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4期|劉云芳:釀蜜者
一
陽光穿過窗戶,在病房的地板上,描摹那對新來的父女的輪廓。
他們盤腿對坐在病床上,正為要不要讓家人送小米粥而爭執。老人說,歲數大了,不吃點喝點,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說完,回過頭看向我父親,企圖獲得同輩人的支持。然而父親卻只是呆呆看著,不作聲。他又把目光看向我,定了一下,大約覺得我并不會站在他那邊,便又轉過臉去。
他女兒已經開始給家里打電話,說不用送粥來,炒菜的時候也少放油。老人嘴里嘟囔著,都是瞎講究,不就一個血糖嗎!面對他的執拗,女兒只得苦笑。
父親問我,今晚,你就沒有地方睡了吧?這句話雖然也在我心里熬燉著,但父親說話的分貝還是讓我有些難為情。那床上的老人聽到了,快速回應,我們晚上不在這兒住,你還可以用這張床。
兩家人便這樣聊起來。老人是因為腰、腿不舒服,過來做康復治療。知道父親行動不便,他們鼓勵他,父親便咧著嘴點頭,看不出是哭還是在笑。他女兒讓我叫她秋姐。
這時,一位老阿姨推門進來,身上裹挾著早春的凜冽氣息。她將保溫桶放置在小桌上,又轉過身摘下白粉相間的頭盔,把一件肥大的厚外套脫下,放在一邊。顯然,這是秋姐的母親。秋姐急忙將小桌支起,她父親擰開保溫桶便笑了。老阿姨也笑,但還是叮囑,小米粥是帶了,你只能喝兩口。秋姐氣得直瞪眼,對我說,你看,老人就是這么不聽話。大家聽了,都笑。
老阿姨從包里掏出一罐蜂蜜,放置在兩張病床中間小柜子的臺面上,說,一起喝吧,這是我們自家產的。
她把稀疏的白發往后理理,說,為了那些蜜蜂,跑遍了附近的大山。幾十年里,她已經對好幾個縣的開花情況了如指掌,多是追槐花、紫荊花,有時候也追棗花。每年春天,她開著車下山,過了縣城,先是去往南邊的山上,在那里駐扎一陣子,等花敗了,再一路往北,北邊的氣候冷些,花開得就晚。我想象著她一路追隨花開的樣子,倒也覺得這日子浪漫有趣。
她解釋,這一年年跑起來,其實很辛苦。她一旁躺著的老伴兒忽然坐直了,說,不管去哪兒,都是她開車,可不就累么。接著,他臉上顯出驕傲的神色,說,我不會開車,全靠她呢,我們住在北邊的山里,一出村全是下坡路,足有十幾里地,我一握方向盤手就哆嗦。說著,他努努下巴,贊嘆道,人家真行,一點兒都不怕。
老阿姨問父親,你要喝蜂蜜水嗎?父親搖頭,但她還是拿走了父親的水杯。我看見透明的瓶子里頓時傾下一掛黃而黏稠的瀑布來。在她拿起暖壺倒水的時候,我湊過去。淡黃的蜂蜜被一點點沖開、稀釋,那清新的甜隨著熱氣飄散在空氣里。
我想給母親買幾瓶蜂蜜,老阿姨讓我加了她的聯系方式,又指著那號碼說,我叫王丑,你就叫我丑姨吧。看我遲疑,她笑著說,小時候早產,大人怕我活不了,就叫了這么個名字,說是取個難聽的名字閻王爺不惦記。
丑姨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陽光正好照著她銀色的頭發,在白墻上反著光,她每晃動一次腦袋,墻上那塊光也跟著晃。
二
還是聊回到了蜂蜜。
丑姨說,她接手的第一窩蜜蜂是意外的客人。那個春天,她一邊要侍候癱瘓的公婆,一邊要照看同樣身體不好的父母和孤寡的舅舅。孩子們又小,她忙得團團轉,猛然從柴垛上看見那塊正在晾曬的紅布上落滿了蜜蜂,心里便一陣驚喜,急匆匆搭起了蜂房。
父親說,我們那里養蜜蜂的人家,也是這樣,遇到某個蜂王領著一群蜜蜂停落在院子里或者樹上,便用土坯或者將一個小甕放倒再擋上篦子做成蜂房,供它們居住。到冬天,幸運的話,就能攢下一些蜂蜜,但也有的不僅沒弄到蜂蜜,反而要搭進去不少白糖,救濟那些正在過冬的蜜蜂。但不管怎樣,蜜蜂都是吉祥的象征,哪怕搭了白糖,主人家也高興。
丑姨笑著點頭,表示同意。她從小身體不好,也沒念過書,等到婚嫁年齡,作為家里的老大,只好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了同村的丈夫,為的是方便照顧娘家。她老伴兒聽了就笑,說,人家那會兒其實心里委屈得很,但覺得我兄弟多,能照顧他們,這才同意了。丑姨說,其實什么光也沒沾著。兄弟們多,供他們吃飯、讀書,倒真是過得艱難。在她最累的時候,那窩蜜蜂就來了,她相信那是個好兆頭,為此,高興了好一陣子。
丑姨不識字,但愛聽廣播,從那里,她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活法。在蜜蜂來臨的那天,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似乎應該有點兒變化,那時,廣播里正在播放鄰縣一個種植大戶的故事。
決定種樹,是她和丈夫好幾個不眠之夜商量后的結果。他們往布兜里裝了幾個饅頭,又抓了幾頭大蒜,便向鄰縣那個傳說中的村莊走去。整個過程曲折又魔幻,好在,他們如愿到了那座夢想中的果園,樹上開著他們那座山上少見的粉白花朵,真是饞人。但買樹苗需要本錢,丈夫勸她回頭,她挺執拗,硬著頭皮把親戚和村里人都借了一遍。沒有人相信她能讓那座荒山上長滿果樹,都說她聽收音機聽魔怔了。
她忽然笑著看我,反問,你說說,人活一輩子,誰還不興魔怔一回?
那些樹苗是駕著牛車拉回來的,為了讓它們盡快扎下根,她跟丈夫,還有幾個親戚,不分晝夜地干活,他們在地里搭起臨時的草棚,白天在地里忙,晚上就輪換著在草棚里休息。
第二年春天,蜜蜂們在花瓣上弓著腰采蜜,她和丈夫以同樣的姿勢在樹下忙碌。幾年之后,那座山上長滿了果樹,品相好不說,因為山頂干旱,雨水較少,光照充分,反而讓他們的蘋果比別人種植的都要甜,就好像蜜蜂在那些果實還是花朵的時候偷偷撒了蜜一般。這引得別的地方的人眼饞,也時不時來參觀。丑姨腦子活,除了賣蘋果之外,也讓丈夫學會了嫁接,育苗,做起賣樹苗的生意來。說到這里,她笑了,告訴我,你春天的時候,可以去我們村里,那滿山白的粉的蘋果花、桃花,一片又一片,基本都是咱家的。我想象著,眼前這個女人在四十年前,為一座光禿禿的山戴上一頂花帽子的喜人場面。
提起種樹,父親也有說不完的話,在村里,他沒少把那些被羊啃斷的樹苗救活,也經常讓一些平常的果樹在完成嫁接之后,結出又大又甜的果實。
丑姨說,她沒有搭一勺白糖,就在蜜蜂駐扎下來的第一個冬天,收獲了蜂蜜,自己沒舍得吃,全勻給了家里人。她從他們的表情里收獲著那種不同尋常的甜蜜。她說這話的時候,當年的甜蜜好像能透過她的神情滲出來似的。她沒想到,竟然能遇到第二窩蜜蜂,那個春天,她正在給果樹疏花,就看見幾只蜜蜂落在一棵果樹上,并且越聚越多,她干脆就地取材,找了個木箱為它們搭窩。它們成了整個春天果園里最勤快的義工。
她的果園經營得很順利,四個孩子也都上了學,便想到,要能收獲更多蜂蜜,該多好。為此,她托人找到了學習養蜂技術的地方,并開啟了追逐花開的日子。大多時候是她跟丈夫一起去山里,有時,家里有事,便剩她一個人。
他們常駐馬路邊、河岸上,甚至山崗上,那些小可愛在花朵間忙碌著,而她在山谷里生起一縷炊煙,將取來的山泉倒進鐵壺,架在火苗上煮。凡過路人只要不太急,都能從她這里得到一碗蜂蜜水。
我想著他們在山上放蜂的日子,夜晚,漫天的星光撒滿了天幕,昆蟲肆無忌憚地唱著歌,他們坐在石頭上,享受著這一切,仿佛他們不只是放蜂人,也是牧放星星的人,牧放昆蟲的人。
父親打斷我,說,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蜜蜂嬌貴得很,吃一點蔥蒜往跟前湊都不行,得用心照顧呢。
丑姨點頭說,是的,在山里的日子一點也不悠閑,那些幼蜂可容不得你偷懶,幼蜂移到其他蜂箱時,大小要正合適,才會服從于蜂王。另外,飼喂、取漿也是麻煩事,這幾項工作就能讓人忙到半夜,如果不及時取漿,沒準兒王臺就封蓋了。在天氣不好的日子,還要時時關注蜜蜂的狀態,如果連續幾天下雨,得給它們喂些糖水。
他們在山里,天天盯著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又要時時看天相,生怕遇到暴風雨。但有時,天時、地利都占了,卻又會遇到其他的事。那回,他們去了一座深山,那里有一大片酸棗花,附近又有水源,正是放蜂的好地方。那天,太陽剛從山坡上滑下去,一輛卡車便停在了不遠處,開車的男人走下來,拿著工具折騰好半天,說是車壞了。正是晚飯時分,丑姨便招呼他過來,遞過去一雙筷子,讓他先吃飯。那晚,男人說要住在車里,第二天再找人來修。半夜,他們聽見車響,以為那人睡不著,嘗試著修車呢。沒想到,等天亮醒來的時候,車和人都已不見,丑姨正遺憾,沒來得及送他瓶蜂蜜的時候,忽然就聽見了丈夫的尖叫,她跑過去,只見,蜂箱忽然消失了大半。這讓他們懊惱了好一陣子。
他們重振旗鼓,來年,依舊走在追隨花開的路上。見到陌生人,丑姨還是會忍不住送上一碗蜂蜜水。
她說,總不能因為遇到過一回壞人,把全世界的人都當作壞人吧。聽到這話,父親在床上拍起大腿,直贊,這話說得好。
父親說起自己的事情。他想起,在故鄉牛圈里的一面墻上,曾掛滿各種型號的鋸子,而在另一間屋子里的床下,放著他親自釘的大木箱,里頭裝滿了各種工具。那些年,他的工具被人借走,有時說是借,但在村里轉來轉去,竟漸漸丟失了,再也無法追回。但后來,別人再來借,他還是不會拒絕。說著,父親竟皺起鼻子哭起來。前一年的腦出血和新得的腦梗,讓他變得沮喪。他一遍遍回想幾十年里丟失的那些具體物件,仿佛想起它們的丟失便能讓無法正常行走的無奈減輕一些。事實上,他越想越生氣,不僅想到那些丟失的物品,也想到曾經在我們家借糧食、借錢的人,這些東西累加在一起,讓他變得如此不幸。他說,正因為他的不幸,才讓我和弟弟過得這樣疲憊。
父親坐在病房的夕陽里哭,我只能默默遞上紙巾。
好半天,他才又說,你媽那時候總怪我,怎么還把東西借別人。說完這句話,父親委屈得像個孩子,我怎么能說出口,不借給他們呢。
丑姨勸父親,別難過,老天爺還給了你這么好的女兒呢。一聽這話,他的臉立馬就有了笑模樣,如數家珍地跟他們講著我的好。丑姨笑著說,你看,多想想女兒的好,不就高興了?
護士發過藥之后,丑姨和老伴兒開始穿外套。夜間值班的大夫走進來,阻攔他們。丑姨壓低聲音,用祈求的口吻說,就讓我們回去吧,我女兒一個人在家里睡不著。大夫疑惑地問,你女兒多大了?丑姨也不多解釋,只說,就一晚,明天一定留在這里。大夫看他們焦急的神情,又翻了翻病歷,叮囑一番,便轉身走了。
丑姨臨走前,把裝滿蜂蜜的瓶子往我這邊推了推,示意我們隨便喝。隔著窗戶,我看見戴著頭盔的老兩口兒搖搖晃晃走在醫院的廣場上,她老伴兒笨拙地爬上三輪車,丑姨從座位下的箱子里扯出一張花被子圍在他身上。
三
夜晚,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父親。我哄他去鍛煉身體,但父親卻一動不動。除了吃飯,很難有什么能讓他有動力。我也常常生出無力感,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就躲到衛生間,給千里之外的丈夫打電話,或者,一個人對著鏡子深呼吸。衛生間的門,為我隔開了一間獨屬于一個人的“蜂房”,我要獨自用時間在心里釀造出一點兒蜜,才能有力氣照顧病中的父親,才能面對他忽然來臨的哭泣。
其他病房總是會傳來尖利的聲音,一左一右,像是一種呼應。那兩個病人跟父親一樣,都是腦出血患者,左邊那位已經住了將近一年醫院,他處于失語狀態,但罵人的話吐字卻格外清晰。在訓練室,我看到他老伴兒扇他耳光,當時覺得她心狠,我們在水房相遇,她掀開衣服給我看,深深的咬痕在胳膊上胡亂排列著,新傷、舊痕布滿了皮膚。她方言很重,重復了好幾遍,我才聽清,說的是,沒病時,他就打她,現在,身子不會動了,又調動起牙齒,只要她一靠近,他就冷不防咬上一口。她抹起眼淚,說,我打他,都是為了讓他好好鍛煉,好好活著。他們這種病,不鍛煉就完了。
她讓我在街角的飯店幫忙捎過刀削面,只要一碗。她喂老伴兒吃熱乎的面片,自己卻嚼著上一頓的剩菜。隔著門玻璃,我看見穿紅毛衣瘦小的身軀彎著腰吃飯,便格外心疼。他們家住著單間,里邊擺放的到處都是自家的東西,以前我以為她家境好,后來才知道,因為老伴兒太折騰,沒人愿意跟他們同病房。在水房里,她皺著眉頭說,我勸他多少遍了,他晚上還是叫、折騰,這筆錢是怎么也省不下了。
右邊那家的病人出血量高達上百毫升,只得開顱做手術,他的腦袋像是被削了一大塊似的。這個曾經精明的商人,變得瘋癲,成天胡言亂語,一到晚上就不停叫喊,有一天,他還撥通了110。他的妻子從原本的豐腴迅速苗條起來。
我和左右兩位阿姨常在水房碰頭兒,很長時間里,水房仿佛是我們共同的解壓閥。不能放棄他們!他們又不是故意的,會好的。別泄氣!這是那段時間,我們見面時常說的話。那兩位大叔跟父親同一年出生,且都不愿意鍛煉,只想躺在床上發呆。他們并不知道,水房里的潮濕,有一部分來自于親人的眼淚。
他們羨慕父親至少不鬧騰,是的,父親依然有清晰的思維。當我勸他,一定要好好鍛煉時,他便呆呆看著醫院病房的白墻,沉默好長時間,才低聲說,我已經這樣了,還能怎么樣呢?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接話。
天亮之后,丑姨老兩口兒推門進來,她把我買的幾瓶蜂蜜遞過來,又忙去打開保溫桶,盛出兩碗飯,轉身端給我和父親。那是兩碗白蒿苦累,在這個季節算是稀罕物。父親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每年早春,他都跑去山里挖白蒿,做這樣的飯給母親吃。丑姨說,女兒天不亮就醒了,在客廳里來回走,她干脆陪她出去遛彎,一走就走到了遠處的麥田里,看見野菜已經泛青,挖了些。回家后,有意多做了兩碗,想讓我們也嘗嘗鮮。我吃著這種用面和了野菜蒸成的吃食,琢磨著“苦累”這兩個字。早春野菜的清新氣息在唇齒間流連,但想到那位剛剛喪子的母親,和陪著喪子女兒的老母親,如何在清晨采下那一棵又一棵的野菜,竟然還想著關照剛剛認識的我們,心里不禁泛起一絲暖意。
我將兩個空碗還給丑姨,白蒿苦累以我察覺不到的方式在胃里悄悄消解著。
我給父親沖了杯蜂蜜,他讓我也給自己沖上一杯。護士們推著車進來,準備給病人們敷滾燙的白蠟,做蠟療。
我嘗了一口蜂蜜水,甘甜的氣息直往心里鉆。丑姨看我贊嘆,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她說,現在還有三十多箱蜜蜂,與最紅火時完全不能相提并論。我本以為是市場競爭導致的,她卻搖頭,說是沒有人繼承。她已經七十多歲,再走在那些陡峭的山路上,猛地瞥見旁邊的懸崖,腿便有些抖。雖然她比年輕時更喜歡那山澗野花的芬芳,喜歡那掛在山間一小片天空上的星斗,但她已經不想再冒險。
父親歪過頭說,讓孩子們干!
丑姨苦笑,十幾年前,她分過一次家,把果園交給了兒子兒媳,老兩口兒一心侍候蜜蜂。但沒過一年,兒子便厭倦了,說弄果園太辛苦,還是喜歡在山間放蜂的神仙日子。無奈,丑姨只得由著他。結果,只一個季度,蜜蜂便死傷無數。丑姨看著那一個個空巢,暗自傷神。這還不算,在那個春天,兒媳跟兒子離婚,嫁了別人。她不僅接手了蜜蜂,還接手了幼小的孫女。自此,開往深山的卡車上,便多了一個小女孩。她帶她在山里吃住,忙的時候,用布條系在后背上,一有工夫,便帶她去看星星和螢火蟲,也追逐蝴蝶和溪水。現在,那孩子已經長成少女。
一講起孫女,她臉上的表情便豐富起來。老伴兒也開始不斷插話,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描述著孩子帶給他們的美好記憶。
那些年,她總為兒子擔心。這個動不動朝他們要錢的兒子,有些年販賣名犬,有些年養豬,這兩年他玩上了信鴿。本來,他們覺得他玩物喪志,直到他參加過一次信鴿比賽。那些鴿子被蒙在籠子里,帶到千里之外的內蒙古、張家口,甚至更遠的地方,這些神奇的精靈,竟然能辨別回歸的航線。有一次,一只鴿子沒有及時歸隊,他們以為它可能遭遇意外,但半個月后,卻忽然落在了他們的窗欞上。丑姨看見兒子耐心地檢查鴿子的身體,說它翅膀上受過傷。她發現,兒子對待鴿子遠比對待自己的孩子更有熱情,便釋然了。她對我說,信鴿天生就適合航行,蜜蜂天生就適合釀蜜,你不服不行。我想,丑姨想說的可能是宿命。她無法讓兒子沿著他們一路走來的軌跡生活,就像幾十年前,她忽然從收音機里得到啟示一樣。這一輩子,兒孫早晚也會變成自己人生里的釀蜜者。
下午,父親做康復回來躺在床上休息,我急忙打開筆記本電腦,在他的腳邊寫作。我是一個專職的寫作者,以碼字的方式飼養生活。這幾年春天,我總被父母生病的消息召喚到醫院里。在不同的病房,我都過著這樣的生活,伺候病中的父母,抽空寫一些文字。其實這些疲憊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時常生出的絕望感,和兩個兒子想我時產生的那種撕扯感。我總是有意屏蔽傷感,讓自己以開心果的樣子出現在父母面前。不多會兒,丑姨跟老伴兒也做康復回來了,她忽然把我的身體扶直,說,那樣對身體不好,你得多疼自己。說著,她竟然幫我揉起了肩,我感受著來自她掌心的溫熱,一開始還不自在,漸漸便覺得整個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可后來,無論我怎么哄父親,他都不動。他哭喪著臉說,他不想鍛煉,每天就是鍛煉,鍛煉,有沒有完?甚至發著狠說,我沒想到,你也是這個德行!從小到大,父親從未訓斥過我,我頓時被他說話的口氣驚呆了。
我轉身去了衛生間,聽到丑姨老兩口兒在勸父親。他們說,孩子都是為了咱們好,再說,你鍛煉得好一些,他們也輕松點……父親不再說話。
在水房里,丑姨跟我合力給飲水機換了一桶水。她夸贊我堅強的時候,我卻無法呈上自己的心事。成年后,我的心似乎從未放松過,我拼命攢錢,就為了父母從山村的窮日子里解脫出來。可母親四十歲就病了。后來,父親也病了。我感覺命運像鞭子,一直在我身后耀武揚威,讓我不得停歇。從那以后,我不管收獲再甜的果子,里邊都有一份無法抹去的遺憾。這些年,我總是哄騙自己,也哄騙家人,每次看到他們消極的情緒,我都像一個在雨天拼命堵住房頂漏洞的人,迅速地安慰著他們,如果再慢一點,我怕自己比他們還沮喪。丑姨的手和那天傍晚最后一縷陽光合力搭在我肩上,她說,你得多疼自己。
回到病房,丑姨為我沏了杯蜂蜜水。忽然,左邊那間病房里傳來了尖叫,接著是右邊的,不時還伴有爭吵。不一會兒,幾個病房的家屬都去了水房。看似是去接水,其實是為了讓自己透一口氣。
丑姨端著玻璃瓶也走向水房,給幾個病房的家屬一人沏了一杯蜂蜜水。整個樓道里,因為病痛帶來的無奈似乎瞬間被這蜂蜜的甘甜遮蓋住了。不一會兒,其他病房的人送來了蘋果、梨、酸奶。丑姨慈祥地笑著,卻通通不收,只說年歲大了,不能貪吃。
四
丑姨給我看過她手機上一張少女的照片,說,那是她孫女。這孩子本以為繼母是親媽,只是因為重男輕女,對她冷淡些,卻在無意中看到了壓在炕墊下的一張離婚判決書。那上邊寫明,她被判給了父親,母親每個月支付五百元撫養費。孩子哭著鬧著要找她親媽。
丑姨說,她逃學去城里找她媽,可她媽已經成家,又有了兒子,根本不想相認。孫女委屈極了,她出門就去了派出所,那位好心的警察協調了半天,她媽依舊不相認,也不想給她生活費,這個十四歲的山村少女硬是通過網絡上的信息指引,把媽媽告上了法庭,索回了十幾年的生活費。官司打贏的那一天,她搖晃著銀行卡給家人看,活像個打了勝仗的女將軍。直到晚上,大家都睡了,她才躲在被窩里哭。丑姨也哭,只是不敢出聲,生怕一不小心把孫女的眼淚驚碎似的。
因為這件事,她也釋然了,說,你看,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活法,我還操那么多心干啥。
我希望母親也能有這樣的想法,不必事事為我們懸心。可她身體不好之后,依然打聽每一件事情的細節。有次,我說,你別那么操心了,讓自己開心就好。我話音還沒落,她便大哭起來。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一直安慰她,好半天之后,她才說,現在,我這樣,除了為你們操心,還能做什么呢。
夜晚,丑姨走了,她老伴兒躺在床上,跟父親聊起了農事。一聽到樹木和莊稼,父親的語言立馬鮮活起來。他談自己嫁接樹的幾種方法,也向對方詢問一些不解的地方,哪怕他幾乎不可能再回到山里勞作。他講這些年的經歷,講對我的虧欠。說我坐了兩個月子,他們都沒能去侍候,也沒能幫我帶一天孩子,說幾乎沒給過我兒子們錢……父親感嘆,不知道是我命不好,還是他們命不好。
我已經聽不下去,轉身去了洗手間,但隱約聽見父親還在那里講述。長大后,我們父女相聚最多的時間是在醫院。我在文章里寫過那些經歷,但從未聽過父親以自己的視角來回憶那些日子。他放大了我對他的照顧,把自己經受的痛苦,以及因為用藥失誤導致的搶救全都模糊掉。同一段經歷,我們回憶的底色竟然那樣不同。
那一晚,兩個老人在病床上交換著彼此大半生的經歷,早年的饑餓,青年時的種種勞碌,一輩子的艱辛,就那么度過了。我躺在旁邊的長椅上,迷糊中,我聽到父親說,我女兒這一輩真是不好活,好不容易在外邊站住腳了,還得惦記、養活老家的父母,心得掰成兩半兒,太累,咱們雖然也累,可咱們是農民,父母就在身邊,安心盡孝就行。
沒想到,父親能這樣理解我。在那張狹窄的沙發上,我有意調勻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發出哽咽的聲音。
幾天后,丑姨的老伴兒放下電話,就嚷嚷著要出院,他說從視頻上看到山里的桃花已經開了,他要回去照顧那些果樹和蜜蜂。好像那花朵催逼得他無法安寧一樣,他急得在病房里走來走去,甚至在輸液的時候,要求護士把液體調到最快的速度。這時,秋姐才告訴她,丑姨之所以今天沒來,其實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已經回去了。如此一來,他卻更不放心。秋姐怎么也勸不住。下午,病房里擠滿了他的親人,全是丑姨故事里的那些主角,他的兒女和孫女外孫女都聚集在一起,勸老人安心治病。
父親也說,你就安心住著吧。他卻拍著前幾天還疼痛不已的腿說,一聽家里有活兒,我這老伙計立馬就好了。
丑姨將近傍晚趕了來,她特地送給我一袋蘋果,說是她家樹上結的。她勸不住老伴兒,只好去幫他辦出院手續,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勸秋姐跟她回老家。但秋姐想了半天,卻說,不想回去。
臨走時,丑姨約我,以后一定去她家的山上看看,我點頭,但心里知道,以后可能再也不會相見。
父親出院之前,右邊病房的那家人也已經出了院,他們對康復不再抱任何希望,想著回家慢慢鍛煉。而左邊那家,他們打算長久地住下去。那位阿姨跟我最后一次在水房相遇時,告訴我,她唯一的兒子十年前就因為意外,走了。所以,無論如何,她不能放棄老伴兒。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并將丑姨說給我的話轉送給她,你得多心疼自己。她說了一通方言,我沒有聽清內容,卻看見她的眼眶濕了。
推著父親進了電梯,只見顯示器上的數字快速地減少著,電梯門再次打開,春風吹了進來。
站在停車場,回頭望住院樓那一排排的窗戶,忽然感覺這高樓像極了蜂巢,每一個人都在其中過濾著各種無奈與苦痛,努力從心里分泌出一丁點兒的甘甜,來支撐自己往前走。
后來,父親又犯過一次病,母親也犯過一回,我總是會想起丑姨,那個白發的釀蜜者,她一路坎坷,卻總能自洽,還能安慰別人。在我不如意的時候,在我被種種現實快要打倒的時候,我的肩膀便會不由自主感覺到一陣溫熱,接著,耳邊回響起那句話:你得多心疼自己。我想,這是丑姨留給我最珍貴的一滴蜜。
在那間出租屋,父親常會提起丑姨老兩口兒,羨慕他們比自己大很多歲,還能在田地里奔忙。有時候,他也會長嘆,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母親從不追問,她用僅能活動的那只左手吃力地抱著拖把,在水泥地上努力擦拭著,只見地面上出現一條條粗線,接著,這些線把整個水泥地填滿。母親坐下來休息,臉上露出頗有成就感的笑容。我不知道,母親的舉動和神情算不算諸多答案中的一種。
劉云芳,1983年生,現居唐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二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天涯》《散文》《散文選刊》等。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孫犁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木頭的信仰》《給樹把脈的人》《陪你變成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