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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3期 | 周齊林:風叩門環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3期 | 周齊林  2024年04月10日07:46

    1

    一陣風吹來,門環發出清脆的響聲,聲音回蕩在記憶的深井里。

    門和窗是房子的眼睛,溫暖的陽光透過它們涌入屋內。門是隱私的屏障,關閉門和窗,便暫時隱匿在屬于自己的城堡里,可進可退。閣樓上,年幼的我手持一臺半舊的軍用望遠鏡,透過窄小的窗子觀察著屋外的一舉一動。

    晨曦時分,母親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門。沉重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嘎吱的響聲,沉睡的村莊也跟著醒過來。緊接著,村里一扇扇緊閉的大門慢慢敞開,陽光瞬間吞沒黑暗。一直到深夜,一扇扇門才關上。

    村莊是一個巨大的連通器,這里雞犬相聞,耳鬢廝磨,牽一發而動全身。薄暮時分,涼風習習,村里人都端著飯碗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一邊吃一邊嘮著家常,分享著各自碗里的菜肴。夜的幕布完全落下,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恍若白晝。夜半躺在床上,夜風吹拂門環發出的陣陣響聲不時傳入耳中,伴我入眠。母親的一聲咳嗽回蕩在夜空中,傳遞到每個村里人的耳里,在他們心底泛起陣陣漣漪。

    一條無形的繩索把一道道門串聯在一起,緊密相連,編織成一個村莊的模樣。

    秋收過后,時光的腳步仿佛停滯下來,此刻的村莊是安靜深沉的。經過夏秋兩個季節忙碌的收獲,村里的人終于閑了下來。村里人三五成群聚集在屋里納鞋幫,屋外的空氣已有了些微寒意,大門緊閉。寒風透過窗欞的縫隙吹進屋內。屋內點著爐火,溫暖如春。老頭兒雙手伸進袖管里,緩緩往茶館走去。只有孩子們還要背著書包去上學。調皮的孩子看著家里人都閑在家里,嘟嚕了一句,惹來滿屋子的笑聲。

    五額嬸是藍塘村人,與我的外婆同村。因了這層關系,母親和五額嬸走得很近。母親常去五額嬸家串門,有時會帶去蔬菜,有時會帶一些糖果。五額嬸就住在我家對面,相隔不到五十米。五額嬸比我母親大二十歲。母親生我那年,寒冷的冬天,呼嘯的寒風如一把把冰冷的刀,還沒出月子的她挽起褲腳去濕淋淋的稻田把浸泡多日的油菜拉上岸,自此就染上了風濕性關節炎。幾十年下來,天氣稍有變化,母親的腿就隱隱地疼。

    隨著時間的推移,疼痛變得明目張膽。母親疼得滿頭虛汗,面色蒼白。疼痛來襲時,母親端著一瓶活絡油,拿著刮痧的白勺子,推開五額嬸家沉重的木門,讓她幫忙刮痧。母親彎腰坐在板凳上,五額嬸拿著白色的瓷勺子,沾點水,水起潤滑作用,刮起來得力,不會傷及皮膚。五額嬸由上而下嫻熟地刮起來,在母親的背上刮出一道道細長的痧痕。刮完痧,五額嬸在我母親的背上涂抹一層活絡油,母親頓感全身輕松許多,仿佛身上的濕氣被擰干了一般。

    那個午后,五額嬸捂著胸口緩緩癱倒在地。恰巧這時,我母親端著活絡油,拿著刮痧的白勺子走進門,她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五額嬸心臟病發作,母親急忙進屋取來藥給她服上才幸免于難。

    多年后,這個場景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里。在時間的發酵下,它成為一種隱喻,不停地敲擊著我的胸膛。

    2

    時光流逝,當年在午后的風里奔跑嬉戲追逐的我已遠離故鄉,來到城市。

    城市里的門五花八門。工廠密集的南方小鎮彌漫著鐵的氣息,每個廠門口都守衛森嚴。

    2007年,剛大學畢業的我進了東莞寮步鎮一家一萬多人的臺資廠。廠規嚴格,每個員工須佩戴廠牌進出。未佩戴的每抓到一次罰款一百元。彼時,月薪只有一千八。廠牌分黃、藍、黑三種。普工員工佩戴黃色,中層干部佩戴藍色,總裁辦的佩戴黑色。我本應該佩戴藍牌,后因在總裁辦負責外貿工作,人事部給我發了一張黑牌。廠牌是身份的象征。當我佩戴著廠牌從廠門口經過時,我看見門口的保安長久地盯著我脖子上懸掛著的廠牌,眼底滿是驚訝和羨慕。

    早上,臨近上班時,我常看見在外租住的工友因廠牌落在出租屋里而被保安拒之門外。一個年輕的女孩因沒帶廠牌蹲在廠門口哭泣。任她如何求情,保安都置若罔聞。一次我因在外留宿,廠牌遺失在酒店里。眼見上班時間臨近,焦急的我故作輕松地往里走,走至廠門口的瞬間,保安忽然厲聲把我叫住。“我是總裁辦的,剛出差回來,廠牌落在家里了。不信你打電話問問?”我忐忑地說道。保安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最終把我放了進去。

    在偌大的辦公室,總經理的辦公室比較特別,安裝了單向透視玻璃,站在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卻能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在大辦公室上班的人,每分每秒都正襟危坐,我時刻做出沖鋒陷陣十分忙碌的模樣。在一雙雙無形的眼睛的監視下,辦公室形同牢籠。彼時的我初入社會,每隔一個小時總會借故看樣品跑到下面的車間透氣放風。

    門內的世界深不可測,欲望在這里沉浮蒸騰。一天深夜,我看見業務部的主管走進了總經理的辦公室,半個多小時出來時,她頭發略顯凌亂,面色緋紅。一扇門把我隔離在外,我隱約能想象到里面發生了什么。一周后,在眾人的驚訝聲中,她成了業務部的經理。

    宿舍是四人間,門是鐵門,一個窄小的窗戶安裝在靠近走廊這邊。下班后,大門敞開,屋內煙霧彌漫。我們時常為是否開門而爭吵不休。睡在我上鋪的阿勇想關門安靜看書,一旁的阿華卻堅持打開門通風。他們爭吵得面紅耳赤,差點動起手來。這扇門和窗不屬于我。在工廠宿舍住了一月有余,渴望一扇屬于自己的門和窗的想法愈加強烈。發工資后,我終于在外面租住了一個月三百的房子。一室一廳,很寬敞。門是防盜門。窗很大,窗外是一條嘩嘩流淌的河流,河流兩岸一排排高大的榕樹,枝繁葉茂。深夜,周遭安靜下來,靜靜地躺在床上,能聽到嘩嘩的水流聲。晨曦微露時,樹上的鳥鳴聲不時傳到耳邊。河流、樹和鳥的存在讓彌漫著鐵的氣息的工業區多了一抹詩意。

    我在臺資廠做了不到半年就離職了。許多年后,當我帶著懷舊的傷感,驅車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停車的剎那,打開車窗,我看見廠門此刻已銹跡斑斑。朝里張望,廠房空蕩蕩的。

    離開臺資廠,隨后的這些年,我輾轉顛簸,東莞寮步、虎門、道滘、萬江、厚街,深圳上沙、廣州白云區,這些地方都留下我的氣息和足跡。一道門隨著我的離開而關閉,另一道門隨著我的離開而敞開。我在氣息不同性格迥異的門之間穿梭徘徊,直至筋疲力盡。

    深夜,火車發出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它龐大的鋼鐵身軀映襯著我的虛弱與單薄。2011年,大病初愈的我拖著虛弱的身體重新回到了東莞。幾經輾轉,我在寮步一家模切機公司做文案策劃,試用期三個月。廠里的辦公室都是透明的玻璃門,上班的鈴聲響起,每個人都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工作一月有余,一日快下班時,主管忽然跟我說,轉正的名額只有一個,到時從你們兩人間選一個。另一個是主管的遠方親戚,半個月前招進來的。主管還想說什么,我忽然起身,用力甩開凳子,走出了門。次日下午,我結完工資離開了工廠。站在廠門口,望著車流密集的馬路,我忽然不知何去何從。疾馳的汽車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地,它們車門緊閉,車窗偶爾露出一條縫隙。我像一輛拋錨在半路的汽車,進退兩難。

    幾天后,我孤注一擲,租住在寮步消防支隊附近的一間出租屋里,做自由撰稿人。

    白天,我伏在電腦前,逼迫著自己批量生產著各式文字。足不出戶,生活簡單到只剩下一臺電腦。好友峰在一里外的一家制衣廠上班,峰晚上不加班時,會過來看我,陪我聊天。峰見我整天在外面吃快餐,有個晚上,給我送來一個六成新的電飯煲、兩個吃飯的小碗以及兩個裝湯盛菜的大碗。我從超市買來了米和紅棗,早上起床煮粥吃。吃完早餐,在鍵盤上敲一兩個小時,到附近的菜市場買一點肉和排骨燉湯。

    窗戶對面三樓是一家工廠的食堂,每到開飯時間,幾個穿著工裝的女孩總會透過窗戶一臉好奇地踮起腳尖,朝我這邊張望著,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她們在三樓,我在二樓。透過窗戶這扇門,我看見這些女孩細嚼慢咽的樣子,心生羨慕。我每天精打細算,把一天的花費壓縮到最低。

    我以床鋪為凳子,手提電腦放在一張簡易的可折疊的桌子上。我彎曲著身子敲打著鍵盤。兩個月下來,我出現了腰肌勞損的癥狀,一股酸痛聚集在腰間,酸痛不已。

    出租屋的鐵門形同虛設,一整天,我幾乎不出門。深夜,實在憋不住了,我才會打開門,走至月光下,慢慢奔跑起來。在一個廢棄的爛尾樓里,我沖著寂靜而又蒼茫的夜空大聲嘶喊咆哮著,以此來宣泄自己內心的壓抑和孤獨。

    半年后,在蓮姐的推薦下,我進入當地一家政府單位編一本文學內刊,生活終于安定下來。我租住在離單位一公里路的博夏社區。一室一衛,衛生間外面是一個狹小的廚房。我從二手舊貨市場淘來一個床頭柜,床頭柜恰好可以擺放跟隨我多年的筆記本電腦。在政府機關單位,我小心翼翼地工作著,寡言少語,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棟六層樓高的公寓,每層有五個房間。一樓入口處安裝了堅硬的不銹鋼防盜門,租戶需要憑密碼刷臉才能進來。二手房東是我的老鄉。木制的房門漆成了灰黑色,右手敲門,單薄的木板發出咚咚的響聲。住在我對面的那對年輕夫妻經常吵架,身材健壯的男人酒醉歸來,屋內的燈亮著,敲門卻不應。借著酒勁,他一腳飛踹過去,門砰的一聲裂開了。緊隨著女人的哭泣聲透過門和墻傳到我耳里,我隱約感到無形的東西摔落在地發出破碎的響聲。

    夜色如潮水般涌來。我疲憊地回到狹小的出租屋里,躺在床上,世界的喧囂暫時隱遁而去,寂靜把我淹沒。兩個小時后,寂靜迅疾被再次襲來的喧囂吞噬而盡。樓下是燒烤店,喝酒劃拳的喧鬧聲如長了腳一般沿著墻壁攀爬而上,透過窗戶進入房間,不時沖擊著我的耳膜。對面房間三歲的小男孩正哭泣著,發出嘶啞尖銳的聲音。整層樓呈一個凹形,我住在最里的一間,仿佛受到兩面夾擊,一步步被敵人逼到了絕境之中,無邊的聲囂漫上來,把我淹沒。

    次日,我特意去手機店買了一副不錯的耳機。深夜,我戴上耳機,聽著傷感的音樂,世界的喧囂頓時被我排除在外。

    我渴望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門和窗。房子是一個人的棲息地,藏身之所。夜色如一團團黑云壓了下來,倦鳥歸巢,藏匿于枝繁葉茂遮蔽下的鳥巢里,世界頓時安靜下來。

    3

    五年后,我用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積蓄買下一套寬敞的二手房。入住那天,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看著窗明幾凈的房間,感受著房子里彌漫著的溫馨與安靜,一股別樣的溫暖在心底流淌開來。

    安靜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成無邊的寂靜與孤獨,它們如潮水般襲來,把我淹沒。我懷念出租屋的生活。周末,我常步行到曾經租住的博夏社區買菜。

    彼時住在出租屋,房東是老鄉,說著一口濃重的江西永新口音,聽在耳里倍感親切。每天下班歸來總會跟他聊天嘮嗑,仿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出租屋的鐵門外是一條街道,清晨或者薄暮時分,本地的商販錯落有致地占據滿了街道的左右兩旁。置身其間,仿佛回到了故鄉的墟上,彌漫著濃郁的煙火氣息。

    城市的小區,出入都需要門禁。一次進入小區大門,我忘帶門卡。保安見我面生,三番五次地詢問,直至我報出房號,他才放行。小區的保安看著外賣員面露不屑,經常與外賣員發生爭執。一個外賣員忍無可忍,轉身疾步從一旁的小賣部掏出一把刀沖上去。刀的語言是無聲的。鋒利的刀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保安見狀拔腿就跑。

    門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緊閉的大門里藏著一顆顆設防的心。

    “土,是農民扎根在泥土中的真實感,是對大地的歸順與感激,是一種生活的虔誠和踏實。鄉村是熟人社會和人情關系盛行的無形秩序維持的。鄉土社會重視安土重遷,秉持著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原則。”

    在鄉村,幾十年如一日的相處下,鄉民對彼此的生活習慣爛熟于心。側耳細聽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就能判斷出來者是誰。我們的祖祖輩輩生于斯埋于斯,無法舍棄。

    疏離慢慢從電梯里衍生出來。在電梯的作用下,人慢慢推離地面。在城市,人脫離大地,處于懸空狀態。不斷壘起的高樓大廈把人懸在高處,疾馳的汽車讓人和地面隔著一塊堅硬的鐵皮。在鄉村,人終日是緊貼大地行走的,渾身彌漫著泥土的氣息。

    在城市各色小區,鄰居如同虛設,每家每戶都房門緊閉,過起自己的日子,互不相關。一棵棵從鄉村移植到城市的樹,風塵仆仆的模樣,彼此不明底細,分不清來路。

    對面住著的鄰居是一家三口,男的每天往返于廣州上班,女的專職在家帶孩子。

    那日早上,我拉開門正欲去上班,見對方門口放著的一包垃圾滲出的污水已流到我家門口。彼時正是盛夏時節,污水散發著惡臭。忍著滿腹的氣憤,敲響對面鄰居的房門。開門的是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人。我指了指從垃圾袋里滲出的污水。女人見狀看了我一眼,把門口的垃圾袋提進門內,而后砰的一聲把門關了。晚上下班歸來,我見地上的那攤污跡還在,嘟嚕了幾句,進屋拿出掃把把地拖干凈。

    幾日后,相同的情況又發生了,袋子里發餿的牛奶發出陣陣餿味,一只蟑螂透過門的縫隙迅速竄入我屋內。我一腳踩踏過去,卻踩了個空,蟑螂早已躲進墻壁的縫隙里。忍無可忍的我急促地敲對方的門。“這是我自家的門口,又沒放在你那里,你兇什么?”女人的這句話點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和女人爭吵起來,女人指著我的鼻子罵,說你一個男的欺負一個女的算什么。“到底是誰欺負誰?你還講不講道理?”我大喊道,聲音回蕩在樓道里。附近的鄰居見狀紛紛出來圍觀。

    周末,手機忽然尖銳地響起來。“我是住在你對面的那戶人家的老公,我在樓下,你下來一下,我跟你聊下前天發生的事。”我剛出樓梯,只見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我頓時人仰馬翻,摔倒在地,正欲起身,又被對方一腳踹翻在地。“誰叫你欺負我老婆的?誰給你的膽子?”男人叫囂道。我正欲上前還手,不料被下樓的鄰居給拉住了。

    迅速報警,警察查看監控后把胡須男拘留起來。動手打人,男子面臨著刑拘或者七八萬的賠償。囂張的男子在派出所內立刻了下來,他說話變得結結巴巴,雙手微微顫抖著,不停態度誠懇地向我道歉。男人說這段時間在公司很累很壓抑。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開,不料他女人抱著不到三歲的孩子走到我面前賠不是。

    在旁人的不斷勸解下,我最終選擇了和解,接受了對方的賠償。

    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經常做噩夢,滿頭虛汗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夢里,有人拿著一把刀追殺我,我拼命地跑,直至跑到懸崖邊。刀刺來的那一刻,我縱身一躍跳入懸崖。我通常在此刻驚醒過來,窗外夜涼如水。

    半年后,對方賣掉房子搬離了小區。新住進來的房主是一對中年夫妻,面相和善,在附近的菜市場買菜,兩個兒子正上初一。

    一天,我下班歸來不久,敲門聲響起,杯弓蛇影的我如臨大敵。打開門,卻見是對面的鄰居。男人手里拿著一把包菜和蒜薹,說,今天貨進多了,還剩余很多,挺新鮮的,你拿著炒著吃。男人說話時,臉上那抹笑蕩漾開來。我連連道謝,不好意思地接過來。關門,看著桌子上靜靜放著的新鮮包菜和蒜薹,我腦海里就浮現出年幼時五額嬸經常給我家送菜的場景。

    門還是那扇門,卻因門內人的不同而發生巨變。

    4

    許多年過去,風叩門環發出的清脆響聲不時在我耳畔響起,它不停敲擊著我的胸膛。這是記憶中的鄉村才會出現的溫馨畫面。一扇門和一對環背后是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家。夜色潮水般退去,晨曦緩緩灑落在屋舍的一磚一瓦上。門上的門環威嚴地扣于門面之上,它是最先宣告客人到來的使者。

    多年過去,熱鬧的村莊深陷在無邊的孤寂里。

    屋前屋后的鄰居大門緊鎖,只剩五額嬸和我母親固守在家。一扇扇灰舊的大門緊閉,門梁上,一只蜘蛛倒懸在蜘蛛網上,靜靜地等待著獵物的靠近。偶爾的一個行人走近,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蜘蛛聞聲迅疾躲藏到暗影里。

    緊閉的大門里危機四伏。2013年深冬時節,屋外陰雨連綿,寒意逼人。獨居在村尾的八字嬸一連三日房門緊閉。敏感的五額嬸每天從八字嬸家門口路過,頓覺蹊蹺。她找了附近的幾個村里人前去敲門。屋內毫無回應。撥打手機,片刻后卻傳來手機熟悉的鈴聲。眾人頓覺不妙,疾速撬開門,見八字嬸僵硬地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著,渾身早已冰涼。原來,三天前略感風寒的八字嬸在鎮上的衛生所打完點滴已是深夜,回到家中不到一個小時,胸口的陣陣劇痛突襲而至。她捂著胸,癱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八字嬸的死如一塊巨石砸入寂靜的村莊,掀起陣陣波瀾。八字嬸的死敲響了警鐘。消息傳到千里之外的異鄉,人們紛紛隔三岔五打電話回家。五額嬸她大兒子昌華特意打電話給我母親,希望我母親沒事多去他家里轉轉,跟五額嬸嘮嘮嗑。

    寂靜的村莊,母親和五額嬸相互攙扶著穿越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

    2016年仲夏時節,夜半醒來的母親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趴在窗前,朝屋內張望。母親渾身禁不住直冒冷汗。幾秒鐘后,鎮定下來的母親忽然重重地咳嗽一聲,而后忽然起身下床,疾步朝窗戶邊走去。窗外響起慌亂的腳步聲。臉緊貼著窗戶,母親看見一個瘦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里。驚魂未定的母親不敢出門,推開窗,大喊著五額嬸來給自己壯膽。五額嬸聞聲從睡夢中醒來,摁亮院落的燈,走出院門,安撫著母親。此后幾天,五額嬸院里的燈一直亮著。忽幾日,母親從墟上買來一只成年的黃狗。一個月下來,在母親的細心飼養下,老黃狗成為家里忠誠的一員。暗夜里,蜷縮在門洞里的大黃狗聽到風吹草動的聲音便即刻站立起來,作出咆哮狀,狂吠起來。大黃狗的存在是一種有力的威懾。

    春節將至,擅長書法的妻子特意買來紅紙,寫好春聯,讓我早點貼在門口。寂靜的午后,我小心翼翼地把春聯張貼在門的左右兩端。兩歲的女兒站在一旁,一臉好奇地看著我。一梯三戶,城市小區的過道狹窄,僅容轉身。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年幼的我站在老屋的門口,雙手扶著梯子,抬頭看父親張貼春聯。同樣的場景,只是故鄉變成了異鄉。

    春節將近,在異鄉討生活的人們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村里,在年復一年的返鄉里,他們蒼老下來。

    寂靜的村莊頓時變得熱鬧起來。一扇扇緊閉了一年的大門敞開著,落滿灰塵的家具在清水的沖洗下重新煥發光亮,結滿蜘蛛網的窗戶恢復至它固有的模樣。

    城市的氣息侵襲到鄉村的每個角落。父親當年制作的一扇扇結實的木門,變成了堅固的不銹鋼防盜門。一棟棟三層高的新房拔地而起,矗立在大地上。祖母的百年老屋夾雜在中間,仿佛一個破舊的補丁。

    作為木匠,父親是門的制造者。村里那一扇扇嶄新的木門都是他用心制作出來的精品。舊時,父親沿著那條小路穿過大半個村子,看著一扇扇熟悉的大門,父親眼底滿是驕傲。

    如今,走至老屋的地基上,曾經耳鬢廝磨的老屋變成了一攤破碎的瓦礫,烏黑的門板此刻橫躺在地,沾滿灰塵和水漬,雪花把它淹沒。我找來掃帚清除門板上積落的雪花,年幼時在門板上留下的一條條刀的劃痕依舊清晰可見。我是笨拙的刻舟求劍者,門上的印痕還在,生命的小舟在時光的河流里已漸行漸遠。

    村里那一扇扇敞開的大門無形中仿佛又關上了。村里人聚集在一起不再談論莊稼和稻谷,不再談論播種和稻田。他們談論的是誰家的兒子一年掙了多少錢,誰家的媳婦又生了一個兒子,誰家又在外面買了一套房子。

    竹嬸家也僅距我家幾十米遠,但母親和五額嬸卻與她來往較少。

    竹嬸的兒子在深圳開廠,五年前推倒老家的舊房,蓋起了一棟四層的新房,光裝修就花了七八十萬。房子裝修好后,竹嬸吩咐兒子在房子的四周安裝了監控。住在隔壁的五額嬸見了掛在墻壁半腰的監控,很是憤慨。監控的范圍輻射到她家的院子和廚房。

    “有錢了不起嗎?防賊防到我這里來了。”五額嬸氣呼呼地說道。一墻之隔的竹嬸正在洗菜,聽了五額嬸的話,氣得叉腰罵了起來。兩人對罵了很久,五額嬸越想越氣,跑到屋里,抄起竹竿,把墻上的監控一下子戳了下來。竹嬸見了,兩人頓時扭打在一起,一旁買菜歸來的路人見了急忙過來勸架,把兩人拉開。

    做了幾十年和睦鄰里的竹嬸和五額嬸就這樣結下了梁子,彼此互不往來。

    竹嬸這棟新房給她攢足了面子,她一下子揚眉吐氣,腰桿子也挺了起來,跟村里人說話時也變得陰陽怪氣。

    為了防盜,竹嬸的兒子買了一條足有腰身高的大狼狗,讓竹嬸養著。夜幕降臨,微草綠柳在夜風中左右搖曳,屋外一有風吹草動,狼狗就狂吠不止,兩只前腿不停撓著鐵門,一副欲破門而出咬人的模樣。白天,狼狗見有陌生人從鐵門口走過,喉嚨里發出呼呼聲。固守在村子里的老人擔心孫子孫女的安全,都紛紛叮囑他們不要從竹嬸家門口過,寧愿繞道走也好。

    監控是衛兵,是日夜不知辛勞看守大門的守衛。監控是情感延伸出來的東西。竹嬸有心安裝的監控無形中傷害了鄰里的情感。

    監控事件后,竹嬸和五額嬸沒再說話。她們是近在咫尺的鄰居,卻形同路人。

    5

    2021年深冬時節,五額嬸的腰疼越來越嚴重,她忍著。她不想躺在床上養病,不想閑著,一閑下來她就感到渾身發癢。看著滿菜園子的翠綠,看著滿地在寒風里迎風招展的油菜苗,她心理就覺得舒坦。

    三年前,五額嬸被診斷為腰椎骨腐蝕嚴重,有一個地方因為腐蝕嚴重有一個手指粗的缺孔。醫生囑咐她千萬不要再干重活,不要忙于農事。但忙了一輩子的五額嬸閑不住,病痛稍有緩解,她就下地干活,種稻谷種油菜,年近八旬的她弓著身子穿行在那畝她耕種了一輩子的稻田里。

    五額嬸還是累趴下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嘴唇蒼白,眼窩深陷,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她已半個月滴米未進,靠打點滴續命。

    五額嬸奄奄一息的消息傳到隔壁竹嬸的耳中,她心底咯噔一下,顫顫巍巍地往五額嬸家走去。她們以前是好姐妹,自從上次因監控一事鬧掰了后,就再也沒往來,一晃已是八年。

    竹嬸走進屋,叫了聲五額嬸,撫摸著五額嬸的臉,粗糙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你來了呀。”五額嬸微張嘴巴,輕聲說道,聲音細如游絲。

    “我對不住你呀,妹子。”竹嬸說著說著,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來。

    三日后,雨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五額嬸在這個下雨的清晨離開了人世。

    縣火葬場在郊外,四周山林寂靜,偶爾有一只鳥發出陣陣悲鳴聲,劃破寂靜的天空。五額嬸她兒媳和兩個女兒趴在她身上抽泣著,火化的時間已到。見完最后一面,五額嬸被推進了火化爐。隨著火化爐的那扇門被輕輕關上,生命的大門也隨之關閉,死亡的大門敞開著。

    “路上小心點,我們總會見面的。”我想起電影《入殮師》里的那句臺詞。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死是生命的一部分,亦如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

    再相見時,五額嬸變成了三公斤重的骨灰,亦如八十年前,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她來到塵世的重量。

    每個人都要跨越死亡這扇門。次日,母親顫顫巍巍地走在送葬隊伍里,堅持著把五額嬸送上山。從山上下來的母親獨自在房間里流淚。

    五額嬸走后,她的兒子兒媳返回了廣東的工廠上班,屋子徹底空了下來,房門緊閉,那盞曾經為母親亮著的燈未曾再亮起,幾個月后結滿了蜘蛛網。五額嬸遠在山上,卻也在母親的心底。

    屋外狂風大作,大雨即將來襲。風把大門和窗戶吹得嘩啦響。殘存的門環在暗夜里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仿佛異鄉歸來的游子正輕叩門環。

    母親顫顫巍巍地下床,把一扇扇窗戶關好。屋外夜色蒼茫。站在窗前,望著五額嬸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子,母親腦海里浮現出那盞院落里一直亮著的燈。此刻,那棟房子房門緊閉,淹沒在無邊的夜色里。

    母親變得更加孤單起來,老黃狗暗夜里發出的陣陣狂吠聲映襯著她的寂寞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