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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百家》2024年第3期丨瑛寧:律師手記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3期 | 瑛寧  2024年04月09日08:31

    房 子

    律師所來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說要起訴她四閨女。老太太口齒清楚,眼神靈活,看起來腦子也不糊涂。她的頭發全白了,微黃的圓臉上,除了皺紋,還有星星點點的黑斑。一問,八十九歲了。

    我們誰也不想接這樣的案子,她的年齡太大,家庭狀況也不清楚,貿然接過來了,也許會惹來麻煩。遲律師把她大女兒的電話要出來,偷偷給她大女兒打了電話,讓她過來把老太太接走。她大女兒便派個孩子過來,把老太太連拉帶扯地接走了。

    我們都以為老太太不會再來了,沒想到下午又過來了。這回看見她是怎么進來的了。律師所門前一共有九個臺階。她站在臺階下面,一手扶著拐杖,一手遮著陽光,仰起頭來辨認門上的牌匾。我們都希望她辨認錯了,選擇去隔壁的律師所,因此誰也沒出去接她。沒想到她突然彎下了身子,左手拄著臺階,右手握著拐杖,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上來,站起來以后直奔我們所。

    她的身體很硬朗,還沒到爬臺階的程度,我猜想可能是腿腳有點問題。果然,她上來以后說,右腿摔傷了,還沒好利索。她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仍舊說起訴四閨女。我問她為什么起訴。她說:我把房子給她了,她對我不好,把房子要回來給別的孩子。

    果然是這樣。

    我們幾個回到自己座位上,各自辦理各自的案子,誰也不敢接她的話茬。按照以往的經驗,這樣的老人,接上話茬了就會說起來沒完。可是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又有人給她大女兒打了電話,她大女兒在電話里說不管了,管不了。我們只好輪番勸她回去和孩子們商量。她眼睛一瞪,堅決地說:要是能商量,還能上這兒來嗎?

    說得也對。

    可我們還是不想接待她,年歲這么大了,害怕出什么意外。有人要打110,讓警察過來把她送走。我想這樣也不好,不如讓實習生免費給她寫個訴狀,讓她到法院去。

    實習生寫訴狀的時候,我大致了解了她家的情況。老太太共有五個子女。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樓里,靠著每月七百多元的補貼維持生活。去年她的腿摔傷以后,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就和孩子們商量,把這間小樓過戶給四女兒,由四女兒照顧她的起居。后來她覺得四女兒對她不太好,想讓大女兒過來照顧她。大女兒說:你把房子要回來我就照顧你。于是老太太就過來起訴了。

    實習生寫完訴狀,攙著老太太下了臺階,直接把她送到門口的法院去了。

    我們以為事情就這么結束了,沒想到第二天她的四女兒來了。

    四女兒看樣子五十二三歲,白白凈凈的臉上有一雙圓圓的黑眼睛,眉宇之間的神態,很像她母親。她介紹完自己,就咨詢起來。我們解答咨詢本來是收費的,但是她這個,權當替老太太解決問題了,誰也沒提收費的事。她在遲律師辦公桌前坐下來,一雙黑黑的圓眼睛看著遲律師,遲遲疑疑地說:“要是我把房子退回去,還用管我媽嗎?”

    遲律師的臉色突然變白了,看了看我,似乎要發火。我聽了這話,火氣也上來了,喘著粗氣大聲說:“那是你媽。管你媽不是應該的嗎?”

    她扭頭看了看我,沒說話,大概知道自己說錯了,低下頭來極力尋找恰當的語言,表情也變得沮喪起來,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這么麻煩。”

    我接過來說:“不麻煩。要是你不要房子,還負責管你媽,就不麻煩了。要是你們家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啥財產也不要,還負責管老太太,也不會有麻煩了。”

    她用異樣的眼神看了看我,低下頭沉思起來。根據她僵硬的面部表情判斷,她在暗暗討厭我。大約沉默了二三分鐘,她抬起頭來說:“退回房子也行,過戶費沒人掏。去年過戶我都掏一萬五了。再掏一萬五,我也受不了了。老太太自己還不掏,有錢也不掏。”

    我算了算,一萬五加一萬五,來來回回三萬元,什么事也沒做,白白消耗三萬元,一般人家確實承受不了。即便她自己愿意,她丈夫也不一定愿意。我仔細觀察了她的打扮,藍衣服藍褲子,白色的旅游鞋,顏色雖然搭配得不俗,價格可都不貴,看樣子也就一般家庭。

    我低下眼睛,不再看她,這回輪到我沉默了。

    四女兒接著說:“老太太今天又說,要把房子過給我侄子,讓我侄子管她。我侄子怕他奶奶后悔,說過完戶以后,立刻就把房子過到他老丈人名下——你說這事能有把握么?”

    我一聽,這可沒把握了。過到他老丈人名下,誰知道他的婚姻有沒有把握,萬一過不好離婚了,說不定就把房子折騰沒了。為了老太太的利益,我也顧不上被人討厭了,接過來說:“那就寫個遺囑吧,把房子過給老太太,讓老太太寫個遺囑,這樣既能保證你侄子以后能得到房子,還能保證房子不被外人得去。”

    我說這話的時候,感覺身后有個人走過來了。回頭一看,果真有個年輕人站在我后邊,正用一雙年輕的黑眼睛看著我們。他穿一身黑色衣服,臉上戴著藍色口罩,瘦瘦的,酷酷的,像個小電影明星。

    四女兒也看見年輕人了,轉過頭來說,“這就是我侄子。”

    姑侄二人就在所里爭執起來。年輕人對他四姑說:“我養活我奶就是了,房子過給誰你就別管了。”

    四女兒大概覺得我說的話在理,也不覺得我討厭了,轉過頭來看著我,低下語氣說:“還是寫遺囑對勁哈?”

    我點了點頭。

    四女兒想了想,起身告辭,把年輕人叫出去,到門口商量去了。

    贈 與

    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來到所里,用探尋的眼神看著我說:“我爸和我兄弟媳婦簽個贈與協議,你看有效嗎?”我看了以后說:“有效,但是可以撤銷。”中年男人眼睛一亮,黝黑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一早,中年男人就把他父親領來了。

    他父親名叫吳振江,八十一歲了。老人不知道什么毛病,走起路來好像邁不開腿似的,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灰色的布夾克,與灰色的頭發搭在一起,顯得人更加蒼老。他口齒清楚,腦子也不糊涂,可還是辦了一件糊涂事。他的二兒子去世以后,留下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吳振江把自己住的房子贈與二兒媳和孩子了,條件是二兒媳給他養老送終。誰知過著過著,二兒媳的肚子大起來了,眼看瞞不住了,才承認自己偷偷改嫁了。

    吳振江慌了,趕緊張羅要房子。

    我把案子梳理一遍,起訴的思路很快就定下來了。房子還沒過戶,贈與協議是可以撤銷的。只是有點麻煩,二兒媳的新家誰都不知道,法院沒法送達傳票,我只好按照原來的地址寫了訴狀,先把案子立上了。

    韓法官找不到二兒媳,打電話她也不接,便一個勁催我聯系被告,要是聯系不上就得撤訴。撤銷贈與協議的期限是一年,即便從二兒媳改嫁開始算起,也快到一年了,所以必須得起訴了。我打了很多次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狀態。我有點懷疑電話號碼的真假。中年男人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是她的電話,前幾天還和一個親戚通話來著。這么說,她是故意不接了。我本來就鄙視她的做法,這么一來,更鄙視了。

    有一天,我試著發了一條短信,在短信里介紹了自己,也介紹了案子,勸她過來取傳票。

    短信發出去以后,就盯著手機盼望,一分鐘一分鐘地盼望。我一邊盼她回復,一邊又覺得她不可能回復。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手機“叮”的一聲響了,短信來了。

    她說小孩子正在睡覺,不方便接電話,明天上午法院門口見。

    為了找她,韓法官折騰了一個月,沒想到一個短信就解決了。

    我和二兒媳見面那天,天氣不是很好。西北風從遠處刮過來,把法院門口的榆樹吹得嗚嗚響。我站在榆樹底下暗暗琢磨,要是她今天不來,下一步該怎么找她。要是一直找不到她,案子就得退掉,我也就掙不成代理費了。大約等了十分鐘,我猶疑著撥通了電話。她說她過來了,在旗桿底下站著呢。

    旗桿底下果然站著一個瘦瘦的女人,正用手機接聽電話。我向她招了招手,我們就在榆樹底下見面了。

    她長得白白瘦瘦的,腦后梳一條黑色馬尾辮。一雙圓圓的黑眼睛很純凈,沒有我想象的復雜。她見到我的時候,沒有怨氣,也沒有敵視,很平靜地說,你來啦。

    我把她領到韓法官那里,取了傳票,一起出來了。她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著我說,他大兒子找的律師吧?

    我想了想,否認了。

    她說,他早就想得那房子,老爺子不給。他一天天不務正業,婚也離了,家產也敗光了。這房子拿到手,也得讓他揮霍沒了。

    我是她的對方律師,不能隨便表態,又不能不說話,只好哼哈應付著,在法院門口分開了。

    開庭的時候,吳振江也來了。我和他并排坐著,看不準他的目光。二兒媳的目光倒是很平靜。她沒否認再婚的事實,只是說她雖然結婚了,可沒說不養活老人。整個庭審過程,沒吵吵沒喊,沒怎么費事就開完了。

    判決書下來的時候,我和二兒媳一起過來取的判決書。她很平靜地看完了判決結果。然后問我,要是老人沒了,房子有我大兒子一份么?我說有他一份。

    她聽了以后長出一口氣,轉身走了。

    離 婚

    孫玉海老人離婚案的開庭現場設在一座老舊的紅磚樓里。這座七十平方米的樓房,是他們夫妻共同財產,今天就要把它分割掉。屋子里的家具不算太舊,都是七八年前的風格,今天也要分掉。我跟在韓法官身后走進屋的時候,孫玉海正圍著被子坐在床上。他新近患了腦血栓,不能下地。他的眼睛比上次見面時更憂郁了,灰蒙蒙的打不起精神來。

    孫玉海是法醫,我們以前打過交道。但是請我出庭代理離婚的不是他,是他女兒孫茹,通過別人認識的。孫茹說,她這個繼母,看她父親得了病,已經沒心思在這里過了,必須把婚離了。

    但是孫玉海不這么說。

    我上次來給孫玉海寫訴狀的時候,孫玉海說,他和后老伴認識十多年了。孫茹母親去世以后,兩個人確立了戀愛關系。老伴以前管他叫大哥,結了婚也叫他大哥。老兩口本來生活得挺好,沒想到孫玉海得病了,老伴一個人伺候不過來,孫茹和她哥哥就過來了。他們哥倆沒來的時候,兩口子說話深了淺了都行,自從他們來了,關系就不太好處了。孫茹總挑老伴的毛病,老伴怎么做都不對,兩個人一來二去就鬧崩了。老伴沒法待了,就回兒子家了。

    孫茹也是一肚子委屈。那天請我吃飯的時候,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白酒,端起來狠狠地喝了一口,然后看著我說,他對不起我媽。真的。不說別的,我媽活著的時候,很少坐我爸的自行車。現在可倒好,我爸不但成天帶那老家伙溜達,還把自行車后座綁個小墊,怕她硌著。她累了,我爸還得給她按摩腳心。有一天我爸按摩累了,竟然坐著睡著了。這是我看見了,看不見的,不知道還有多少惡心事呢。

    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瞪著微微發紅的大眼睛說,他對得起我媽么?對不起!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好意思挑明她是為了他爸的財產,只好哼哈應著。

    今天的開庭場面是孫茹盼了二十多天才盼到的。韓法官和書記員坐在餐桌邊,鋪開卷宗,做一些開庭前的準備。我把案卷擺到茶幾上,坐在沙發上等著。

    九點整,老太太敲門進來了。

    這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胖老太太,膚色很白,大眼生生的,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大美人。她低著眼睛,慢悠悠走進來,坐在我側面的沙發上。

    法官按照程序,先給他們進行了和好調解。孫玉海說了些不得不離婚的理由,老太太發了些不得不走的牢騷。孫玉海突然哇哇哭上了,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似的哭上了。

    老太太扭過頭看著他說,哭啥呀,緣分到了,該分就分。

    韓法官見和好調解不成,就開庭分割財產。最后達成了調解意見,房子和家具都給孫玉海,孫玉海返給老太太十二萬元房款。

    孫玉海的手微微哆嗦著,簽完了調解書。

    孫茹的眼睛當時就亮了。我知道,房子和家具不算什么,十二萬元折價款也不算什么,孫玉海死后的撫恤金,比房價高多了。

    園 子

    二十多年前,我在鄉下過了一個中秋節。那時候中秋節還不是法定假日,快要過節了,我還在額爾格圖法庭開庭。開完庭已經很晚了,就在當地一戶農民家里住下了。那戶人家好像是案件當事人的遠親,也許不是。不過看老太太實實在在的樣子,即使不是親戚也能招待我們。

    我代理的案件當事人是個中年農婦,打的是離婚官司。十多年的婚姻,說解散就解散了,情緒自然不會太好。我不想打擾她,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和她,就這么靜靜地躺在這戶人家的土炕上。

    我睡的是炕梢,緊挨著西墻。西墻有個矮矮的窗戶,窗戶上沒有窗簾,躺在炕上就能看見窗外的園子。空曠的園子被月光照得很亮,隨意堆放的茅柴和半枯的植物莖稈,使園子越加幽靜神秘。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景物很熟,在哪里見過又想不起來。轉念一想,可能是在外國小說里見過吧,許多外國小說都注重描寫景物。他們描寫的景物與中國小說描寫的景物有些不同。他們描寫的景物總是充滿了神秘感,讓人覺得書中的人物也充滿了神秘色彩。

    我年輕的時候,被這樣的神秘色彩吸引著,讀了一本又一本外國小說,希望自己也擁有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人生。即使現在,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像一杯白開水。

    中年農婦不時發出一聲嘆息。她完全活在自己的情緒里,外面的景色神秘與否,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當初領著一兒一女來到這個男人家,以為能在這里過完后半生,沒想到實在過不到一起去,只好起訴離婚。她的女兒二十一歲了。憑我的經驗,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與繼父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挺考驗繼父的人性。白天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她果然也有這個擔憂。嚴酷的現實生活,在她這里哪有什么神秘色彩,有的只是無助和迷茫。

    我迷迷糊糊躺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早晨天大亮了才醒。老太太已經把早飯做好了,她的女兒也跟著忙前忙后。主食除了米飯還有一盆月餅。月餅是蒸的,從大鍋里端出來的時候還冒著熱氣。她女兒又端上來一盆煮熟的雞蛋。雞蛋都扒了皮,白乎乎地堆在盆子里。月餅和雞蛋這種吃法,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桌子上又擺了一大碗豬肉燉粉條,一大碗豬肉燉豆角。老太太很熱情,指了指月餅和雞蛋說,吃吧,過八月節了,吃吧。

    我拿起一塊月餅,軟軟乎乎的,吃起來口感還挺好。中年農婦沒吃月餅,老太太咋讓都沒吃。昨天剛開完庭,婚姻剛畫上句號,她可能忌諱這個月餅。

    我忽然想起昨天的月光,想起月光下的園子,也許她也能看懂園子的神秘。只不過我眼中的園子,是帶著喜悅的神秘,她眼中的園子,是帶著憂傷的神秘。

    瑛寧,本名包連英,內蒙古烏蘭浩特市人。作品散見《草原》《天涯》《散文》《當代人》《散文百家》《膠東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