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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2期|王朝軍:W:回吻三門峽
    來源 :《雨花》2024年第2期 | 王朝軍  2024年04月05日11:55

    我是在三門峽離開三個月后,才想起來要寫它的。此前,它歡迎過我,卻沒有對我的記憶造成實質性影響。它的長度、寬度,以及它景色的濃度,都被夜色和酒精釋放在人群的醉意中了。這次,它還等著我—莫如說是等著三個月前的我。

    是的,我盯著“那個我”,就像盯著一個從時光深處走來的新物種,它會動,會說,會轉動脖頸,會時不時像我一樣跟隨著它的群,又儼然把自己從群的世界里分揀出來。盡管它這樣做是無意之舉,但我已然判明它的屬性:那當然不是高高地立在大地上的人類神祇,而是一只貼地行走的昆蟲,我把它稱作W,漢語拼音的W。

    我叫它:“喂,W——”

    它回應:“W——W——W——”

    它看起來很興奮,仿佛三個月只是隔著一道峽谷,它在峽谷的那頭,我在峽谷的這頭,接上了尋覓已久的暗號。

    在暗號“嘈嘈切切”的空域之下,就是三門峽。我和W的眼神不由得俯沖而去,在某一個點上會合——三門峽真的就盡收眼底了。

    此刻,在一帶狹長湖泊的臂彎旁,數叢人頭正在有序攢動,他們的聚集,正如水的聚集,是必然要激起浪花的。浪花飛濺,聲音飛旋,旋到W的耳朵里時,它正凝著翅膀,定在會場的座池里屏氣斂息,靜若處子。我注意到了W,這個大自然腳下的精靈;我猜,那位端坐在椅子上的先生也定然是發現了這一幕,不然,他怎么會頻頻埋首于雙膝之間,端詳著那一尺見方的地面呢?W沒有理會這些,它似乎只對臺上那些龐然之物感興趣,或者說,它將那些龐然之物的身影誤認為龐然的聲音?

    待關注W的先生再次彎腰察看時,W不見了,斑駁的地面上留下一道簡潔的空白,那是W的座席。它終究是厭倦了訴說,厭倦了通往話筒的干燥氣流,復歸濕潤的天地了。

    對于W,我不知道如何畫影圖形才能辨認出這個“逃兵”。除非那位先生看得仔細,或者用智能手機將它拍下來。沒錯,智能手機有這個“智能”,像素極高,方便快捷,甚至能拍出動態影像,每一幀每一幕都栩栩如生。但是,當此項功能定格萬物時,也就此定格了其本身的命運:你可以定格的永遠是一個點,你又怎么能定格這個點的前世今生、過去未來呢?何況這個點的內部遍生丘壑,哪里是隆起,哪里是泥沼,又豈是“定格”可以窺明的?就算把這些定格的點連綴起來,密織起來,也無非是一個點的自我膨脹,擴張的是領地,放棄的則是可能性。得不償失罷了。

    W,你在哪兒?讓我去尋你吧。那個被你視作龐然之物的族裔剛剛結束“對話”,他們談論你,聚焦你,把你捧為主題,卻硬生生將你逼退,逼向人類之外。好在他們停頓下來了,這一停,就是一周。我也得以臥在“生態文學周”的時間軸上追慕你的蹤跡,你的姿容。

    登上萬里黃河第一船天鵝號的甲板,站在船頭,極目遠望,肥碩的風團卷起一整塊水翡翠迎面撲來,水翡翠上流著光,周邊裝飾著黃與綠鏤刻而成的陸地。當我看清楚那綠是密匝匝的樹叢染就的時候,才醒悟過來,這比水翡翠更濃更綠的所在,竟然是在用她的深情環抱著“神的一滴”。怪不得梭羅要借“大地的眼睛”形容湖泊,原來大地是要護著神的悲傷,他不愿淚滴渾濁,索性接納它、凈化它,并讓它替代神來充當大地的眼睛。這樣,大地就可以盛滿天空,盛滿神的每一次疼痛。

    我也疼痛。——當一只馬蜂停在山岡上悠然小憩時,一扇巨大的陰影劈面而來。馬蜂一定是嚇壞了,它祭出了此生第一次也將是唯一一次的壯舉:把自衛的螫針深深地扎進了山岡。盡管它意識到反應過度,且錯了方向,但一切都無可挽回,它的驚恐在剎那間被推向了死亡。做出這個判斷,我自有根據,因為它的螫針全部沒在了我右手虎口的肉里,那沙棘刺樣的根端像是從馬蜂身上齊齊掙脫的,未留一點殘余。我知道蜜蜂蜇人后,因刺上有倒鉤,無法拔出,刺又連著內臟,蜜蜂失去了刺,也就失去了本就短暫的壽數。而馬蜂極少會遺失自己的武器,蜂在槍在,它把“槍”當作第二生命。除非……我記起來了,幾秒鐘之前,我是伸出左手無意間掠下那一掌的,我只是感覺有什么東西落在了右手背上,癢癢的,茸茸的,我以為是蒼蠅或蚊子,打算毫不留情地將其趕走。沒想到是馬蜂,更沒想到,我的無心之舉竟輕率地截斷了它生命的時長。或許,或許它就是W呢?就是會場上那位不速之客的變身呢?它只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歇歇腳,它選擇了這片蔥蘢的“山岡”,停下來,剛剛抖了抖疲憊的肩膀,還來不及辨認眼前如草一般的汗毛,就被我手掌的陰影籠蓋。強大的敵意猝然降臨,任誰都會驚慌失措,明知抵抗無效,卻還是要做最后的掙扎。這是一種弱者的本能,但這本能里同樣包裹著刺刃,不是刺向對方,就是刺向自己。之所以如此,只因為——它,也有生的尊嚴。

    馬蜂在我面前保全了這份尊嚴,不過它是以錯位的方式,恰好讓“山岡”恢復了真容,也讓人的右手知道了左手究竟做了什么。

    W飛走了,在我移開手的一瞬,它帶著殘缺的身體和對生的留戀匆匆奔向了死期。W,你會恨我嗎?恨這片“山岡”嗎?恨你從出生之日起就無數次駐留繾綣過的自由王國嗎?

    也正是在幾秒鐘后,我感到了痛,隨之而來的還有對痛的恐懼。我眩暈,胃腹灼熱,擔心自己馬上會死掉。于是我打開百度,查找被馬蜂叮蜇會造成什么后果。我甚至疑心那不是馬蜂,而是蜜蜂。如果是蜜蜂就好了,我有經驗,大不了抹點藥消消腫,不必上升到生死之問。可我越安慰自己,越發現這僅僅是幻覺的把戲。我看著拔掉螫針的針眼像太陽光暈一樣片刻脹大,支起了一座微型的山包,便不再遲疑,立即找到跟隊醫生,請求她為我投擲一根救命的稻草。

    女醫生和藹、親切,從醫藥匣子里取出酒精和一管軟膏,消毒、涂抹傷口,一氣呵成,然后慢聲細語地告訴我,只要按時敷藥,應該無大礙。應該?——就是說還有“不應該”?“不應該”的結果會是死嗎?我雖然強作鎮定,心底還是有股隱隱不安的火焰在翻卷,在升騰,在燃燒。此時,我的手更痛了,“嗚——嗚——”那是什么聲音,是W嗎?是你和我一起在哭泣嗎?難道你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惻隱之心嗎?

    我不敢想下去,我怕我一想下去,W就會拖著它的傷口,向我控訴這場無妄之災。我們之間并無惡意,但我們的確因了這場致命的相遇,傷害了彼此,鎖定了彼此,也交換了彼此。

    第二天,我是伴著憂傷前往小秦嶺的。一大早,隊醫就等候在酒店大廳,給我敷了藥,腫塊也消下去不少,我心稍安。只是對W放心不下,它還活著嗎?我答不上來,但愿吧。直到車停在小秦嶺深處,我趨步來到一個小水洼前,看到幾只浮游的“水板凳”時,我才確認,W又活了過來;或者說,我寧愿W在這種學名叫水黽的昆蟲身上復生。你看,它長在“板凳”上的六條細腿,正在水面上健步滑行,那么優雅,那么輕盈,如同一匹有貴族血統的純種良駒。嗖——它縱身一躍,嗖——它又向前滑動數尺,如詩如畫,高傲而矜重。這便是我的W了,它還活著,它找到了新的棲居地。

    在這畦淺可見底的水洼之外,是秦嶺東段的余脈,雖不如主脈高險峻急,卻也巍然峭拔,兩側的山巒郁郁蔥蔥,掎角相視,拱衛著一條蜿蜒而過的溪流。清泠泠的溪水嘩然作響。而水洼就在與溪流隔著一道卵石墻的岸邊山根處,我想,是長流不息的溪水經由河道滲入堤岸的土壤,才成就了這水洼的清澈吧。

    我抬頭看看被山體剪裁而成的水洗樣的天空,再低頭瞅瞅一旁的水洼,不禁暗暗羨慕起W來:它幾乎是同時優游在兩片水域之內,一片在上,一片在下,仿佛只需輕輕一躍,便可沾上蔚藍色的顏料。“嗖——”它又劃出一道弧線,似乎在向我表示抗議,“為什么不是我同時飛翔在兩片空域呢?”對呀,空域!那是W的領空,它從來就不屑于“游”,而傾情于“飛”,誰能說清它的起跳不是面對天空的降落呢?如果在水洼底部架一部攝像機,機眼朝上,你一定會為W所創造的飛行奇跡驚嘆不已——恬靜的天藍空際,W正舒展“翅翼”,自在徜徉,它時不時破開“氣浪”,撒出幾圈稀疏的波紋。而你還以為是機器沒放穩當,才導致鏡頭中的畫面背景出現了輕微晃動,何曾想到這是W一手制作的特效呢?

    我相信,W喜歡這種“特效”,它從未承認過自己是“行走”在人的視覺觀念里,它要以“飛翔”重新定義自己,定義這個已然被人類圈定的世界。地心引力算什么,那只是雙腿被束縛在大地上的人類給自己的無能找的借口罷了,真正的生命,即使不離開土地,照樣能飛起。

    W,你是神的信使嗎?你是要身體力行,教授人們怎樣放下軀殼,做莊周之逍遙游嗎?那可是太初的生活方式,人在其中,必得先拆除眼中的梁木。

    我還沒反應過來,眼中真的就有“梁木”了。水洼正前方,一處明顯是人造的洞穴正敞開大口,將長舌般的倒影甩在水面上,“舌尖”勾轉,像是在玩弄“愿者上鉤”的伎倆。果然,W沒有絲毫戒備,就順著舌葉向洞穴方向進發了,直到它消沒在口舌交疊的黑暗區域。

    據說,這是一座廢棄的淘金洞。洞的外緣,水泥剝落了大半,裸露出數截磚塊。洞口不大,即使我貓腰而入,估摸著也要費些氣力,很難想象當年的淘金人是怎樣一進一出,便露出了與金子不遑多讓的笑容。金子浮在笑容上,笑容打在金子上,兩相輝映,簡直叫天地失色、萬馬齊喑。而眼前的這片水洼,大概就是淘金人留存的涎水遺跡吧。難道不是嗎?當那些懷揣著無盡欲望的淘金人紛紛鉆進洞穴時,他們顯然忘記了還有天光存在;當他們返回洞外時,又被“金光”遮蔽了雙眼,哪里還會在乎照拂著這個世界的最古老也是最崇高的善意呢?恰恰是這享受黃金“果實”的美妙一刻,擾亂了自然的秩序,也將他們內心的梁木加諸日月山川之上;作為外在的表現,這個欲壑難填的淘金洞和這攤依依不舍的涎水便是確鑿的證據。如今它們自行了斷,試圖舊貌換新顏,其實是恢復了往日的榮耀—那在天光之下造化的本色,怎能不教人欣喜而歡愉呢?

    那么,這洞就不再是吞噬W的窟窿,而是它的神仙洞府嘍。它的消失,則意味著另一種出現。我的肉眼雖看不見,但我想象得出W出現在洞府時那安然如故的表情,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它的“領空”只不過鋪了一層烏云。

    時間啊時間,在你的帳幕之下,有多少事已發生,又有多少事未發生,受制于已知的人類往往不明白所有的未知都源于已知。萬物維系的最高法則永不會失效,縱然是人類,只要還承認自己的生物屬性,就絕不能站立于時間之外。

    但這并不是說我們要向時間低頭。我們尊重大自然的立法權,即是尊重我們自己,尊重我們血肉的來處——泥土。而泥土最根本的品格就是生長。萬物唯有生長,才能確認萬物的存在。也是生長,讓已知孕育了未知。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是否已知;倘若我們自認為已知,那我們捫心自問,究竟還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呢?

    時間解決的就是這個。它規定了已知,就是應許了未知中的生長。“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即萬物,萬物即你,在天地的眼里,你和萬物并無分別,何況你的已知相較于偉大的時間,是如此貧瘠,如此局促,你又有什么資格僭奪天地,來充任萬物的管家呢?更別說隨意舉起自己的已知,給萬物的未知指定生長路線了。這一點在人類內部同樣適用。唯一重要的可能是:小心地發現并遵循自己的生長方式,不要為一己之意愿去阻礙或篡改“他者”的生長。

    在三門峽廟底溝博物館,便有一件先民器物,為人類的無知長廊再次添加了生動的注腳。那是一只狀如筆管的骨笛,由丹頂鶴的尺骨制成,七個圓形鉆孔均勻分布在骨笛的一側,第六孔與第七孔之間還有一個針眼大的小孔,系先民專為調音而置。我不懂樂理,但感官告訴我,在這件八千多年前的造物面前,時間屈服了,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們的祖先就戰勝了以漫長自居的時間之神;而我們呢,我們這些文明人,又有誰敢說就一定比野蠻時代更文明呢?說明文字將其稱為“神器”,我倒更愿意用“神跡”二字。器,乃形而下;跡,才是形而上,才是道,才是人囿于自然又超乎自然的心智與創造力的生長正途。也正因為如此,先民才在骨笛中建立了一個新秩序,一種美妙而比例諧和的新世界。

    讓我們生長吧。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又怎能拒絕“生長”本身呢?只不過我們更聽從內心的聲音,更崇尚刪繁就簡的真實。哪怕那是緩慢的,卑小的,也比汲汲于那些不必要的勞作更有價值,更有力量。如同那只能夠發出仙鶴一般高亢明亮聲音的小小骨笛,“嗚——嗚——”穿越時空,回響在生命的浪尖。

    浪,我是看見過浪的,就在天鵝號的船尾,白瑩瑩的浪濤翻滾著,跳躍著,像是要以它們潑濺的高度來標定船的航速。我仿佛置身于浪濤的群列,在安詳的水翡翠上平地起波瀾,壯觀自不必說,單單是那不絕于耳的“嘩嘩”水聲,就挑逗了我的神經。我低頭細看,不禁啞然,莫不是我的眼力不濟?越接近船的浪花怎么越拼命向尾舷靠攏——這些新生的嬰孩,許是剛剛脫離母體,還不能適應“被拋棄”的生活;待到它們腳踩水面哭鬧一陣,習慣了外界環境后,情緒也就緩和下來,退向稍遠處追逐嬉戲,原先的位置則交給了更新的一批初生兒;不一會兒,他們累了倦了,便四散開來,各自尋找安身之所;最終,水翡翠張開它寬闊的懷抱,接納了浪的余波。

    請原諒我使用了慢鏡頭,事實上,這一切來得相當迅猛,而且所有的音步都在高速運行,交響起伏,節奏激越明快。伴隨著奔涌的聲浪,游輪犁下兩道幾十米長的壟溝。現在是春天,不知這水質的土壤里又會長出多少小生命,是一棵樹的芽,還是一只馬蜂或水黽的卵,抑或一枚骨笛的初啼……

    恍然間,我驀地打了個激靈:原來我苦苦找尋的W,就在這里,就在此時此地。眼下,它已化作朵朵浪花,將我散落在路途上的凌亂濃縮成一個聲音,那便是“生長”的聲音!

    “嗚——嗚——”汽笛長鳴如斯,船要靠岸了。從泥沙漫漶的母親河,到碧波萬頃的“翡翠”湖,蕩漾在三門峽光影里那生長的聲音仍在持續。

    王朝軍,發表文學評論、思想隨筆若干。出版有評論專著《又一種聲音》《意外想象》《創造性寫作:中外經典三十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