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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南翔:玉鋒堪截云——鄉(xiāng)村工匠民間建筑師丁全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 | 南 翔  2024年04月08日08:15

    五十出頭的丁全比實際年齡更顯年輕,這應是一副魁偉健碩的身材給他的凍齡加持了。

    我是在幾年前的深圳市文化大講堂初識丁全,他作為對話嘉賓,與我一道在“市圖”五樓的講堂斜向對坐。那次的講題與我的一本非虛構作品《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有關,此書斬獲第八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外文版在印度落地,并參加倫敦等地書展。我講述了自己受日本非虛構作家鹽野米松一本《留住手藝》的啟發(fā),前后花了兩三年時間,采訪全國各地的木匠、繡娘、制藥師、制茶師、正骨師等民間手藝人,并一一呈現(xiàn)了他們的人生經歷、技藝特色和傳承難點。此書在縷述了14位傳統(tǒng)工匠之后,書寫了一位南粵工匠陸建新。

    無疑,相較傳統(tǒng)手藝人,亦即傳統(tǒng)工匠,鋼構師陸建新是一位當代工匠。

    講座進入對話階段,丁全問我:作為傳統(tǒng)文化精粹的各類非遺傳承,會遇到人才、資金、研習、場地等各方面的瓶頸,我們該有怎樣的應對措施?

    這個問題很大,可以從政府、家長、學校、非遺傳承人及社會不同角度一一闡發(fā),各有各的應對方式,亦各有各的應對難點。

    臺上問答,臺下交流,丁全力邀我得空去他及朋友創(chuàng)建的地處龍崗平湖的百師園看看。當下答應,心下疑惑,我對平湖并不生疏,此前去做過不止一兩次活動,還采寫過那兒的皮雕與葉氏正骨兩項非遺,卻沒聽說過百師園。兩天后,我驅車來到40分鐘車程的平湖街道新木大道51號,一棟粉墻黛瓦的門樓,上鐫紅地金字“百師園”行書。進來庭院,正面是一堵照壁,照壁上鏤刻著“百師”的篆體,壁后綠樹掩映,群鳥啁啾。右側的一棟四五層的博物館,左右梁柱的楹聯(lián)題的是:百態(tài)千姿筆底風云書卷,師心匠手膺中意象連篇。

    百師園設有刺繡非遺館、潮州非遺館、深圳市龍崗區(qū)非遺館、崖柏館、生肖館、珠繡館、木藝館等。該園2020年被廣東省教育廳批準為“廣東省中小學生研學實踐教育基地”。僅深圳小學一次就來了600名師生參觀研習。以我的年齡,對園中匠作博物館的興味尤為濃郁。丁全不僅葆有對古建、木雕等手作的濃烈喜愛,且雅好匠作工具的收藏,我在他的匠作博物館里看到從未一窺的頗為豐富的陳列:

    一、木匠(含雕鑾匠、車匠、船匠)工具;

    二、皮匠(含熟皮匠、鞋匠、革匠、毛皮匠)工具;

    三、五金匠(含鐵匠、銅匠、錫匠、鑄鐵匠、金銀匠、白鐵匠)工具;

    四、土石匠(含土木匠、泥水匠、石匠、窯匠)工具;

    五、衣料匠(含彈棉匠、紡織匠、成衣匠)工具;

    六、雜匠(含煙絲匠、理發(fā)匠、油漆匠)工具;

    七、度、量、衡等。

    當伴隨著各類電動工具的娩出與批量生產需求的工業(yè)化時代席卷而來,各類匠人的手工漸趨式微,其工具也迅速散失。丁全日積月累,不憚繁難與瑣屑,一件件從民間收集來,真是煞費苦心!在理發(fā)匠的工具里,他挑出一件能發(fā)出聲音的鐵質器物問我,此作何用?我搖頭不知。他用夾子一劃,頓作金屬聲。他告訴我,以前理發(fā)匠走街串巷,不是吆喝,而是用這種“喚頭”發(fā)出聲音,招徠顧客,類似貨郎擔子手搖的撥浪鼓。我回來之后查得:清代無名氏《韻鶴軒雜著》:“百工雜技,荷擔上街,每持器作聲,各為記號……剃頭擔所持響鐵,曰‘喚頭’。”簡言之,所謂喚頭,就是舊時理發(fā)匠荷擔上街所持的響鐵。

    在他的工作間,我看到一件按1∶10比例制作中的嶺南建筑潮汕祠堂,他說爭取在兩三個月之內完工,整個木建筑全用榫卯結構,此祠堂名曰:駟馬拖車。

    匆匆一覽,已經目不暇接。當時便想,此人此地,斯景斯物,容當再來。

    2023年的某日,我忽收到丁全微信發(fā)來一組圖片,是他近期搞活動、做培訓及獲得某些榮譽的圖片。其中一件廣東省職稱證書吸引了我的注意:姓名:丁全,職稱名稱:正高級工程師,專業(yè):鄉(xiāng)村工匠民間建筑(傳統(tǒng)建筑裝飾工藝),取得方式:職稱評審,通過時間:2023年2月23日。

    在我這些年采訪的20多位傳統(tǒng)手藝人中,丁全是唯一一位獲得了工程師且是正高級工程師職稱的專家。如此看來,僅用傳統(tǒng)工匠來界定丁全是不對的,可以說,他既是傳統(tǒng)工匠,又是當代工匠。

    當即動了深入采訪他的念頭,在一個秋日如火的下午,我再次來到百師園。跟著丁全重新參觀了一遍匠作博物館之后,便跟他走進他的工作室進行訪談。丁全于1972年出生于廣東汕尾陸豐縣甲子鎮(zhèn)。甲子鎮(zhèn)是粵東重鎮(zhèn),原稱甲子門,因港口有大石壁立,排列如門,與天干地支六十甲子字相符,因此取名甲子。丁全四代綿延,乃家族傳承的世代木匠。他的曾祖父叫丁來成,爺爺叫丁敦舜,父親叫丁照林。現(xiàn)在從深圳開車到潮汕甲子鎮(zhèn),只需3個多小時。甲子鎮(zhèn)離陸豐有40分鐘車程,差不多50公里。此鎮(zhèn)是海邊一個小鎮(zhèn),小時候他常到海邊撿螺、撿魚,他母親就是賣魚的。那時海洋資源豐富,各種各樣的魚都有,帶魚、鰻魚、蝦、蟹,一車一車往外面拉,甲子是一個重點漁港,堪稱魚米之鄉(xiāng)。

    家族傳承意味著耳濡目染,習以為常。丁全打小就摸著木頭、刨花、斧子、鋸子、鑿子長大,觸目所及都是榫卯入扣的大小斗拱,在叮叮當當?shù)墓し画h(huán)境里長大。多子女的家庭,父母自顧不暇,碌碌忙于生計;孩子失去“目標管理”,自然就沒有那么多的課業(yè)壓力,語文和數(shù)學是小學的主課,玩耍的時間很多。

    6歲發(fā)蒙的丁全,蹦蹦跳跳進了甲子中心小學,一邊讀書一邊幫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刨木板,撿刨花;屋里屋外,清除垃圾。

    曾祖丁來成,乃光緒四年(1878年)生人,是南宋淳熙年間潮州刺史丁允元的直系后代,后來遷徙到陸豐縣甲子鎮(zhèn)一帶,他創(chuàng)辦了“丁來成割字雕花店”,也是潮州市享譽遐邇的丁宦宗祠和廣濟橋修繕維護的參與者。祖父是甲子木器廠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擅長丈竿與古建筑的制作。鎮(zhèn)里鄉(xiāng)親架梁砌屋,大都能看見他的背影。

    到了父親丁照林這一代,給人家打家具既是時尚,也是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在木匠這個經久不衰的古老行業(yè)里,從大木作到小木作,都是丁家整個家族的拿手絕活,鼎盛時100多號人都是“丁木匠”。大木作就是房頂、祠堂、廟柱,小木作就是家私、屏風、雕刻。丁父擅長小木作,桌椅、大床、屏風、門窗及雕刻都行。丁全三兄弟,他最小。和相差無幾的一個哥哥是雙胞胎,還有一個哥哥長他三歲。

    爺爺和父親分工明確,配合默契。爺爺站在屋頂上丈竿,放梁柱——他丈量好梁屋的尺寸,再把木梁一一架上去;父親則埋頭做屋宇的門窗、屏風,力求精致。

    丁全六七歲之前,爺爺還在。爺爺經手的祠堂、家祠、民宅比較多,都在甲子鎮(zhèn)。彼時的木匠很辛苦,報酬很低,主要是吃一個東家的飽飯。爺爺是師傅(工頭)級別的,或許是曾祖父的蔭庇——曾祖父的名氣實在太大了,爺爺?shù)玫讲簧僮鹬亍0船F(xiàn)在的話來說他是屬于項目經理或者大包工頭。在那個年代,方圓十幾里地的砌屋大活兒,都以他們的家族為主。一說到木工,就是他們丁家。在甲子鎮(zhèn),至少占了一半的市場。一說到丁姓,都曉得是做木匠的。這就是口碑,鄉(xiāng)村文化、民俗、禮儀,拼的就是一個口碑,丁家口碑非常好,鎮(zhèn)里鎮(zhèn)外就會沖著這個名頭來找。

    那時候幫人做事,很少有現(xiàn)金的報酬,斧鑿聲聲,夜以繼日,木梁上架,床柜桌椅……用勞動成果換取到手的往往是一些禮品,尤其是家禽,如雞鴨魚肉、番薯谷物之類。在丁全年幼的記憶里,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能得到平時過年過節(jié)才有的葷腥,那也是齒頰留香、過“嘴”不忘。值得懷念的事情是,他爺爺用60擔“火水”(煤油)換了一幢祖屋。煤油當時應是由南洋進口的,潮汕一帶下南洋的人多,做木匠,有時候會通過自己做的家具寄給人家換煤油。那幢房子并不大,僅50多平方米,如今還在甲子鎮(zhèn)。機緣巧合,祖屋分到了丁全頭上,有一紙地契在手,丁全不僅是木匠的傳人,也是祖屋的繼承者。莫非這二者之間,有什么暗合?

    至今憶起,他說:“那時我也不覺得這個房子有多么珍貴,一幢舊屋,兄弟們都不要,分到我手上應該是七年前,真是又舊又破。我父親撂了一句話給兄長們,你弟弟分了一個好破舊的房子,你們要幫助他。”世異時移,哥哥們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因這個老房子就在城內,在甲子所城——深圳有個大鵬所城。那里有一個十字街,這個老屋就在十字街的邊上,叫西門街8號,城中心的地理位置。丁全自己動手,修葺一新。現(xiàn)如今可以出租,但他情愿以此作為自己的工作坊。

    談及自己讀書的經歷,小學六年,初中三年,他都沒有離開甲子。有一位初中老師給他的印象比較深,老師說美國和西方一些發(fā)達國家的房子是用螺絲擰的,拼裝而成。聽者有心,腦子里有了這樣一個畫面,這樣一種記憶——拼裝的房屋,而非一磚一石壘成,這跟他從小熟悉的不離斧頭、鋸子、鑿子等木匠家什的叮叮當當砌屋,形成了反差和對比。這是現(xiàn)代化建筑的印象,木頭房子可以用螺絲擰上,可以拆卸。那時候他就覺得做木匠還能發(fā)展到那樣一個高度,滿是新奇。此前看見爺爺和父親建房子,從挖地基開始,到做木構件,木梁上架,都是很煩瑣的,身邊的房子都是不可移動和拆卸的。

    老師說國外的房子可以拆裝。此說,較之眼前的家族傳承,更激發(fā)了他對木匠行業(yè)未來探究的興趣。

    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農村的孩子也談不上有什么愛好,忙于衣食,也使得父母無暇他顧。

    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放學回來是一定要幫助大人做家務的。他這個家庭中母親的角色凸顯。匠作博物館里為什么會放那么多把秤?因他母親是賣魚的。買賣最重要的工具,一是籮筐,二是秤。甲子鎮(zhèn)靠海邊,打上來的魚轉手再挑到街上去賣。他爸爸做木匠,不管其他,家庭的擔子有一多半在媽媽肩上。

    在那個左右掣肘、處處受禁的年代賣魚很苦,苦的還不僅是體力勞動,是偷偷摸摸,東躲西藏,個體買賣屬于投機倒把,要抓人繳貨的。他跟在母親的后面,瞻前顧后,有時候會幫她拿些小件的東西,他們要跑得快,一旦被抓,人“贓”俱獲。后來她見鎮(zhèn)里抓得厲害,就把魚挑到農村去賣。當時交通工具不好,挑一擔魚到農村賣,路途遠,好在鄉(xiāng)村僻靜沒人抓。挑一擔幾十公斤重的魚到農村去賣,好幾十公里,走街串巷,雖然辛苦,能賺到衣食還是開心的。

    他同時也幫助父親,父親在家給人打家具,他就做下手。也沒什么工錢,賺點口糧吧。他爺爺能做上等的木工活兒,也賺得不多。父親和爺爺都抽煙,抽煙也是一種負擔,還要養(yǎng)活一個家庭,負擔就更大。丁全及兄弟們的學費,主要是母親賣魚賺回來的。回想起母親的種種操持和辛勞,丁全幾度哽咽。

    貧窮家庭長大的男兒,就想著早點兒出來。一是有很強的自立意識,二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勞動來提高與改善家庭條件。1980年,改革開放的鼙鼓剛剛在深圳擂響,丁全父親就打起背包過去了。在深圳市裝飾工程工業(yè)公司任總經理的,是父親的中小學同學。那時電話還沒有走入尋常百姓家,很是稀罕。總經理便修書數(shù)封,邀請父親過去他的一個家具廠助力。一個人的一生很漫長,往往會因某個關鍵點的抉擇,帶來不可小覷的命運轉變。丁全感嘆,父親去深圳,這個機遇改變了他們整個家族!

    1981年時他父親輾轉乘車到深圳,約在5月。丁全還在念書,一直耳聞深圳的環(huán)境很好,改革開放力度很大,到處都是開山炮的轟隆聲,工地很多,市場也大,不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青壯年都過去了,就想著讀完書便去深圳幫父親。他父親先后帶自己的兄弟來深圳做家具、搞裝修,后來丁全的哥哥也過去了。丁全過去深圳要晚幾年,時在1988年,恰是成年禮的年齡。

    丁父到了深圳,因他的技術水平比較高,總經理破例直接讓他上10級,那時從1~10級,10級最高,給了老同學最高的技術級別。10級的工資,月薪300多塊錢,20世紀80年代初,是很高的薪酬了。此工廠名叫家樂家私廠,以前是一個廠,后來又增辦了一家裝飾公司。那時候家樂家私遠近小有名氣,先后有幾位國家領導人都來參觀過。如今還在,只是早已改制,以前是國企,現(xiàn)在是民企了。

    丁父到家樂家私時,廠里當時規(guī)定要做三個月的學徒工才能拿工資。丁父卻破例只做一個月就發(fā)了工資,又破例徑直拿10級工的工資。就因他的破例,整個公司從此所有人全部轉成有工資的待遇。原來新員工做三個月學徒沒有工資,只管吃飯。丁父后來做到家具廠的廠長,那是他從1981年到1990年,約10年間的技術加管理能力的躍升,帶來的不菲而理所應當?shù)膱蟪辍?/p>

    丁全1988年9月來到深圳,那時距他初中畢業(yè)剛兩個月。他先是跟著叔叔到東北沈陽去做裝修。叔侄仍然是師父帶徒弟的模式,徒弟就得有徒弟的樣兒。做裝修得算工資,叔叔考他的第一根標桿就是磨刀,把所有的刨刀片卸下來磨,要求磨得鋒利。不管好磨難磨的刨刀交給侄兒一大把。整體工程是由香港某公司接的單,甲方是市中心的一座大廈,堪稱地標性建筑。一個青皮后生哼哧哼哧地磨刀,頓時引了不少人圍觀,大呼小叫:磨刀的!磨刀師傅!

    丁全不負“叔”望,上手很快。打小在家就多次磨過刀,平磨、斜磨、快磨、輕磨……各有時機和講究。那一番勁頭過后,一把把閃亮鋒利的刀片,摞在一旁。任選一把,用指腹輕輕一刮,其利斷金。丁全還記得磨刀之后,先不拿給叔叔看,請教旁邊的師傅,讓他們檢驗一下磨得好不好,然后再交給叔叔。若是省去這個節(jié)奏,未待檢驗就交給叔叔,不一定過關,學徒期磨刀,就指不定得延宕多久了。所以他還是動了一點心思的,挑那些磨得好的刀拿給師傅看,師傅看了OK或者指導怎樣磨更好,再端給叔叔過目。叔叔檢驗后,連問兩三句:“這個是你磨的?”似乎不敢相信。就此證明“磨刀期”過了。過不了的話,就須幫師傅們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當下工。那時候做工,無論親疏,能干才是金標準,丁全馬上就做師傅了,心里高興啊。

    之后上手裝修貨架,不少貨柜、地柜要貼防火板。丁全貼防火板是一流的,貼到所有人比賽他都能脫穎而出。不會貼的人搞不干凈,臟兮兮的,又干膠又破膠。他貼出來的膠一刮即可,平平整整,又快又好。膠沒干不能貼,膠太干則貼不上,一定要把握時機,恰到好處。計算好貼5塊、6塊還是8塊、10塊,一路貼完后從最后一塊又返回來貼這邊。看上去不算復雜的一個活兒,也需要計算流程。有些人當?shù)綆煾盗吮阃祽校€沒做好就去一旁抽支煙,過把癮,等干了再來貼,費事了。丁全不抽煙,埋頭干活,一排就排五六行,手頭的膠打得均勻,很多人看著眼熱。也有女孩子投來羨慕的一瞥。他那時候還嫩呢,看到女孩子都臉紅,不敢跟人家說自己十七八歲。心想作為一個師傅,就得裝作比較老成的樣子,干活也得利索、沉穩(wěn)。一些老師傅與之并列就露怯了,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干,因為無法偷懶。他在這里干,原本大家都排在一起,干完一輪再來一輪,有些人就閃開了,不想作為一個參照物,跑到其他地方去好偷奸耍滑。防火板做了差不多一個月,都是用鑼機來修邊。那時手頭工具還是簡單,有一個小鑼機都像具備了高科技。

    在這個工作過程中,他養(yǎng)成了記工作日記的習慣,把叔叔做的那些家具畫出來,尺寸都標上去。做過這一段裝修之后,再到父親的公司,也就跳過學徒階段了,一進去就當師傅,直接獨立操作。父親此前沒見過他干活,開始還是擔心的。為人處世謹慎的父親生怕人家說廠長挾私,安排自己的小孩;又怕自己掉份兒,不敢在車間里親臨指導,下班回到家,他再跟丁全講要如何做。那時廠里做得最出名的,是用三合板打的老式辦公臺。市人民銀行等國企的辦公臺都是他們工廠做的,廠址在蔡屋圍。不要小看這種辦公臺,程序一樣不少。這個辦公臺在各種評獎中很是爭氣,拿了不少金獎。

    回想起來,這個辦公臺怎么做,也是分工細致,有開料的,有組裝的,有油漆的。一個完整的操作流程,開完的料拿給他,他來組裝。組裝得好不好,就關系到辦公臺的質量。每一張組裝的辦公臺都會做一個記號,誰做的就標注姓名,按“名”索驥,跑不掉的,如有問題一查就知道。丁全父親特別擔心兒子失手,或者做工粗糙,若是一拉出來是姓丁的,那就麻煩了。他老是跟兒子交代,不厭其詳,不厭其煩。丁全畢竟還是一個新手,不聽父親的不行,有些光聽也不能懂,這可如何是好?父親就找來一個技術員,他說這個是我兒子,你有空就多給他講講實例。那位技術員恰好是父親的徒弟,他一口答應,沒問題,很是熱情。丁全就告訴他,你把人家做好的拿一張過來給我,我自己慢慢研究。他說不用,我說給你聽,你都懂。他是師傅當然懂,丁全剛開始怎么懂啊。可他的膽子很大,一般的人確實要過實習期,他都沒有過實習期就直接上手了。邊做,邊琢磨,他拿了一張臺放在面前,有了一張臺打樣,心就定了,照葫蘆畫瓢,終于給他做成功了!那個時候花了半個月做了五張辦公臺。結算工資,一天才10塊錢,還覺得挺好。畢竟是勞動所得,心安理得啊。

    一張辦公臺的制作,預示著從傳統(tǒng)家具進入現(xiàn)代家具。

    它實際上是一個坎,很多傳統(tǒng)木匠不一定能馬上接受,做不來。做傳統(tǒng)的和做現(xiàn)代的,方法不一樣。別看丁全僅讀了初中,那時候讀初中的和現(xiàn)在從未有過實操經驗的初中生不一樣,他會看圖紙。動手能力強加會看圖紙,轉換就比較快,加之父親在一旁指導,父親又派了他得力的徒弟來加持。故而在學徒過程中,成長很快。才過半個月,他再拿出另外一件家具——一個蛋形的茶幾,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時。有了這個蛋形的茶幾做技能的標注,他的工薪一下子從10塊變成30塊了,一天30塊,一個月就是900塊。20世紀80年代從一個月300塊到一個月900塊,那是飛躍的速度。

    丁全一出來就入職大工廠,這是從一個家族傳承到現(xiàn)代化家具企業(yè)的大變化。

    大工廠淬煉員工技能的同時,也訓練制度管理和操作方法,此舉奠定了他后來一直在找有組織、有紀律、有現(xiàn)代化氣息的工廠。乃至自己后來開公司,也會著力找到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結合點。現(xiàn)如今和朋友一道做產業(yè)園,便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合的范例。很長時間以來,他的家族有不少人,還停留在散漫的“游擊隊”的狀態(tài)——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接活。相較而言,丁全攻占的是一個陌生的市場,老鄉(xiāng)們占領的是一個熟悉的市場。潮汕一帶鄉(xiāng)土文化深厚,每個宗親家族的人都很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關系網(wǎng),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熟悉的市場,就全都歸他們。有人聞名而來,找本土家族的,不可能找到丁全——他已經不在那個網(wǎng)里了,他走出去了,他是“漏網(wǎng)之魚”,打造出一片陌生的市場。也只有身心都走出來,才有今天這個成長速度。包括現(xiàn)在他做博物館,在家族里是遙遙領先的。更不用說,他通過評審,拿到“鄉(xiāng)村工匠民間建筑”類別的正高級工程師,在家族中更是獨一份兒。遠近為之驚詫的同時,也頻頻贊嘆。

    因了他的“特立獨行”,默默耕耘的成長變化,整個家族并沒有排斥他,擠對他或嫉妒他,而是支持他,鼓勵他,以他為榮。

    說白了,家族也要樹標桿。

    丁家原本就有傳統(tǒng)古建筑家族傳承的技藝,受改革開放春風的洗禮,三四十年的生聚變化,翻出了新篇章。面對越來越激烈的市場競爭,從業(yè)人員多而雜,一般的家具或裝修市場,良莠不齊,質量控制越來越薄弱,活兒也越來越不好做了。丁全幾年前便想起要重做古建筑。不可能在一個市場里,把價格和技藝降得越來越低,那會失去生命力。身邊好多做裝修的都談不上什么技藝,只會簡單的勞動。六年前,得益于深圳潮汕商會的一位領導給他灌輸?shù)睦砟睢Kf丁全,你們的家族是很厲害的,現(xiàn)在雖然競爭搞得你們的市場越來越少,你又不懂得搞關系,做交易,那就變成一個簡單的勞動力市場,越來越難生存。他說你不如回歸你的傳統(tǒng)技藝,做出你的特色。他的意思是,把你們家老祖宗的東西搬出來,提升起來,你就蓋過很多人,你的競爭優(yōu)勢就大了。

    丁全恍然大悟,于是開始整理祖輩的東西,再匯總,融入新的思路和新的技術。

    確實,重新進入古建筑,如同鳳凰涅槃,都沒想到丁全能有這樣輝煌的成就。

    為了提升自己的基礎和專業(yè)水平,丁全陸續(xù)在北京參加了各類學習班,也與會了很多論壇,領悟古建筑在中國分有北派和南派。潮汕一帶屬于嶺南古建筑,嶺南古建筑里有三個支系:客家、廣府、潮汕,潮汕祠堂具有代表性,特點獨具,辨識度很高。中國各類學派的專家也在了解南方的古建筑,潮汕祠堂是他們的研究對象之一。改革開放40多年以來,成就了很多富豪,其中有不少來自潮汕。經商、辦企業(yè),致富——這些傳統(tǒng)和精神,與潮汕的古建筑有無關系?學者們對此是有濃厚的研究興趣的。學者們看到丁全,一位來自南方的古建筑代表來參與學術論壇,他的思路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丁全也因此眼界大開,關聯(lián)一廣,信息也就多了,他又陸續(xù)參加了一些業(yè)內外的比賽,獲得了“當代藝匠”等榮譽。

    為弘揚全國園林古建筑行業(yè)從業(yè)者的工匠精神,深度挖掘宣傳我國園林古建筑從業(yè)者的艱辛歷程,表揚獎勵園林古建筑技藝傳承人,從而提升從業(yè)者的社會認知度及提高傳統(tǒng)園林古建筑藝術的總體水平。中國民協(xié)中國建筑與園林藝術委員會特舉辦首屆尋找“當代藝匠”公益評選活動,時在2016年金秋。“當代藝匠”三年評一次,他是2019年亦即第二屆入選的。每次評10名,他是這一屆最年輕的一名。本來他入選還有一些爭議,主辦方負責人跟評審專家們說:我們的“當代藝匠”除了選出年齡較大的(大部分都是在65~80歲或以上的),也應該允許一些年紀較輕的實力足夠的工匠進入(當時他年方49歲)。有一些屬于家族傳承,祖輩幾代人都沒有離開過這個行業(yè),這是需要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他們是園林古建筑從業(yè)的接班人,希望引起足夠的重視。

    評比時要看論文,要提交作品。丁全提交的論文題為《潮汕祠堂與廣府建筑的對比》,作品拿的是祠堂,雕刻則是“蝦蟹簍”,另外一幅是平面的“百鶴圖”。這些作品有圖片也有視頻,給評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潮汕民間建筑,后繼有人!

    他在北京陸陸續(xù)續(xù)學了大半年。丁全還考了古建筑修復師的資質,2020年拿到了證書。出去參加學習的好處不言而喻,從北京回來他就奠定了信心,要鉚足勁頭往這個方向走,將傳統(tǒng)工匠精神與當代工匠技能融為一體。

    信心有了,方向對頭,接下來就是一個峰巒連著一個峰巒地攀登。

    位于廣東東南沿海的潮汕鄉(xiāng)村,保留著自唐宋以來世家聚族而居的傳統(tǒng),根深葉茂,綿延纏繞。它們大多以宗祠為中心,各式民居則開枝散葉,相連形成外部封閉而內部敞開的建筑群體,發(fā)展出諸如“下山虎”“百鳳朝陽”“四點金”“五間過”“駟馬拖車”“百鳥朝鳳”等多種多樣的建筑風格。這些中軸對稱、向心圍合的以天井為中心的民居建筑,其源頭大多可上溯至唐宋時期,乃古代世家大族居住的“府第式”民居體系在潮汕地區(qū)的拓展與遷延。

    潮汕民居的主要特色,是將傳統(tǒng)的建筑文化與潮汕風格的傳統(tǒng)工藝美術如金漆木雕、工藝石雕、嵌瓷藝術、金屬工藝、書法、繪畫等藝術樣式融為一體,具有濃郁的屬地氣息和文化積淀。其建筑序列格局、裝飾工藝及美術呈現(xiàn),力求古拙、精致、大氣,自古便有“潮州厝、皇宮起”“京華帝王府、潮汕百姓家”的美譽。

    準此,則鄉(xiāng)村工匠,尤其是民間建筑類工匠的傳承,尤顯緊要。丁氏家族到了丁全這一代,世事播遷,社會環(huán)境與生活場域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民間建筑并未式微和泯滅,而是在復活的基礎上,提出了更高的目標與要求。

    丁全這次參評鄉(xiāng)村工匠民間建筑類別的職稱,評正高非常艱難,要有三年乃至更長的準備工作。此前他一直在了解鄉(xiāng)村振興的大勢,跟農業(yè)局多有聯(lián)系,得知有這樣一個評選類別,就覺得應該是自己進取的一個目標。這三年中,他介入老家汕尾博物館的建設,整個博物館的建設他出力甚多,特別是木雕的工件,繁復多樣,大都出自丁全手下的精工細作。

    鄉(xiāng)村工匠,如今也能拿正高職稱,對他這樣一位初中畢業(yè)生來說,是一種怎樣的鼓舞與鞭策啊!整個廣東省民間建筑類別,拿此職稱的只有三名。恰恰此期間又橫貫了三年疫情,幾乎是百業(yè)消停。在別人等待觀望、無所作為之時,丁全埋頭苦干,在疫情期間專心做了兩件事,一是做了一個縮小比例的木結構潮汕祠堂,花了18個月。他的速度稱得上快捷。2019年底他回去過年時就碰到了疫情,到2020年回到深圳百師園依然冷清。他就想到趁著不方便外出了,趕緊做一個祠堂。說干就干,畫圖、繪制、挑色、選材……做一個潮汕祠堂的標志性產品“駟馬拖車”。此駟馬拖車是縮小版,按照1∶10的比例打樣、動工。駟馬拖車原比例的祠堂在老家還有五座,是民國年代的老建筑。

    在這里值得拓展一下駟馬拖車的內涵:此乃潮汕民居的一種建筑樣式,是一種大型復合單元,主體以一座三進大廳堂為中心置于中軸線,乃潮人祭祀先人的家廟,其結構形式與“百鳳朝陽”近似,唯門樓間兩側的房較為狹小,稱“庫房”,中座與后座均為三開間,但均沒有內墻分隔,有的中座明間前凸出“拜亭”,其祭祀之功能更加昭然。

    駟馬拖車主體兩側分別有兩座“四點金”縱向排列,以“火巷”與主座隔開,最外側再加建“火巷”“排屋”圍合,使之成為一座龐大的獨立單元。廟、屋前均有寬廣的大埕,稱“禾坪”,“禾坪”前均開一半月池。駟馬拖車還可于后面成片擴建“下山虎”“四點金”,形成更為龐大的聚落,里面門巷相通,既分又合,堪稱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生活小區(qū)。

    我上一次過來,見過丁全制作的1∶10的駟馬拖車,那堪稱一個全木結構的潮汕祠堂的“樣板房”。這次過來沒見著,概因疫情之后,這位當代工匠被四處頻繁邀請過去講學與培訓,駟馬拖車被中建八局借取而去,作為八局向新老員工展示的一個南方古建筑的代表作品。

    丁全告訴我,想到北京的四合院,江西贛南或廣東客家地區(qū)的客家圍屋,它們在功能與布局上,有某種相似之處。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參加比賽與考證。參加比賽使他獲得了深圳市五一勞動獎章,時在2020年。2020年他參加深圳市第十屆職工技術創(chuàng)新運動會,此乃市人社局組織。他當時參加了兩個項目的競賽,一個是室內設計,獲得了三等獎;再一個是精細木工,獲得了一等獎。人生之路,與競賽是一個道理,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前面是后面的鋪墊。如果沒有屢屢競賽獲獎,要想拿正高職稱,那是空中樓閣,或癡人說夢。

    有了前一個獎項就有后一個獲得,彼此烘托,推波助瀾。

    他告訴我,當時就坐在我現(xiàn)在采訪的位子上,翻看一張報紙。

    報紙在并不怎么起眼的地方刊登了賽事的通知,驀然給了他觸動與刺激。他聽見了自己心里的呼聲:應該去試一下!就趕緊起身,準備材料了。他還沒有接到主辦方的通知,就在做相應的準備工作。這個機會,可以說得之偶然;若說行動準備,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念茲在茲。

    那次,精細木工和室內設計都在一起比拼,兩者有時間差。60個賽種,各行各業(yè)的大聚會。室內設計和精細木工兩個比賽相差不到三個月。因為拿了室內設計的獎,就更有信心去拿精細木工,因為那是他的老本行。獲三等獎比獲一等獎的心情還要忐忑,因為精細木工是他的看家本領,室內設計他接觸的時間并不長。這個獎項公布之時,看到最后才出現(xiàn)自己的名字,他非常高興,也給了他更大更足的信心。世上無事不可為,需要的是專注、學習、歷練與奮爭。

    獲得精細木工的一等獎當然也很重要,它為獲取五一勞動獎章奠定了基礎,沒有一等獎就沒有五一勞動獎章,沒有五一勞動獎章就沒有后面的正高。努力的回報之一,就是激發(fā)更多的努力。

    他現(xiàn)在帶的徒弟進步很快,也能拿到一級技工證書了。徒弟是許澤燕,這次工藝美術品設計師評選,師父是一級,徒弟也是一級,人家笑說,后浪與前浪并列了啊。前些時,龍崗區(qū)政府舉辦了“導師領航計劃”,強調師徒傳幫帶的意義。廣東省南華工商職業(yè)學院聘請他做勞模德育導師,也是師徒授受模式。至于殘聯(lián)等社會組織、中建八局等企業(yè),還有深圳及潮汕的學校,請他去講課就更多了。

    丁全現(xiàn)在的頭緒很多,工作室積累了各種可供講習的案例。深圳技術學院聘他做客座教授。他愛講參賽獲獎的兩個案例,室內設計與精細木工。把這個過程講給同學們聽,意思有二:一是要努力學習,勇于奮爭,抓住各種機會表現(xiàn)自己;二是要做好準備,從基礎知識到專業(yè)知識,只有準備充分了,才能獲取資質與榮譽。正所謂,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個話永不過時。

    為了讓傳統(tǒng)技藝更好地傳承與活化,丁全將自身經歷與深圳改革開放40多年的歷程兩相熔鑄,不斷推陳出新。古老的、傳統(tǒng)的技藝如果不能活化,如逢春之楊柳,煥發(fā)出新綠的生命,那就創(chuàng)造不出社會價值。而激活傳統(tǒng),又必須不斷摻入一些現(xiàn)代元素,乃因現(xiàn)在的消費群體不一樣了,我們面對的是00后、90后、80后的消費群體,70后、60后、50后的工匠審美觀需要圖謀跟進。傳統(tǒng)的理念固好,思路也對,如何融入新的血液?這是一道常做常新的課題。他喜歡跟年輕人打交道,讓年輕人先把思想告訴他,充分交流,他再把傳統(tǒng)的東西呈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他并不告訴答案,沒有標準答案或設計,需要各自的大腦來完成一個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

    他最近手頭正忙一件事,給南華工商職業(yè)學院設計一座勞模樓。該校建筑系有四個學生,已經讀了兩年,他調出這四個學生作為傳幫帶的對象,作為徒弟來培養(yǎng)。四個學生,兩女兩男,案例設計做得很好。學校要打造一座勞模樓,征集設計方案,這也是同學們實踐的一個好機會。勞模樓使用面積700平方米,設計上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結合。這座樓,年長者喜歡,年輕人也覺得有意思,里面的構思,有傳統(tǒng)的穩(wěn)重,又有現(xiàn)代的活潑,大方而新潮,又不失古香古色。

    他說,現(xiàn)在要做到的東西,要老中青都不排斥,這個作品才是完整的、成功的,令人眼前一亮的。

    我們的談話告一段落,跟隨丁全,到了隔壁的陳列室,里面有不少他們開發(fā)的文創(chuàng)產品。

    丁全一邊解說,一邊繼續(xù)闡發(fā)自己的思路:現(xiàn)在做建筑產品,最好都是新老兼顧。如果一味體現(xiàn)老年人的趣味,那年輕人不喜歡怎么辦?他的工藝已然結合了一些現(xiàn)代化的數(shù)控、激光,當然也有車床、刨床之類,動用一些先進設備來作輔助工具,因為工藝精度要求越來越高了。產品是古老的與現(xiàn)代的結合,通過融合,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繼承與出新,這也是未來很長時間要瞄準的一個并置的方向。再就是實用、新型加審美,不只是一個欣賞功能。他順手拿起一個木件道:“如這樣一個作品,就是一個新的,它本身就是一個榫卯結構,拆出來是這樣的,把它拼進去,這些都是一個個的扣件,每一個扣件是一個結構。可以把它變成產品進行量產,給他們青少年看,動腦動手,他就能得到啟發(fā)。它的原理是來源于古代的構件和結構。它現(xiàn)在成了一個文創(chuàng)產品,叫斗拱鎖。這個有12個構件。現(xiàn)在可以拼給你看,我估計你拆的時候還拼不進去,但要慢慢想。最小的有3個構件,最大的有18個構件,實際上可以無限延伸。”

    問及家族的傳承,丁全告訴我,他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孩。他要做出榜樣,才能影響到女兒。現(xiàn)在讓她們強化美術功底。他說現(xiàn)如今,陜西和山西那些文物豐盛的地方,有些大學已經開辦了非遺系。古建筑這塊丁全也申報了非遺,現(xiàn)在是龍崗區(qū)級非遺,叫古建筑木藝,傳承人就是他。接下來,擬申請市級非遺了。

    小時候丁全家鄉(xiāng)的老祠堂、老建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們家族做的幾個大祠堂——甲子鎮(zhèn)幾個大姓(劉、李、吳)的祠堂都是丁家做的。最早有1911年到1921年的,出自曾祖父之手。以前建屋是要比賽的,一個祠堂從中間把它蓋住,分兩批師傅分頭做,做完才把它拆掉,讓它兩邊重合。這個就是比賽,當?shù)亟卸匪嚒:芏鄮煾担ㄋ娓付枷矚g斗藝,那也是真正的鄉(xiāng)間比賽。

    斗藝有期待,有懸念,更有壓力,拼的是速度、質量和工藝,最后才能拼出名氣。評比者是鄉(xiāng)紳長老。手工藝如何,長老們慧眼識珠,一看就知道。待到兩邊都完工了,大幕一揭,兩相對比,高下互現(xiàn),妍媸并立。一座留待幾代人入住或祭祀的建筑物,風雨雷電,四季往復,來不得半點虛假。先前的人非常規(guī)矩,做工的過程,不能偷看,不能通風報信。這種斗藝,短則數(shù)月,長則數(shù)年,工匠們長期承擔著壓力。有些經受不住,身心就垮了。

    丁父現(xiàn)年78歲,母親76歲。父親身體不好。我上次給丁全電話,他正在老家照顧父親。父親是肺氣腫,以前在住院,父子倆還經常探討這些祠堂、庭院和屋宇要怎么做。

    回想這些過往,丁全眼睛濕潤了,是情深,是鄉(xiāng)愁,也是滄桑。

    說起心愿,丁全私心想完成一個工匠學院。他想轉為做教育為主,設計與建造為輔,學校無疑是最好的傳幫帶的載體。在百師園,他任董事、副總經理。百師園有五期工程,第一期是文化產業(yè)園,第二期是非遺一條街,第三期是建造100個博物館,第四期是非遺文化村包括工匠學院,第五期是民宿、休閑旅游……他想盡快完成工匠學院。

    木匠在古代是百匠之王。以木匠領頭,可以涉及建筑、雕刻、繪畫、髹漆等工藝,把工匠教育領入學校教育,這是時勢所趨。在校學生完成小學、初中和高中教育之基礎,有些學生讀大學、讀研究生,繼續(xù)深造,有些在高中畢業(yè)后,直接過來學一門技藝。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興趣與專長,并非所有人都適合中考、高考,念大學和讀研。也并非讀不了大學就不能在社會上立足,技工、技師、工藝美術大師、民間工匠等,條條大路通羅馬。

    他飽含情感的回顧、前瞻,令我想起,曾經采訪過的中國宣紙的撈紙工周東紅,未上大學,撈紙撈成了一名大國工匠,央視紀錄片《大國工匠》第一集第四位出場的,就是周東紅。

    他認為,走技師一途的學生,在大學里,兩年學專業(yè)知識,第三年實操,專業(yè)知識只有與動手能力結合在一起,在他們畢業(yè)之后,才會為用人單位所歡迎。正所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那得拿出真功夫才行!

    從丁全身上,我看到一位傳統(tǒng)工匠血管里,已經滿盤復活當代工匠的血液。

    五十出頭的他,正值壯年。

    “我有辭鄉(xiāng)劍,玉鋒堪截云。”

    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一級作家。著有《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新論》《南方的愛》《大學軼事》《前塵:民國遺事》《綠皮車》《抄家》《伯爵貓》《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洛杉磯的藍花楹》等小說、散文、評論十余部,在國內多種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百篇,小說五度登上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作品獲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魯迅文藝獎、花地文學短篇小說金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多個獎項,部分作品被譯為俄、英、日、蒙、韓、匈牙利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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