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墓碑背后的故事
廣袤的華北平原上,許多縣與縣之間是沒有特別明顯邊界的。但是,在衡水市饒陽縣西張崗村和滄州市肅寧縣西談論村、保定市蠡縣北埝村之間,卻有一道特殊的縣界。這片接近三米寬的條狀地帶,長達兩千多米,裸露著白花花的地面。在耕地極為寶貴的今天,周邊的農戶卻無人向中間侵占一寸。
因為,三縣交界處的這片土地,是當地人口中的“八路軍墳”。
任會言、安玉秀、李桂芬,是肅寧縣西談論村三位普普通通的中年婦女,她們是聽著八路軍墳的傳說長大的。她們只知道當年八路軍在這兒打了一場遭遇戰,數百名英雄犧牲于此。至于是八路軍的什么部隊、首長和士兵的姓名,卻不太明了。
每當走過這片土地,她們心中崇敬的心情就油然而生。但她們也一直有一個遺憾,不論是清明節、寒衣節,從來沒有見過英雄的家人前來尋訪祭奠。墳地里那荒蕪的青草,讓她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們雖然讀書不多,但是新中國是怎么來的,她們心里再清楚不過,無論如何不能讓后輩忘記這些烈士。三個姐妹經過商議,決定自己動手為這些八路軍烈士修一座紀念碑。她們沒有關于烈士的任何資料,也不知道可以向有關部門申請補助。但是她們說干就干,先湊錢定制了墓碑。墓碑運到現場后,安玉秀天不亮就把自己家里的沙子、水泥和青磚用三輪車一趟一趟搬運出來。任會言的愛人任建圈早早地等在那里,由他負責泥瓦匠的技術活。
清明時節的華北平原,春風和煦。一望無際的麥田一片油綠,路邊的青青菜、車前草青翠欲滴,蒲公英已孕育出花苞。三姐妹站在路邊不時扭頭張望。她們明白,為烈士立碑是正義的事,但她們不知道鄉親們如何看待她們的行動,也不清楚地處三縣交界的這片墳地的土地所有權是不是西談論村的,因此心里還是有些忐忑。
安玉秀的三輪車壞了,修車師傅老李問她忙什么呢,她如實告訴了老李。老李不僅不要修車的錢,反倒拿出一百元錢放到安玉秀的手里。正要將墓碑豎起時,路上由西向東過來兩個騎摩托車的人。她們心里很緊張,西邊是北埝村的地,難道是北埝村的人來阻擋了?聽說是在給八路軍立碑,兩人掏出兩百元錢,說:這個碑該立。西談論村黨支部書記任秋成知道這件事以后,對三姐妹說:給八路軍立碑是好事,不用偷偷摸摸,如果有人阻攔,村黨支部負責溝通協調。
為八路軍建墓碑的事情傳開之后,不僅西談論村的村民以各種形式表示支持,連附近饒陽、蠡縣的村民也紛紛趕來幫忙。還有很多人特意找到她們,想捐點錢表示一下心意,她們都婉言相告:紀念碑的規模并沒有多大,錢已經夠了。但大家那一顆顆真誠的心,讓她們多次流下淚來。
就這樣,在數百名英雄犧牲七十五年之后,一塊刻有“英雄烈士永垂不朽”字樣的紀念碑在三縣交界處矗立起來了。
三位農村婦女所立的這通烈士紀念碑,讓一場極其慘烈的戰斗,時隔七十五年又被提起。
1942年,是冀中抗日根據地最艱難的一年。就在這一年,日寇發動了“五一大掃蕩”,抗日軍民頑強地進行反掃蕩斗爭。從四月末開始直到夏秋之交,冀中根據地的許多村莊,都發生過激烈的戰斗,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烈士的鮮血。
發生在肅寧縣西談論村、饒陽縣西張崗村、蠡縣北埝村之間的這次戰斗,被稱為張崗戰斗。時任冀中軍區司令員的呂正操將軍,在回憶錄中寫道:“二十三團團部率三營在滹沱河北張崗一帶遭敵合擊,損失嚴重,團長譚斌及三營干部全部犧牲,僅團政委姚國民帶少數人突出重圍……”
回憶錄記載的就是這次戰斗。1942年5月28日凌晨,23團團長譚斌和政委姚國民率領該團的四個連,從東張崗和西張崗之間穿過,準備去執行新的任務。已經過了張崗,他們發現有鬼子進村掃蕩,又回過頭去,趁敵人不備予以狠狠打擊。殘余的敵人跑到村北,沿著東南西北走向的交通溝潰退,我八路軍在后面追擊。不料追出不足百米即與敵人的大隊人馬遭遇。
關于這次戰斗的具體情況,已經很難復原,有研究者說敵人在頭天晚上就已經發現了23團的蹤跡,也有研究者說和敵人是意外遭遇。不論是哪一種情況,23團遇到的都是數倍于己的敵人,為首的是日寇110師團163聯隊,另外還有饒陽縣偽軍警備隊的數百名漢奸,以及附近中埝村和泊莊兩個炮樓的敵人。最關鍵的是,敵人占據了北埝村的磚瓦窯,這是平原上的制高點。
鬼子把機槍架在窯上,強大的火力把23團壓制在交通溝內。團長和政委立即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馬上決定兵分兩路,政委姚國民帶兩個連向南突圍,團長譚斌帶兩個連斷后。兩個連突圍成功以后,敵人重兵逼近交通溝,斷后的兩個連已經沒有了突圍機會。在地形不利、火力明顯處于弱勢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射殺了百余名敵人。他們面對的163聯隊,殘暴兇惡。這群禽獸曾在定縣北疃村施放烈性毒氣,殘殺我抗日軍民一千多人,制造了駭人聽聞的“北疃慘案”。敵人在以強大火力壓制的同時,向交通溝內施放毒氣,只有少數戰士得以突圍。
包括23團團長譚斌和3營所有干部在內的數百名烈士血灑冀中,留下了一曲忠烈千秋的壯歌。他們的遺體,就長眠在這片長條狀的八路軍墳下。
紀念碑豎起以后,前往祭奠的人越來越多,一些熱心抗戰文化的人也一直在努力搜集和整理關于張崗戰斗的史料。不僅張崗戰斗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團長譚斌和23團的有關情況也被陸續挖掘出來。
23團歷史悠久,呂正操將軍率領691團宣布脫離國民黨部隊北上抗日后,于1937年10月到達高陽縣城,部隊在高陽擴編為人民自衛軍第一師,其中以特務連為基礎擴編成的營,就是23團的前身。
23團一直是冀中軍區的主力部隊,譚斌是一位老資格的紅軍干部,來23團之前曾擔任120師獨立營的政委。他是23團的第二任團長,他的前任團長高發保,在調任18團團長之后,和譚斌前后差不多的時間犧牲在饒陽縣。他的后任代理團長趙振亞和團政治部主任孟慶元犧牲在鹽山縣。23團3營數百名烈士壯烈殉國后不到一個月,跟隨冀中八分區領導機關活動的23團2營,在肅寧雪村戰斗中遭受慘重損失,營長邱福和、教導員彭澤雙雙犧牲。
了解23團英勇悲壯的歷史之后,三姐妹更覺得她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她們所在的西談論村,屬于肅寧縣師素鎮。鎮領導在祭奠烈士紀念碑時,既為三姐妹的大義之舉深深感動,又覺得有些遺憾。簡陋的紀念碑上只有“英雄烈士紀念碑”字樣,沒有部隊番號,也沒有關于這次戰斗的記載。另外,作為紀念碑沒有碑文。對于第一個問題,三姐妹回答,她們不知道部隊番號和戰斗的名稱。對于第二個問題,她們有些不好意思:我們文化水平太低,怕寫不好碑文對不起烈士。
鎮領導的眼圈紅了,他們下決心再修一座有碑文的紀念碑,不僅要記下烈士所在的部隊和西張崗戰斗,而且要刻下三位農村婦女的名字,讓崇敬先烈的人和先烈一樣,永遠被人敬仰。
兩年之后的清明節,一座帶有碑亭的烈士紀念碑,立在當年戰場的東側。
在鎮黨委的鼓勵下,碑文由三姐妹起草,請來一位記者幫助整理。于是,紀念碑的背面便鐫刻了這樣一篇獨具風格的碑文: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晨,身披羊皮坎肩的八路軍團長譚斌率領冀中八分區二十三團團部和所轄三營戰士,反掃蕩轉移到饒陽縣的西張崗村,恰巧和正在掃蕩的日本侵略軍一六三聯隊十一中隊遭遇,日寇在村中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我八路軍戰士怒不可遏,一齊殺向日本鬼子,鬼子慌忙向北逃竄。八路軍一直追到西談論村,準備聚殲這幫禽獸。但是,敵人卻很快調來了周圍幾個崗樓的全部日偽軍,共有七百多人,他們蜂擁而至,對八路軍形成反包圍。鬼子武器先進,且居高臨下,瘋狂掃射處于交通溝內的八路軍指戰員。危急關頭,團長譚斌奮不顧身,從戰士手中奪過全營唯一的一挺輕機槍,挺身站起,大聲命令:‘同志們,快隨政委突圍!’,他憑借道旁一棵大樹作掩護,猛烈地掃射敵人,敵人一片片倒下,而譚斌團長身中數彈,壯烈犧牲!政委姚國民率領少數戰士沖出敵人包圍圈,激戰中三百多名指戰員壯烈犧牲!他們當中有的是剛放下鋤頭就扛起槍桿的農民,有的是十幾歲的兒童團小戰士,還有的是經過萬里長征的精英指揮員。他們有好多人連姓名都沒留下,就為抗日悲壯無畏地獻出寶貴的生命,他們才是天底下最當可歌可泣的英雄!當地一代代村民,從小就聽爺爺奶奶講這個戰斗故事,深深地為英烈們的革命精神所感動。每年清明節,西談論及附近眾多村民和小學生們,都自發地到烈士犧牲的地方燒紙悼念,祭奠宣誓:喝水不忘挖井人,我們今天太平、美滿、幸福的生活就是你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們就是你們的親生子孫,我們要繼承延續你們的紅色基因,世世代代牢記你們的恩情,完成你們的偉大遺愿!”
碑文的末尾,是端端正正的三個名字:安玉秀、李桂芬、任會言。
幾乎所有的碑文都追求向文言靠攏,這樣風格的碑文我從來沒有見過。但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純樸和凝重。
一篇碑文背后,有兩個故事:一個是數百名烈士壯烈殉國的故事,一個是三位農村婦女自發為烈士立碑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催人淚下,令人感奮。
風,吹過沒有任何遮擋的華北平原,我心中涌起一股股暖流。
兩年前,我曾經前來瞻仰過第一個紀念碑。兩年后,我再次來到這片灑滿烈士鮮血的土地。三姐妹中的安玉秀因患重病已經走了,李桂芬和任會言騎著電動車趕來,陪我瞻仰新的紀念碑。
站在烈士碑前,望著她們臉上常年下地勞作、風吹日曬的印記,我突然明白,中國革命能夠勝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有千千萬萬個優秀的姐妹,有千千萬萬個偉大的母親。
(作者:郭華,系河北省政協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