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行
前一年的秋天,我還同老指導員趙蜀川通過電話。當時,他和老營長謝必緒等人在鄭州參加一個活動。沒想到僅僅過了半年,2013年4月上旬,一個戰友打來電話說,指導員去世了,指導員的夫人黃大姐請他轉告我,要讓徐貴祥知道,但是不必前來。
那一刻,真是如雷擊頂。我一直計劃要去巫山拜見指導員,我還設想,等我退休了,把指導員接到北京,陪他去看長城,可是……沒有可是了,他怎么突然就走了呢?那一年,他才六十一歲。
我沒有參加指導員的葬禮。那天,夜深人靜,家人已經熟睡,我站在陽臺上,面向南方,獨自默哀,淚流滿面。
20世紀70年代末,我參軍到了河南。剛剛結束新兵訓練,部隊就奔赴南方執行重大任務。我作為一名通信兵,親眼看見連長李誠忠、指導員趙蜀川等人身先士卒、戰斗在前,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們連隊一戰成名,打出了個“英雄炮兵連”的榮譽稱號。在那場戰斗中,指導員榮立二等功,我本人也立了三等功。
重大任務結束后,在廣西扶綏縣休整期間,上面來了很多慰問團和記者,連隊的事跡見諸《解放軍報》《解放軍畫報》等報刊,空軍作家劉天增寫了一篇特寫《鐵鞋踏破千重山》,介紹龍懷富、汪柏坤和我火線送飯的故事。
那段時間,我被指定協助文書辦黑板報,并在老兵王必先的帶領下寫新聞報道,在軍區報紙上發表了幾篇豆腐塊文章。
連隊干部愈發認為我是個“筆桿子”,推薦我參加軍里的戰士創作組,半年的時間,就干一件事情,寫報告文學《炮兵英雄王聚華》。那個時候,我可謂躊躇滿志,隨時準備一鳴驚人。
有天晚上,我得到消息,我們的報告文學集在黃河出版社出版了,樣書已經寄來了。第二天早晨,我迫不及待地第一個跑到軍文化處辦公室,打開新書,頓時傻眼了——我們師的七名戰士創作員,其他人的作品都有,唯獨沒有我的。
當天晚上,文化處的領導發現我沒有進飯堂,非常緊張,他們知道我心高氣傲,擔心我承受不住打擊,趕快派人四處尋找,最后在軍部東側的河邊找到了我。我當時正在小樹林下面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我帶著那本新書回到了連隊,去見指導員,向他報告,我沒有完成任務,我的作品被淘汰了。指導員瞪著我,說:“怎么會呢?稿子我看了,沒什么問題啊。你把這本書留下。”
第二天,指導員對我說:“那本書我看了,有些作品確實比你寫得好,有些作品寫得不如你,不用咱們的稿子不是咱們的問題,是他們的問題。”
從這以后,我就暫時放下了寫作。但是連隊并沒有把我放下,而是推薦我上了團教導隊,培養我當了班長,一年之后又推薦我上了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排長培訓隊。
年底的一天,突然接到指導員打來的長途電話——我說對了吧,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就知道你行。
聽指導員講了來龍去脈,我這才知道,當初軍區編輯的那本報告文學集,里面只收錄了中央軍委授予稱號的一級戰斗英雄的事跡,我們九連的王聚華是原廣州軍區授予稱號的二級戰斗英雄,所以我寫的報告文學沒有收進那個集子。當時沒有具體說還要不要出版續集,如今終于有了續集《烽火新一代》,我的那篇《炮兵英雄王聚華》赫然名列其中。
得知原委,我無限感慨。要不是趙蜀川指導員的鼓勵,也許我就一蹶不振了,哪里還會有一個作家徐貴祥呢?
從教導大隊畢業之后,我回到老連隊當排長,我依然堅持文學創作,并很快被調到師政治部工作。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相識在早晨》在《飛天》雜志1983年第7期發表后,打電話向指導員——那時候他已經是營教導員了——報告,指導員哈哈大笑說,我說對了吧,我就知道你行!
以后,我發表第一部中篇小說、到云南邊境參加輪戰再度立功、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寫出了《彈道無痕》和《歷史的天空》、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每取得一點進步,我都向指導員報告,他總是那句話:我說對了吧,我就知道你行!
幾年前,老部隊邀請我去講黨課,我講了我和老指導員的故事,年青一代官兵深受感染。老部隊的旅長當即下了一道口令,全體官兵起立,向老指導員致敬。會后,旅長跟我講,遇上一個好領導,是多么的重要啊,人生緊要處,就那幾步,最初的幾步走好了,后面的路就寬闊了。
我說,其實我本來并不自信,但是指導員老是說我行,我不行能行嗎,我必須行!
有時候,鼓勵就是最好的培養。到了今天,我還算行吧,我得接著好好干啊,指導員的在天之靈在看著我呢。
指導員于1989年轉業,擔任家鄉巫山縣監察局辦公室主任、縣國土局副局長、工商局局長、國土局黨組書記兼局長,僅僅五年時間,一再受到重用,充分說明了指導員的官德、人品受到認可。
一次,指導員在鄭州和我通話,跟我講:小徐,把《解放軍畫報》1979年第6期找出來,那上面有我們連隊“大炮上刺刀”的照片,對你可能有用。幾經周折,我找到了那一期《解放軍畫報》,有指導員和戰友們一起推炮的畫面,有副連長余文凱揮舞小旗指揮推炮的畫面。
我向指導員匯報,指導員問我,看見你沒有?我說,看到了,看到了背影——我在推炮的行列里,只能看見背影。
2024年3月23日,在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前夕,我終于到了重慶巫山。當地朋友介紹,我的指導員在巫山口碑很好,都說他正派、務實、能干。
在南陵鎮的一個山坡上,我看見了指導員的墓地,非常簡樸,只有一堆粗礪的石塊作為標志,顯得有些寒酸。我問,為什么沒有墓碑,我的指導員可是個二等功臣啊。當地朋友告訴我,在規劃中,這一片要搬遷,指導員的家屬積極響應政府的號召,一切從簡。
我明白了,這符合指導員的性格。
站在指導員的墓前,我向他匯報,向他訴說,向他表態。我說:指導員,我記住了您的話,雖然我也老了,但是在您面前,我永遠是名戰士,我要像您希望的那樣,保持戰士本色,一路前行。
指導員的親屬來了,指導員的戰友來了,巫山縣有關部門的領導來了,我們在藍天白云下,在清澈的長江邊,在溫暖的春風里,緬懷這位有功之臣、有志之士。
次日清晨,我將離開巫山縣。就在車子即將發動之際,我接到電話,指導員在巫山的親人冒雨趕來,送來了指導員的遺物——幾幅書法作品和一支毛筆。
指導員的字寫得很好,落款均為“趙蜀川學書”。捧著指導員生前用過的紙和筆,我似乎又看見了指導員那雙永遠笑瞇瞇的眼睛,仿佛指導員又在提醒我:小徐,雖然小有名氣,不可自滿啊,永遠都是“學書”。
(作者:徐貴祥,系中國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