仨給小狗搭的窩半夜塌了,把狗砸著了。沒過多久,小狗死了。

    薛濤找到一個僻靜、風景好的地方,把小狗埋了下去。哥兒仨很傷心,又抱回來一只小狗。這只也沒活長。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父親撿回來一只流浪狗,它順利長大了。

    然而,過了一年多,小狗被瘋狗咬了,得了狂犬病。為了防止狂犬病擴散,它必須被處決。家里沒人下得去手。四姑父來了,在井邊設圈套用繩子把狗勒死了。

    那幾天,全家愁云慘淡。薛濤沒放棄,他相中了四姑家的狗,經常拿著零食偷偷去四姑家。狗跟薛濤親,跟他回家玩,但從不過夜,攔都攔不住。它知道自己家不在這兒。

    駐村兩個月后,婦女主任雪芬送給薛濤一只小狗,小狗叫球球。薛濤駐村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出現了。球球滿足了他童年時代對小狗的所有期待和幻想。薛濤一站起來,球球就跟他走,不用招喚。

    他去鎮上買東西,球球跟著。路上要穿過一條寬馬路,球球怕車,它就在路邊趴著等他。薛濤回來,球球隔著馬路站起來,陪他回去。

    如果薛濤要出差幾天,球球會去雪芬家和于老師家討口吃的。等他回來了,球球立馬跟他走,沒有猶豫,沒有遲疑。它記得薛濤,記得它的家是南山居。

    《我不是博物學家》出版后,薛濤構思了幾本新書:一本可能是《于老師》——這一書名已征得于老師本人同意;另外還有一本散文集,主角是球球。他還計劃寫長篇,沒有透露具體內容。

    “所以我說(很多事)沒有結果,要等,一定要等。很多作品正在走過來,也要等。”這是薛濤在漫長歲月里得到的感悟。他筆下的小說大多是開放式結局,這與他對生活的理解有關。

    六、藏書

    自小,薛濤家的藏書要比村上的小伙伴多些。但即便是多,也多不了多少。

    他的母親是村小的語文教師,姥爺也是語文教師,后來當過兵的二舅,退伍后也當了教師。再后來,小舅也成為教師。家人都為他的藏書做過貢獻,尤其是姥爺和小舅。

    他在倉房里翻出來兩本大部頭:《魯迅全集》第二卷和《西湖民間故事》。《魯迅全集》全是字兒,他覺得這本書很重要,雖然看不懂,閑時會拿出來翻一翻。

    《魯迅全集》上有作者的照片。媽媽告訴他:“魯迅是作家,作家了不起。”語文老師天然崇敬作家,主要是因為上課離不了作家們寫的“課文”。這是薛濤第一次知道作家這個職業。

    這仿佛是一種隱喻:后來,薛濤的小說《黃紗巾》入選蘇教版初中語文教材,《黃紗巾》是第二單元最后一篇課文,第一篇課文是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西湖民間故事》有彩色插畫,故事也好看。薛濤獨自把它從頭到尾讀了幾遍,印象最深的是蘇東坡的美食軼事。在數不清的夜晚,他垂涎西湖醋魚的滋味。

    那時,他還不知道,多年后自己會去杭州,在老字號樓外樓上點了這道菜。然而,只消一口,兒時的癡想便幻滅——魚肉幾乎是生的,只是一碗熱汁澆在剖開的魚身上而已。

    童年時代,《西湖民間故事》散發著無盡光華。小伙伴小武想借這本書,倆人約好下午去學校后面的小樹林一起看。

    那天,小武失約了。

    小武一向不愛上學,不大寫作業,老師無可奈何只好讓家長管教。他的父親脾氣暴躁,打了小武一巴掌。小武也打了父親一巴掌。小武很后悔,逃出家門,在小樹林里上吊了。

    薛濤等不到小武了。他無數次地想,假如小武早點讀到《西湖民間故事》,他的脾氣會不會好些?即便還是那樣暴躁,小武是否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不至于尋死?

    幾年后,薛濤夢見宇宙在眼前運轉。他夢見了死后的小武,兩人在星辰中無所適從。醒來后,薛濤爬上屋頂,躺在平臺上。夏夜微涼,星河浩瀚,人那樣渺小。

    上小學時,薛濤讀到《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片段。他想像主角一樣有只小鵝,一次次央求奶奶。奶奶送給他一只小鵝,這只小鵝有些跛腳,走起來一瘸一拐。

    薛濤煞有介事地給小鵝上“飛行訓練課”——在半空中把小鵝拋出。有一天,它掙扎著飛回半空,撲閃著飛走了。周圍的村民很吃驚——小鵝非但沒有“中道崩殂”,反倒學會了新技能。

    此后,薛濤愛上了飛鳥。《砂粒與星塵》里,薛濤寫了一只叫公爵的公鵝,它夢見自己前世是大雁,于是每日訓練飛行。公爵如騎士般保衛羊圈,果真擊退了狼群。

    薛濤愛看小人書,他想用《土炮大隊》交換小舅的《西游記》第三冊。小舅討價還價:“我并不特別喜歡《土炮大隊》,如果你特別喜歡《西游記》第三冊,那得再加一本《獨立大隊》。”小舅年長薛濤6歲,又是長輩,薛濤只能照做。

    有時,他也能扳回一局。比如,小舅和小伙伴在別人家豆子地里打滾。薛濤制止未果,撂下狠話:“你等著,小舅。”他扭頭回家,找姥姥主持局面。如果小舅想免去皮肉之苦,就得送薛濤一本小人書——借已經不行了,行情變了。

    兩人為了小人書纏斗了幾年。有一年暑假,小舅毫無跡象地出現在薛濤家門口。他用自行車馱來一箱小人書,淡淡地說:“這些歸你了。”

    薛濤沒有預想中快樂。他惆悵地想:“這就都歸我了?為什么不是靠自己斗爭來的?”

    七、愛好

    薛濤和弟弟可以說是奶奶帶大的。他的父親年幼失怙,奶奶頂門立戶。他的家鄉昌圖與內蒙古科爾沁左翼后旗交界,這里有信奉薩滿的風俗。當地人供奉黃仙,奶奶也不例外。

    早年,家中連遭意外——院子里的木桿突然倒下,牢固的糧囤突然倒塌,險些砸傷奶奶。她發怒了,指著供奉黃仙的神龕說:“你根本不保佑我們家,我還供你干啥?”

    說罷,奶奶抄起石頭把神龕砸爛。那之后,家里一天比一天順當:大伯當兵,三伯、四伯考上大學,子女的著落都不錯。父親成家后,奶奶和薛濤一家生活。

    兒時,薛濤問奶奶:“砸神龕的事情是真的嗎?”奶奶答:“有這事。”他敬佩不已。奶奶的想法有些《國際歌》的意味——想過上好日子,全得靠自己,黃仙也靠不住。

    薛濤喜歡畫畫,自制墨汁和宣紙。墨汁的制作方式有兩種:一是蠟燭熏黑碗底后,刮下黑色粉末兌水;二是過濾碾碎后的鍋底灰。牛皮紙上刷一層白灰水,晾干后就是宣紙。

    印章也好辦——融化的蠟燭油滴進火柴盒,凝固后脫模刻字。讀了鄭板橋的《竹石》,薛濤癡迷于畫竹子。東北不長竹子,他拆了奶奶的掃笤,把竹子枝兒靠墻根擺了一趟兒。

    長期臨摹后,薛濤畫竹子的功力見長。奶奶不置可否,她只說:“等我掃地了,得扎起來。”潛臺詞是,她不用的時候,薛濤可相機行事。

    看著孫子整日在院子里鼓搗,奶奶勸他去附近的銀河水庫走走。她悠悠地說:“你們小孩得知道這世界有多大,在院前院后蹦跶沒啥出息。”

    第二天一早,薛濤帶著兩個弟弟出發。他們準備了干糧和水,每人帶一根木棒防身。從太陽屯出發,三人拜訪了月亮村、日月村、五星村,躲過惡狗的攔截,成功抵達銀河水庫。

    三人氣喘吁吁地坐在岸邊,看著水面平靜下來。他們一聲不吭地坐著,直到頭頂的星河流淌,倒映在水面,薛濤忽然明白了水庫名字的由來。他的心口淌出暖流,莫名感動。

    薛濤愛上了溜達,平時背瓶水,拿根小棍兒,白天出發,晚上到家。七歲時,他獨自走了二十里路去姥姥家,還鬧出一場“烏龍”。

    那天,父母急壞了,拿桿子翻遍了附近的池塘和水庫。“你們今天在一起玩了嗎?”父母問遍了不常和薛濤一起玩的小朋友——常玩的早問過了。

    到了傍晚,母親忽然想起來,早上她隨口問了句:“姥姥家的櫻桃熟了,你敢不敢去?”

    薛濤說:“敢。”他認為,自己已經報備了行程。

    在姥姥家的大炕上,薛濤和小舅睡熟了。他聽見父親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睜眼,又聽見父親拍拍他說:“沒事,接著睡。”父親轉身走了,他要回去報信。

    高中畢業后,薛濤曾經騎幾天自行車,去幾百里地外的同學家干農活。同學家和自家的地一樣,他愿意去同學家勞作,因為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干活有詩意。

    工作后,薛濤喜歡旅游,隔段時間便約“驢友”四處走走。他將其歸結于天性,“我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喜歡去新鮮的地方看看,看看那里邊都有什么新鮮東西。”

    據薛濤回憶,他的父親曾經做過電影放映員,常年在十里八村演電影,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比如青島和杭州。父親也是一個愛好溜達的人,因此十分理解兒子的愛好,也很支持。

    八、寫作

    高中時,學校舉行演講比賽,每班推選一名學生參加。截止日期臨近,沒人報名,班里學生一討論,推薦薛濤參加——他看書多,應該能講。老師同意了。

    接到任務,薛濤抓緊寫演講稿。有同學買了水果罐頭,給他補充體力。很快,薛濤交了講稿。他打定主意,正式比賽那天不照稿子念。

    薛濤最后一個上場。上臺后,他講了兩三分鐘,把演講稿揣兜里,開始即興發揮。

    “請問校長,下課后我們為什么不能蹦跳?要知道,在人類進化過程中,黑猩猩因為夠得到高處的水果才活了下來。”

    “為什么不能在課間大笑?笑是一種高級的情感表達,有助于建立人際關系和社會聯系。”

    ……

    臺下,學生沸騰了,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薛濤希望爭取更多的自由,但改變并未發生。學校打算處分薛濤,教師紛紛求情。最后,處分沒有下發,他按要求交了一份檢討書。學校領導諒解了一個少年的偏激和魯莽。

    那時,薛濤愛寫雜文,憤世嫉俗,像個斗士。他還寫過一首十幾行的短詩,同桌讀完說:“這個適合投雜文報,我爸總訂。”次日,同桌拿來報紙,薛濤按報社地址寄出稿件。詩被選用,稿酬6元。

    后來,薛濤經常給雜文報投稿,但都沒被錄用。編輯韓玉每次都會回信。他告訴薛濤,十幾歲的年紀對世界的理解太淺薄,不適合寫雜文。

    演講比賽后,教師找薛濤談話時也說了類似的話。兩件事摞在一起,他確信自己這時不適合寫雜文。尖銳不起作用后,他收起了尖銳。

    1990年,薛濤考上鐵嶺最高學府——鐵嶺師專。次年,他的第一篇小說《磨剪子老頭》在湖北省級雙月刊雜志《當代作家》發表。很快,這篇小說被《小小說選刊》轉載。

    畢業后,薛濤進入高中當老師。前4年,他在教務處工作。白天,大家坐在一間辦公室里忙碌,他在腦子里構思小說。下班后,同事都回家了,他有時會留下來伏案寫小說。

    那時,全家租住在小瓦房里。薛濤經常寫到凌晨兩三點,時間一長,人迅速瘦下來。母親看著著急,勸他:“天天熬夜寫小說,把身體都熬壞了。你才20多歲,還能寫幾十年,急什么呢?”

    薛濤被說服了,逐漸調整作息。后來,學校有教師退休,安排他進班講課。上了兩年課,薛濤有些無以為繼——他一度帶三個班,意味著同一堂語文課一天要講三遍。他害怕重復。

    另一個問題同樣突出:他的短篇小說集出了好幾本,需要出差的次數越來越多。語文老師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人請假,一連串教師跟著調課。他想配合出版社,又不想麻煩同事。

    困擾之際,有媒體向薛濤投來橄欖枝,他如獲大赦。1998年,薛濤調到《營口日報》當副刊編輯,一直干了12年。在選擇稿件的過程中,他也在錘煉文學的審美標準。

    后來,薛濤調入遼寧省作協,又被安排創建遼寧文學館。再后來,就回到故事的開始,他在回營口的路上接到了一通有關駐村工作的電話。

    對話

    薛濤&江玉婷

    Q:駐村結束了嗎?

    A:上一屆結束了,新一屆又開始了。我仍舊留在白旗鎮,繼續我和它的故事。

    Q:對于山民來說,身邊植物涉及生計。

    A:關注的更多是使用價值。比如,燉魚放一把藿香葉子,槐樹花可以烙餅,成熟的北馬兜鈴果實泡水喝清火。他們對鳥了解得不多,鳥沒什么用,也逮不著。

    Q:您的長篇小說里,主角有哪些相似點?

    A:這些小孩都有點孤獨,獨來獨往,氣質上有幾分相似。還有一點,就是愛溜達。

    只有在溜達中才有經歷,才有曲折離奇。我喜歡寫風景,可是校園里能有什么風景呢?只有讓主人公走出去,我才可以寫更遼闊的景色。

    “出走”的寓言性在于——每個人從生下來那天開始,就意味著他要出走。人只能出走,而且一定要出走。在我的老家,對一個人最低的評價就是,這個人在這兒待了一輩子。

    東北人是闖關東的后代,有出走意識,老一輩言傳身教,加之遺傳基因的作用,最終可能形成了一種文化心理。

    Q:東北人的詼諧和氣候有關嗎?

    A:東北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冷得不行。熬唄,開春了,天氣就暖和了。必須熬下去。這么冷的地方,不樂觀不行,總不能天天哭吧。

    你想啊,再過一個月天就暖和了,就有盼頭了。只要肯熬下去,總能把春天盼來。如果一年四季沒有變化,春天永遠等不來,熬下去也沒用了。那可能需要另一種哲學。只要活著,總會有一個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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