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冰洋沉浮
今年2月,新一批“中華老字號”品牌公布,88年歷史的北冰洋榜上有名。
在北京,北冰洋不只是汽水的代名詞,它還是北京人的集體記憶,承包了幾代北京人的夏天。它也是新生“網紅”,以北冰洋前身“北平制冰廠”為名的線下體驗館遍地開花,懷舊的裝修搭配中式新茶飲和DIY親子館,新業態讓老字號在情懷中愈顯時髦。
然而,耄耋之年的“中華老字號”歷經了令人難忘的榮耀、令人唏噓的沉寂和令人驚嘆的重生。它曾是現身天安門城樓的“第一國飲”,卻在中外合資的大潮中悄然湮沒。銷聲匿跡十余年后,又以老國貨的品牌品質和新國潮的形象氣質,重出江湖。
再歸來,看似一切如舊,實則煥然一新。北冰洋是老字號涅槃重生的故事,更是民族品牌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時在陣痛中成長的縮影。
“第一國飲”
1983年,中央電視臺第一屆春節聯歡晚會拉開序幕。當鏡頭從臺上的主持人馬季轉到臺下的相聲大師侯寶林時,細心的觀眾發現,侯寶林和每位演員旁邊的桌上,都赫然擺著幾瓶北冰洋汽水。
沒有紙貼商標的玻璃瓶,瓶里淡黃色的汽水顯得格外亮眼,讓人不禁想起作家肖復興筆端的文字:“‘北冰洋’的黃,讓你信任,讓你覺得就像從剛剛摘下的桔子里擠出的汁水的顏色。”
如此高調地亮相春晚,在北冰洋“老人兒”張鴻林眼里,卻并非值得大寫特寫的時刻。自1965年進廠,張鴻林與這家老字號相伴40載,退休前,他是北冰洋食品公司的黨委書記。在他的記憶里,北冰洋的傳奇與榮光不勝枚舉——
北冰洋汽水始終是人民大會堂、政協禮堂、釣魚臺國賓館國宴的指定飲品。
1970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宴請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及夫人,一起觀看焰火,桌子上擺的是北冰洋汽水。“那時候西哈努克在北京有個宅子,我們每個月通過外交部門定期給送特供汽水,作為外交禮品。”
1984年至1990年擔任國務院辦公廳行政司司長的趙慶云,曾撰文揭秘中南海宴請外賓的飲料清單,“周總理在世時就提出用我們國產的。20世紀80年代,我們一直堅持這一規定,使用青島產的啤酒、礦泉水,北京產的‘北冰洋’汽水和黑龍江產的‘黑加侖’汽水,四川產的‘天府可樂’,再加上清茶,用這些來接待外賓。”
鼎盛時期,北冰洋不僅是宴請外賓的“第一國飲”,更是屬于幾代北京人的集體記憶。歌手蔡國慶回憶童星生涯,提到給首長表演完節目,總有“許多平常人家吃不到的好東西”,每次他都把北冰洋汽水塞進軍挎包,帶回家給弟弟。圍棋神童聶衛平第一次和陳毅老總下棋,最難忘的是北冰洋管夠,汽水太好喝,他竟然“喝醉了”,直接從“吃飯的地方倒在沙發上就睡了”。
那時,一毛五一瓶的北冰洋汽水,還是不大不小的“奢侈品”。“奢侈品”飛入尋常百姓家,殊為不易。
1936年,商人王雨生投資,在北平天橋祿長街開辦了私營的北平制冰廠。這就是北冰洋的前身。冬天從陶然亭的冰面上鑿冰,存在冷庫里夏天出售,十多個工人的小廠子效益還不錯,1937年初就更名為“中國制冰廠”。
可惜,沒過多久七七事變爆發,制冰廠被日商強行“租賃”,專門為日軍冷藏海鮮、肉類。好不容易盼到日本投降,小小的制冰廠卻沒有迎來第二春。1947年9月,制冰廠資不抵債,連電費都交不起,只能關門大吉。
直到北平和平解放,人民解放軍接收已經倒閉的工廠,召回停工待業的工人,命運坎坷的制冰廠才起死回生。北京市新建制冰廠由此誕生。一開始,制冰廠的主業還是人造冰,到了1951年,第三任廠長鄧毅接手,后來風靡京城的北冰洋汽水終于誕生。
如今的北冰洋老人幾乎都沒見過鄧毅廠長,但每個人都能說出他的故事:鄧毅廠長請人設計了雪山白熊圖案的北冰洋商標。有人說,廠長特意聘請了北京畫家設計,也有人說,只是隨意找了辦公室一個會寫美術字的職工,“你來給畫一個”,畫完直接就報工商局注冊了。
商標的創意更是簡單得不可思議,張鴻林說:“冰棍飲料得涼快啊,哪兒最涼快?北極!北極畫什么?雪山白熊唄!”就這樣,1951年,這只大白熊隨著80萬瓶汽水,正式走上歷史舞臺。
汽水備受追捧,但灌裝、加蓋全靠人工,效率不高。如何量產,成了卡住大白熊脖子的難題。轉機發生在1956年,大白熊趕上了好機遇。支援首都建設的熱風涌動,一大批上海名店、名牌紛紛響應國家號召,“南雁北飛”。在周總理的邀請下,民國時期就在上海落戶的屈臣氏汽水廠正式入駐北京。
屈臣氏為北冰洋汽水帶來了兩條汽水灌裝生產線,還有100位技術骨干和管理人員。兩條生產線年歲不小,今年70歲的北冰洋老員工馬瑞琦告訴記者:“老人們都說,兩條生產線最早是美國人用來生產可口可樂的,裝在航母上專供美國大兵,后來屈臣氏給可口可樂代工,才到了上海。”然而,這樣的老舊設備當時在國內已算先進。當年,北冰洋汽水產量增加一倍,達到500多萬瓶。
上海遷來的生產線一用就是將近30年。進入1980年代,北冰洋終于再次從國外引進了新的生產線。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過,過去偶爾解饞的奢侈品,被人們一箱一箱地搬回家。于是,在那些出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北京孩子記憶中,北冰洋承包了他們的夏天。
仰著腦袋的北極熊、玻璃瓶金屬蓋兒、嗞嗞的氣泡響,就是童年的味道。拎著尼龍袋,裝上空玻璃瓶,去小賣部換汽水,是暑假最愜意的事。彼時,北冰洋就是汽水,汽水就是北冰洋。
馬瑞琦記得,在安樂林路22號(現在的天天家園小區)的老廠子門口,全北京的個體戶和流動商販或蹬著三輪車,或開著小貨車,天天排大隊,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沙子口外。“每人限量60箱,還得拿空瓶子換,來晚了就得等第二天。”1985年,馬瑞琦被提拔為飲料車間主任,正趕上北冰洋的鼎盛時期。這一年,“北冰洋”三個字從汽水品牌正式升級為公司名稱,北冰洋食品公司成為北京的龍頭企業。
馬瑞琦懷念那時的紅火,汽水供不應求,甭管主任還是工人,都得三班倒。“忙得沒有睡覺時間,好不容易睡著了,外面蛐蛐兒叫喚,我夢里聽著都是汽水灌裝機的嘎吱嘎吱聲。”
1988年是北冰洋復出前最輝煌的一年。《北冰洋志》清晰地記載著,當年北冰洋完成工業總產值10494.2萬元,銷售收入13202.6萬元,創歷史最高水平,利潤和稅金加起來超過2000萬元。高歌猛進之時,誰也沒想到,北冰洋汽水竟有一天會從市場上銷聲匿跡。
“包辦婚姻”
就像宗慶后回憶娃哈哈與達能的異國“聯姻”時所說的那樣,“達能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夢”。北冰洋與百事可樂的故事,也有一個美麗的開始。
1988年,百事可樂進入中國的第七年,終于把灌裝廠拓展到了中國北方。根據當時的政策,百事可樂不能以獨資企業的身份在中國生產經營,想進入中國市場,必須給自己找個國企當“對象”。
恰好,北冰洋想引進先進技術與管理理念,于是,1988年,百事與北冰洋有了第一次接觸。雙方共同投資,成立了北京百事可樂飲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京百事”)。這是百事在中國北方地區的第一家灌裝廠,生產線上的產品是百事可樂、七喜、美年達,大股東卻是占95%股份的北冰洋食品公司。
北京百事正式投產第一年,奇特的營銷模式就讓北京市民大開眼界。在北京最熱鬧的王府井百貨大樓門前,百事舉辦了一次免費品嘗活動。如今司空見慣的贈飲,當年卻是新鮮事。架勢剛一拉開,好奇的市民便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以至于最后引來了警察。精心策劃的活動僅僅30分鐘即告夭折,百事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宣傳效果。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在北京百事的飲料車間,馬瑞琦發現,“他們的管理確實不一樣。”那時,北京百事的飲料車間同在安樂林路的北冰洋廠區,已調任庫房主任的馬瑞琦,有時會去那邊溜達。他向記者回憶,百事的生產線人數少得多,“一個崗位就一個人,咱們這一個崗位得一個半人,為什么?一個人去上廁所,他的工作得有人照看。”百事車間的工人待遇也不一樣,用今天的話說,績效獎金是大頭,同樣在飲料車間,“我們當時拿一百塊錢,人家干得好,就能拿四五百塊。”
馬瑞琦眼中的點點不同,折射的正是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時,國有企業普遍遇到的“機制束縛”。
回看40年前的中國汽水版圖,本土汽水品牌林立。除了扎根京城的“汽水一哥”北冰洋,沈陽有東北老鐵最愛的八王寺,天津有曾作為末代皇帝溥儀婚禮飲品的山海關,青島有占據整個山東人民味蕾的嶗山可樂,武漢有傳承自1891年的漢口二廠濱江牌汽水,上海有最時髦的“汽水大王”正廣和,廣州有被譽為全國最佳運動飲料的亞洲汽水,四川則有一度沖出國門的天府可樂。
這些牌子,無論哪一款都是當年稱霸一方的飲料之王。這八大汽水的銷量,一度占據了中國飲料市場的半壁江山。然而,隨著市場競爭的大潮涌來,資金不足、機制束縛、管理陳舊、社會責任……一連串的包袱,逐漸羈絆了國產飲料的步伐。天府可樂創始人李培全曾忍不住“吐槽”,合資企業的送貨車上打著廣告滿街跑,國有企業卻不是想打就能打,有時甚至會被城管部門視為影響市容。
1990年,北冰洋以200萬元巨款贊助北京亞運會。盛名仍在,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大白熊已經有了舉步維艱的征兆。馬瑞琦記得,那年易拉罐飲料賣不動,倉庫放不下,“我們沒辦法,只能在南苑機場租了一大片平房,存放產品。”
到了1993年,八大國產汽水的市場占比已經下滑至可憐的4%。國產飲料艱難搏擊之時,總設計師南巡的講話傳遍了全國。中國改革開放再度迎來高潮,國有企業與外資聯姻,合資建廠成為潮流。以食品工業為例,《中國食品工業年鑒》記載,1992年至1995年,北京市食品工業三資企業投資額1000萬美元以上的項目共有34項,而1992年以前總共只有1項。
更重要的是,那時中國正在申請恢復“關貿總協定”締約國地位。據中國傳媒大學廣告學院院長趙新利等在《中國品牌四十年(1979-2019)》中的描述,“入關”前夕,有官員擔心,一旦放開市場,國外可樂巨頭進入中國,國內的飲料市場將潰不成軍。
背水一戰,還是合作求生?1993年和1994年,中國輕工總會分別與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兩大飲料巨頭簽署了合作備忘錄,同時指定國內八大汽水廠與“兩樂”合資開廠。
一紙命令下來,八大汽水廠紛紛走上合資之路。唯一例外的是上海正廣和,因股權問題尚未厘清,正廣和陰差陽錯躲過了合資的命運。
北冰洋被分配給了百事。對于這段往事,張鴻林打了一個比方:“我們不是自由戀愛,而是包辦婚姻。”雖說是“包辦”,大家伙兒心里“難免酸酸的”,但還是愿意接受。畢竟,不管是輕工總會,還是北冰洋人,所有人都期待著美好的愿景:引進國外的先進技術和管理理念,逐步革除計劃經濟的弊端,打開市場,把北冰洋做大做強。
1994年2月18日,一場隆重的簽字儀式在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舉行。在400多名領導、企業代表的見證下,北冰洋與百事“聯姻”簽約,正式成立百事北冰洋飲料有限公司。這一次,中方占股45%,外方占股55%。新公司從北冰洋精挑細選,吸納了319名35歲以下的技術業務骨干。而其余的2000多名“老弱病殘”被分流,人生命運從此轉折。這是張鴻林不愿多講的另一個故事。
出于合資的信任與誠意,北冰洋將雪山白熊的商標使用權一并簽售給了合資公司。然而,事與愿違,北冰洋沒有等來品牌的壯大,反而自此急轉直下。
水淹七軍
與北冰洋的“包辦婚姻”相比,同樣與百事合資的天府可樂,多了一絲“自由戀愛”的味道。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利用天然中藥材研制的天府可樂銷量節節攀高,東渡日本,南下東南亞,甚至在美國世貿大廈設立公司,專銷天府可樂。勢頭強勁的天府可樂,最先招來了可口可樂的青睞。1991年,可口可樂向天府可樂拋出了橄欖枝,但其提出的條件太苛刻:合資企業只能生產可口可樂,外方必須控股,天府品牌可以另外設廠生產。盡管已經簽訂了意向書,創始人李培全還是拒絕了這樣“霸道”的合作條件。
就在這時,百事可樂趁虛而入,對天府可樂展開了“追求”。比起可口可樂,百事的提議看起來更有誠意,“雙方合資生產天府品牌,以后根據市場需要,經國家有關部門批準生產部分百事品牌”。1994年1月,天府可樂與百事正式簽訂合資協議,成立重慶百事天府飲料有限公司,百事控股60%。為此,路透社還以《可口可樂——煮熟的鴨子飛了》為題,專門作了報道。
簽約儀式上,李培全是主持人,他始終忘不了,時任百事國際集團亞太區總裁羅倫斯意氣風發:“天府可樂是一位漂亮的新娘,今天與百事這位新郎結緣,一定會越來越漂亮的。”冠冕堂皇的承諾,讓多年后的李培全反思天府品牌的衰落時,更為痛心疾首。
合資第一年,百事沒有露骨地違約,天府銷量還能占74%。
第二年,百事向國家主管部門提出申請,要生產百事品牌。主管部門批復同意,但明確指出,合資公司生產的天府可樂不得低于總飲料產量的50%。
有了“尚方寶劍”,百事鋪天蓋地的廣告營銷,加上天府可樂覆蓋全國的銷售渠道,李培全看到的現實是:天府可樂銷量驟減,從第二年的51%,到第三年的21%,到了第10年,僅僅剩下2%。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合資不久,百事可樂在重慶市場的占有率最高達到八成以上。當初承諾共同發展的合資企業,徹底淪為了外方的灌裝廠。
不僅如此,合資企業還連年虧損,因此從不分紅。合資十余年,結果讓李培全苦不堪言。2008年,他在一次公開論壇中講述天府可樂的前車之鑒:“中方未得分文,還背上了近3000萬元的虧損包袱,不得已,終于將股權作價1.3億元人民幣,賣給了百事公司。”天府可樂自此徹底消失。
天府可樂的遭遇并非孤例。1993年被可口可樂收購后,八王寺商標遭封存,被迫停產10年;亞洲沙示品牌合資后被“雪藏”,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1997年,嶗山可樂停產;2000年,武漢二廠的濱江牌汽水輝煌不再,最終停產……
1995年,不惑之年的馬瑞琦作為“被分流的一員”,離開了北冰洋。終日為生計而奔波,他也不知何時,大街小巷的冷飲攤上,那只熟悉的大白熊已經難覓蹤跡。一直堅守在北冰洋的張鴻林,為記者提供了一個數據:雙方簽署的合資合同有一條底線,合資企業生產百事產品的同時,每年生產的北冰洋產品不能少于原年產量的30%。但是,“后來我們搞過市場抽樣調查,北冰洋的產量不足5%。”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冰洋“老人兒”坦承,2004年北冰洋碳酸飲料正式退出北京市場,這一年,北冰洋玻璃瓶汽水的銷量只有4.3萬箱,不足鼎盛時期的1%。這是一段難以回避的辛酸往事,其中種種,老人們都不愿細談,只是不約而同地嘆息:“對我們來說,合資是一個血的教訓。”
七大汽水品牌幾乎在同一時間,節節后退,最終消失在中國飲料市場。到了二十世紀末,能夠與“兩樂”抗衡的本土飲料,只剩下健力寶和娃哈哈。這一事件后來有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名字——“兩樂水淹七軍”。
外國的月亮并不比中國圓。“外資企業進入中國,不是要你這個品牌,它是為了占領你中國的市場,占領你的渠道。”我們要向西方學習管理和技術,沒有想到的是,最后卻“把自己的東西給弄丟了。”邢慧明曾先后擔任北冰洋的上級公司北京一輕食品集團的總工程師和黨委書記。可惜,當國產飲料品牌普遍意識到他說出的這些事實,時間已經倏忽過了十幾年。
“贖回”自己
北冰洋消失的那些年,呼喚民族品牌復出的聲音從未停止,但“起死回生”又談何容易?別的不說,雪山白熊的商標還在合資企業手中。
2007年,北京一輕控股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北京一輕”)開始和百事交涉,要求收回北冰洋品牌。最終,北京一輕拿回了品牌的所有權,但付出的代價是“4年內不以北冰洋品牌生產任何碳酸飲料產品”。
天府可樂“贖回”自己的過程更為艱難。2008年,心有不甘的天府人,踏上了向百事索回天府可樂配方和商標的維權之路。與很多國產品牌一樣,當年的天府人顯然沒有充分認識到何為品牌溢價,天府可樂商標僅僅被估值350萬元,投入合資企業。隨著中方股權被轉賣,品牌也被攥在了外方手中。
彼時,作為品牌創始人的李培全已退休多年,得知要與百事打官司,不顧年邁,四處奔走呼吁。接替李培全的天府可樂總經理錢黃,自廠子被賣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回品牌,重振天府。所幸,經過漫長的訴訟,2010年12月,天府人終于成功拿回了天府可樂配方以及生產工藝。2013年,又收回了商標使用權。
幾乎與北冰洋前后腳,八王寺在美國組建了律師團隊,與可口可樂打了好幾年官司,才贏回品牌所有權。隨后,嶗山可樂、山海關等飲料品牌陸續覺醒,紛紛拿回了自己的品牌和配方。
品牌贖回得艱辛,老汽水重新復出更為坎坷。2008年,北京一輕將北冰洋品牌交給旗下的義利食品公司托管。義利果子面包配北冰洋桔子汽水,是根植在北京人味蕾中的集體記憶。北京一輕希望借助義利和北冰洋的雙品牌戰略,做大食品板塊。
然而,爭議的聲音不絕于耳。有人質疑,碳酸飲料市場早已是一片紅海,北冰洋離開多年,還能重返戰場嗎?有人提出,資金不足,能否將北冰洋的生產銷售委托出去,我們只掌握技術?邢慧明向記者透露,北冰洋一度真的找了一家民營企業,談委托外加工的方案,只是最后談崩了。
不同意見來回拉扯,恢復生產的資金遲遲沒有著落,千頭萬緒之際,新接手北冰洋的義利面包食品公司總經理李奇下定了決心:“加工商生產出來的產品,質量能有把握嗎?”他找到北京一輕領導,堅決表示:“我們自己干!”
李奇是土生土長的義利人。1979年,知青大返城,李奇進入義利食品廠的面包車間,成為了一名烤爐工。從普通工人到企業老總,他不止一次,從一窮二白的局面,開出一方新天地。
就在北冰洋與百事合資的第二年,李奇受命擔任一個小面包廠——金穗面包廠的廠長,總公司投資50萬元,作為義利面包的“二級品牌”。很快,一個叫“義利尊王”的面包品牌橫空出世。廠子只有十幾個人,沒人送貨的時候,李奇蹬著三輪車,親自給街頭巷尾的小賣部送貨,店主都以為他是開面包作坊的個體戶。6年后,“義利尊王”為總公司上繳的利潤達800萬元。
2001年,金穗面包廠和另一家西河沿面包廠合并,成立了中外合資的新的義利面包食品公司。李奇臨危受命,任總經理。彼時的義利早已沒了往日的輝煌,他帶著大家設立了全市首家餅屋,這就是如今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百年義利連鎖店的雛形。
當義利面包重新回到北京百姓身邊,李奇又接到了新的使命:恢復北冰洋。這一次,他面對的又是“一窮二白”:北冰洋汽水已停產多年,原來的研發生產團隊早已解散,就連生產線都不復存在了。
從哪里尋找北冰洋的老味道?李奇和同事們想到了檔案室。
尋味“桔香”
入職北冰洋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翻檔案,食品科學專業研究生畢業的崔翠翠著實沒想到。2009年,她從天津科技大學食品學院畢業,正趕上北冰洋準備復出。崔翠翠和研發部的同事們一起,被派到檔案室,一邊將檔案電子化,一邊尋找北冰洋的老配方。
幾十年的檔案足足裝滿了一間房,把所有檔案整理成電子文本后,崔翠翠喜憂參半。喜的是,傳說中的配方順利找到了;憂的是,檔案里的配方有幾十種。乍一看,配方內容沒什么特別的:水、二氧化碳、濃縮桔汁、桔油、白砂糖、檸檬酸等。可實際上,每份配方的原料比例、酸甜配比以及調香都略有差別。
崔翠翠只好逐一實驗。一開始,她以為這“應該是挺簡單一個事兒”,配方有了,最后總能試出來。誰知,“做出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這時,她才意識到原料的重要性,她舉了個例子,都叫桔汁,但桔子品種不一樣,出來的汽水味道肯定也不一樣。
一般來說,一款飲料的味道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背后的香精,但北冰洋純正的桔香氣,來自貨真價實的桔子。過去,北冰洋用的是一種叫大紅袍的紅桔。這種桔子只生長于三峽流域一百公里沿岸,材質較硬,生吃得少,不過,它有一個優點,與一般桔子相比,香味清爽不膩。每年秋冬桔子成熟后,一火車一火車的桔子從四川萬州拉到北京。
老人們都記得那紅火的場面,幾百斤桔子,小山似的堆在安樂林路的院子里頭。正好冬天是汽水淡季,工人們徒手剝桔子,制作濃縮桔汁,桔子皮則用來榨取桔油——北冰洋汽水獨有的標志是入口后留在喉嚨的一抹香氣,就像剝下桔子皮時噴薄而出的那種清新。這種香氣就來自精貴的桔油。據說,一噸桔子才能榨出六公斤桔油。
“我們在四川有特定的采購區,冬天儲存的桔子,接下來一年做汽水都夠了。”馬瑞琦向記者回憶。然而,幾十年過去,到哪里去找當年的桔子供應商呢?80后的崔翠翠習慣先借助互聯網,網絡搜索加電話聯絡,篩出了十幾家桔子加工廠。眼見為實,2010年10月,她和時任義利食品公司總工程師的邢慧明一起,到四川和重慶考察這些加工廠。
這一看不打緊,有的廠子已經半停產,有的只剩一堆爛設備,最離譜的一家工廠位于三峽工程泄洪區,眼瞅著都快被淹了。幾經輾轉,他們在四川南充一家工廠重拾了希望。
這個廠子規模不大,但邢慧明和崔翠翠一進門,就被生產線上干凈新鮮的橙汁吸引住了。老板說,桔汁也能做,只是還沒到季節。這邊正在聊著,一同前去考察的馬遷突然指著一臺機器驚呼:“這不是過去北冰洋的設備嗎?”
馬遷原是北冰洋的“老人兒”,1972年一進廠,就被分配到汽水車間,常年和機器打交道。他也是個有個性的人,百事和北冰洋合作經營后,百事領導希望調他去當管理設備的副總,許諾每個月工資一千多元,一年有一個月去美國的機會。他回答說:“北冰洋這個品牌這么讓人弄倒了可不好。你們這么干我就不干了。”他辭職下海,自己創業,開了一家設備制造廠,專做各大飲料工廠的設備配套。
命運兜兜轉轉,馬遷也沒想到,他還能與北冰洋再續前緣。那是2010年9月,在北京國展的一次啤酒飲料技術和設備展上,為了給北冰洋尋找生產設備,李奇和邢慧明正在四處詢價、洽談。沒想到,旁邊展臺的人突然插進一句話:“我就是老北冰洋的。”各自介紹后,李奇直截了當:“我聽說過你,咱們聊聊。”就這樣,馬遷帶著北冰洋學到的技術和下海多年的經驗,加入了恢復北冰洋的團隊。
馬遷太熟悉北冰洋的老設備了,他果然沒有看錯。原來,北冰洋早年曾在四川建立過桔子加工廠,眼下南充這個小廠的老板,過去就是為北冰洋加工桔汁的工人。考察小組當即拍板,定下了北冰洋的原料供應商。
原料確定了,但崔翠翠的實驗進展還是不順利。按照新的國家標準和健康消費需求,她去掉了原配方中的合成甜味劑糖精鈉,還有合成色素檸檬黃和胭脂紅,改用果葡糖漿和β-胡蘿卜素代替。然而,配出的汽水卻“很難喝,口味根本接受不了”。崔翠翠不得不向邢慧明匯報:“原來的配方不可行。”
邢慧明是1962年生的北京人,北冰洋、雙棒兒都是他的童年記憶。他有自己的判斷,不是配方不對,而是人們的記憶出現了偏差:“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的口味也是在不斷提高的。”
他們不再執著于“原汁原味”,提高了果汁含量,重新調整了香氣,制定了新的配方標準——既好喝又接近回憶。為了把控味道,生氣勃勃的年輕人和白發蒼蒼的老人們,都被請來試喝產品。
邢慧明向記者回憶,2011年9月,第一批200箱北冰洋樣品下了生產線。他有糖尿病,但作為把控口味的總工程師,一邊吃降糖藥,一邊品嘗新汽水。廠里的所有人都有“福利”,免費汽水敞開喝,就一個要求,喝完必須反饋意見。馬遷拉來了一大批老員工,有的甚至拄著拐杖趕來試喝,場景令人動容。已經退休的張鴻林嘗到回歸的第一口北冰洋,往事涌上心頭,不禁五味雜陳,從不喝酒的他那天破了例,一醉方休。
連著試生產了近兩個月,最后一批樣品出來,一共六種配方的產品。馬遷攙扶著他的師傅——第一代北冰洋員工去工廠,師傅挨個嘗過后,挑出一瓶說:“就是它了。”
重新歸來
2011年11月,北冰洋重出江湖,已是深秋時節。重新上市的玻璃瓶汽水,看似一切如舊,實則煥然一新。
除了秘而不宣的“原味不原汁”的口味,汽水的外包裝也悄悄發生了變化。過去,北冰洋的汽水瓶形狀寬胖,像一只迷你啤酒瓶,如今新上市的玻璃瓶更顯現代時尚,還增加了橘皮防滑紋。過去,雪山白熊的logo是木刻的,線條粗糙,仔細端詳,“白熊的腦袋還有點像耗子”。新的玻璃瓶保留了雪山白熊這兩個關鍵元素,白熊的角度和體態沒怎么變,但輪廓上多了一些陰影,眺望遠方的神態更加生動而自信。“北冰洋”三個字增加了棱角感,讓人聯想到冰山的凜冽。這樣的設計,出自年輕的80后設計師郝小嬰之手。
復興北冰洋,李奇的思路是“三個一定”:形象上一定要傳統又時尚,包裝一定要綠色又環保,口味一定要原味不原汁。在他的設想中,北冰洋的外包裝應該由一個年輕人來設計,設計師的年齡要接近北冰洋的目標消費群,即80后到00后。
郝小嬰沒有辜負希望,她還用女性的同理心,為老品牌增加了一絲現代人文關懷的溫情:在玻璃瓶底部,設計了一排小顆粒盲文,意思是瓶口如有破損,小心劃傷。設計的緣起,是北冰洋留給人們的另一個印象——氣足殺口。玻璃瓶北冰洋的含氣倍數能達到4.5,而可樂的含氣倍數在3.3。二氧化碳更足,喝進嘴里才有酥酥麻麻的感覺,北京話叫“殺口”。正因如此,玻璃瓶的皇冠蓋壓得很緊,撬開時如果用力過猛,可能會把瓶嘴劃出一個小口子。郝小嬰擔心,普通人看見小口子會躲開,但盲人看不見怎么辦?
其實,選擇玻璃瓶作為復出的敲門磚,李奇本就沒打算走尋常路。上市前,公司內部不少人反對玻璃瓶,認為塑料瓶和易拉罐才是發展趨勢。但李奇自有考慮,他考察了一圈,塑料瓶、易拉罐的飲料滿大街都是,唯獨傳統的玻璃瓶不多見。李奇相信,差異化營銷,才最能喚醒人們的記憶。
于是,重新歸來的北冰洋沒有出現在大型商超,而是最先把玻璃瓶汽水擺進了街邊小店和餐飲店的貨架上。這與北京人的集體記憶暗暗契合——曾經,大街小巷的小賣部門口,都會擱著一大塊冰,冰上鑿有半圓的凹槽,北冰洋汽水就放在凹槽里,店主時不時地用手轉動玻璃瓶,讓汽水均勻受冷。
上市之前,李奇心里多少有點沒譜。但他顯然多慮了,2011年的秋天,北冰洋汽水迅速席卷京城。沒有投一分錢廣告,只有營銷部的一位員工用私人賬號悄悄發了一條微博,沒想到,京城媒體紛至沓來,還有人生氣地質問,為何不事先通知他們。
僅僅兩個月,北冰洋就實現了盈利。第二年,銷量達到190萬箱。第三年,銷量達到250萬箱。而在剛剛過去的2023年,北冰洋汽水的銷量已經增長至1800萬箱。
耄耋創業
國產老品牌與中國胃的久別重逢,大家已經等待了太久。但如果純打“懷舊牌”,國貨的歸來終究只能曇花一現。北冰洋的掌舵者們顯然深知這一點,復出13年,已經耄耋之年的北冰洋依然在創業。
2017年,停產25年后的北冰洋“袋兒淋”復出。這一年,北冰洋打開香港市場。
2018年,北冰洋在安徽馬鞍山的工廠投產。如今已在全國擁有4家工廠、2家代工廠以及180個城市經銷商。
2019年,北冰洋玩起了“跨界”,與玉淵潭公園聯手推出“小櫻”桔汁汽水。國潮汽水一天賣出了兩三千瓶,有人甚至為喝“小櫻”專門跑趟公園。
2021年,北冰洋迎來85周年。它最初在1936年的名字——“北平制冰廠”,涅槃新生,化身為一家全新的線下體驗店。曾經被簽給外方的老品牌,變成了創新靈感的新IP。
在交道口東大街8號的北平制冰廠旗艦店,雖然春寒料峭,門口的兩只大白熊仍引得路人頻頻逗留,打卡拍照。進入店內,憨態可掬的大白熊更是隨處可見。在老式小推車形狀的文創區,冰冰熊大抱枕、棒球帽、手機殼、鼠標墊、折疊傘、馬克杯、紙巾抽,甚至還有冰冰熊發卡,無不彰顯著北冰洋擁抱國潮的態度。而最擊中年輕人和小朋友心的,莫過于二樓的DIY親子區,在這里,顧客可以親自動手,體驗面包、蛋糕和北冰洋汽水的制作全過程。
“2021年第一家門店剛開業就排大隊,每天的營業額能到五六萬元。”北京一輕營銷總監陳林告訴記者。他對這樣的結果并不意外,因為北冰洋和義利的親子DIY活動由來已久。
早在2005年,北冰洋尚未回歸時,李奇還在義利面包食品公司打拼,就有一些幼兒園找到他,問能不能組織小朋友到工廠參觀?從那時起,公司特意在辦公樓開辟出一層區域,布置品牌文化內容,讓參觀者體驗制作面包、糖果、巧克力。幾年下來,口口相傳,義利面包的DIY活動聲名遠播。“各區教委都把這兒當成一個體驗基地,學生的實訓基地,包括工會、婦聯、團委等,影響力還可以。”李奇說。
2017年,北冰洋重出江湖的第6年,李奇有了新想法。位于大興的北冰洋義利廠區,有一塊20多畝的空地,原計劃建工業廠房,趕上北京市產業疏解,一年年地擱置了下來。李奇順勢提出:這塊地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搞一些文化設施,講一講品牌故事。
他的想法很快得到北京一輕的支持。短短10個月,一個廣受大小朋友青睞的寶藏樂園拔地而起。園區內冰山形狀的攀爬設施、北冰洋易拉罐滑梯,還有高聳的義利蛋糕雕塑,隨著一次次面包汽水DIY活動,根植進了00后小朋友的童年。
如今,DIY活動走出園區,在“北平制冰廠”的12家門店升級再現。老一輩回憶青春,80后90后重溫童年,新生代的孩子們則在這樣的場景里塑造自己的童年味道。耄耋之年的老字號,正在用新的方式實現代際傳承。
北冰洋重出江湖后,不止一家國產老汽水宣布回歸。2014年,山海關汽水宣布復出。2016年,天府可樂在重慶舉行了品牌復出儀式。2017年,一群年輕人注冊了“漢口二廠”的商標,曾經的漢口二廠濱江牌汽水,以全新面貌上世,迅速成為網紅。
沒有人會一直懷舊,但品牌的故事和魅力可以歷久彌新。去年,北冰洋聯合北京兒藝推出了多媒體音樂兒童劇《冰冰熊大冒險》,在劇中,主角“冰冰熊”為了尋找冰雪家園,開啟了冒險之旅。在暗流涌動的飲料江湖,北冰洋的榮耀、沉寂與重生,亦不亞于一次跌宕起伏的大冒險。在陣痛中成長之后,民族品牌已經有了與市場掰掰手腕的底氣。采訪最后,陳林告訴記者:“今年北平制冰廠要在北京開到23家門店,銷售額預計可達四五千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