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4年第2期|鬼金:慰藉(節選)
鬼金,原名劉政波。1974年出生,遼寧本溪人。自由職業者。先后在《青年作家》《上海文學》《花城》《十月》《山花》《黃河》等雜志發表小說。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等。
一
醒來,出了一身汗,渾身酸疼,整個人要散架似的。沒想到才三月份,就這么熱。我從床上起來,地上堆著陳羽生臨行前脫下的幾件臟衣服,那些衣服像幾個人匍匐在地板上。我用腳把它們踢開,脫下白色真絲吊帶睡裙,也甩到陳羽生的那堆衣服里。從整體上看,吊帶睡裙像是被其他幾件衣服逮捕了似的。我進了衛生間,要沖澡。這中年的身體多了很多贅肉,尤其是肚子上。我已經很注意飲食了,但還是……我兩手狠狠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贅肉,恨不得把它們揪下來。兩手移動到腰部,這里的贅肉也不少。我想,這次陳羽生出門,我要減肥,再這樣放縱下去,身上的肉可能淌下來。我厭惡自己。我嘗試在浴室里蹦了蹦,身上的肉跟著顫動。蹦跳的時候,胯骨上的肉有些疼痛,我咒罵了句,挨千刀的,還這么狠,吃了藥似的。雖然嘴上這么罵,但心里還是挺美。我知道在那一刻整個人都要被快感蒸發吞噬,外在的世界變得空無,只剩我們。唉,不要臉了。我這么罵自己。淋浴的水溫很舒服,我往身上涂抹浴液,把整個人包裹在白色泡沫中。我關了淋浴,聽到泡沫破碎的聲音,仿佛整個身體也隨著那泡沫的破碎而破碎了。如此傾聽,我感到整個人的靈魂都變得支離破碎。浴花涂抹下面時,隱隱作痛。我再次罵了句,活獸。我試探著安撫那疼,但絲毫不起作用,反倒更疼。我又罵了句,活獸。浴花離開疼痛處,疼隱藏在身體里,我不想去觸及。再次閉上眼睛,感受泡沫的破碎,想到陳羽生笨重的身體,我心里笑了下。每次他跑長途前都要這樣,仿佛只有這樣,他心里才踏實,是那種占有后的踏實。我知道他饞,畢竟要分開十天半個月的。他吃飽后的樣子更像個孩子,咧著嘴笑。
陳羽生是大貨車司機,車是他的,他把車掛靠在一家運輸公司。公司有活兒了,就派給他,但要給公司分成。畢竟這樣比單干保靠一些。單干的時候,三天兩頭沒活兒。掛靠在公司里,活兒多,也累,但陳羽生舒心。我也心疼他,偶爾會勸他歇一歇。他說,趁身體還可以,多干幾年,到老了,也不受屈。到時候把大車賣了,換個小房車,我們四處玩兒去。這些年,也跑了很多城市,但都是送貨帶貨,在路上被拴得死死的。你趕快去學個車本,我可不想再開車了,夠夠的。聽了這話,直覺告訴我,他又感傷了。他感傷的時候,我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像詩人。其實,他還真是詩人,開著長途貨車的詩人。在他感傷的時候,我往往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更想在身體上占有我。這其中的關系是微妙的,但我也能理解,而且那也是我唯一能慰藉他的。當然,還有愛,也存在著我對陳羽生的感恩。這話我沒向他說過,但我心里知道。他為我付出的,要比我為他付出的多得多。他所描繪的那種開車四處游玩,在路上的生活,又何嘗不是我向往的呢?可我知道那有點兒不太可能,因由在我。雖然,過去四五年了,我們的生活也相對安逸,但我知道那一天會到來的。我這么說,不是悲觀,因為那是注定的。我目前也是在偷生而已,是的,偷生。一切,都是時間問題。
我擦干頭發,披著浴巾從衛生間走出來,彎腰抱地上的臟衣服。在我彎腰的瞬間,浴巾從身上滑落到地上,我沒管,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開動開關,走出來,把浴巾撿起再次披在身上。手指甲上的淡粉指甲油已經脫落,還有腳趾上的黑指甲油也脫落了。我找出兩種指甲油和洗甲水,坐在沙發上,把之前的指甲油洗掉。過了一會兒,才開始刷,其實是涂,“刷”讓這個行為顯得粗魯,但我喜歡“刷”這個字,更有力量,其實是陳羽生喜歡說“刷”。先慢慢地刷趾甲,那黑色讓腳更顯白。刷完趾甲,我把雙腳搭在茶幾上,開始緩慢地刷手指甲。陳羽生說,喜歡看我刷指甲油。他說,我專注的樣子很美。現在,他不在家,但我還是要精致一些,哪怕是給自己看。有一次,陳羽生說,那天我看到美甲的,你要不要去做一下?我說,不喜歡那種裝飾性的美。一個女人能得到心愛的男人欣賞,她們那種喜悅是不言而喻的。我涂完指甲油,坐在那里等著它們干,身體呈現僵硬狀態,像一座雕塑。浴巾已經脫落到沙發上。茶幾上放著他幾天前快遞買回來的《致后代:布萊希特詩選》,是我幫他拿的。在拆封的時候,我隨手翻了幾頁。不是很懂,但某些句子和他平時所說的內在是一致的。他曾說過,每次跑長途看到的景象都讓他感到千瘡百孔,讓他有一種痛感。有時候,他害怕讓車停下來,如果總是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駛,他可能就看不到了。他說話的時候,抽著煙,表情沉郁,煙灰都要掉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失態了,連忙把煙灰彈到煙灰缸內。我怕破壞手上的指甲油,就沒去拿它。那書讓我感到和陳羽生之間還存在著距離,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洗衣機的聲音攪亂我的思緒,我感覺指甲油干得差不多了,去了趟衛生間,坐在馬桶上,尿液灼疼了我,我還嗔怪他。我扯了紙巾擦了擦,站起來,雙腿的酸痛并有沒有因為剛剛洗浴過而緩解。天殺的,我又來了一句。我扶著墻壁站起來,洗衣機里的衣服已經洗好,我把衣服拿到陽臺上晾。每一件都皺皺巴巴的,我抖著抻著,掛在衣架上,再掛到晾衣繩上。雖然熱,但還是有些許的風,讓剛掛上去的衣服舞動起來。還剩那件真絲睡袍的時候,我聽到敲門聲,心里咯噔一下,盤算著難道是陳羽生因為什么事兒不出車了?不可能,他有鑰匙。那又會是誰?在這個小城里,除了陳羽生,我再沒有和任何人有過交集。即使出去散步,也大多是晚上,天黑之后。日常生活用品大多是陳羽生去買。我的個人用品,網上購買就行。我對物質的需求不大,當然,物質的這些現在都來自陳羽生,他養活我。
敲門聲更響了,我躲在剛剛晾曬的衣服后面,不敢出聲。這是三樓,我也不想讓人從下面看到我在陽臺上。透過衣服我看到下面的街道上一匹白馬奔跑而過。我蹲下坐在矮板凳上。陳羽生出門前,還叮囑過我,不要出門,有人敲門也不開。他在某些時候比我更加謹慎,仿佛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野獸,隨時都可能吞噬我。當然,我比他更知道外面世界的險惡和對我的威脅。
我無聊的時候,就刷刷手機視頻(其實我的微信好友只有陳羽生一個人。這個號碼,也是陳羽生用他的身份證買的)。幾天前,我對陳羽生說,你看那些女主播,我也不出屋,可以在家直播。陳羽生說,你傻啊!你怎么回事兒你不知道嗎?你還做主播呢?她們是吃百家飯的。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會讓你去……陳羽生說得有些生氣。我安慰他,我不就是和你說說嘛,開個玩笑還不行啊?陳羽生說,不行。我們必須謹小慎微地活著。如果你……那我還活不活了?我說,你是男人,少了誰都能活著。陳羽生說,男人怎么了?話是這么說,可我現在少了你就……畢竟相依為命這幾年。我說,我的這一切也都是你給的,不是嗎?陳羽生說,提這些,多沒意思。那你就給我一個人做主播吧。我說,才不呢。我給你“做主播”的時候,還少嗎?我倆哈哈大笑。我推給他幾個視頻,說,沒事的時候,可以看看,但開車的時候,別想啊!陳羽生說,沒什么好看的,眼睛里已經裝不下別人。我說,哎喲,什么時候會說話了?暴露了吧?陳羽生說,暴露什么?我說,你也會甜言蜜語啊!陳羽生說,那看跟誰。他嘆息了一口,又說,其實,我是悲觀主義者。你所說的那些視頻什么的,我其實是厭惡的,這反映了什么?你也心明眼亮吧,那些只會讓我更加擔憂……這個世界啊!看看被你惹得,我都開始抒情啦!我沒想到,其實我就是逗他玩兒,開個玩笑,而他卻變得憂慮重重,苦大仇深似的。他最后來了一句,我想我這樣的笨人也只能開大車,掙點兒笨錢,心里踏實,不是嗎?你是老天賜給我的,是從天而降的,我已經無所求,只想和你就這樣下去,如果你不覺得委屈的話。我連忙說,不委屈的,我還要謝謝你收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這看上去的偶然,我相信是命。陳羽生嗯了一聲。我說,我其實也拖累了你,不是嗎?讓你也……陳羽生說,是我愿意的。盡管這很像一種懸空的生活,但我已經接受了。我再次謝謝羽生。陳羽生說,說這些做什么?我會陪著你的,雖然我在外面跑車,但有你在,我心里踏實,是安穩的。你知道嗎?其實,該感謝的,應該是我。我說,我已經很知足了,我擔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你可要挺住。你不要沉淪,要堅強地活下去。陳羽生沉默,整個人仿佛陷入一片巨大的空無中。那空無同樣包裹著我,我抱住他,眼淚竟然在眼圈里打轉。
敲門聲還在持續,我心跳得厲害。我聽出是房東的聲音,我雖沒見過房東,每次房東來的時候,都是陳羽生接待,我會躲在衛生間里,但那聲音我是熟悉的。現在,陳羽生不在,房東來做什么?我猶豫要不要開門。我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看著腳邊的幾盆多肉植物。我忘記給它們澆水了,看上去有些缺水。這是陳羽生在菜場買的,讓我有個營生,消磨時間,不能就在家看電視、玩手機,我卻沒有照顧好它們。門外安靜下來,但我沒有聽到下樓的腳步聲,我知道外面的人還沒走。我把多肉植物枯死的部分摳出來,放到一邊。耳朵還專注著門外的聲音。我必須承認,緊張感讓我又回到某一種身份。那種身份令我羞恥,但我已經無法甩掉。當然,我知道是有辦法讓我解脫的,但我又不忍心那樣去對待自己,尤其是遇到陳羽生后,我更不愿去面對我的過往。雖然,那過往僅僅源于我的憤怒,但更是對我個人尊嚴的捍衛,對不想被欺辱的抗爭。陳羽生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偶爾會回憶,也會想到未來,可是盡頭總令人悲傷不已。我只希望盡頭來得晚一些,但終究會來。我的逃離只是把我的生活懸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剛剛的敲門聲,讓我看到了盡頭。我屏住呼吸,不知道這次是否可以僥幸逃過。我目光移動在涂了黑色指甲油的腳趾頭上,它們猶如地面上的一個個小小的黑洞。也許坐在小板凳上的時間過長,蜷得腿有些麻,我把兩腿伸直,讓自己更舒服些。我看到那些剛剛掛起的衣服,又把它們取下來,扔到地上。如果來敲門的人從樓下看的話,這些衣服會暴露我,我必須做出一個不在家的假象。我把浴巾裹得更緊,像是要把自己藏在自我營造的“繭房”里。
可以說,這幾年從北方的望城出來,我都處于這樣的狀態。現在居住的這座南方小城,也是陳羽生要來的,他覺得這里偏僻,相對安全。幾次在即將崩潰的時候,我都會說,讓我走吧。可是陳羽生都攔著我,抱著近乎瘋子的我,安慰我。我神經質地說,我成了你的囚犯。陳羽生說,你不要這么認為,你覺得你走后,會更好嗎?會真的解脫嗎?你是聰明人,你比我更知道你將要面對的,或者說,如果你現在離開,你當初為什么要逃走呢?現在這樣的狀態應該是你想要的吧?我沒有囚禁你的意思,當初我就說過你是自由的,你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不會攔著你。我現在攔著你,是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你……我心疼啊!你知道嗎?你的出現,讓我感到了幸福。連我自己都覺得遇見你,就像演電影似的,不是真的,當我每次醒來,看到你躺在我懷里,我才覺得這不是電影,是真的。你說當初我們是一見鐘情,還是“救風塵”?我更相信是一見鐘情。我一個離婚的中年男人,像電影里那樣,我們在路上相遇了。陳羽生常常開玩笑說,我是他在路上撿來的天使。我說,什么天使啊?狗屎還差不多。陳羽生面色變得嚴肅起來說,我不許你這么糟踐你自己,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使。說這話的時候,他那么可愛,就像個孩子。我看他生氣了,哄他說,好,你說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他還處于生氣狀態,我在他耳邊吹著氣,突然一口咬住他的耳垂。他連連喊疼,我才松開。我說,還敢不敢和我生氣啦?他說,不敢了,不敢了。我說,你發誓,你再和我生氣,你就是小狗。他發過誓后,目光仍舊透著憂郁,捧起我的臉說,好好的。我說,我沒不好好的啊?是你開不得玩笑,一點兒不懂幽默。他哼了一聲,把我壓在身下。那天他剛剛出車回來,渾身臟兮兮的。我推開他說,趕快去洗澡。他賴皮地笑著,去洗澡了。望著他的背影,我眼淚汪汪的。
在陳羽生的勸說下,我留在他身邊,一晃五年過去了。盡管磕磕絆絆,也吵架,我也掙扎著想離開過,但他還是讓我有安全感和幸福感,幾乎忘記了過往,忘記了我的身份。我常常想,即使我……也值了。
回想起這些,我又感覺到身體里的騷動。心里罵自己,你真是個……
我兩腿坐麻了,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感到一陣頭暈。我屏住呼吸,看著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想還能做點兒什么。僵持了一會兒,我沒聽到門外有什么動靜,拎著掉在地上的衣服去了衛生間,想重新再洗一次。
就在我把衣服扔進洗衣機的時候,敲門聲再次響起。我聽到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聲音,連忙跑到廚房,把菜刀握在手里。
二
門開了,沖進三名警察來,其中一男一女舉著手槍。女警察發現我在廚房里手握著菜刀,喊道,郭梅,放下菜刀。我僵持著沒動。這是我已經忘記好幾年的名字,再次被人呼喊,感覺像叫魂似的。郭梅是誰?我故意問。女警說,你就是郭梅。我說,我叫肖蘭燕。女警呵斥道,放下菜刀。她竟然說的是放下菜刀,而不是放下武器。女警看到我的樣子,從旁邊的衣架上扯來一件衣服,扔給我,說,穿上。我把菜刀放回案板上,看著她扔過來的衣服,說,不是我的,是陳羽生的,寬松肥大。女警說,怎么?我說,這不是我的衣服。我要穿自己的。女警喊道,你到底穿不穿?我說,我要穿自己的。女警說,那就這樣,跟我們走吧。我說,去哪兒?女警說,你做了什么,你應該知道,你逃了這么多年,現在……她的話一下子讓我回到“郭梅”,是,現在我是郭梅。
我沒反抗。當然,在如此情況下,反抗也沒用,有兩把手槍對著我,我當然是知趣的。我主動伸出雙手,讓他們給我戴上手銬。以前只是在影視中看到過,現在我卻真實地擁有了一雙手銬。冰涼的手銬戴上的那一刻,我感覺整個身體顫抖了一下,那是一個丑丑的東西,白鋼的。那是我以前喜歡的一種材料。我當年做鉗工,手巧得很。我記得第一次我就給自己做了一個白鋼發卡,上面銼出一個心形。鄰居家的女孩子們看了,都羨慕得不行,要買,但我沒給她們做。在做私活兒上,我還給我弟做過一把匕首,帶血槽的,是用三棱刮刀改的,有一拃長。我也是被我弟要挾才做的。那段時間,我和鄰居于大力搞對象,有一天傍晚在路邊親嘴,被我弟撞見了。我給他錢,許諾其他東西,都不行。他就要告訴爸媽。爸媽對于大力有成見,說他爺爺批斗過我爺爺,手段極其殘忍。如果我和于大力搞對象這事兒被我弟告訴爸媽,我一定會被罵的,罵可能還是輕的,我那脾氣火爆的父親是什么都能做出來的。我哀求我弟,最后我弟提出給他做一把匕首,我只好答應,但我聲明:只能放在家里,上學的時候,不能帶到學校,否則就不給他做了。我弟也同意。我說,那我的事兒呢?我弟說,見到匕首的那一刻,我看到的就爛在我眼睛里。我是在工人都下班后,偷偷給我弟做的。本來我想糊弄一個算了,但我弟精明著呢,糊弄不過去。我就精心地給他做了一把,還配了一個外鞘,上面燙了畫。是什么畫,現在,記不清了。我弟看到的時候,整個人高興得蹦起來,拔出匕首在空氣中揮舞著,像個刺客。我們望城有關于太子丹和荊軻的傳說。我弟問我,我能不能像荊軻那樣?我說,拉倒吧,別瞎比畫啦,趕快收起來藏好。要是讓爸看到,我也受連累。千萬別拿到學校瞎顯擺,要是被警察看到,那可算兇器。現在我們之間的事兒,是不是就……我弟收起匕首說,啥事兒啊?我說,你別裝糊涂。我弟說,我早忘了。我弟端詳著那把匕首,說,姐,你太棒啦!以后,我也要當鉗工。我說,好好學習,別像姐這樣,沒出息。爭取考個大學,不要再回這破地方!我弟說,這咋是破地方了?我說,你還小,你不懂。聽姐的,好好學習,才是出路。
后來我們廠子賣給外商,我被裁下來。我學了美發,開了美發店,干美發的剪子,都是我做的。
我盯著手銬,這種東西,憑我的手藝,也可以做出來。現在如果給我一根細鐵絲,我可以把它打開。我笑了笑。
男警察問,你笑什么?
我說,沒什么。
我問了句,回望城嗎?
女警說,還能去哪兒?你想去哪兒?
我說,看來我不用買車票,就可以回望城了。
女警沒吭聲。
我說,我必須換身我自個的衣服。
女警征求了一下男警的意見,讓我換了一身衣服。在我換衣服的時候,女警舉著手槍,一直盯著我。
我說,沒必要這樣盯著我,我都沒反抗。
男警說,你反抗也沒用。
我沒吭聲。我當然知道反抗沒用。我換衣服的時候,只解開右手上的一只,另一只還在我的左手腕上懸掛著,沉甸甸的,摩擦得我手腕疼。穿襯衫的時候,左面的袖子有手銬卡著,怎么也伸不進去。女警過來幫我解開手銬,換完衣服,我看到手腕處出現紅色勒痕,心生一絲恨意。我回頭又看了一眼屋子,女警說走吧。我想給陳羽生留個紙條,但想想,算啦。既然我已經被抓,還是別再和他有絲毫聯系為好。我們的緣分盡了,這樣也算是給他“新生”。
我換好牛仔褲和白襯衫,穿上旅游鞋,再次伸出手去,讓他們銬上。那一刻,我知道距離死亡更近了。手銬銬上后,我雙手握著拳頭,掙了掙。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這手銬結不結實。或者說,我企圖做一個掙脫的姿態。我是平靜的,坦然的,仿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我對警察說,盼望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你們終于來了。你們再不出現的話,我都要忘記我做過什么。謝謝你們!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黃河》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