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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3期|潘向黎:寶釵總能猜對賈母的心思嗎
    來源:《雨花》2024年第3期 | 潘向黎  2024年04月10日08:06

    關于寶釵其人,爭議是最大的。贊譽者認為她內外兼修、端莊嫻雅,大方懂事,幾近完美;嫌棄者認為她世故虛偽,滿腹心機,道德標榜,性情冷漠。

    這幾年,有兩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一句是劉曉蕾嘲笑寶釵的:“寶釵不是在串門,就是在串門的路上”;另一句是:“寶釵出現在賈府的時候,已經是訓練有素的大家閨秀,而且名副其實是閨秀中的翹楚。”(劉黎瓊、黃云皓著《移步紅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

    這兩種看法有交集的地方,那就是寶釵的待人處世——寶釵是個公關高手、社交達人。

    黛玉出場是從眾人、鳳姐、寶玉的眼中依次看出她的外貌、體質和氣質,與此不同的是,寶釵一亮相就似乎贏得了所有人,“隨和”“得人心”,迎面一個360度無死角的滿堂彩: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第五回)

    這里面當然有對寶釵的肯定。畢竟她比寶黛大兩三歲,十幾歲的人,只要差一歲,在自我控制和懂事方面都差很多,何況兩三歲。何況寶釵多年嚴守閨秀規范的修煉和功力在那兒。不過,我也總覺得這里面有點春秋筆法:“人多謂”寶釵比黛玉強,這些“人”是哪些人呢?不可能是賈政、王夫人夫妻(賈政不管事,王夫人因為釵黛有內外親之別不好明說),也不可能是寶玉的姐妹們,賈母也不會這樣說(她從不無事生非,定不會寶釵一來就制造人際對立,也不會單獨拿黛玉出來比較),那么是誰呢?根據后面的話,是下人——主要是管家婆子們,還有丫鬟們。老婆子們,這些寶玉口中的魚眼珠子,黛玉哪里是搞不定她們?她是不屑。黛玉不屑還只是保持距離,探春才厲害呢:平時嚴守主仆界線,必要時請老婆子吃耳光。就是這些老婆子,還有小丫鬟,寶釵一上來就把她們都收服了。

    主人里面,不用說王夫人是寶釵最堅定的靠山;奇異的是,鳳姐雖然和寶釵是雙重親戚,但和她一向沒話可聊,并不特別與她親近,可能覺得寶釵有點裝,太精怪,也有點無趣;寶釵對鳳姐的評價似乎也不怎么高,可能覺得她粗鄙、張揚,有失貴族體統,加上嫌棄鳳姐沒文化。所以鳳姐和寶釵屬于比較無感的一對表姐妹。

    那么,賈母對寶釵怎么看呢?

    《紅樓夢》第三十五回有個情節很著名,就是賈母當眾贊美薛寶釵:“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很多人當真了。其實這就是人之常情加老貴族的修養,一是待客之道,例牌地抬舉別人,說自己家的都不如——至今不還是這樣?不然哪有“別人家的孩子”這樣的當代典故,還流行多年。二是給兒媳婦王夫人面子——薛姨媽是她妹妹,夸寶釵,是代表賈府對薛姨媽一家的熱情,彰顯王夫人在賈府的地位。三是對寶釵前面夸賈母的投桃報李。

    所謂四個女孩兒,是哪四個?迎春、探春、惜春,還有一個是黛玉。黛玉是自己人,寶釵是客人,當著人家母女的面,當然是自謙和抬舉對方了。正因為是明顯的場面話,王夫人才趕快出來擔保:“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連笨人王夫人都知道,背地里說的才是真的,那么現在賈母當著薛姨媽和寶釵本人面說的,怎么能當真呢?

    賈母有沒有一層更深的心思?倒像是有,是不讓寶玉的婚配人選太早明確,不讓“木石姻緣”太早浮出水面。寶玉原本想引著祖母夸黛玉,賈母怎會不知,偏偏丟開這個話頭,把黛玉放進“四個丫頭”里面,統統貶下去,獨夸寶釵。皆因寶玉的圖謀淺,賈母的心思深;寶玉的心思小,賈母的盤算大。賈母屬意木石姻緣,但不愿意讓這個打算太早公開,因為兩個人年齡都還小,她希望寶玉能心無雜念成長起來,希望黛玉能在少女發育期把身體調養好,希望寶黛以兄妹關系繼續開心廝混,同時在自己身邊一起熱鬧幾年……如果說老祖宗選中寶釵了,那么怎么解釋她后來對寶琴的強烈興趣呢?她對寶琴的興趣,把薛姨媽也給弄糊涂了,以為是要給寶玉說親,只好吞吞吐吐地說寶琴已經許了人家。賈母對寶琴的好,連一向穩得住的寶釵也不淡定了。其實,賈母只是在把水攪渾,水至清則無魚,主意已定的賈母恰恰不愿意水太清。有這一層心思,寶玉想讓她夸黛玉,她怎么能讓寶玉的小陽謀得逞呢?她夸寶釵,把水攪渾。后來對寶琴格外垂青,也不過是故伎重施罷了。聽說寶琴已經有了人家,王熙鳳還故意假裝遺憾,恰恰很可能是她看透了賈母的心思,在巧妙地配合她演戲罷了——王熙鳳私下和平兒盤算家里將來的大開銷時,也是認為寶玉和黛玉會一娶一嫁,主導者賈母會自己拿私房錢出來的。

    如果不被后四十回所誤,不跟著高鶚走進賈母贊成金玉良緣的死胡同,而設定賈母內心是選定黛玉的,但是認為時機未到、不愿太早公開,因此需要隔三岔五把水攪渾一下,那么對寶釵、寶琴先后滿口盛贊,對黛玉口頭上只有抱怨,而且是和寶玉放一起抱怨——“兩個玉兒可惡”“不是冤家不聚頭”等等,就全部講得通了。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大觀園里史湘云做東的螃蟹宴,賈母高高興興來了,到了河當中的亭子藕香榭,鳳姐這樣說藕香榭—“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這里賞桂看水,“眼也清亮”,賈母很贊同這個理解,兩位生活家在這些地方是一致的。進入藕香榭后,看見竹案、茶具齊備,賈母很滿意:“這茶想得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干凈。”對寶釵心服口服的史湘云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致,凡事想得妥當。”

    這里又夸寶釵。湘云那樣說,賈母當然這樣說。一來對這個場地和安排確實滿意,高興勁兒還在;二來依舊是給足親戚面子。其實直腸子湘云這時候歸功于寶釵并不是很得體,多少讓王夫人和鳳姐有點未盡主人之誼的嫌疑。主人賈母讓客人湘云請客,是與湘云親近,也是給她面子,但湘云如果有困難,應該找賈府的主人而不是寶釵。畢竟寶釵也是客人,讓客人幫助客人,有那么一點陷賈府主人于“不義”的味道;同時也多少有點奪了鳳姐這位管家少奶奶的風頭,湘云請客,雖然寶釵贊助了螃蟹,鳳姐就算事先沒有下令貼補其他菜肴點心,但這里是大觀園內,薛家的仆人、仆婦未必進得來,場地布置、器具準備和烹飪、傳菜、席間伺候的全套人手,多半還是鳳姐費心調度。湘云太直腸子了,想到什么說什么,這是她性格的好處,但也自有她的簡單之處。

    寶釵對賈府最高權位者賈母恭敬謙順,自然是得高分的。她對賈母所用的眼力和心思,一般都認為很有效——有效得賈母都讓她當孫媳婦了呀。因為看不到曹雪芹親筆的后四十回,所以很難斷言賈母的最終選擇,或者她有沒有機會選擇。從脂批透露的情節來看,寶釵是嫁給寶玉了的。但那個時候,家族是否已經發生了大變故,黛玉是否已經淚盡而亡,賈母是否來得及對寶玉婚事投出一票,都很難說,所以根據別人寫的結局來推算賈母前面的心思,即使不算是倒果為因,也是缺乏邏輯中間鏈條的。

    認定賈母確定了寶釵是寶二奶奶的最佳人選,沒有看錯或者看輕寶釵,但很可能看低了賈母——犯了和寶釵一樣的錯誤。

    第二十二回,“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讓她點戲,她就點了一折《西游記》。“賈母自是歡喜。”

    寶釵是出于對一般富貴老年人的理解來投其所好的,但她不知道賈母不是一般的富貴老婦人。她的這番揣摩,其實并沒有猜中多少,最多是半中半不中,而她自己太自信了,一開頭還覺得是老年人大概如何,一秒鐘后已經料定自己所想的就是賈母真正喜歡的了。寶釵世故圓通,一招一式都按章程來,一向也是應試的模范生,所以也很自信。一個聰明孩子如此盡心,作為長輩,賈母當然會成全她。賈母聽了“更加歡悅”,是領她的情,對她的尊敬長輩、客隨主便表示欣賞,并不是因為她說得對。

    “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賈母的口味果真如此?

    先看看“戲文”所代表的視聽娛樂方面的口味。

    第四十回,賈母帶眾人游大觀園,安排梨香院的女戲們演奏時,賈母的方案是“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到了下一回,這些女孩子演奏起來,“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然后大家都干了一杯。

    不久,鳳姐生日,賈母等人看戲,當日演的是《荊釵記》,王十朋和錢玉蓮悲歡離合的故事,“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嘆的,也有罵的。”(第四十三回)賈母是真的感動了,而《荊釵記》并不是熱鬧戲文。

    正月十五晚上,賈母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家宴,定一班小戲,所演的劇目其中有一出《西樓·樓會》,而且就是在這一出演完的時候,演員文豹插科打諢,引得賈母笑了,賈母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堆錢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著,向臺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賈母大悅。”賈母喜歡文豹切景切題的現場逗,所以就來了個“滿臺錢響”,將氣氛推向高潮,但那出戲,注意,是明末清初袁于令所作《西樓記》中的一出,說的是于叔夜和妓女穆素徽悲歡離合的故事,也很難歸于熱鬧戲。

    但畢竟是過年,接下來就有熱鬧戲了,是《八義》中的《觀燈》八出,就是《趙氏孤兒》明代改編版,劇中八個義士為趙盾一家出力效命,故稱“八義”。這個戲熱鬧,討厭熱鬧戲的寶玉馬上就站起來往外走。過了一會兒,說要重新開戲,賈母明確表示:拒絕再度“吵起來”,決定讓戲班子的孩子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臺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這是要打擂臺啊。文官等人來了,垂手站著,賈母這時候才吐槽:“剛才八出《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然后她非常內行地點了戲,而且別開生面地提出要求:一是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用簫和笙笛,其余配器一概不用。第二是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出叫他們聽個疏異罷了。”薛姨媽是聽戲聽老的,聽了之后,如何反應呢?

    薛姨媽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賈母道:“先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和的。這和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么出奇。”又指著湘云道,“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那更難得了。”賈母于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們領命而去。

    熱鬧戲如何?賈母說:“鬧得我頭疼。”她自己點的戲,一出浪漫,一出清淡,口味很文藝,連配器也不許熱鬧,要簡約淡雅,要別出心裁。寶釵從大方向上就猜錯了。她把賈母想得太簡單了,也太通俗了,沒有靈魂的熱鬧戲,那是大富婆或者暴發戶的口味。而賈母是“老錢風”,高標準,個性化,主打抒情文藝與人生起伏路線,也喜歡來點插科打諢取樂,根據時序節令、赴宴人員和她的心情而定。相比之下,鳳姐在寶釵生日時的表現就觀察細致一些,她知道賈母“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賈母喜歡熱鬧戲的表象下面,其實是她喜歡看逗樂,如果不能讓人開懷大笑,一味熱鬧,她就不喜歡了。賈母要求很不通俗,她不但不喜歡熱鬧戲,而且有時還會受不了,不但喜歡清淡細膩的戲文,還要演得新穎別致。賈母在戲曲方面的眼界和鑒賞水平之高,與眾貴婦人相比,高出一個境界。而她的回憶也正點出了:這等不俗的眼界和水平是由來已久的。

    第七十六回,全家中秋賞月:

    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孩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

    雅致。看到了嗎?這才是賈母的口味。她不但不愛熱鬧,她要的是雅致。她后面還要求吹笛人選曲譜慢的,“再細細的吹一套來”。她要特別舒緩的,而且要演奏者在技法上細膩而深入地呈現出韻味來。

    當時寶釵不在,如果她在,不知道會不會感到一些尷尬?現在再回頭,看看寶釵只因為賈母上了年紀就進行“有罪推定”,認定她一定平庸一定通俗,簡直好笑。現在有些人認為女性只要到了五六十歲除了帶孫子和廣場舞,就別無事做,和寶釵一樣心思簡陋、自以為是了。

    視聽方面寶釵基本上猜錯了,那么飲食口味上是否猜對了?

    寶釵認為老年人都愛吃甜爛之食,在為湘云策劃做東時又說賈母愛吃螃蟹(第三十七回)。事實上呢?

    第十一回,賈母送棗泥山藥糕給病重的秦可卿,秦可卿表示能吃得下,而且吃了能消化。棗泥山藥糕固然是妥妥的甜點心,但這里可能是賈母確實愛吃這個,也可理解為賈母對食療的精通和對病人的體貼——山藥補脾胃,棗泥益氣血,確實適合秦可卿,所以還真不好據此推斷賈母的口味。

    第四十一回,大觀園中游玩,丫鬟們送來兩盒點心,“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樣是松瓤鵝油卷。那盒內一樣是只有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么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歡。”——這一回,甜食也好(藕粉桂花糖糕),螃蟹也罷(小餃子的餡),賈母都不喜歡。

    第四十三回,賈母感冒初愈,鳳姐送來了野雞崽子湯,賈母吃了覺得很喜歡,還要鳳姐“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兒。”賈母想吃的是“咸浸浸的”炸野雞塊,和“甜爛之食”相去甚遠。除了并不嗜甜之外,所謂“爛”,是寶釵認為老人的牙肯定不行了,可事實上賈母牙齒好得很,能啃得動炸的野雞呢。

    第五十回,眾人賞雪,賈母也瞞著王夫人和鳳姐自己來了,問盤子里是什么,眾人回答是糟鵪鶉,賈母當即表示接受,叫人“撕一點子腿兒來。”后來鳳姐來找賈母,即興來了一段單口相聲:

    鳳姐兒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里,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里來。我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里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在這里,野雞再次出現,顯然,賈母愛吃野雞,鳳姐非常知道投其所好。

    第五十四回,元宵夜熱鬧到四更,賈母覺得有些餓了,鳳姐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說想吃些清淡的,鳳姐兒說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又說還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賈母就將就著選了杏仁茶。在有點餓的時候還是會拒絕油膩的,也嫌棄甜的,實在看不出她偏好甜食的證據。

    第七十五回,各房孝敬賈母菜肴,王夫人說只準備了一樣椒油莼齏醬,這個是切成碎末的莼菜,是腌的小菜,賈母說:“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賈赦送來的是雞髓筍,賈母也嘗了一點,然后叫人把這碗筍和一盤風腌果子貍送給黛玉寶玉吃去,另外一碗肉送給賈蘭去吃。賈母的口味真的偏咸香,沒有顯示出愛吃甜食;她注重食材口感,而且她牙齒很好,估計不會偏愛燉得很爛的食物。

    所以寶釵猜的“喜甜爛之食”,事實上起碼錯了一大半。

    從視聽享受到飲食的偏好,其實寶釵所猜的都不準確,但是為什么賈母聽了總是笑容滿面,一副“你說出了我的心里話”的歡喜表情呢?大家都以為是寶釵猜對了,賈母正中下懷,其實是賈母的可親之處和高明之處。

    賈母知道寶釵是個標準閨秀,深知問她喜歡什么,她都未必會說心里話,之所以仍然要問,是給她臉面和待遇,制造“寶丫頭要過生日了”的歡樂氣氛。一聽她回答的完全不像十五歲少女的口味,便知道她是在投自己所好,這里面當然有客隨主便的謙恭隨和——這是寶釵的成熟和懂事,更是一心想討自己歡喜——這是寶釵的守禮和世故。寶釵的心思賈母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賈母就順水推舟做出被取悅了,而且被取悅得很到位的樣子。這也是一個社交高手的手腕和慈愛長輩的風度。

    你以為把她哄高興了,其實是她把你哄高興了。姜還是老的辣。

    想想也是,寶釵是社交新星,可是若論人情練達,賈母是她的大前輩高手。

    那么賈母到底喜歡寶釵嗎?

    看怎么說。賈母這樣的老貴族,哪里有簡單的心思。很多時候,她對人的感情肯定都不止一層。比如說對寶釵,喜歡的地方不用說了:長得好看,穩重矜持,涵養好,懂禮數,能收斂,有分寸,不會帶來任何不痛快,能時時注意別人的心理需求……

    但這些喜歡不等于愿意讓她當孫媳婦,以榮國府未來當家奶奶的身份一直在自己身邊待下去。一方面,寶釵是王夫人的外甥女,賈政、賈璉已經連續兩代都娶了王家的女子,寶釵雖然是薛家千金,但其父已亡,凡事聽母親薛姨媽的,薛姨媽倚重娘家,舅舅王子騰的權重很大,寶釵幾乎可以算半個王家人。賈府里已經有王夫人、鳳姐兩代管家奶奶都出自王家,若是讓寶玉娶寶釵,王家在賈府的權重就實在太大了。老祖宗再享清福不管事,家庭內部的平衡肯定還是要掌控的。家族對外關系,聯姻是最重要的內容,以貴族世家的智慧,一般也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寶釵雖然出身富貴的薛家,但是父親死了,薛蟠不成才,已經比賈家更早走下坡路,除了還有錢,對賈家已經不能提供什么助力了。若說王子騰還很有權勢,則有王夫人和王熙鳳已經足夠,不必用最寶貴的寶二奶奶名額,再進來一個表面姓薛、內里姓王的人。所以,和王家的緊密關系,可能反而成了寶釵競選寶二奶奶的一個不利因素。從高門大姓的聯姻策略考慮,湘云的“史”反而有優勢。

    何況薛蟠之前惹了人命官司,賈府雖然幫忙平息了,看上去解決難度也不大,但是終究可以看出薛蟠是一個惹是生非的主兒,賈母知道賈家已經今非昔比,今后如果薛蟠作為寶玉的大舅子再惹出事端,是很有可能牽連寶玉甚至整個賈府的。這一點,賈母不會不在寶釵頭上狠狠扣分。

    相比之下,黛玉雖然是孤女,背景、財富、人脈全無,明面上毫無背景優勢,但是讓寶玉娶她,也最單純省心,黛玉不過是換個身份承歡膝下,雖然林家沒有可能對賈家有任何助力,反過來看也沒有外面的各路親戚牽扯,沒有任何麻煩和隱患。黛玉是賈母自己一手養大的,知根知底,出身高貴,品格清貴,才貌雙全。況且黛玉自有她的好處,她聰明明理,生性好潔,就是一個清清靜靜與世無爭的大小姐,既沒有爭權奪利的興趣,也不愛管閑事操閑心。至于說她不愛社交、不好熱鬧,那又何妨?只要榮國府的匾額還在一天,只要賈母興致好一天,還怕不熱鬧嗎?

    第二,賈母喜歡長得好看、伶俐活潑、靈動有趣、松弛真實、日常生活中有情趣的人。或活色生香如鳳姐,或光風霽月如湘云,或靈秀脫俗如黛玉,或風流靈巧如晴雯,都是她欣賞、喜愛和真心疼惜的。對王夫人、尤氏、襲人這一路,她會知人善任,但從來不是她喜歡的類型。邢夫人、趙姨娘,是她討厭的類型。寶釵是特殊的一個,大家閨秀的整套功課她完成得無懈可擊,賈母因此也一再稱贊,但是寶釵的冷漠和寡淡,和賈母的凡事都有興趣相比,簡直不知道誰更像一個孀居多年的老年婦人。

    寶釵對各種聚會經常是無可無不可或者提不起興致,劉姥姥客串滑稽戲,所有人笑得不行,只有她沒有笑,對,只有她一個人不曾笑出來;而賈母逢節必過,全天候發起家宴,賞花,賞月,賞雪,聽笛,講笑話,放焰火,用大杯子喝酒,和鳳姐像說相聲一樣地抬杠逗樂,還隨時會摻和孫子孫女們的各種聚會。

    寶釵平時對人只是以禮相待,平和大方,但基本上是等距離外交;而賈母平時對人笑口常開,但明顯有親疏遠近,另外看見美麗的女孩子就各種寵溺。

    寶釵渾身上下沒有名貴飾物,頭上沒有花兒朵兒;賈母是自己要頭上簪上大紅的菊花,還要讓身邊的客人劉姥姥也戴上花兒。

    寶釵或者是理智得近乎無情,或者是看淡聚散離合、深諳禪理,連金釧兒自盡、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都不能讓她流一滴眼淚發一聲悲嘆,她只做出自己認為正確的應對;賈母心腸柔軟,對各種不幸有同理心,也能一定程度地體諒窮人、地位卑賤者的難處,看戲聽笛子都會傷感掉眼淚……正因為感性,賈母也很有創意,她連看戲時的賞錢都讓人事先將吊錢紅繩剪開,到時候往臺上倒,聽一個滿臺錢響。這是把取樂當正事在做,也讓自己和所有人都開心了。

    寶釵住的房間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到了令賈母震驚和不安的地步。賈母自己呢,平時動不動送名貴的衣服、料子和擺設給孫子、孫女們,家宴時更無比經心無比講究,甚至拿出了絕版的藝術收藏品,是真正的奢華、精致,卻也舉重若輕: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傍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吊,里面泡著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瓔珞。

    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于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并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艷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更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針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

    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請客各色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頑。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新鮮花草。

    牟宗三說:“貴族在道德、智慧各方面都有它所以為貴的地方。”“各方面”當然包括審美和趣味。

    賈母經歷得多,心態開放,所以大局觀好,她不同于尋常誥命貴婦,有見識,不固執,不強求。家族在走下坡路,朝不保夕,她心底有悲涼和無奈,但也看得開,不怨天尤人,不一驚一乍,而是及時把握每一天,以雍容的風度和高昂的興致對待每一個當下,帶動全家人享受現有的樂趣和幸福。

    她身上還有一種帶著英氣的隨性自在、灑脫不羈,這一點,自幼充男兒教養的王熙鳳應該有幾分像她,也因此王熙鳳用損話表示親昵、隨時開玩笑的各種話鋒只有她能真正欣賞,她自己也用各種親熱的“貶”“罵”來配戲,無數次讓大家開懷大笑的同時,也表達了對鳳姐的真正欣賞。對寶黛的終極偏愛她也是用這種方式表達的。像寶釵“鳳丫頭再怎么巧,也巧不過老太太”這種話,賈母恐怕多少會覺得有點刻意求工。不過她和鳳姐那么再三示范,寶釵也沒看明白沒學會,賈母也就放棄教她了。畢竟她們這種派頭,本就不是人人學得會的。

    寶釵始終是端著的,始終是操心的,不斷揣摩他人、不斷調整姿勢、不斷思量進退的,這本來是一種守勢,但因為要求滴水不漏,所以別看表面上淡淡的,其實是會累出虛火的,因此她需要吃冷香丸;寶釵這樣求完美,她自己累別人也累。而賈母老了,希望松弛地享受兒孫繞膝的日子,還能快樂多久不是她說了算,但是直到快樂之路的盡頭,她一定要確保自己是自在的。君不見她在視線中心的榻上的姿勢嗎?她不端坐,她經常是“歪”在榻上的,她很隨意。“珍重芳姿”、嚴守分寸的寶釵,在賈母行樂圖中其實并不是特別和諧的一個,也不能為這幅美麗圖景增色,正如她從來沒有穿過特別好看而別致出彩的衣服,她也從來不能讓賈母開懷大笑一次。

    抄檢大觀園之后,寶釵的反應是第一時間切割,毫不猶豫以陪母親的名義搬出去,避嫌疑,躲是非;而賈母呢?在聽到甄家獲罪、被抄沒家產,影響了心情的情況下,仍然說:“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王夫人說園子里空,怕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脂評說得對:“賈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色,聊為自遣耳。”確實,這不是老人家糊涂或者鴕鳥政策,也不僅僅是“及時行樂”,而是見多識廣的沉得住氣,是一種良好大局觀的無聲示范(驚慌失措于事無補,只會引起不良連鎖反應,淡定如常才有利于安然度過危機),甚至是一種近乎勇毅的人生態度:哪怕頭頂陰云逼近,也要抓緊每一個當下,把每一個今天過好。中秋節當天,寶釵不顧賈母和王夫人的感受,在明知鳳姐生病無法出席的情況下,不來參加賈府的團圓宴,令賈母倍感冷清——睿智圓通如賈母,反而替寶釵母女找了借口,說是因為賈政在,不方便請他們母女來,其實凸碧山莊的席間本來就有大圍屏,女眷和姑娘們坐在屏風里,根本沒有問題。這時候,賈母一定會感到寶丫頭平時懂事周到之外的另一面——終究不是自己人,親近是有限的,而且這個姑娘看著周全,其實性情冷淡,遇事只知自保,是不講什么情分、不沾一點俠義的。賈母即使不寒心,對這樣的寶釵也肯定是暗暗失望的。

    大家都被后四十回給騙了,明知這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寫的,但看著看著,又忘了,就稀里糊涂地相信這個大局觀好、知情識趣、可親可愛的老祖母,居然會趁著寶玉病得癡癡傻傻就硬把寶釵塞給他,還同意王熙鳳那么失身份、不體面又低級的掉包計,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說出“若是他(黛玉)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他了”這樣絕情的話。如果會說這樣絕情的話,就不是曹雪芹心里和筆下的賈母了。在曹雪芹的筆下,其實賈母才是寶玉和那些水做的女兒們的保護神。

    賈母一心一意選定寶釵,不惜讓黛玉絕望而死,讓寶玉經受人生重大打擊,這都是后四十回的手筆,不知道是出自高鶚,還是某一個被歸于“無名氏”的敬業書商,總之與曹雪芹無關。如果拿后面這樣大失水準的情節來反證前面的人物是怎么想的,那曹雪芹真的九泉之下都要跺腳。

    寶釵不是賈母真心喜歡的類型,那么賈母肯定不會選寶釵了嗎?也不一定。我只是想說,賈母心里選定的人是黛玉,她不像很多人所理解的那么喜歡寶釵,但也并非沒有可能選寶釵。

    貴族都是權衡利弊的高手,賈母這樣的老貴族遇大事理性起來也會很徹底。

    有一種可能,元春經過復雜的考慮,或者王夫人決意非寶釵不可,在親生女兒元春面前爭得了支持,于是通過娘娘懿旨最后選定了寶釵,那么對賈母、賈政來說就是不可抗力了,賈母只能放棄木石姻緣,只能含淚犧牲黛玉了。另一種可能,黛玉在寶玉議親前就淚盡而亡——她來到人世間,本就是來還淚的,并不是來競選寶二奶奶的——家族江河日下,為了走好下坡路,賈母很可能也會從風險和成本最小化出發,選擇寶釵。不論哪一種情況,賈母心里都會有不情愿、不痛快,并不是寶釵不好,而是她并非自己喜歡的類型,也不是寶玉最心愛的,是不能娶或失去天造地設的黛玉后的不得已而求其次,也是家族衰敗到一定程度才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是低眉垂眼安分守常,低調以求穩妥、中庸以求平安的思維。而她本來是希望自己能舒心下去,寶玉能任性下去的。

    當然以她過人的智慧和把控場面的功力,她一定會把這個彎轉得很自然、渾然無跡,對寶二奶奶顯得各種滿意,大家也都會說:“老太太一向最疼寶姑娘,天下哪里找得到比這更稱心的孫媳婦?”賈母也會笑著點頭,重復幾句對寶釵的稱贊。這些話,她都說過很多次了,但沒人知道,她當初夸的時候,并不是現在這個意思。但事到如今,不是這個意思,也是這個意思了。人世間,哪有真的完美呢?看戲聽曲的時候借題發揮哭一哭,就往開里想,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若真到了這一步,慈愛的老祖母一定希望聰明靈秀的寶玉也能這樣想。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