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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徽文學》2021年第4期|鬼金:相愛一場
    來源:《安徽文學》2021年第四期 | 鬼金  2024年04月11日08:24

    在這個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偵探一樣危險,須得行過墳場,對視鬼魂。

    ——摘自波拉尼奧《最后的訪談》

    柯雨洛是近年我小說里常常用到的一個女性名字,如果你們讀過我的小說,你們會知道她的。至于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性人物,你們應該有所了解。但這個人物是我虛構的。這個人物的命名權不屬于我。她是屬于韋寧的。

    有一天,我在寫作,突然想給小說里的一位女性起個名字。寫作這么多年,給人物起名字對我來說是一件頭疼的事情,我給韋寧發私信說,你來給我的人物起個名字吧?女的,三十到四十歲左右。過了一會兒,韋寧給了我“柯雨洛”這三個字。就這樣,柯雨洛在我的小說里生活了三年多,我的虛構讓她有著不同的生活。我會把各種女人的碎片堆積到柯雨落身上,當然時常也會有韋寧的影子在里面。

    韋寧和我分手了。有一天,她私信我說,拜托你不要再把“柯雨洛”這個名字寫進你的小說了。我說,為什么?她說,既然我們分手了,我想那個名字就已經死了。如果你非要寫的話,那么就寫一篇小說來祭奠我們情感的夭折吧。我說,哦,挽歌嗎?韋寧說,隨你。韋寧說完,就把我的微信拉黑了。我對她說不出話了。我猶豫是否給她打電話,但我沒有。那一刻,我承認我是落寞的,仿佛從現實主義的懸崖墜落到地獄里。韋寧在我以往生活中的細枝末節會偶爾閃現出來,令我潸然淚下。

    為此,我離開望城一段時間,去了沈陽,在北陵公園附近租了房子,住了三個多月。那段時間,我什么都沒寫,早上和晚上都會到陵園內轉一圈。這里曾有過我和韋寧的身影。有一次,我去沈陽開會,韋寧開車送我來的,我們在北陵公園旁邊的賓館里住了一宿。那天,我們到得比較早,就去北陵公園里走了一圈,并沒有什么事情發生。其實,來沈陽北陵公園附近租房子,并不是為了回憶和韋寧曾經在這里有過一次游園,而是我喜歡這座陵園。陵園在那段時間里,像我生活中的一個隱喻。我喜歡夜晚的陵園,在那些暴走隊呼嘯著從陵園里消失后,陵園變得沉寂下來。夜色慢慢有了重量,公園里的人也漸漸稀少,空氣都清涼了似的。我享受著沉寂和夜色賦予這座陵園的重量。我呼吸著公園里那些植物的氣息,仿佛我也成了這公園里的一株植物,樹木或者草什么的,我成了這陵園的一部分,成了隱喻的一部分。就這樣每天早上從陵園回到出租屋后,我看會書,吃過午飯后,睡一覺,起來,再看一會兒書,或者就躺在沙發上什么也不干,直到晚上,去一家面館吃碗面,吃完后,直接進入到北陵公園內。晚上,九點半左右,從陵園里出來,回出租屋。我漫無目的,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我看了看手機上的銀行卡余額,對于我這樣一個衣食節儉的人來說,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我在心里估摸著,未來幾個月里,是否還會有小說在雜志上發表,是否會有稿費進項。未來不是我能左右的,同樣,投出去的小說是否能發表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左右的,只能是寫,保持耐心,寫。至于我生產出來的文字是否適合雜志的風格,我也不太清楚。這樣忐忑焦慮的職業寫作生活,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必須去面對。我給自己訂的計劃是,寫五年。五年之后積累的稿費如果不夠生存的話,我再去找我力所能及的工作糊口,并因此放棄一顆炙熱的文學之心,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之中。

    和韋寧分手的這段時間里,我情緒低落,一直沒調節好,寫作也因此停了下來。這樣讓我變得焦慮。焦慮。焦慮癥。有一天,我在陵園里遇到一只流浪貓,把它抱回出租屋。它讓我庸常的生活多了一絲樂趣。我在嘗試著恢復寫作。

    一天我拿了本波拉尼奧的訪談,躺在陵園的椅子上,從早上八點多鐘開始,直到快中午,一本薄薄的小書就要看完了。我躺在那里,把書遮擋在臉上,差點兒睡著了。我的腦子里出現了那個身患肝病的人,那個2003年7月15日死于巴塞羅那一家醫院的人。死亡對于眾生是平等的,但對于某一些人又是殘酷的。比如,對于波拉尼奧就是。如果他能活到現在的話……我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就仿佛如果我沒有辭職,職業寫作的話……這些都是屁話了。一個人或者世界要面對此刻,是的,此刻,我信奉此刻主義。我的此刻主義是我在享受著北陵公園午后的日光,享受躺在長椅上,享受躺在長椅上的閱讀帶給我的莫名悲傷,享受閱讀文字中那個波拉尼奧帶給我的世界的動蕩和對靠寫小說謀生的擔憂。他做到了,而我還沒有,我時刻處于一種生存的恐懼中。這恐懼來自我,也來自我所處的世界。

    這時候,一陣風吹得身邊的樹木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像一群喧嘩的鬼魂在搖晃著那些樹木。樹葉紛紛落下來。我意識到秋天的戲劇即將開幕。而這陵園像一個舞臺,我不是唯一的角色。它真正的角色是多年前埋葬在地下的先人。而我們所有這些在地面上的人都是配角。有樹葉落下來,打在我身上,嚇了我一跳,就好像鬼魂從地下伸出的小手,在我身上撫摸了一下。我把樹葉抓在手里,看了看,把它夾在書里。我從椅子上起來,去了一家寵物店,買了袋貓糧回出租屋。我一直都沒給那只流浪貓起名字,我想它之前一定是被人命名過的。回到出租屋,看到它跑過來,沖著我喵喵地叫著。我彎腰把它抱在懷里,那一刻,我決定命名它“波拉尼奧”。

    冬天來臨的時候,因為和女房東在取暖費的問題上起了爭執,我決定帶著“波拉尼奧”回望城。對于“波拉尼奧”,我猶豫過,是再把它放回到北陵公園內,還是送人,在沈陽我沒有認識的人,我和它已經有了感情,我不舍得。離開前,我和“波拉尼奧”最后一次去了北陵公園,很晚才回出租屋。那個晚上我失眠了,倒是“波拉尼奧”在我身邊睡得香甜。它也許還不知道,我要帶著它離開沈陽,回望城。出租屋里還有一盆之前房客留下來的綠蘿,被我侍弄得格外茂盛,我沒有帶走。我把我的電腦和幾本書裝到拉桿箱里,把“波拉尼奧”裝在從寵物店買來的背包里,我們坐上回望城的火車。三個多月的沈陽生活,幾乎可以說把韋寧在我的心里面消耗掉了。我得重新開始我的生活。

    回到望城后,我漸漸平靜下來,雖然,有時候走在路上,會遇到一些我和韋寧在一起的時候曾經路過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回憶。回憶是墳墓,我這么想。我時常會在現實和墳墓中徘徊。我很少上街,也是因為怕和韋寧偶然相遇。她沒有任何緣由,就給我發信息說,我們分手吧。是決絕的。我當然也沒有糾纏,但作為一個寫作的我,會陷入某種內心的糾結和深淵之中。我記得在閱讀波拉尼奧的訪談里,他提到了薩瓦托的小說《隧道》,那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個畫家,他殺害了他喜歡的女人瑪利亞,而進入監獄的故事。那么我是否會殺死韋寧?我覺得不會。韋寧配我把她殺了嗎?我承認在她提出分手的時候,我雖然痛苦,但也釋然,甚至有了一種肉體上的解脫感。我清醒的時候,反思過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們不是那種靈魂的伴侶。她是一個欲望強烈,極其敏感,又多疑的女人,神經質,又擅長冷戰。

    從沈陽回來后,我告訴自己,必須開始寫作。因為我是一個靠稿費活著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作家波拉尼奧的原因,我們都是靠稿費活著的人。不同的是,他會靠參加各種小說比賽來獲取更多的獎金,而我……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寫好的小說投給雜志,如果能發表的話,我就會得到稿費,如果被退稿的話……為什么我總是一個對生存充滿憂患的人呢?

    一個雨天,我下樓買吃的,沒想到“波拉尼奧”從門縫躥了出來,我追趕著它,直到它消失在雨中。無論我怎么喊叫,都沒有把它喊回來。那一刻,仿佛我對它的命名失效了。我的“波拉尼奧”在那個雨天里丟失了。我拿著雨傘在雨中的灌木叢中,呼喊著它,“波拉尼奧,波拉尼奧”。它已不見了蹤影。它為什么也離開了我?我沒有答案。即使舉著雨傘,我身上也差不多被雨淋得濕透了。小區里有路過的人問我,找什么?我說,我的貓。那人說,哦。這大雨天的,跑不了多遠,你好好找找。我說,已經找過了,我是眼瞅著它逃跑了。那人說,要不要我給你提供一個懂周易的女人的電話,我家上次走丟的狗,就是那個女人幫我掐算的,在我幾乎要絕望,放棄尋找的時候,那個女人給我指點方向,我找到了我家的狗。我說,算啦。既然它想逃跑,那么自有它逃跑的理由吧。算啦。我聽見那人嘆息了一聲,從我身邊走開。我轉身來到小區的涼亭,把雨傘放到一邊,我點了支煙。那在褲兜里的煙,有些濕,費了很長時間才點燃了。我猶如一個溺水的人被拉到岸上,連連抽了幾口。涼亭上垂落下來的雨簾,把我封閉在了涼亭內部。逃走的“波拉尼奧”還是讓我傷心了,它就像韋寧一樣決絕,令我對外在的事物深感失望。雨裹著涼涼的氣息。已經入冬,真不知道“波拉尼奧”會怎樣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天。天氣預報說,今年會是一個凜冬。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只好拿起地上的雨傘,去超市買了吃的,回到樓上。

    我站在窗前望著下面的小區,眼前仿佛出現了冬日圖景,白茫茫的,所有的事物都被白雪覆蓋了。那涼亭雖然高出地面兩米多,但上面同樣覆蓋著雪,像一場祭悼中頭頂著白色孝帽的人,像一個服喪的人。為什么我的大腦中會提前出現這樣的冬日圖景?讓我的生活變得魔幻。之前一個小時,我的“波拉尼奧”,我的那只從沈陽帶回來的黑貓,從我家逃走了。它的逃走是否預示著什么呢?還是……我的敏感,讓我的心跳加速。我的胃不舒服起來,餓了。我給自己下了包方便面,竟然吃得滿頭大汗。我在吃方便面的時候,時刻豎起耳朵,心里面在想,“波拉尼奧”會不會回來。我承認我還沒有放棄“波拉尼奧”。吃過飯后,我又坐到電腦前,寫了一會兒。門外仍舊沒有“波拉尼奧”聲音。我起身去窗邊抽煙,雨還沒有停下來。小區里的植物和涼亭都濕漉漉的,隨時都可能因為雨水的重量,下墜到地獄中似的。我猶豫是否要下樓,繼續尋找“波拉尼奧”,它此刻又在什么地方?是否已經被雨淋濕,還是躲在什么地方避雨?我拿著雨傘又下樓了,在小區里呼喊著它,目光在角落里尋找著。在小區里轉了一圈,還在小區公園的草木之間尋找,仍舊沒有它的蹤影。它就像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似的。我再次置身在涼亭中,雨水從涼亭的四周落下來,囚禁著我。我像置身在水簾洞中的孫悟空,但我沒有火眼金睛,也沒有七十二變。我目前只是一個靠寫作謀生的中年男人。中年是我人生的曠野。一只流浪貓從雨中跑過,我追趕過去,不是我的“波拉尼奧”,不是。我失落地望著它逃走的身影。如果此刻之前那個人要告訴我懂周易的女人的電話,我會接受,可是,我沒有看到那個人。辭職后,我深居簡出,在這個小區里,他們對于我都是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對在這雨天逃走的“波拉尼奧”擔心著,焦慮著,內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落和空無。我后悔從沈陽把它帶回來,要知道這樣的話,我當初就不該……但是,沒有當初。窗外的雨淋濕了我的心情。心境進入灰色的迷蒙,透著幽暗。我狠下心來,對自己說,讓它自生自滅去吧。既然它想逃走,那么這個世界上的萬物都有屬于它們自己的宿命吧。我望著屋內墻角“波拉尼奧”的一些東西,恨不得馬上從窗戶扔下去。是的,把它的東西都清除出去,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吧。我還是沒忍心那么去做。我想,萬一哪天它在外面受夠了苦難和饑餓,突然跑回來了呢?這不是沒有可能。好吧,不要再因為“波拉尼奧”的逃走糾結了,糾結只會讓我陷入痛苦。

    我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雨,望著外面濕漉漉的小區,望著那個涼亭……

    一個夏天的夜晚,韋寧來找我,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讓涼亭和那些植物變得清晰起來。我們都沒有雨傘,只好躲進涼亭之中。那涼亭在那一刻好像是一個異域似的,我們抱在一起,為了減少雨滴的侵襲。那雨是急吼吼的,從天而降。韋寧說,急雨不會長久的,下一會兒,就會停下來的。我們在這里避一會兒吧。我說,好。

    閃電和雷聲,引領著雨的隊伍浩蕩而至,把我們逼進小區的涼亭內。小區花園的甬道上已看不到別人。是的,別人。那些住戶的燈在雨后,紛紛亮起來。燈光并沒有讓涼亭內變得明亮起來,而是更黑。那黑是帶著重量的,再加上雨的重量,閃電的重量,雷聲的重量……我和韋寧被囚禁在涼亭里面。我承認我是焦躁的,我說,我們上樓吧,頂多淋濕一下,沖個熱水澡就沒事兒了。韋寧說,為什么不體驗一下,任何人生的體驗對于你的寫作都可能是重要的。我不想和韋寧拗,我說,好吧。那么我們就享受一下這被囚禁在雨中涼亭內的體驗吧。韋寧笑了笑。雨水不時沖進來,即使在黑暗中,我們仍能感覺到雨水像敵人般要把我們淋濕。其實,涼亭內大部分都濕漉漉的,我們沒有坐著的可能,只能站著,當風裹著雨進到涼亭內的時候,我們又挪動著到涼亭的另一邊。為了減少雨水的攻擊,我們只好抱在一起,減少雨水的襲擊和黑夜的重量。韋寧親吻著我。也許是環境的壓抑,讓我們覺得在那一刻,涼亭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孤島,一種末日的情緒籠罩著我們。我的手摟在她的背后,已經感覺到她的裙子被雨水打濕了,我摟著她,移動著。我能感覺到那裙子里面的身體是火熱的,火熱的……我把她摟得更緊了。我的手從她的后背開始往下移動著,撫摸著她的臀部……閃電和雷聲仿佛要把整座涼亭擊倒在這場雨水的戰役之中。我們兩個絕望的人依偎在一起,做最后的掙扎。我能聽到韋寧急促的呼吸,我們親吻的舌頭已經鑲嵌到一起……身體的四周除了雨、閃電、雷聲,還有夜晚的黑。夜晚的黑讓我們變得大膽起來。即使四周的燈光像一只只眼睛在注視著我們,但我們有涼亭作為掩體,我輕轉過韋寧的身體,從后面撩起她的裙子……我……在那一刻,我們是唯一的世界。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把對雨夜的抵抗情緒完全傾注到了韋寧身上。我變成了一顆碩大的雨滴進入到韋寧的身體里,開始變成雨水的同謀,我不知道這場戰役是否會因為我而變得失敗,或者說,因為我和韋寧的存在,涼亭外面這場浩大的雨水的戰爭會被我們從內部給瓦解。我相信我們可以的。韋寧配合著我,輕輕地翹起了臀部。我們已經不再顧及雨水從涼亭外面傾瀉進來。我們就是這雨夜中唯一的存在。我們就是世界。必須得說,涼亭外面的雨在我和韋寧的動作中,開始被瓦解了,變得小起來。閃電和雷聲也開始退去,雨淅淅瀝瀝的。我也在最后的猛攻中停下來……韋寧整理了一下裙子說,兩條腿都要站不住了。我笑了笑,把她摟在懷里,又吻了吻她的臉和腦門。她明亮的腦門像白晝的太陽。韋寧說,好像這場大雨就是為我們下的。我憨笑著,說,宿命中的一場雨。韋寧說,哪有什么宿命啊?我說,有,我相信。就像我們所做的這一切,不會被什么看到嗎?我想,一定有什么會把我們剛剛發生的都記錄下來的,或者……韋寧說,你信有神嗎?我說,某些時刻,我信,在冥冥之中,神是存在的。韋寧說,你別嚇我啊!神在什么地方呢?在剛才的閃電里嗎?在剛才的雷聲中嗎?在剛才的雨中嗎?在剛才我們彼此的鑲嵌之中嗎?我說,也許都在。韋寧的情緒看上去有些煩躁了。那天,她沒有和我上樓,直接出了小區,回去了。

    韋寧走后,我在涼亭內又待了一會兒,之前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我翕動著鼻子仿佛還能聞到彼此的氣味。雨后,一切變得清爽起來。我呼吸著雨后的清新空氣,整個人仿佛異化成了那些植物中的一株。韋寧的離開還是讓我失落,她總是這樣神經質,但又讓我欲罷不能。我站在涼亭內抽了支煙,才回到樓上。

    在上樓梯的時候,六樓,我感覺到小腿肚子是酸軟的。爬到三樓的樓梯拐角處,我歇了一會兒。樓道內的管道縱橫交錯,我看到兩只蒼蠅的骸體,粘在一起,懸掛在蛛絲上。我伸手碰了碰,沒有感覺到任何重量,那是兩具空空的蒼蠅骸體,隨時都可能遇風成塵。我回到了屋內,在網上看了部今村昌平導演的電影《楢山節考》。我躺在沙發上,身體疲憊。我必須承認在剛剛結束的雨中,我和韋寧躲在涼亭內完成的儀式,讓我很累,仿佛消耗我的不僅僅是韋寧,還有那雨,那涼亭,那涼亭周圍的植物……韋寧離開后,沒有任何信息。我能感覺到她生氣了。她時常會把我扔進她的“冷戰”之中,讓我成為俘虜。我累了,沒有主動給她發信息,看完電影后,我洗洗睡了。

    雨后的夜,隱約可見一些星辰,在天空上閃爍。

    窗外的雨是否和那年夏天的雨是同一場雨的延續呢?即使是又能怎樣呢?那個涼亭也是被漆了又漆,分外的紅。望城和沈陽的某些角落里都有我和韋寧曾經留下的記憶。看來,要逃離韋寧的影響,我必須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是我和韋寧沒有去過的。我從窗前轉回到沙發上,再次把《楢山節考》從網上找出來,這次,我沒有看完,起身去衛生間沖了熱水澡。我看到窗外的雨停了。我想,這可能是最后一場雨了,之后,冬天就真的開始了,屋內也要供暖了。我問自己是否要再次下樓,去找找“波拉尼奧”,但我沒去。我覺得我對一只撿回來的流浪貓做得已經夠了,我沒有愧對它。

    我回房間睡了。辭職后,靠寫作謀生,我開始自律起來,睡覺也很規律,每天都把寫作當成工作來完成。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窗外竟然白茫茫的,小區里的植物都變得臃腫了。下雪了。我做了粥,吃過后,下樓。在小區里轉了一圈,企圖找到“波拉尼奧”在雪地上的痕跡。沒有。我瑟瑟地回來,沖了杯速溶咖啡,開始寫作。九點多鐘,我完成了一天的寫作任務,整個人也輕松了很多。

    我躺在床上看了會書,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說,你好,誰?有事嗎?對方說,我是韋宇,韋寧的弟弟。我說,哦。我這時候才想起韋寧還有一個弟弟,在軋鋼廠上班,是一個鉗工。在一次事故中,他的左手被機器吃掉了。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和韋寧吃飯的時候,他也參加了,他的手套里藏著一只假手。他也喜歡文學,那次吃飯后,我們常常有來往。他會把他從網上下載的一些文藝的、小眾的電影拷給我。我們會在我的房子里看他帶來的電影,我們也偶爾會喝點兒酒,我做菜的手藝還可以。我們邊看電影,邊閑聊一些文學的話題。他說,他也想寫作,但不是小說,是戲劇。他迷戀西方的戲劇。我說,當然好了,我也喜歡那些戲劇,戲劇是一種高級的文學形式。他躍躍欲試的。但后來,我們再見面,我問他,寫了嗎?他說,太難了,寫不了。我嘆息著。我相信寫作是需要天賦的。那時候,他就會把他的左手假肢卸下來,放到一邊,露出一個光禿禿的腕部,上面結了痂,帶著血絲。我再沒追問過他寫作的事情。失去左手并沒有太多影響他的生活,他還有右手呢。左手裝上假肢,再戴上手套,根本看不出來他和常人有什么區別。但我看出來他的自卑和陰郁,這也是韋寧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讓我勸勸韋宇想開一些。我也勸了,但沒有什么作用。一個人的內心只有他自己可以改變,別人說什么都是廢話。

    我語調冷漠地問韋宇,有事嗎?自從韋寧和我提出分手后,我把和韋寧有關系的一切都刪除了,自然也包括韋宇的電話號碼。我和韋寧結束那段情感關系之后,韋宇也沒給我打過電話。偶爾,我還會想起他,想他給我下載的那些電影資源。我記得他之前還借過我一本品特的戲劇《歸于塵土》,我沒向他要,我在網上又買了一本。

    韋宇說,韋寧不在了。她在住院的時候,就不讓我和你說,說怕讓你看到她最丑的那一面。那時候,她形銷骨立的,幾乎沒了人形。現在……我想還是要讓你知道。

    我怔住了,整個人近乎癱軟在沙發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又問了一句,你說什么?韋宇說,韋寧去世了。我問,什么時候的事情?韋宇說,昨天凌晨走的,走得還算安詳。我說,幾個月前,她不還是……我哽咽了。韋宇說,乳腺癌,都擴散了。我的身體顫抖著,坐在沙發上。我能感覺到整個身體包括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在碎裂。碎裂。碎裂。那一刻我被悲傷物化了。韋宇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們相愛一場,我有必要告訴你,我并不想給你增加悲慟,我只是想,韋寧的去世應該是你的人生經歷中一個重要體驗……這么說,好像有些殘酷,但我想,你需要這樣的經歷和體驗。你不是韋寧的第一個男朋友,在你之前,她還處過一個對象,但那人拋棄了她。她當時懷了那人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那男人拋棄她后,她消失了一段時間。我問我媽,我姐哪兒去了?我媽說,去親戚家了。我想,她當時可能是要留著那個孩子,但我媽不讓,她就逃跑了。她消失了三個多月,回來后,什么都沒說。我也懶得問。這些你也許知道。你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出現的,至于你是否是填補她失戀的空缺,我不清楚。我看得出來,韋寧是愛你的。所以,原諒我冒昧給你打這個電話。至于你來不來見韋寧最后一面,隨你。

    我頓了一會兒,沒吭聲,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白茫茫的雪,像一場及時的哀悼。韋寧讓我寫的那篇小說,我一直都沒寫,是時候了,也許。韋宇說的,和韋寧相愛一場,相愛一場嗎?韋宇說的關于韋寧過去的那段情感,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韋寧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或者說她隱藏得很深。此刻,我絲毫沒有埋怨她的意思。再說,人現在已經……

    我的眼淚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我抽泣著。我問,現在韋寧在哪兒?韋宇說,殯儀館,403房間。我說,我馬上過去。韋宇說,我想你應該見韋寧最后一面的。我說,嗯。即使我們已經……但這最后一面,我還是要……我…… 我一會兒過去。韋宇說,好的。我聽出韋宇還有話要說,但他支支吾吾,沒說。我承認,那一刻,我已陷入悲傷的黑暗深淵之中。窗外的光線落在沙發上,那沙發曾經是我們的歡愛之地。我從沈陽回來后,想換掉那個沙發的,但因為經濟拮據,就沒有換。

    我想起韋宇在電話里說,只是覺得你們相愛一場。

    我和韋寧是否“相愛一場”,那么韋寧提出來的分手,僅僅因為她得了絕癥嗎?這多么像小說里面爛俗的故事情節。她在分手的時候,傷我不淺,現在又當頭來一棒子。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難逃虛構的。那么韋寧是否是我的虛構呢?我坐在沙發上,一陣恍惚。如果是虛構的話,我不會讓她生病致死,我可能會讓她自殺。至于為什么是自殺?我還沒有想好。自殺是否會讓小說走向另一個脈絡呢?我想,會的。我撫摸著臉上的淚水,我開始醒悟過來,剛剛來的電話,傳遞的信息都不是虛構,而是真實的。韋寧死了。韋宇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死亡的噩耗。現在,我要去殯儀館,見韋寧一面,從此天各一方。啊,仿若再一次分手。之前,那次分手已經讓我的心碎裂,但那時候畢竟知道彼此都還在這個世界上,現在的這次分手,是永別。我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刮了胡子,從衣柜里翻出一套黑色西裝和白色襯衫,我穿戴好,仿佛去赴一個約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的腦海里竟然蹦出韋宇的那只左手,令我恐懼了一下。我覺得我的裝束不適合出現在殯儀館,尤其是逝者韋寧的面前。

    入冬十幾天,昨夜下雨了,早上變成了雪,我能感覺到氣溫的下降。我只要穿羽絨服出去就好。

    我在小區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鮮花,攔了輛出租車,去殯儀館。殯儀館在城內。據說,要搬遷到郊外去,紛紛揚揚傳了幾年。據說,是某種利益關系沒有得到平衡,所以遲遲沒有搬遷。我還記得有一次韋寧開車載著我閑逛,路過殯儀館的時候,她尿急,想去廁所,可是馬路兩側根本沒有。后來,她去了殯儀館里面的廁所。我坐在車內等她,直到她從殯儀館里出來。我承認對于殯儀館這樣的地方我是打怵的,每次從殯儀館回家都會大病一場似的,要不是直系親屬去世,我都會找借口不來的。現在,韋寧躺在殯儀館的房間里,我必須去。

    捧著一束鮮花的我,根本不像是去殯儀館,而像是去約會。馬路四周的雪還沒有融化。出租車司機在聽一首外國歌曲,我沒聽懂一個歌詞,但那旋律是我喜歡的。那旋律里面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吸引著我。懷里的鮮花散發著濃郁的香味,讓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和韋寧相處到現在,這竟然是我第一次給她買鮮花,而且是在她……那出租車內的音樂,在憂傷中變成了我個人的挽歌。我是孤獨的。在意識中,那司機已經不存在了,我仿佛坐在一輛無人駕駛的車上,懷抱著鮮花,行駛在茫茫的雪地上。我不知道終點在哪里,我不知道那白色延伸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懷里的鮮花是否會有一個器皿盛裝,還是在白色之中冷凍,直到萎蔫,失去水分,干枯……我想象著一束鮮花插在白色的雪地上,色彩詭異。它的色彩都將被白色吸盡,異化成白,是的,白。

    司機自言自語說,咋又下雪了呢?

    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望著窗外,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看上去,很輕。落在窗玻璃上,就黏住了,化了,水滴樣了。哭泣的玻璃。如果沒有之前韋寧和我分手的鋪墊,我真不知道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我突然很感謝她給我的鋪墊,要不我整個人都可能墜入悲慟之中,體無完膚。現在,我還保存了部分的我,在這個世界上。都說疼過之后,就不疼了。但對于我,還是疼,只是不同于之前那種分手后的疼。分手后的那種疼像是一個春天突然被關在玻璃瓶子里,而白色的死帶給我的疼是那個春天禁錮在瓶子里,現在瓶子外面被涂抹上了黑色的油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個瓶子里的春天將沉入黑暗的地下。韋寧讓我相信一個黑色的春天是存在的。即使我懷抱著鮮花,可是那些鮮花只是大棚里培育出來的,喪失了部分植物的靈魂。懷中的花束里竟然出現了韋寧蒼白的臉孔,我毛骨悚然,把花束放到身邊的座位上。那一刻,望著窗外,我感覺到大地上的白都飄浮起來,懸于半空,從半空又回到天上。

    司機說,天氣預報說今冬將是一個凜冬,比往年要冷。我接了句,是嗎?司機說,相信天氣預報是準確的。可是天氣預報又有幾次是準的呢?什么樣的天不都得活著嗎?我沒有再接司機的話。我沉默著,身邊的花束,有幾個花瓣在晃動著,掉落了。我甚至有一種想把它扔出窗外的沖動,但我克制住了。那盛裝在死亡寂靜里的韋寧是什么樣子的呢?在分手的時候我是否有過對她的死亡的詛咒?我記不得了。我想,我沒有那樣詛咒過。兩人既然不愛了,分開了,詛咒只會生恨,沒必要的。我愛了,我來承受那份痛苦,自我消耗。我相信,對于我這樣一個寫作者來說,我有這個能力。聯想到司機剛剛說過的“凜冬”,這又何嘗不是我人生的凜冬呢?韋寧的死,又會讓我很長時間不能自拔。我想,我也許真的要寫一篇小說來紀念或者說悼念我們曾經的過往。我不知道從何處入手,那個柯雨洛的名字在腦海里蹦了出來。柯雨洛和韋寧,哪個是曾經存在過的呢?還是她們都是來自我的虛構?如果是來自虛構的話,那么我此刻去殯儀館吊唁的又是誰?我座位旁邊的鮮花又是獻給誰的呢?這一切讓我陷入了迷惑。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出租車停在殯儀館的門口,司機說,到了。殯儀館墻外的那些修剪成蘑菇形狀的灌木頂著白雪。我付了錢給司機,拉開車門下車。一股寒風迎面吹來,我連忙轉過身去。我懷抱著鮮花,茫然地看著院內停滿的車輛,我走了進去。殯儀館內陰暗潮濕,還有那股說不好的氣味,讓我的胃很不舒服。那迷宮般的建筑,我轉了幾圈,才看到403房間。門上有韋寧的名字。這些年,我奇怪的是為什么殯儀館房間都沒有門,只有門框,難道是為了逝去的靈魂更自由地出入嗎?這個疑惑,我一直沒有解開,也沒找人問過。

    我懷抱著鮮花,走了進去,透過第二道門,看到墻上掛著韋寧的遺像。她在墻上面帶微笑地望著我。我的雙腿頓時沒了力氣,不聽使喚,過往的千絲萬縷都浮現出來,我定了定神,望著墻上的韋寧,仿佛她在惡作劇地命令我,跪倒在她面前。我沒有那樣做,而是把鮮花放到了她的身邊,望著水晶棺里躺著的她,是那么瘦小,臉部和照片上比,和我印象中的韋寧比,都不是一個人。她的身體幾乎縮小成嬰兒似的。躺在里面的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陌生人。要不是韋宇這時候迎上來,我差點兒轉身離開房間。韋宇的出現讓我必須走一些所謂的程序,我給韋寧鞠了三個躬,韋宇在一邊還禮。我眼睛的余光盯了一下他左手的假肢,還藏在黑色的手套內。韋宇的眼睛是紅腫的,他哭過了。我站在那里望著躺在死亡寂靜中的韋寧,不知道說什么。我的耳朵出現了耳鳴。韋宇站在我對面,注視著我。我整個人感到很不舒服,我不喜歡被人注視著,尤其是在一個死者面前,在一個曾和我相愛過的女人面前,我不想因此而失態,成為別人眼中的笑話。我再次確認著,這躺在里面的是否就是韋寧。如果是的話,她已經被病魔折騰的沒了人樣,整個人都脫相了。死亡是否真的就是讓人回到原初,回到來的地方去嗎?我在她的臉上,身上,雙手上,尋找著韋寧的樣子。我還是不能接受她就是韋寧,我從靈堂出來,站在走廊里,點了支煙。韋宇也跟了出來,說,抽我的。我說,不用。我看了眼他的煙,是軟玉溪,比我的好。他發現了我的目光說,這不是我姐的事兒,才買了兩條招待來吊唁的人。我沒吭聲。靈堂內有幾個女人,我都不認識。應該是韋寧的親屬或者同學什么的。她們的臉上都掛著悲傷的表情,我掃了一眼,只有一個女的,三十多歲,眼睛是紅的,是哭過的。她穿了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里面是黑色的羊毛衫,有著一對碩大無朋的乳房。相對于韋寧的乳房,她的要大幾倍。韋寧是平胸。我收回目光,我知道我的關注是那么的不合時宜。韋宇說,她們在商量給韋寧穿什么衣服上路呢?你的建議呢?她們說要給韋寧穿白色的裙子,像婚紗似的。這大冬天的,我覺得韋寧會感到冷的。可是她們還在堅持著,說,到了那個世界就是春天了,穿裙子像個新娘一樣。我說,我能有建議嗎?韋宇說,可以有,畢竟你們……我說,穿什么,最后都將歸于塵土。我這么說可能有報復韋寧和我分手的嫌疑,但我真的就是這樣認為的。一個即將成塵的人,穿什么真的重要嗎?韋宇說,我也這么想,可是,畢竟我們都是活在現實中的人,尤其是她們,她們認為真的存在另一個世界。她有個同學信教,認為我姐是天使。我說,哦。這時候,我聽見隔壁的房間里發出吵架的聲音,之后是一陣嚎哭聲。相對于隔壁的喧囂,韋寧的房間是那么寂靜,寂靜得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我承認我喜歡這樣的寂靜。我還記得那次我和韋寧路過殯儀館的時候,她去廁所方便回來后,和我說,如果將來她有那么一天的話,我能陪在她身邊她就知足了。現在看來,這是不現實的。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會陪著她,不會。或者說,我從心里拒絕她說的那種陪伴。她當時說陪伴的時候,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當然知道她說的陪伴的曖昧。我當時就拒絕了,說,不可能的。她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們開車離開了。殯儀館里的司儀喊韋宇過去,他們在商量著什么。我還站在走廊里,污穢的走廊,氣味異常。我想進去陪一會兒韋寧,但看到那幾個女人在里面,我沒有進去。我站在那里望著韋寧的遺像,心里一陣抽搐,我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哭是哭我自己,哭死亡帶來的恐懼。那恐懼感讓我覺得人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脆弱,隨時都會離開我們所處的世界。污穢的走廊內的那種冷也異于外面的那種冷,是否是因為死亡,還是別的什么。我叼著煙,突然發現走廊的墻上掛著“禁止吸煙”的牌子,可是我看到的是煙霧繚繞的污穢的走廊,那些晃動的人影猶如鬼魂。我想離開,離開。我恐懼那些晃動的“鬼魂”走進我的身體里。

    我回到靈堂外面的房間內。韋宇和司儀談完話過來,說,韋寧的遺愿是海葬,司儀幫忙聯系了一家殯葬公司,我覺得價位和服務都還可以。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說什么。海葬?歸于大海?韋寧的遺愿倒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提起過。我們也談論過生死,但沒有談論過歸宿。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片浩瀚的大海,在混合著花瓣的骨灰扔下去的時候,海水紛紛退讓,出現了一條道路……

    韋宇問,你會陪我一起去嗎?你就當一次經歷和體驗,我覺得也不錯,再說,結束后,我們可以在海邊玩一兩天,我也好久沒去卡爾里海了。如果你有事兒的話,那就算了。以前,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認定你是我的姐夫了,沒想到后來你們……但我還是把你當成我最親近的朋友。我想問一句,你們在一起是真愛嗎?

    我說,不同的人對愛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就像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人生,所以,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你。我認為我們是愛了,但對于你,可能那不是愛。

    韋宇說,你說得對,我不問了。那么,你答應陪我一起去送韋寧最后一程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即使沒有韋寧和我曾經的那重關系,作為朋友的話,我接受你的邀請。我需要這樣一次體驗。這么說,也許只有你會理解我,更多的人可能認為我不近人情,是冷漠的,殘酷的,其實,我的柔軟只有我,還有相近的人才可能看到……

    韋宇說,那好,你可以回去休息一下,后天中午我取了骨灰后,和你聯系。

    我說,我再待一會兒。

    韋宇說,那你待著,我不能單獨陪你,還有很多事兒要辦,沒想到一個人死了,還這么多麻煩。

    我說,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吱一聲。

    韋宇說,你能來,我已經替我姐感謝你了,相信她在天之靈會看到的,雖然這對于你已經不重要了。

    我說,是否重要,我自己知道。

    韋宇竟然搖晃了一下他的“左手”,這個動作是突兀的,讓我有些不舒服。他轉身去忙了。我又到充滿污穢的走廊內抽了支煙,窗外的雪是那么白,落在樹木上、草地上。殯儀館外面的雪,給人一種素白和蕭殺,其實與別處的雪,沒什么不同,都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只是這個環境,讓本來平常的雪,有了隱喻。這時候,我聽到玻璃窗外面有嘀嗒的聲音,我探身向窗外望著,我看到從上面滴下來的雨滴,是屋頂的雪融化了。屋檐滴水。走廊內的人熙來攘往的,我沒看到一個人是來吊唁韋寧的,都是去別的房間。有幾個人還抬著花圈;有的搬著桌椅;有的還買來了盒飯……我看到距離我不遠處的房間門口,已經有人開始打麻將。我看到那擲起來的骰子,在煙霧繚繞的桌子上方翻滾著,被煙霧和空氣懸置起來似的,緩慢落到桌面上。那是上帝在擲骰子嗎?

    繚繞的煙霧和坐在那里的幾個人遮擋著,我看不到骰子落在桌面上的結果。只見,骰子落下后,他們開始抓牌。我又點了支煙。那個穿黑色羊絨大衣的女人從里面走出來,從兜里掏出一盒細桿的香煙,細長的手指從里面捏出來一支,對我說,借一下火可以嗎?我掏出打火機,遞給她。我沒有殷勤地湊過去,給她點上,我是害怕她碩大無朋的乳房的殺傷力波及到我。她點著了煙,把打火機遞給我,說,你就是那個作家嗎?我愣了一下,說,什么作家?女人說,就是和韋寧曾經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我說,哦。也許是我。我不清楚韋寧和你說的是不是我。女人眉毛高挑著說,你把韋寧想成什么人了?我說,我沒把她想成什么人,我只是在回答你的問題。女人說,我叫何雨麗,韋寧的閨蜜,我們從小是一個幼兒園的,她什么都和我說了,也包括你。我說,哦,但她好像從來沒有說起過你。何雨麗說,她就那樣,她是怕我把你搶走了。好的東西,她都護著的。我說,哦。何雨麗說,沒想到她就這樣離開了。看來,人的命真是脆弱啊,說折就折了。我沒吭聲。我不想安慰她,更不想回復她對生命的感嘆。何雨麗說,我知道你們分手了,是韋寧提出來的,你還愛她嗎?這個問題難住我了,我去沈陽躲了三個月就是為了把韋寧遺忘,現在這突如其來的死亡,讓我再次陷入到她的漩渦之中。愛,真的是那么簡單嗎?是輕易就說出口的嗎?不是。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的問題對我來說,是一個難題。何雨麗說,哦,這有什么難的呢?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是你難為情嗎?還是……我說,對于一個逝者說不愛,有些殘酷,但如果說愛,那么我在分手這段時間里內心所受到的打擊剛剛平復下來,我幾乎要遺忘了她,她卻……你讓我怎么回答?何雨麗說,我知道了。其實,現在說這個問題對于韋寧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說,不說出來的才是重要的。何雨麗又點了支煙,問我抽細桿的嗎?我說,我不習慣你這種細桿的。何雨麗說,哦。她瞟了我一眼,我也看著她,那碩大無朋的乳房氣球般要把她懸浮起來似的。何雨麗說,留個聯系方式吧?我們互加了微信。她抽完煙又回到靈堂。我回到靈堂外面的沙發上坐下來。韋宇在忙,我一個男的,又不好和那幾個女的守在韋寧身邊。很無聊。我突然想起“波拉尼奧”,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這冰天雪地的,它連食兒都找不到……

    我站起來,向靈堂里看著。韋寧靜靜地躺在那里,其他幾個女人坐在她旁邊。何雨麗下墜的乳房幾乎要貼到了膝蓋上。我頓時驚醒,心里喃喃著,何雨麗和柯雨洛是否有什么聯系?韋寧當初給我小說人物起名字的時候,是否是從何雨麗這里來的?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韋寧已去,是沒有答案的。那墻上韋寧的遺像在注視著我,她仿佛在譴責我對何雨麗的窺伺,她臉上還掛著嫉妒和忿怒。我在心里面笑了笑,說,你又能把我怎樣呢?有能耐你活過來啊?你從墻上下來,打我啊!掐我啊!我感覺到眼窩一熱,我扭過頭去,不再與墻上的韋寧對視,我用手在眼角擦了擦。可以說,女人的任性,撒嬌,無理取鬧,韋寧都有。她最擅長的是冷戰。如果我哪一句話不對了,她可能幾天都不吭聲,把我關在一個黑屋子里似的。這樣,就要我好言好語去哄,去討好。她才會逐漸好轉。我有時候想,女人到底是什么動物?如此鬧過之后,我們還是會如膠似漆的。唉!我為此常常感嘆,我為什么如此的下賤呢?又不是沒有別的女人了。這樣的想法和表情偶爾會被韋寧看出來,她就像一個獨裁者,在審判我……你是不是又想別的女人了,你是不是煩我了,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是不是想把我甩了……她一連串的審問,最后以我的摟抱和親吻,甚至是做愛來結束。冰釋前嫌,陽光燦爛。再比如,我喜歡她穿高跟鞋的樣子,她會偶爾穿一次給我看,然后,抱怨穿高跟鞋太累了,腳脖子都要折了。回憶起這些,我的眼淚控制不住了,默默地從眼角流下來。我希望靈堂內的何雨麗們快點兒離開,好讓我和韋寧單獨在一起。

    辭職在家寫作后,我養成了午睡的習慣。韋宇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沒有午睡就過來了。現在,我有些困了,大腦缺氧似的,身體感到一陣疲乏。我在沙發上坐下來,用手指刮了下眼角的淚珠,閉上眼睛。被淚水浸泡過的眼球,陣陣灼痛,像兩團火在眼眶里燃燒著。我面對著一面墻,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我注意到白色的墻上夏天里蒼蠅留下的穢物,斑斑點點的。這房間從殯儀館建立開始,到底有過多少人在這里停留,并離開這個世界呢?我相信一定有一個確切的數字,只是沒人關注罷了。每三天都是一個人的終點,是另一個死者的起點……就這樣循環往復著死,是的,死。韋寧之前的那位是什么樣的人?再之前的人……再再之前……他們是否會回到這個房間內,那么一定是擠不開。他們慌亂、茫然,在等待著引領,把他們從殯儀館引領到火葬場,再從火葬場到墓地和荒野上去……引領他們的是誰?是誰?這些突然想起的,讓我好奇了,但也僅僅是我的無聊而已。這樣的好奇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某些時候,我會感覺到空無,會感覺到生和死都是無意義的一樣。那種空無出現后,會滯留在身體里一小部分,另外的部分會麻木掉,并瞬間消失,得以讓我在這個世界上茍活。我不禁想到那只逃走的貓“波拉尼奧”,它為什么要如此?還是它已經意識到了被人豢養的空無,而不是之前的那種流浪狀態,那種自由狀態?

    韋宇回來對我說,你如果忙,就先回去休息吧。

    我說,不忙。要不晚上我留在這里。

    韋宇說,晚上我姐的那些同學陪她。

    我說,哦。那我先回去了。

    我望著靈堂內韋寧的同學們,我覺得我是多余的。這么想,不禁有些失落。

    我說,那后天出殯的時候我過來。你要是忙不過來,給我打電話,我也是個閑人。

    韋宇說,你能來,我已經很感謝了。如果你想單獨和韋寧待一會兒,我可以去和那些人說一聲。

    我說,不用。那我回去了。

    我看了眼靈堂內掛在墻上的韋寧,還有那個何雨麗,她從里面走出來,問我,要走嗎?我說,有你們在這兒,我先回去休息一下。何雨麗說,什么時候還來?我說,出殯那天吧。何雨麗說,是啊,你在這兒,也幫不上什么忙,除了悲傷難過,還是回去吧……我沒吭聲。何雨麗說,把你的打火機留下來吧,我煙癮犯了,不用找別人借火了。我從兜里把那個打火機掏出來,遞給何雨麗。我的手觸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軟,那么熱乎。我像被電了一下,連忙縮回來。何雨麗瞅著我,笑了笑。她的笑仿佛牽動了她胸前那碩大無朋的乳房跟著顫動起來。我目光閃開,對著墻上的韋寧,在心里說,我先回去了。我還想說些什么,但一時想不起來了。

    出了殯儀館,我順著河邊走著,河兩岸都落著雪。在未來的日子里,這河水也將封凍。冰面如鏡。河面上會出現一些滑冰的人。我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我是走回家的,渾身都出汗了。在樓下,我望著小區花園,期冀“波拉尼奧”會突然出現。但沒有,我站了一會兒,覺得冷了,就上樓了。屋子里的供暖很好,我一進屋,就有股熱氣撲面,并擁抱我的感覺。我脫了羽絨服,從冰箱里找出一盒泡面,吃了。打開電腦,聽了會兒爵士樂。整個人困頓了,我爬進被窩里。如果不是韋宇的電話,此刻我可能正在午睡之中。午睡對于我是重要的,是一天中的一次休憩,而且,我的身體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狀態。不午睡的話,就像缺點兒什么似的。

    這個午覺并不安生,我總是聽見“波拉尼奧”在一個幽暗的角落里喵喵地叫著,叫得讓人心疼。那是一個我陌生的角落,我在夢中把自己喊醒了。吃泡面有些口渴,我喝了杯水,又回到床上。這個溫暖的冬日午后,讓人變得慵懶。我聽到樓下有人在清掃甬道上的雪,鐵鍬刮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我還是又睡著了,夢見了韋寧和我赤裸著身體飄浮在半空中,親吻著,很像夏加爾的一幅畫。她親吻著我,然后飛走了,我墜落在地上。只見何雨麗從樹林的小徑走出來,看到我赤身裸體的,她沒有尖叫,而是抱起我,向樹林深處走去。在樹蔭中,我們鑲嵌在一起。我們置身的樹林,變成了一座孤島,懸浮起來。在懸浮的過程中,我們的身體像立體主義的繪畫,分裂成一個個色塊。模糊了人形。何雨麗問我,我們在飄浮嗎?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說,不知道。也許是到宇宙中去。何雨麗問,宇宙有盡頭嗎?我說,有,也許。何雨麗說,好吧,那就讓我們到宇宙的盡頭去。

    我們很快飄浮到大海上。何雨麗指著海面上的白色漂浮物問,那是什么?我看了一眼說,是海浪吧?何雨麗說,不像,你再看看,我們降落一些。我們降落到幾乎貼著海面了,我們看到那白色的漂浮物。何雨麗喊著,是韋寧,是韋寧。只見韋寧白色的形體在海面上絕望地擴大著。我說,把她打撈上來吧?何雨麗決絕地說,不。她曾經搶走過我的男朋友,我不想她再把你搶走。我們離開吧!她拉著我,不讓我降落到海面上,只見韋寧絕望的形體變成了海浪的一部分……

    荒涼的海灘上,奔跑著“波拉尼奧”,它變成了老虎的模樣,在奔跑著、追趕著半空中的我們。我。何雨麗。我在半空中聽到“波拉尼奧”憤怒的吼叫聲,在海灘上回蕩。它的憤怒是我不能理解的。何雨麗問我,那是什么動物?我說,我的貓。何雨麗說,咋那么大呢?我說,我也不知道,好像變異了。何雨麗說,哦。要不要我們把它接上來?我說,別,你沒看到它是憤怒的嗎?我恐懼它的憤怒會把我們撕裂的。何雨麗問,你對它做了什么嗎?我說,沒啊,我和韋寧分手后,我去沈陽住了一段時間,在沈陽的北陵公園里撿到這只流浪貓,我把它帶回望城,沒想到有一天它在我下樓的時候,從門縫跑了,我找了幾天都沒找到……何雨麗說,哦。它不會已經死了吧?變成了貓靈?我說,可能。何雨麗說,那還是不要把它接上來了。我嗯了一聲,向海灘上看著。只見“波拉尼奧”停下來,蹲在海邊,仿佛嗅到了什么。它怔怔地望著涌動的白色海浪。那海浪變化成一個背著十字架的男人,從海水中走出來。他身后跟隨的海浪變成一群鞭打他的人,但他仍拖著十字架向海灘上走去。“波拉尼奧”沖進海水中,保護背著十字架的男人,驅趕那些鞭打的人……這時候,背著十字架的男人掉頭,向大海深處走去。“波拉尼奧”跟隨著他,變成了白色的海浪,消失不見了。

    荒涼的海灘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我和何雨麗開始被各種形狀的烏云包圍著,讓我們感到窒息。何雨麗說,我們回到地面吧?我說,現在我們還能回到地面嗎?你看那些烏云仿佛要把我們變成它們的一部分。我說,可以的,只要我們敢于下墜,它們一定無法阻攔我們的。何雨麗說,我們不去宇宙的盡頭了嗎?我說,如果你現在想回到地面的話,我們就不去宇宙的盡頭了。何雨麗望著我,說,你來決定吧。我說,那么我們回到地面的世界吧,我們繼續待在那些千瘡百孔中。何雨麗說,無論你想做什么,無論你遇到什么,我都陪著你。我說,謝謝。我們拉著手開始在滾動的云團中下墜。我們的赤身裸體感覺到了云團的摩擦,肌膚都鮮血淋漓的……我們在下墜,下墜到下面的世界,像一次艱難的誕生。我們回到了地面,我們的地面。卡爾里海凝固成一片柔軟的黑色。我看到“波拉尼奧”從柔軟的黑色海水中掙扎著,要從里面爬出來。我拉著何雨麗的手,在奔跑……

    夢醒了。我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夢境仿佛從天花板上逃遁而去。至于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夢境,我也不清楚。是否有我潛意識里的渴望和逃離呢?

    我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起來,下樓,在小區里轉了一圈,我手機下載了一個喚貓的音頻。那貓叫聲一聲聲從手機里傳出來,在小區里回響著,引得那些流浪貓和狗都發出叫聲。我企圖用這種方法把“波拉尼奧”引出來。小區的每個角落我都轉遍了,那陣陣的貓叫聲音頻,也沒起作用。我看到涼亭旁邊不知道什么人堆了個雪人。我到涼亭內待了一會兒,陰冷,充滿寒氣的涼亭內猶如一個立起來的棺槨,我抽了支煙,就回家了。

    韋宇沒有給我打電話。我想,他可能覺得我去過一次,可以了,所以不想麻煩我。我也不好再去,除非韋寧出殯那天。我整個人都變得煩躁起來。隨手拿起本身邊的小說集《詩人繼續沉默》,翻看里面的一篇小說。因為煩躁,那些文字在紙頁上都是模糊的,我只好放下書,閉著眼睛,躺著。耳朵里隱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是柯雨洛,我是柯雨洛……為什么會有這個聲音出現呢?我是在現實中,還是在自我的虛構中呢?就像這篇小說的開頭說的,柯雨洛只是一個虛構的人名,是韋寧為我小說里的女性起的一個名字而已。我豎起耳朵企圖聽清柯雨洛在說什么,但那個聲音消失了。我懷疑是我的耳朵出現了幻聽,一定是。

    那聲音來自水底,來自天空,來自火,來自雨,來自風……

    我躺在被窩里竟然莫名地哭了,心情難過。韋寧即將變成灰燼……這么想,我的眼淚涌出眼眶。我不想控制,就那么嗚嗚地哭著,在我的屋子里。隨著韋寧的逝去,柯雨洛這個名字我也不會再用。我怕每次在鍵盤上敲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我自然會想起韋寧。我沒想到的是,我一個靠虛構為生的人,竟然會被虛構所傷。好吧,那就繼續下去,我同樣是我虛構的人,我們都置身在小說世界之中。好吧,你們所看到的這篇小說的每一個人物都來自虛構。

    我哭了一會兒,從被窩里出來,沖了個熱水澡,又給自己沖了杯速溶咖啡,坐在電腦前,打開之前的文檔。那是一篇沒有柯雨洛的小說,我從頭看了一遍,那柯雨洛只是“韋寧”的替代,柯雨洛在小說里的言談舉止都是韋寧的。或者說,我是在用一個柯雨洛的面具,把韋寧的真實寫進小說中。小說中的某些細節都在韋寧身上發生過。我不忍心看下去,我猶豫是否要把這篇小說繼續下去,或者毀掉它。其實,每一個敲出來的字兒都是我的心血,我不忍心舍棄的。我心想,先放一放吧,等我的情緒穩定下來,再決定刪還是不刪吧。我把這個文檔隱藏起來,關了電腦。當初韋寧和我分手,讓我喪失了近三個月的寫字感覺,現在韋寧的死又……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況還要持續多長時間,如果時間很長的話,我銀行卡里的余額可能就花沒了。我在屋子里待著,無所事事的,我看著窗外,決定下樓再找找“波拉尼奧”,對于“波拉尼奧”,還沒有死心。或者說,我盡心去找了,即使真的找不到,我也不會后悔。我來到樓下,又在小區里轉了一大圈,仍舊是失望。我在涼亭里抽煙的時候,看到那天那個要給我介紹懂周易的女人的男人,我從涼亭里跑出來,喊他,哥,你好,你還記得你說過要給我介紹個懂周易的女人嗎?那人看了我一眼說,你說什么?我不懂。我說,我的貓丟了,那天你跟我說要給我介紹一個能掐會算的女人,我想找那女人給我掐算掐算。那人說,你的貓還沒找到啊?我說,嗯。那人拿出手機,翻找著,他把一個微信號推薦給我,說,你加一下,和她說說。我說,怎么付錢?那人說,你們互加一下,你到時候和她說吧。我說,謝謝。我說,如果找到了,我請你喝酒。那人說,都在一個小區里住著,客氣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的狗當年也是,我都要急瘋了。就不該養活啊,養了,就放不下。我說,是啊。那人離開后,我加了那個微信號,等待驗證。我焦急地看著手機,沒有立刻被驗證。我懷疑是不是那人給我的號碼是錯誤的啊!天黑了,樓下有些冷,我回到樓上。那個懂周易的女人通過了我的請求。我和她說了我的貓丟了的事情。女人問了大概什么時間丟的?幾號丟的?我一一回答。女人說,等我幫你看看,到時候回復你。我說,謝謝。女人再沒吭聲。

    第二天上午,女人發來一條私信說,不用找,某某日午時會出現。我將信將疑地問了句,是活的還是?女人沒回答我。我問,多少錢?女人說,隨便給。我猶豫了一下,給女人發了五十塊錢的紅包。這時候,我才看到女人微信的名字叫“布拉格女巫”。我心里面笑了笑,并不相信她的話,想把她拉黑了,想想還是沒拉黑。我在心里記下她說的時間。某某日,不就是大后天嗎?我還是無法相信她的掐算。我干脆不去想了,甚至覺得我這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是荒誕的。

    中午的時候,韋宇來電話說,你下午有時間嗎?能來陪陪韋寧嗎?我還有一些手續沒辦完,她的同學們都回去上班了,總不能讓韋寧一個人在這里。我說,好的,我收拾一下馬上過去。韋宇說,你過來吃飯吧,我訂了盒飯。我說,我還可以幫其他的忙嗎?韋宇說,你能來陪著韋寧就行,還差幾道手續。沒想到一個人從死了到火化還需要這么多道手續,要各種簽字和蓋章,看上去好像很重視一個人的死似的,其實,狗屁了……我聽出韋宇的憤怒。我說,死也是在這個世界的規則之中的,我們總要遵守和被束縛在某種規則和程序之中,要不然要那么多部門做什么?那些閑人用什么養?韋宇沒再吭聲,說,你快來吧,你到了,我就去辦事,約好下午一點半的。我說,我馬上下樓,打車過去。

    去殯儀館的路上堵車,有一段路暖氣管道跑水了,堵了一會兒,只能繞道。韋宇又來了一個電話。我說,我在路上,堵車,馬上。韋宇說,好的,辦事兒的單位打電話催我,問我咋還沒到呢?所以我才……

    我到了,靈堂里只有韋宇坐在那里抽煙,臉上還殘存著憤怒。靈堂內冷清了很多。我對韋宇說,你去吧,我在這里陪著韋寧。韋宇說,辛苦你啦!實在是沒人……總不能讓我姐一個人,如果那樣的話,還不如直接放冰柜里,直到明天火化了……我覺得韋宇的話有些多了。是啊,韋寧的事兒都是他一個人前前后后地忙活,抱怨也正常。韋宇把兩盒軟玉溪塞給我說,你抽這個。我沒有拒絕。韋宇急急忙忙離開了。他左手的假肢不知道什么時候摘下去了,手腕上空蕩蕩的,看上去給人不舒服感。韋宇走后的靈堂徹底安靜了,只有我和躺在那里的韋寧。我總覺得墻上的韋寧更真實,而躺在那里的那個韋寧讓我不能相信那是真的韋寧。或者說,我在內心還不能接受韋寧死亡的事實,但她確確實實安靜地躺在水晶棺里……

    你沉默著,你不知道說什么?你在盯著那個幾乎變形的韋寧看著,你淚流滿面。她變成了物體,是的,物體。失去了生命跡象的物體。也許,她在另一個空間里復活。你擦拭著淚水。你不知道她是否可以看見?你從椅子上起來,靠近她,靠近她,幾乎臉都碰到了水晶棺,你傾斜的身體,停下來。那種近乎冰色的白令你不寒而栗。你在意識中擁抱著她,擁抱。那些曾經的在這個房間里和她同樣的人,再次出現在你身邊。你聽到他們在合唱著:

    那時我默念:兔子跑吧!

    在冬季空空的田間,

    便真的有兔子跑過:

    久遠的時代。

    時間尚存在。

    那時我哽咽難言,

    在不幸中,也在幸福中:

    久遠的時代。

    時間尚存在。

    那時你降臨到我生命中。

    你迎接我:

    久遠的時代。

    時間尚存在。

    夢曾喚醒。

    夢曾發現。

    夢曾澄清。

    夢曾預兆。

    夢曾解釋。

    久遠的時代。

    時間尚存在……⊙

    ⊙引自彼得·漢德克《迷失者的蹤跡》

    你附和著唱,我們都是兔子,但我們無處可逃。我們都是兔子啊,我們無處可逃啊!

    他們開始漸漸隱退,聲音消失。只剩下韋寧還躺在那里,安靜地,一動不動。你沒聽到她加入那合唱的隊伍。靈堂內的燈光昏暗,幾盞燈是白晝的星辰嗎?你盯著韋寧,那些你曾熟悉的每一個部位,它們曾是熱的,燒灼著你,令你神魂顛倒過。那曾是你的宇宙,燃燒的宇宙。你沉溺于她的火,也沉溺于她的冰……她給你天堂,也給你地獄……如今你的情感因為失去而處于她給你的地獄……明天,她的肉身將消失于這個世界,這個人間,這個……分手的那段時間,你曾經不能自拔,在你自拔后,又遭遇了她的死,她是那么決絕、冷漠、無情……但同時又給你太多的不舍。你再次落淚。你只能隔著水晶棺對望著她……一個曾經你愛過的人……你的手還是扶在了水晶棺上,你告訴自己,不能失控,不能。你的極端想法讓你想把她從水晶棺內抱出來,盜走,抱回到你的房間,置于一個冰柜內,或者你帶著她躲藏到隱秘的世界角落里,你耳朵聽到墻上的韋寧在說,不能,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那是自私的,讓她回到屬于她的空間里去吧,讓她離開這荒誕的世界。你扭頭望著墻上的韋寧,她微笑著,笑容甜美。你想,到時候你會和韋宇說,看看能不能把這張墻上的照片留下來,送給你。你的腦子里在瞬間蹦出來一句“斧頭落下,斧柄于凍土中萌生新木……”這句子來得那么突兀,你想著這個句子后面的理想主義者的畫面,你好久沒有這樣的靈感了。你神經質地呵呵笑了兩聲。已經成為物態肉身的韋寧靜靜地在那里……在那里……你竟然把大腦里突然蹦出來的句子念給她聽,你知道她能聽到,也許。你看著墻上韋寧的照片,你知道墻上的韋寧聽到了你念這個句子的聲音。無限的寂靜已經遮蔽了走廊里的喧囂,你們,是的,那個房間變成了你們,你和韋寧的世界。你在生的一邊,韋寧在死的一邊。你將繼續忍受來自生這邊的喧囂、嘈雜和無盡的荒誕。你突然羨慕韋寧,但同時,你也覺得那是一種逃避,即使是來自疾病。你茍活著,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掙扎……那種寂靜像滲透進骨髓里似的,你是寂靜的,韋寧是寂靜的,你們所處的房子里是寂靜的,寂靜開始有了力量。你想起夜里的夢,飛升起來的韋寧在半空中親吻著你,你們仿佛置身在天堂里。寂靜同時讓你感到疲憊,你點了支煙,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圍繞著水晶棺走了一圈,你要從不同的角度記住這個女人。你在心里承認你們彼此沉溺于彼此的肉身,但很多時候,你并不真正了解這個女人。這么想,你是茫然的。辭職后,你更多忙于生存,你多少忽略了韋寧的情感。你從一些細小的事情上能看出來韋寧在忍受著你的蠻橫無理,還有神經質,甚至還有冷漠。是的,這些讓你不好的情緒在很多時候變得歇斯底里,你幾乎要被壓垮。說壓垮是有些文學上的夸張了,但那心理壓力真的只有你自己知道。韋寧在那段時間里包容著你,安慰著你……你正對著她的雙腳站住了,你縱向地望著韋寧。是的,縱向。你感覺到自己的勃起,同時你也感覺到自己像是被生出來似的,你身體的微妙變化讓你覺得羞恥,你又繞回到韋寧的側面,坐在椅子上,靜靜地守著她,仿佛她會活過來似的。一個陌生男人走進來,看到墻上的遺像,才知道走錯了房間,他歉意地說,對不起。他還是沖著死者敬了三個禮,離開。陌生男人離開后,房間里再次變得安靜。想到韋寧的肉身即將灰飛煙滅,即將被放牧到波濤洶涌的大海上,你的眼淚從眼角涌出來。你的胃里有了饑餓感。你才想起韋宇說的盒飯,在外屋的桌子上。米飯。蒜薹炒肉。蒜薹已經炒得過火,發黃了,吃在嘴里還有些老,你把嚼不動的粗纖維吐出來。你把木屑般的肉和米飯都吃了。你的嘴里感覺到的除了咸,好像再沒吃出什么味道。吃,僅僅是吃,把胃填滿而已。你從墻角旁邊的箱子里拿了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涼,是的,涼,都冰到牙了。你連忙吐到地上,又喝了一口,沒有咽下去,而是把水含在口腔里,變溫了,你才咽下去。你勉強喝了兩口,把剩下的盒飯扔到垃圾袋里,你又回到靈堂,你在那一刻覺得靈堂格外冰涼。你才發現墻角的一個“小太陽”電暖器被關掉了。你扯過來,放到腳邊,擰開開關,過了一會兒,電暖器熱了,變成火紅色,你用它烤著你的腿,你的身體慢慢熱起來。寂靜在那一刻變成了你和韋寧之間的刑罰,猶如你們當年在一起的冷戰。每一次都猶如我人生的暗夜,是的,暗夜。而這次,這個暗夜將永遠地延續下去,你對自己說,你要承受和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你們兩人之間的永恒的暗夜,即使荊棘叢生……

    韋宇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下午五點了。他的情緒很暴躁,罵罵咧咧的,但事情還算順利,總算可以送韋寧上路了,明天。他回來的時候,還拎了箱啤酒和一些熟食。他對我說,辛苦你了。我沒吭聲。韋宇說,來,我們喝點兒酒吧。我沒喝。在冬天來臨的時候,我在飲食上都很注意的。因為我的胃總是會在這個季節犯病,令我恐懼。韋宇用牙齒咬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半瓶下去。他撕了個雞腿給我,我說,你吃,我吃了你留下的盒飯,還不餓。韋宇看了看我,低頭吃著。一瓶啤酒兩下就喝光了。韋宇說,明天我們就送韋寧上路了……他說著,哭了。沒想到我姐是這個命……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站起來到走廊內抽煙。是啊,即將送一個人上路總是令人悲傷的,即使我和韋寧不是之前的那種關系,我也會黯然神傷的。何況我們還……

    何雨麗又來了,她還拎著盒飯,問我,你啥時候來的?你吃了嗎?我說,午飯吃過了,還不餓。何雨麗說,那就再吃點兒,省得晚上餓了。我說,等一會兒,看看吧。何雨麗進入靈堂看了一下韋寧,又出來,和韋宇坐在一起喝著啤酒。她對韋宇說,你吃過后,睡一會兒吧,這兩天你忙前跑后的,眼都沒合一下,明天還……韋宇說,沒事兒,還挺得住。何雨麗說,你睡會吧,有我呢。韋宇說,謝謝。何雨麗說,韋寧不在了,我就是你姐。

    我抽煙的時候,一個男人從我面前經過,他又折回來,問,你是鬼金吧?我看著他,不認識。我說,你是……那男人說,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辭職在家寫作,對吧?我說,是的,可我想不起來你是……男人說,我叫李天華,二十七中學的老師,我以前在作協的會上看到過你。后來,聽說你辭職了。我說,哦。李天華說,你真應該有個閑職,好好寫作。望城的人都瞎眼了。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勉強說,這些挺好的,夠吃飯就行。李天華問,你這是……我說,一個朋友剛剛過世。你呢?李天華說,也是一個朋友,用一根鐵絲上吊了。對了,我也寫詩。我說,哦。必須承認,我腦子里真的沒有絲毫李天華的印象。我是一個不喜歡交際的人。我也知道在望城能寫幾句詩的人,多如牛毛。此刻,我更感興趣的是他說的朋友,為什么會用一根鐵絲上吊?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又經歷了什么,才能如此決絕地對自己呢?我問,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李天華說,軋鋼廠里的工人。我說,哦。李天華說,你也許認識,也寫東西,叫凜音。我驚訝地睜大眼睛,問,你說什么,你朋友叫什么?李天華說,凜音啊!我說,他啊,我知道,但從來沒見過。我聽說他跟人去北京寫過電視劇,好像被人騙了,又回廠里上班了。李天華說,是的。本來以為能寫劇本掙些錢,也辭職了,沒想到被騙了。前不久他五歲的兒子和小伙伴在鐵路旁邊玩,被火車給……他可能是因為他兒子的事情,才……我說,哦。李天華說,凜音生前很羨慕你的。我說,我有什么好羨慕的,不也是一個失敗者嗎?李天華說,你不是,你謙虛了,你的文字,我看過,雖然看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好東西,是文學的。李天華說話的時候那種自信滿滿和搖頭晃腦,讓我很不喜歡。但他提到了凜音,我心想,既然我也在殯儀館,還是應該去悼念一下。如果我不知道,也不恰好在這里的話,就算了。我說,你帶著我去看一眼凜音吧,我去……我進屋和韋宇輕聲說了句,就出來,讓李天華領著我去另一個房間。對于橫死的人,我確實沒好感。但我還是給凜音鞠了三個躬。遺像上的凜音三十歲左右,面色陰郁,蒼白,兩只眼睛黯淡無光。李天華把我介紹給凜音的家人,我很不適應,還說凜音在文學上自稱是我的弟弟,他才取了這個筆名的。你說你們起啥筆名不好,偏偏叫“鬼什么”的,讓人以為你們是從地獄里來的呢!

    我沒吭聲,看到靈堂里的人目光都怪怪的,仿佛我真的是一個怪物或者是……我連忙從里面逃出來。李天華也跟了出來,說,一會兒,望城的誰誰還會來,你不等一會兒嗎?我說,不了。我那邊還忙。離開凜音的房間,我心情很不好。我回到韋寧的房間外面,沒直接進去,而是站在門口,不停地抽煙。我想到凜音,他也許是被文學所累或者是被其他什么所累,才走出這一步的。我感傷著,又想到了自己。

    沒想到李天華跑過來,說,誰誰來了,你要不要過去見一下?我說,算了。李天華還說,見見吧,畢竟……以后在望城給你說說話什么的,對你以后的前途也好。我說,不用了。我這樣的人還有前途嗎?李天華白了我一眼,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笑了。心里面蹦出來一個詞語:小丑。

    我抽完煙,從走廊回到靈堂。肅穆的靈堂,遺像高懸,尸體橫陳。我曾經愛過的女人就躺在那里……猶如夢境,在我眼前懸浮起來。屋頂敞開,整個靈堂開始懸浮到半空。我的身體也變得輕盈,要跟隨著懸浮起來。何雨麗過來喊我,嚇了我一跳,那幻覺中的懸浮物噼里啪啦地從半空中落下來。何雨麗說,你過去吃點吧。我失神地站在那里。何雨麗問,你咋啦?我厭惡地說,沒事兒。何雨麗問,你看到了什么嗎?我說,沒。何雨麗說,我昨晚上在這兒守夜的時候,夢見了我和韋寧小時候在幼兒園的旋轉木馬上玩兒了,后來,她從旋轉木馬上掉到地上,咧著嘴大哭,我的夢就醒了。后來,我還夢見了你……我愣了一下,夢見我什么了?何雨麗說,不告訴你。我說,還挺神秘的。何雨麗臉上羞紅了。我想,不會她也夢見我們一起……我也低下了頭。韋宇喊著何雨麗說,姐,來陪我喝酒。姐,來陪我喝酒。何雨麗說,來了,來了,你還是少喝點兒吧。明天你還要……韋宇說,啤酒沒事兒。何雨麗說,啤酒也是酒,等處理完你姐的事情,我家里還有幾瓶別人送的好白酒,我們好好喝一次。韋宇哭了,喊了聲,姐。何雨麗也眼淚漣漣的。何雨麗說,喝完,你在這沙發上睡一會兒吧?韋宇說,困過勁兒了,不困了。何雨麗說,要不你回家睡一晚上吧,今晚上,我在這兒陪著韋寧。韋宇說,不用。何雨麗說,事已至此,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你不能這樣,我知道你們姐弟好。韋宇說,讓鬼金回去吧,畢竟他和我姐已經……這樣讓人家陪著也不是個事兒,再說,人家能來,已經不錯了。何雨麗沒吭聲。我在靈堂里面聽著他們說話,從里面走出來說,要不你們兩個都回去睡覺,讓我在這兒陪韋寧最后一個晚上,她在這地球上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們畢竟好過一場,這最后的夜晚留給我吧?我近乎懇求著。何雨麗說,你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現在少見了。我沉默著,等待韋宇說話。韋宇說,要不這樣,你先回去睡一覺,晚上九點多鐘,你再過來,接我的班,我去睡覺,至于何姐,還是回去睡覺吧。你們看行不行?何雨麗不干了,說,憑什么讓我回去?韋宇說,現在不是爭這個事兒的時候。要不這樣,你先在這兒,我去睡覺,等鬼金九點多鐘來的時候,你再回去,下半夜的時候,我睡醒后,我來……何雨麗說,這還差不多。韋宇說,就這么定了。鬼金,你現在回去睡覺。我說,這樣把一個夜晚切成三份,好,我們都能輪流著陪韋寧度過這最后的一夜,也算圓滿。那我先回去睡一會兒。

    我回到靈堂和韋寧打了聲招呼,說,晚上再來陪她。我出了殯儀館。之前的盒飯吃得很不舒服,我在路邊的小店里要了碗牛肉面,吃了,才回家。我給手機定上鬧鐘,很快就睡著了。沒到九點鐘,手機鬧鐘響了,我起來,洗了把臉,下樓,打車去了殯儀館。何雨麗坐在韋寧旁邊看一本小說,我問看什么呢?她揚了下書,我看到《逃跑》的書名,心里還是敬佩了一下她,也刮目相看了她。那是法國作家讓·菲利普·圖森的小說。何雨麗問,你看過嗎?我說,翻過,沒仔細深入讀。

    走廊里仍舊是熱鬧的,喧囂的。

    我說,你回去吧,我在這里陪著韋寧。何雨麗說,才九點,我回去也睡不著,我陪你再待一會兒。如果,你覺得我在這里影響你和韋寧的話,我就馬上走。我說,不影響。何雨麗說,聽韋寧說,你靠寫作生存。稿費不少吧?我說,沒有太多,和上班的時候差不多,只是圖個自由和尊嚴。何雨麗說,讓人羨慕。我以前也是文學青年,也想過寫作,當作家,但我沒有那個天賦。現在,剩下的只有閱讀了。我說,現在還能看看書的人也不多了。尤其是你看的書,比如這本《逃跑》,是很小眾的書。何雨麗說,小眾我倒沒覺得,我覺得很好看啊!小說里面對情感和人性的描寫很真實啊!給人一種像是作者自傳的感覺。我也是瞎說,在作家面前獻丑了。我說,你的感覺很對。我更認為小說是一種偽自傳,文字里有我,但又不能完全是我。何雨麗說,你把我都繞糊涂了,什么,有我無我的。我說,關于理論,我也說不好,我能做到的是讓我的文字保持真實和真誠。

    走廊里的熱鬧是有人家在燒紙活,花圈什么的。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門前經過,還有人向里面看了看,好奇里面的寂靜和冷清。我問何雨麗,韋寧的東西是否也要今晚燒?何雨麗說,韋宇說,沒什么東西,到時候去火葬場一起燒。我說,哦。何雨麗問,你會寫你和韋寧的故事嗎?我有些為難,其實我寫過,將來也會寫,這樣的經歷對于我是重要的,包括這次。我說,會,以前也寫過,但是那個女主角不是韋寧,是一個叫柯雨洛的女人。何雨麗說,你寫的是你們的真實故事嗎?我說,故事是我虛構的,但情感是真實的,是來自我對韋寧的情感。何雨麗說,哦,真羨慕韋寧。我無言。何雨麗說,以后給你說說我的故事,說不定可以給你提供靈感。我說,好呀。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碩大無朋的乳房上。

    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何雨麗十點半左右離開的。

    靈堂內只剩下我,陪著韋寧。寂靜的靈堂內像一個宇宙,給我一種束縛感和窒息感。尤其是看到韋寧靜靜地躺在那個封閉的空間里。人所謂的生戛然而止,人所謂的生又是那么無常,我是在接受一場死亡教育,是為了能繼續活下去。這個時候,我的心里對韋寧的感覺突然不是愛了,而是一種人的本能的對死亡的敬畏。

    去卡爾里海把韋寧的骨灰撒到大海之后,回到岸邊。韋宇和我,還有何雨麗,站在寒冷的海灘上,整個人都要凍僵了。海風刀子般收割著我們身體上的熱量。在韋宇彎腰沖著即將漲潮的大海鞠躬的時候,我和何雨麗也下意識地鞠躬。韋宇說,卡爾里海,善待我姐吧!我什么也沒說。何雨麗默默地在那里閉著眼睛,祈禱似的。我好奇何雨麗在祈禱什么,但我沒問。韋宇說,謝謝你們這幾天一直陪著我姐,幫了我不少忙。我說,別說這些了。如今,韋寧也算圓滿了。她已經有了她的安息之地,而我們將來是否會有這樣的安息之地都兩說呢,也許像我這樣的,死無葬身之地都……韋宇說,別這么悲觀,從今以后,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人還行的話,那我就當你弟弟吧。你當我哥。我說,好呀。韋宇喊了聲,哥。我嗯了一聲。韋宇對著大海又連連喊了兩聲,哥,哥。我跟著答應。最后一句,韋宇對著大海喊著,姐,你聽到了嗎?我一只胳膊使勁兒把韋宇摟在懷里。何雨麗在旁邊問,你們這是干嘛?當我不存在嗎?尤其是你韋宇,你認鬼金當哥,你也得認我當姐姐啊!韋宇笑著說,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我姐姐啦!姐!姐! 姐!何雨麗“哎哎哎”地答應著,眼淚涌出眼眶。韋宇說,本來我以為從此以后,我在這個世界上將孤單地活下去,現在好了,我又有了姐姐和哥哥。我們三個人抱在一起。我們沿著寒冷的海灘又走了一會兒,韋宇說,我得回去,還有一些善后的事。我說,我以前有個工友叫老于,退休后搬到這里,買了房子,我想去看看他。韋宇看著何雨麗,問,姐和我一起回去嗎?何雨麗說,你先回去吧,我好多年沒來這海邊了,上次來還有韋寧,我想住一宿……韋宇說,好吧。你們在這里待著,就當陪陪韋寧吧,我總覺得這大海充滿了兇險,韋寧會害怕的。回望城后,找個時間我們好好聚一次,也算是認你們倆為哥哥和姐姐的儀式好嗎?我和何雨麗點了點頭。韋宇說著,頂著海風,向鎮里走去。他不時回頭望著大海。

    韋宇走后,何雨麗挽著我的胳膊,我們沿著海岸繼續走著,灰色的海面不時被白色的海浪嘩然著。整個大海都仿佛要涌到岸上來,把我們推倒在海灘上。又像是要涌到我們的身體里。我問何雨麗,你要住在鎮上嗎?何雨麗說,嗯。我明天回去。你去看望你的工友嗎?我說,嗯。何雨麗說,下次再去看你的工友不行嗎?我沒吭聲。我能感覺到何雨麗的身體緊緊地依偎著我。

    下午三點多鐘,我們在海邊的旅館里,沖了個熱水澡,驅趕著大海的寒氣,我們開始做愛。遠處海水的聲音涌進了我們的身體里。何雨麗問,你說韋寧會看到我們……我說,也許會吧。何雨麗說,你不怕她懲罰你嗎?我說,為什么要怕?我們這又何嘗不是對她最后的送行呢?

    冬天的夜來得早,五點多鐘,就黑了。

    何雨麗起床去沖洗,我躺在床上,突然想到“布拉格女巫”,想到了她說“波拉尼奧”明天會回來。我連忙從床上坐起來,何雨麗下半身圍著浴巾從浴室出來,看到我開始穿衣服,問我,你干什么?我說,我得回去。何雨麗說,住一宿,不行嗎?陪陪我,韋寧的離去,讓我也感到孤單。我說,一個叫“布拉格女巫”的人說我丟失的貓明天會回來,我本來不信的,但我還是想……如果那“布拉格女巫”的話真的準了呢?何雨麗說,好吧,那你先回去,我要一個人在這兒住一宿。她說著,點了支煙,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大海。在黑暗中,大海是一塊更大的黑暗……凝滯不動。何雨麗圍著的浴巾掉落在地上,但她沒動,赤裸著身體站在那里。她說,是不是你嫌棄我?不喜歡和我……你編個故事離開。我說,不是的,是真的等貓。何雨麗說,我信你了。你走吧,七點多鐘還有一趟回望城的綠皮火車。我看了看時間,五點四十分。我也點了支煙,抽完。何雨麗還站在窗前,房間的暖氣很熱,我沒說什么。我走過去,從后面把她抱在懷里。

    何雨麗說,我網上讀了幾篇,你寫柯雨洛的小說,我看出來,你是真的愛韋寧。你的那些文字是隱藏不了你的愛的,雖然,你用了柯雨洛這個名字,用的是小說的形式,但你里面寫的都是真的。某些細節讓我一下子就想到韋寧,我都嫉妒了,我可以代替柯雨洛或者韋寧嗎?你不需要現在就回答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何雨麗,就那么默默地抱著她。她提醒我說,快走吧,一會兒趕不上回望城的火車了。你看,外面下雪了。

    窗外真的下雪了,讓夜晚變得明亮起來,讓大海也變得明亮起來。我松開何雨麗,拉開門,走出海邊賓館。我置身在茫茫的落雪中,望著不遠處的卡爾里海,世界變得混沌,涌動的海水仿佛要拔地而起,涌到天上似的。

    我趟著地面上的雪,向鎮上火車站走去,想起我們把韋寧的骨灰撒在大海里的時候,那玫瑰花瓣和白色的骨灰,飄灑著,落進海水中……想到這些,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個中年男人的情愛挽歌……在風雪中,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