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心聲”亦是新生
望道討論小組成立于2016年4月,由復旦中文系金理教授召集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方向研究生、本科生參與討論,立足前沿現場、關注當下作品、傳遞年輕聲音。談話記錄曾以《我曾經和這個世界肝膽相照:2719文學對話錄》為題結集出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
金理(主持人語):畢飛宇新作《歡迎來到人間》放棄追求連貫統一,而是有意在破碎斷裂中“強烈地撞擊讀者內心”,彰顯和現實緊密纏斗的姿態。這不僅標識著作家在不斷刪改的過程中持續思考文學與現實的聯結方式,同時也需要我們思考如何以堅實又不失輕盈的讀解方式,建立與作品及其包孕的無垠現實互通有無的對話關系。
黃家憶:同心圓結構與對啟蒙的反思
《歡迎來到人間》并非一個封閉的結構,而是以傅睿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從醫院擴展到職業、家庭、人性等場域,傅睿作為同心圓的中心,我想從這個同心圓的中心說起。
妻子敏鹿第一次遇到傅睿時,情不自禁說出“歡迎來到人間”,從他者的視角來看,傅睿是降臨人間的天使,如同“實驗室的器皿”般“剔透”“閃亮”“安穩”。天使降臨人間,自然含有拯救世人的意味,本文并非強調傅睿的啟蒙者姿態,但“醫者”職業天然帶有啟蒙者、拯救者的特性,這種拯救不僅體現在對病患田菲的身體拯救,也體現在對護士小蔡的靈魂拯救。作為“偶實派”,傅睿對自身實力毫不懷疑,他的成長經歷也賦予了他無法被懷疑的資本。然而,他的兩場拯救都徹徹底底失敗了,這使一向作為向來“完美”代名詞的傅睿心中產生了惶惑、焦慮和自我懷疑。
失敗來源于醫療事故,本文一個重要的醫學背景是腎病。在《疾病的隱喻》中,十八世紀的肺結核被視為浪漫的象征,現代的腎病恰恰是生命力衰退的體現。腎臟的機能決定生命力的強弱,接連多次腎移植病例的死亡,讓人感受到普遍存在于現代人中的精神萎靡和生命力衰微。這種精神癥候尤其體現在知識分子身上,知識分子的精神探索在文學史上一直是熱門的話題,如果把傅睿放在知識分子形象體系中考察,方漸鴻的懦弱糾結是中西方文化夾縫中難以自我定位的困厄(《圍城》),莊之蝶的墮落頹廢是在社會轉型期都市文化沖擊下的虛無絕望(《廢都》),傅睿嚴苛的自我定位和約束,乃至于精神分裂,是現代“優等生文化”下知識分子常見的病態心理,畢飛宇捕捉到最切近當下的后疫情時代的精神癥候,以一個巧妙的醫學背景加以呈現。
精神上的迷亂和痛苦,常在身體的形式上表現出來。傅睿在憤懣或失意之后,經常感覺背后有無名的瘙癢,這種癢“尖銳”“深刻”“密實”“猖狂”,讓傅睿難以忍受又無法反抗,甚至需要小蔡幫忙瘙癢,為何需要他者止癢?知識分子已無法解決自身的困頓。再回顧傅睿的成長經歷,可以發現透明的器皿上本身存在很多裂縫。“傅睿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學醫”,傅睿對自己“成為醫生”的合理性的思考缺失,是對啟蒙者自身形象的解構。“一個‘別人家的孩子’,結果真的把自己‘活成了別人’。”戴錦華在新書首發式上的這句評點不僅意味著啟蒙者傅睿喪失了自主性,也打開了新的思路:沒有絕對的啟蒙者,人人皆有可能成為他人眼中的啟蒙者。換而言之,“天使”既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自己。
傅睿以一以貫之的理念拯救世人卻屢屢挫敗,自身也仿佛凌空錯位的主體,一方面讓人感受到天使只能存在于天國,難以降落到人間的土壤上,另一方面,從畢飛宇一貫的現實主義視角中,還可以感觸到一絲呼吁自救的意圖,每一個人物都是腳踏實地站在土壤上的,在天使的視角下俯瞰眾生相,人間的靈魂無法被一一拯救,正如傅睿拯救不了自甘“墮落”的小蔡,也無法拯救被權欲吞噬的老趙和郭鼎榮,甚至是自己強勢專制到極致的父親。
醫者難以自醫,啟蒙者難以自證,等待世人的是自我的救贖。畢飛宇在直面現實和顯露憂思之后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供讀者以發揮及自省。正如文末描繪的在敏鹿的夢境中,下一代人物“面團”走上了江面,以簡單、原始的方式滑向了北岸,“敏鹿真的是老了,她只知道一條河可以擋住這個家的去路,但兒子是知道的,冰不只是寒冷,冰也是通途。只要有足夠的嚴寒,所有的零散都能結成一塊整體的冰,一切將暢通無阻。”
沈彥誠:從“天國”跌落,還是從洼地上升
我同意家憶的說法,傅睿是“同心圓”的中心,但是這個中心是很空洞的。從敘述的角度來說,小說中充滿了各種直接、間接引語,以反諷的敘述姿態展現不同人物的微妙心理,但除了最后一段“拯救小蔡”,對傅睿的心理少有敘述。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不同人眼中的傅睿——父母、妻子、同事、護士、病人、同學,但傅睿自己是個“空心人”。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拙劣,對父親的談話回應一句“你不是醫生”,對小蔡僅僅是怒吼著說“你墮落了”,對妻子敏鹿也不會好好講道理。表達能力匱乏的背后是思維能力的匱乏。傅睿也沒有什么想法,小說把他那些看似反常的舉動都還原為他的某種本能的產物,比如他半夜去看望病人老趙,在老趙看來是好人好事,但在傅睿或許只是排遣失眠;他在培訓中心搞衛生也是如此。他是一個依照本能行事的人,甚至可以說,從醫的職業選擇對于他來說也成為了一種本能,一種身體屬性,是他的教授實行其醫學理念的工具人。
所以說,我并不覺得傅睿是多么高于“人間”、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小說呈現出一種悖謬:遠離“人間”,仿佛活在真空中的傅睿恰恰是本能性的動物,他并沒有學會活在“人間”,去超越自己的“本能”。家憶剛剛說到的小說中傅睿的身體疾病,他的瘙癢,我不傾向從隱喻的角度理解,而是更愿意將它理解為實實在在的疾病,它提示著傅睿的身體和本能屬性,他不是從“天國”降下來的神。小說借敏鹿的心理活動寫道,“所謂的高貴,可以分解為懶惰、低能和冷酷這樣的幾個元素。”傅睿是巨嬰、“媽寶”,所謂“偶實派”僅僅是他人眼中一個虛幻的傅睿。從這個角度上說,“歡迎來到人間”,究竟是從“天國”跌落,還是從洼地上升?其實,下降的路和上升的路就是同一條路,對別人而言傅睿要從“天國”降下,對傅睿自身而言,其實是受到教育的上升的過程。他所受到的家庭教育無法讓他上升到人間,小說富有意味地讓他進入了培訓班,讓他接受第二次的“教育”,他陰差陽錯地還成為了培訓班的模范人物,但這個培訓仍舊無法讓他來到“人間”。
“拯救小蔡”的情節是對傅睿內心活動最集中的呈現,小說展現了他的自我崇高化、自我感動、居高臨下、占據道德制高點的姿態,而小蔡的一句“傅睿,你也想睡我,對吧?”則立即將傅睿打回原形——他仍然不過是本能的動物。傅睿意識不到自己在小蔡“墮落”的過程中所負有的責任,他缺乏自省的能力。傅睿和小蔡的爭吵再次很巧妙地呈現了傅睿表面上高高在上,身處“天國”,實則不過欲望和本能的動物,這種二重性貫穿始終,他并未下降/上升到“人間”。結尾的夢境似乎將希望寄托在他的兒子身上,“夢無絕望之路”,這究竟是希望,還是魯迅筆下墳上花環般的曲筆?
朱嘉雯:對于時間的抗爭
綜合不同的人稱視點,《歡迎來到人間》可以被整理成為三個層面上的故事,首先是小說開篇的醫療事故所引發的主人公傅睿貫穿全書的良心拷問與自我譴責,第二個層面則是借傅睿之妻敏鹿之口所講述的傅睿與諸多女性的情感糾葛,傅睿對于患者田菲與護士小蔡二人分別從肉體和靈魂層面失敗的兩次療救,呼應了“五四”以來文學史上典型的啟蒙加戀愛議題,第三個層面也是我最為感興趣的層面,則可以被視為一次空間對于時間在想象性符號場域中的沖擊、突圍和猛攻。
如果說小說開頭坐落于十字路口中心位置五十年過去原地不動、“四蹄從不交替”的千里馬雕像象征著城市流動的空間特性被截取和凝結,在凝固的時間中成為一種姿態的切片,小說結尾敏鹿夢境當中為兒子滑向對岸打開通途的凍結冰河則在提醒著我們,即使在本雅明所謂的“同質性和空洞性的時間”尺度之內,也仍然存在著開拓新天地的可能。而在此二者其間擺蕩的漫游者,正是小說的主人公傅睿,如同在荒原上遭遇女巫讖語、在心靈的窮途中喊出“麥克白已謀殺了睡眠”的麥克白,傅睿在手術失敗后也被剝奪了對于時間秩序的正常感知,自我放逐到日常生活世界的曠野當中去。在深夜的培訓中心中的“一個介于荒蕪和現代的地方”,傅睿試圖營救沉陷于水泥中的哥白尼,然而覆蓋雕像周身的“水泥即將凝固”,頂尖手術醫生也無計可施,只能無力地目睹科學偶像的呼吸被水泥澆筑,哥白尼的陷落像是一個殘酷的寓言,以重新確立宇宙空間秩序的“日心說”為代表的科學理性,在時間的齒輪面前也淪為齏粉。
這種時間的不可抗力對于主人公的強制規定性在小說中比比皆是,早在傅睿六歲的孩童時期,他就被母親安排開始練習音樂演奏,對于傅睿的導師周教授而言,車爾尼鋼琴練習曲對于一名手術醫生“手指與手指之間的組織性”意義重大;而在正式的手術過程中,“取腎有著嚴格的時間限制”,而手術中腎器表面的破損,也是由取腎過程中“動作的急切”所導致。小說中只有傅睿身上體現出了人與時間的緊張關系,患者老趙在極度規律的作息安排中似乎擁有了無限的時間,為了填補漫長而貧乏的生活他采取了各種辦法來“對付時間”,而富商胡海對護士小蔡更是直接說“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小蔡也表示贊同,這使得傅睿面對時間“機械輪回般的自我抗爭”像一個喪失意義的笑話,明明醫生分秒必爭想要搶救的正是病人的生命時間,然而被延長了時間的病人卻并不珍惜,就連同在外科病房一線的護士也無法領受其背后的含義。
傅睿對于護士小蔡的療救嘗試,也同其對于時間的抗爭有關,他堅持認為超速的“小汽車可以預防墮落、根治墮落”,他堅信通過加速制造出的離心力所帶來的沖擊,可以使走上歧途的小蔡回心轉意。汽車加速意味著人借助交通工具所提供的移動能力,使人得以從原本置身其中的時間束縛中逃逸出來,向無盡的空間敞開自身。正如黑格爾所言,自我意識需要通過與他者的互動和對立,逐漸確立其自身的主體地位,汽車超速這種人為制造出的全新時空感覺結構,為傅睿揚棄舊日自我、“來到人間”重新確認自身提供了機會。絳紅色的環形跑道有如母體子宮,純黑色的帕薩特轎車有如產道,當全部臟器在沖擊作用下擠壓在一起的時候,重新來到人間的傅睿究竟是一種沖破重圍的進取,還是一種自我滿足的逃避,這仍然是懸蕩在空中的一個疑問。
曹禹杰:三重聲音的頡頏
家憶和彥誠洞見了內嵌于傅睿這個形象的重重矛盾,嘉雯提出的時間和空間的相互纏斗更是揭露了作品的底層邏輯和深層矛盾。我想以此為基礎,從聲音的角度進一步分析畢飛宇是如何以傅睿為同心圓的圓點,輻射和管窺“新世紀之后整個族群的生活”。《歡迎來到人間》充分調動了各種聲音元素,有效傳遞出那些難以直接敘寫的內心糾葛和當代癥候。我覺得最有代表性的場景,是第十四章電視臺到傅睿家中進行專題訪談。這個場景內嵌著相互頡頏的三重聲音。
一是母親聞蘭字正腔圓卻不合時宜的播音腔,過于正式的播音腔,以及看似順暢,但缺乏邏輯的輸出實則是在掩蓋聞蘭面對鏡頭時的緊張。聞蘭象征著人們面對現實的一種姿態:人們畏懼停滯和斷裂,因為停滯和斷裂會暴露自身的羸弱與不堪。可是,始終在既定軌道上以看似順滑的姿態前進,又會阻礙人們對現狀的反思和認知。主持人出身的聞蘭在鏡頭前變得語無倫次,并不只是因為她面對鏡頭感到緊張。她知道這場訪談是在強化傅睿為他人著想的良好公眾形象,但是她無法忽視自己對傅睿的心疼與矛盾:“他的心理總裝著別人,永遠是別人。”她隱約感受到傅睿在光鮮亮麗的表面下的困頓危機,但是她不愿也不能暴露和直面它們。太過正式,無比順暢且宰治一切的語言,其實是聞蘭掩飾深層矛盾的裝備。
二是父親老傅條分縷析,充滿熱情卻過于宏闊的演講,老傅習慣于將所有話題都分成三個維度展開,談論醫學、醫院與醫生的過去、現狀和未來。老傅一手規劃了傅睿的生涯道路,對他有著極為明確的目標和期待。傅睿固然為此收獲了許多榮譽,但是當老傅以理性的方式謀劃一切,試圖將傅睿成長路上所有的經歷,回置到按部就班的流程圖中審視和評判時,他不僅忽視了傅睿內心的聲音,同時也沉溺于抽象的理想帶來的自我感動,喪失在實感經驗中真正把握現實的能力。
三是理應出場,但是選擇隱匿和沉默的傅睿。這場訪談由傅睿的病人老趙發起,老趙把傅睿視為“霞光萬丈、品貌莊嚴”的菩薩,而把被傅睿療救的自己視為散花的天女,“散花即同意、即稱頌、即感動。一言以蔽之,即鼓掌。掌聲當然無法繪制,但畫師們的創造性從天而降,他們用‘散花’這種絢爛和芬芳的方式凝固了雷鳴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面對他擔受不起的外界“掌聲”,他不得不以隱匿的方式保護自己。小說中的獨白、囈語和反理性的對話都是他紓解內心,保護自己的機制。傅睿好似小說開篇描寫的位于市中心的千里馬雕塑,只能以沉默不言的姿態傳遞注定不被理解的憤怒和嘶鳴。
這三重聲音互相對抗和壓制,無論是發聲還是沉默,是滔滔不絕還是條分縷析,都傳遞出一個家庭和兩代人面對現實的困擾與無力,這樣的沖突難以厘清源頭,找到解決的出路。小說最終在兀然登場的夢境中落幕,傅睿的兒子面對阻礙前路,令人絕望的無垠冰雪,卻并不像他的父母一般絕望。他用行動代替言說,以輕盈的姿態躍步向前,辟出一條前人不曾設想的新路。這與百年前秉持“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信念,面對“無物之陣”卻又肩負起黑暗閘門的魯迅何其相似。《歡迎來到人間》自然可以放在魯迅的延長線上被讀解,但內中要緊的并非情節或主題的相似,而是畢飛宇和魯迅都在斷裂的形式中,以真誠的姿態將自我向現實敞開,領受注定無法以整全形式被把握的人間現實。在不同代際間流轉,破空而來,又倏忽而去的重重聲音由此見證了畢飛宇直面現實,并依然懷揣希冀的韌性姿態。這是畢飛宇凝結了生命經驗,在真實的感受、思考和生活中收獲的“心聲”,而“心聲”亦是新生,恍如畢飛宇以真誠的自我擁抱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