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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4年第4期|趙琳:蛇及其他
    來源:《當代人》2024年第4期 | 趙琳  2024年04月03日14:44

    七歲那年暑假,我負責在谷場照看暴曬的麥子。

    太陽火辣辣的燙,罐頭瓶都曬得不敢直接用手拿。高溫像一張大網撒在村莊,谷場旁邊兩排高聳的白楊樹都快要曬蔫了。樹葉垂下了清晨昂揚的姿態,軟綿綿掛在枝丫,樹冠筑巢的喜鵲覓來幾塊碎布蓋在巢穴上,巢穴里的幼崽早已羽翼豐滿,整天徘徊在巢穴周圍的樹葉里,就是不起飛。午后,蟬也被曬得叫聲小了,抬頭望去,幾只蟬依附在筆直的樹干,它們收起薄薄的蟬翼,安靜地抓著樹皮,如果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如同枯萎的褐色花朵的蟬。

    我搬來家中竹椅,鋪上沾滿冷水的床單躺在樹下,樹蔭外是早上滿地晾曬的麥子。這么熱的天,祖父和祖母飯后稍作休息就提起鐮刀去田里收割麥子。比起在田里割麥,我寧愿待在樹下,起碼不曬,渴了還能跑回家泡一壺黃酒解解渴。說起照看麥子,僅僅是簡單地防止鄰家的雞鴨偷吃麥粒,有時懶了也就睡著了。那么多麥子,雞偷吃多少,麻雀帶走多少,事后反正也數不清,只要不被鄰居看到告狀就沒事。

    但基本的流程還是要走,每隔半個小時我要用耙子攪動麥子,我喜歡光腳踩在麥粒上,仿佛千萬條小蟲子騷擾著腳底,柔軟中帶著酥麻感,很刺激。

    祖母一再叮囑我不要光腳踩上去,容易燙傷,也不干凈,麥子將來要磨成粉,做成吃食喂到嘴里,這么糟蹋糧食難道不怕吃壞肚子?我無所謂地做幾個笑臉,有時當作沒聽見她的話,自顧自地把玩著籠子里的蟋蟀。當然,我還有一個任務,估摸時間差不多兩個小時了,要回家把茶壺里涼到低溫的黃酒倒在軍用綠皮壺里,送到村外的麥地。

    去往麥地的路上,雜草叢生,狗尾巴草高高地冒出頭,在風中搖曳著胖嘟嘟的身子。我抽出一株,用指甲截取上端新鮮的一部分叼在嘴里,一路小跑趕往麥地。

    一不留神,腳下絆了一跤,摔倒在路邊的麥田。新收割完的麥田,一排排堅硬的麥秸根張開鋒利的口向上望著,我只穿了短褲短袖,腿被扎破了。櫻紅色的血在扎破口的地方冒出來,我摸摸摔痛的膝蓋,捏起一把土放在手掌心,雙手使勁揉碎,把它們敷在流血的地方。血慢慢染紅了纖細的塵土,一會兒就接近于結痂,血止住了。我一拐一拐地撿起軍用水壺,摔下去的時候塞子被彈開了,黃酒只剩一半,肯定要挨祖父的罵。

    這幾天他經常罵祖母,每晚回家,罵晚飯一點不可口,嫌棄床也沒及時鋪開。那時,祖母一個人端著碗坐在廚房,平靜地吃著面。她不曾有一句反駁的話,一句都沒有。我感覺得到,她害怕惹祖父生氣。

    有什么辦法呢?我把木塞用短袖擦干凈,重新塞進壺口。

    我到地頭大核桃樹下,他們正在彎腰割麥,鐮刀刃口遇到熟透了的麥子,“嚓嚓嚓……”一把麥子就這樣被他們割斷,順手壓在一旁麥子打結的繩子中,等差不多兩只手可以抱住,便捆綁起來,再提起放立在地里。一排排圓墩墩的麥捆,像被夏天喂胖的稻草人陪伴著古老的土地和年邁的他們。

    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從麥田走出來。祖父黑乎乎的胳膊和胸膛全是汗,他一抹額頭的汗珠,甩了出去,再接過我遞過去的軍用綠皮水壺。

    “谷場的麥子可好了,太陽曬得嘎嘣脆。”我補充道,“一只雞都沒有,雞毛都沒讓飛過來。”我還說,“麻雀更沒有,正午有兩只在樹上,被我用彈弓打下來喂了貓。”

    祖父喝了幾口側身交給祖母,又問我怎么少了半壺。

    “我剛被蛇咬了,灑了半壺。”

    我說完這話膽怯地看著祖父,撒謊的我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吞吞吐吐,更害怕祖父責備我。

    我指了指腿,血已經止住了。當然,血和土混合在一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咬到哪里呢?”他摸著我的腿問我是這里嗎,我不敢說話,下意識地點點頭。

    祖父起身,讓祖母一個人割麥,他背起我要去安醫生家。

    我知道撒謊可以躲過祖父的責罵。

    我靠在祖父有些彎曲的背上,他的脊椎骨挨著我的胸膛,我能感覺到他走得步子快些,身體的骨頭就擰巴得使勁動。他瘦弱的骨架滲透進薄薄的黑亮的皮膚里,骨頭之間摩擦規律與變化,汗水也沿著鬢角滑到脖子。我把汗抹在指尖,湊近鼻子,嗅到了麥子的味道。

    當走到安醫生家,祖父喊著:“安醫生,安醫生,快來看看,狗崽子被蛇咬了。”他顧不上放我下來,直接背我進了醫生臥室。

    安醫生是村里的土醫生,終生未娶,留著長長的幾縷胡子,終年戴著瓜皮帽。他用酒精慢慢清洗我的傷口,流血的地方結痂遇酒精脫落,露出了幾道深深的傷口。

    “蛇咬的是針扎的麥孔狀,不是這樣的。”安醫生淡淡地撥弄著傷口,我臉紅地直言,“就是蛇咬的,我送酒的時候踩到它了,青青的顏色,和草一樣,軟綿綿的,冰冰的,它就在我的腳腕滑走了,肯定是青蛇。”

    青蛇,有竹葉一樣顏色的蛇,渾身青青的,趴在草叢里如果不仔細辨認很難發現,在當地很常見。

    “那不用怕了,青蛇無毒。”安醫生并未說這不是蛇咬的,只說腿上綁幾塊蒜防止蚊蟲叮咬,疤脫落就好了。

    傍晚,我坐在院子和祖父吃飯,我沒有和他多說一句話,只埋頭吃著碗里的飯,餐桌上的菜也不敢夾,生怕祖父看見我慌張的眼神。

    那是我第一次用蛇來撒謊逃避可能遇到的懲罰。

    六月,蛇祭前,村里流傳著一句話,“蛇祭東西三不借”。三件東西指的是香火、拐杖和刀,香火多半是祭祀神靈,代表著人們對于神秘力量的敬仰,所以很少有人去別人家借香火。

    祖父在家里忙碌著備好二十七根四香、一疊紙、三根蠟燭。他裁紙前將手在清水中清洗好幾次,用毛巾擦干,再把紙張攤開在地上,按照十字形對折,然后用鐮刀割開紙,一疊疊地堆在一起,最后掏出百元紙鈔,沿著先左后右、從上往下的順序把紙幣捋直。他的手掌把錢壓得很重,完成后,才算印制好紙幣。

    他提醒我,蛇祭時不要亂跑,靜靜地望著就行,神靈是不能被輕易打擾的。

    東叔家的祖爺爺把一只雄壯的大紅公雞背對著蛇神靈牌宰殺,雞血盛滿大口徑的青花瓷碗。我湊過去,聞到血的腥味,公雞的腿還在地上抽搐著,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巴也張著,紅色的雞冠子垂在地上,模樣有點嚇人。

    我小聲地提醒祖爺爺,它還沒死透。

    祖爺爺不回答,冷冷地從我身邊端著血碗走到蛇的靈牌前,開始了祭祀活動。

    蛇神靈牌是上好沉香木雕刻的,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紅紗,隱約看到里面的蛇神人頭蛇尾的輪廓。祖爺爺說過,蛇神有著通靈的力量,每年祭祀后,凡是鄉親們上山砍柴種地、下河游泳捕魚都不會被蛇咬了。村外,很多蛇神靈牌擺放在田間地頭,保佑莊稼一年五谷豐收。

    祖爺爺嘴里念叨著祭祀詞,詞意聽不懂。但結束后,每家人都點燃香,依次為蛇神供奉香火,并雙手合十許愿。當然,誰許的愿要在來年實現的,就對蛇神備好雞鴨水果等祭品,燃放鞭炮,請祖爺爺念經還愿。

    我第一次知道,人間的愿望都是有償的。

    村里誰家孩子自幼多病的,父母就讓孩子拜在蛇神的牌位前,保佑孩子在八歲之前少受疾病災難,平安成長。八歲生日當天,這家父母要大擺筵席,請道士做法還愿。

    蛇祭供香結束,大家圍在一起,舉行放蛇儀式。

    前幾天,村里“侍蛇者”捕捉的蛇寄養在祖爺爺家里。我先前偷偷去看過,堂屋的籠子里關著十余條蛇,有黃漢、小青蛇、黑蛇、枕頭蛇……這些蛇大多無毒,溫順地盤在籠子里。

    捕蛇人有統一的稱謂:侍蛇者。

    侍蛇者多半是我們家族的叔伯輩和堂兄輩,我跟隨他們上山見過捕蛇的過程。他們手里拿著一根捕蛇叉。這種木叉每家都有,用木質緊密材質堅硬的梨花木制成,手提的一端用羊皮包裹,拴著一根紅繩子,也有拴著紅布條;一端是兩根向外伸展的木杈,木杈上不曾打磨,木頭的紋理比較粗糙。

    侍蛇者們走在前面,我跟在中間,他們唱著毛山歌。

    “哎吆,衣兒吆,衣兒吆,吆兒衣兒吆……一把木杈吆吆,兩頭杈杈吆吆,一頭提著叉叉吆吆漢,一頭長蟲吆吆嗨!雖然只隔著林子吆吆,一條長蟲吆吆,就像我的吆吆妹,就像我的俊俏郎哎吆吆……”

    我跟著哼唱旋律,總是對不著調子。東叔調侃地抓住我的手翻過一塊巨石,再不會唱啊,你小子就留在山里陪伴蛇神得了。我在老人們的故事里,除了聽到蛇神護佑人的傳說,也聽到蛇神發威吞掉人的故事。我心中擔心東叔的話,邁出的每一步盡量照著前面人的腳印踩,生怕驚擾到躲藏的蛇。

    春天已去,夏日到來,山里松柏成林,偶然錯開樹冠投下來的光照射在落葉上,草叢里,溪水邊,氣溫回暖,正是蛇結束冬眠出來活動的日子。

    我們越往林子深處走,見到的蛇越多,有盤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小青蛇,有樹梢上的竹葉青。走了不到五百米,已經遇到了三條青蛇。東叔他們并未停住腳步捕捉,仍往叢林深處走去,樹木越來越粗,陽光越來越少,空氣中充斥著陰森森的氣息,風吹過,難免讓人心頭一緊,身體打哆嗦。

    直到林子里的一棵高聳入云的大柏樹前我們停下來,取出香紙蠟,祭拜一番后散去捉蛇。東叔帶著我,在一棵陽光直射的樹下看到一條青蛇,它靜靜地窩在那里一動不動。東叔脫掉鞋子,勾著腰悄聲地摸過去,迅速把捕蛇叉壓在蛇的頭下,用手抓住蛇頭。那條青蛇被東叔小心地放進袋子。他聞了聞自己手,特別臭,我幫忙提著蛇,隔著袋子都聞見臭味。東叔在溪水邊洗洗手,說是蛇的皮膚分泌的一種難聞的氣味,蛇經常利用難聞刺激的氣味逃避天敵。

    那天,東叔他們捕捉了十二條蛇,多半為無毒的蛇。黃昏,我們收獲頗豐地回到村里。祖爺爺坦言,放在以前捕捉的蛇會更多,種類也多,近幾年捕蛇人越來越多,蛇也越來越少,很少見到像蛟蛇、青仙人、醉羅漢這些靈性的蛇了。

    蛇祭的放蛇儀式,祖爺爺指揮年輕人將這些蛇挨個放出籠子。籠子里盤成一團的蛇身子嗖嗖地舒展起來,輕柔地扭動身子消失在村頭的林子里。

    我小時候看過很多次蛇祭,每次捕捉的蛇都是雙數,放生時卻只放單數。有一條蛇要留在村里,肩負捕捉驅趕老鼠、蝙蝠的守護之責。至于留下的蛇放生在哪家屋外或者屋頂,只有祖爺爺一人知道,這條蛇一定是最健壯、最敏捷、最具靈性的那一條。

    有年夏天,我睡在閣樓上,睡夢中聽見瓦片噼里啪啦挪動的聲音。

    驚醒后,第一反應是地震,我鞋子都沒穿就跑了出去。祖母在院中梨樹下乘涼,她搖著蒲扇問我慌慌張張的鞋子都不穿跑出來干啥,小小年紀就火急火燎的,長大了一定沒出息。

    我喘著粗氣大聲說地震,瓦片在動,房子都在搖動。

    她臉一沉,凈瞎說,我就坐著打盹兒哪里來的地震。

    我拉著她起身,走上閣樓,指著屋頂松動的瓦片,那里都能看到太陽啦。陽光透過瓦片縫隙打在我們腳下,祖母搖搖扇子沿著縫隙,看到一條大青蛇纏繞在屋頂的橫梁上。

    鄰居們聞訊也來了,祖母并沒多么驚慌。大青蛇不斷收緊身子,一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從屋外抽出一根竹竿就要打下來,正要舉著敲打,祖母制止了我。她說既然來了,那就讓它待著吧。鄰居們也紛紛說,家中發現蛇,那是“家神”到家,這是一家的吉兆,要燒點紙錢,撒把糧食,恭送家神。祖母從廚房取出麥子、高粱、玉米,再在院子外燒了一張紙錢,把糧食撒向閣樓,便和鄰居們在院子里拉起了家常。

    我害怕蛇,無心聽他們說東家事,論西家理。我偷偷跑上閣樓看過幾次,它一直在那里盤著,也不看我一下,簡直把這里當作家了。

    傍晚,祖母做飯,我跟在身旁,問祖母,蛇會走嗎?不走的話我晚上睡不著覺。她說,該走的時候會走的,放心吧,不會咬人的。

    落日已經翻過屋頂,暮色漸漸包裹著院子。我捏著手電向屋頂望去,那條大青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我驚奇地把這件事告訴祖父,他說,家里見蛇,特別是高處的蛇,俗話說:男怕蛇跌,女怕鼠落。你是男孩,如果見到蛇在高處掉落下來,寓意不詳;但它是帶著我們的祝福走的,不是掉下來的。

    祖父還叮囑我,神靈來了,既來之則安之。這些到訪的神啊,燒紙焚香祭拜送走就行,不要大驚小怪。

    那一年,直到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來臨,我們再沒見過老鼠在屋里出沒。閣樓存放的臘肉咸魚,瓜果蔬菜保存完好,簡直是個奇跡。

    我在林間、田里、村莊見過很多蛇。

    蛇像是永遠捕捉不盡,所見的每條蛇像是前一條蛇的化身。

    我記得,年長一些的孩子總喜歡抓小蛇,春筍一般嫩綠的小蛇,活動緩慢,放在光禿禿的麥場,幾分鐘過去了,它還沒有跑掉,又被抓回來重新放在起點,如此反復。有人看見罵著我們崽子們,不知好歹,竟然捉弄蛇神的兒子。我們乖乖放掉小蛇。如搟面杖粗壯的蛇,大人抓,我們不敢。我見過東叔抓過一條碗口粗的黃漢蛇。

    東叔把它從袋子里放出來,黃漢蛇渾身黃青色相間,遍布深黃色的鱗甲,光照在身子上,像金子一樣反光。它的蛇腹足有碗口那般大,在麥場上扭動身子吐紅信子,做好攻擊的準備。我們小孩子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蛇,膽小不敢靠近,東叔的兒子二胖說他要抓,人們不信孩子說大話,當他真要上手時,可把東叔嚇壞了。他趕緊抓起蛇,讓二胖摸了摸就放進袋子了。

    隔天,我隨祖父去鎮子趕集,路過橋洞下方的一個棚子,看見東叔在和四川口音、穿著花短褲的商人討價還價。他把昨天的黃漢蛇連同袋子一并交給商人過稱,一共5.2斤,每斤48元。我看著東叔臉色陰沉地把二百多元大鈔放進口袋。這一條蛇的錢比我在城里做泥瓦工的父親多半月的工資還要多,父親一天才掙15元。

    他拿到錢,怎么還心事重重,絲毫感覺不到臉上的喜悅之意。

    祖父說,這條蛇算是走到頭了,神也護不住嘍。

    我問為什么。

    祖父回答,收蛇人一般把蛇轉賣給飯店作為野味,做成蛇羹。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要消失在我們眼前。我難免想起祖爺爺在世時,他對蛇是多么虔誠,再看看面目可憎的東叔,頓時覺得心里酸楚,有種說不出的憤恨。

    集市以后,我見了東叔也不怎么打招呼,遠遠瞧見東叔走過來,我故意撒丫子溜了。

    他有次當著我的面問祖父,這小崽子,見面躲著我,也不找二胖玩,是對你東叔還是你嬸子有意見啊。

    我哼地一聲走開了。

    祖父給他遞根煙,淡淡地說,狗崽子快上三年級了,性格也變得冷淡了,在家和我們也不怎么說話,孩子大了,由著他了。

    他那晚找祖父,商議組織村里剩下的年輕人趁著農閑進山捕蛇,賣給商人賺些錢貼補家用。祖父沉默了很久,告知東叔,蛇在前幾年還是村里的神靈,雖然時下人們忽略了蛇神的存在,但沒有蛇的護佑,村里又是老鼠橫行,家家的余糧和臘肉蔬菜都不得安寧。何況,你爸在世時,是蛇祭的話事人,你這作為兒子,不能搬起石頭砸了老子的招牌啊。

    祖父語氣緩和了很多,又說,天下萬物都有靈性,這幾年村里的蛇少了很多,那是它們知道人要害它,都不敢進村了。

    東叔沉默了良久,掐滅手里的煙,對著黑壓壓的夜色說,那就算了。

    那一年,村里也不知道誰先去了廣東、新疆務工,緊接著,年關一過,家里有壯勞力的人都陸續去廣東進廠,或者上新疆種棉花,村里的人越來越稀疏,除了幾個老人,其他人對蛇祭也都看得淡了。

    以前,遇到過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形形色色的蛇,可以拼湊出蛇完整的一生,但它們的數量因捕蛇驟減。

    奇怪的是,我未曾見過任何一條老死的蛇。它們像是在死亡之前得到神的召喚,躲到人所不能到達難以發現的地方,完成最后的修行。

    那年立秋以后,天氣轉涼,我再次跟祖父到鎮子時,橋洞下的棚子里圍著許多人,幾個警察把蛇販子帶走了。一個戴眼鏡的大叔給身邊人宣傳,國家頒布了野生動物保護法,他們大肆販賣蛇,已經犯罪了。也有人說,活該這樣,那么多蛇被他們害死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二胖,他跑回家轉給東叔——捕蛇是犯法的,他不想失去爸爸。

    祖父說過,世間所有的事情終究有輪回。

    生命何嘗不是如此。祖父說,村里誰家有貓頭鷹幾天內一直在半夜守著,肯定有人被招走了魂。

    我們去跛子叔家時,月亮還沒出來,夜色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見。祖父打著手電在前面帶路,我緊張地跟在身后。兩個人穿越村莊長長的田間小道,走到跛子叔家門前,祖父斜著眼睛看了看槐樹上蹲著假寐的貓頭鷹,它的爪子牢牢抓著樹干,像一尊雕塑一樣守在屋外,仿佛隨時召喚走跛子叔的魂。

    跛子叔和祖父要好,兩人一起闖過外面的世界,但晚年唯一的兒子去了南方再沒回過家。他這幾天應該感覺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總是拄著拐杖挨家挨戶地串門,像是要把以前鄉親間沒有說完的話通通說一遍,把沒見夠的人再見最后一面。

    我們進屋,跛子叔臨近油盡燈枯。幾個鄰居守在床前,他的雙手無力抬起,眼睛空蕩蕩地努力睜大,眼神中是依戀的,他努力注視著每個人,然后輕輕地閉眼,咽氣,身體逐漸冰涼,肌肉緩慢僵硬,像一條死亡的蛇蜷縮著在床上。

    那晚,大家為跛子叔換上壽衣,收殮入棺。我們在堂屋守靈,槐樹上的貓頭鷹叫得凄涼,聲音悲切,不曾斷絕。我們圍著火塘取暖,月亮爬上了屋頂,月光透過瓦片照在棺槨。

    黎明前,貓頭鷹不再叫了,它扇動著翅膀幽靈一般從屋頂飛走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消失在拂曉蛋黃色的天空中。

    葬禮結束,我和祖父一前一后往家里走,祖父的腳步很輕,他踩過疏松的麥地,一排排長勢喜人的麥子在風中蕩漾,幾只野雞驚恐地從田地飛出。一條蛇在麥田的野雞窩吸吮著野雞蛋。如果放在以往,我會扔幾塊石頭驚擾走蛇,但這次,我并沒有插手蛇與雞之間的事。

    我好像很少再見到貓頭鷹、蛇。

    2022年10月,我在海南定安縣的海南熱帶飛禽世界見到了幾只貓頭鷹。它們的學名叫褐林鸮,渾身紅褐色,面部像戴著一副棕色眼鏡,旁邊籠子依次養著頭上長角的紅角鸮、一雙藍色大眼睛的短耳鸮,我全部叫作貓頭鷹。聽人介紹,這些貓頭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靈敏,供人們觀看得多了,反而看不出招魂者的模樣。或許,他們并不知道在北方鄉村,貓頭鷹、狐貍都是令人擔憂和討厭的招魂者,但在這里,它們只是觀賞的寵物。

    除了貓頭鷹,蛇也見得很少。

    某天,社區群里有人發圖片,在家里發現一條蛇報警請消防員處理,唯恐躲之不及。我放大高清圖片,只是一條不到一米的小蛇,它蜷縮在墻角,警惕地環視四周,在它自我保護欲望強烈的眼睛中,我窺見了它對于人的恐懼。這種恐懼是相互的,是人與蛇各自比較彼此的膽量。

    消防員把蛇帶上車,他們揮手和報警者告別。

    我回到書桌前,翻開阿摩司·奧茲的《鄉村生活圖景》,看到書中有一句話:“我們是轉瞬即逝的影子,這就是我們,就像剛剛過去的昨天。”

    蛇,貓頭鷹,我們——全部暴露在陽光下,這喧囂的世界,影子多么莊重。

    趙琳,1995年生于甘肅隴南,現居北京。“甘肅詩歌八駿”之一,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學員。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星星》詩刊《北京文學》等發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豐子愷散文獎·青年作家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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