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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散文百家》2024年第3期丨苑楠:音弦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3期 | 苑楠  2024年04月03日08:35

    夜色猶如一張巨大的幕布,遮蔽了遠天,有霧霾的夜晚看不見星斗,從我寫作的桌臺前的窗戶看出去,我喜歡的由路燈蜿蜒出的美麗弧線又放射出溫暖的黃色光芒,那些相向而行的車輛發射出晶瑩的亮,它們在夜色里穿梭,它們川流不息。有一個瞬間,我覺得這仿佛像是生命,是那種最樸素、最溫暖的生生不息。就在這一刻,手機里伴我寫作的音樂恰好放出了一曲馬頭琴彈奏的《鴻雁》。而我想,我就要在這遼闊的樂曲里記敘已離我遠去的姥爺和姥姥。

    關于姥爺的記憶停在了十五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那個夜晚,母親接到市區里姥姥打來的電話,她顫抖的雙手瞬間失去力氣,衣服都沒有穿整齊就和父親拼命跑出家去,因為我家在一樓,汽車就停在屋外,在朦朧中我看見打亮的車燈,聽見黑夜里啟動汽車的聲音。不久,父親打來電話,我的姥爺去世了。那是個寒冷的冬夜,我記得那一天是農歷寒衣節。我姥爺去世的時候八十周歲,在我們這里是算作喜喪的。

    斗轉星移,時間的步伐在歲月流逝中匆匆踏過,很多很多年,我像收起了一件寶貝一樣,把一種“稱呼”鎖進記憶的閘門里。我對姥爺知道的其實特別特別少。因為寫這篇文章,我又給母親打電話確認,也只確認了兩件很平常的事情:姥爺小時候曾過繼給母親的三爺爺,因為三爺爺沒有子女,后來他長大了走出老家安新到市里來,才又和生母重新生活在一起;姥爺的確是做裝卸工的,那個年頭的裝卸工什么都扛,總的說就是扛大包,靠著力氣掙飯吃。這或許是母親在不假思索的情況下能很快說出來的對姥爺的記憶。我于是聽到,我的父親在電話那頭呼喊著:“你的姥爺姥姥就是最樸素的勞動人民,我來給你講……”我的父親是一個喜歡講述的人,這或許也是遺傳基因在作怪(我的祖父是一位作家)??晌夜虉痰夭幌胫捞啾弧爸v述”的過程,也不肯做所謂的“田野調查”,我迅速要求母親掛斷了電話。我知道,我要寫下的是他們后半生的生活,是那些進入到我生命歲月里的他們的痕跡,是他們感染和觸動了我的那一部分。

    這些不一定很客觀,但是,我努力保證了“他們”在我情感記憶里的真實性。

    關于姥爺的死,有一個神秘的說法,他離去的前幾天曾做過一個怪夢,在那個夢里,他夢見了他的媽媽,她對他笑,對他張開了懷抱。姥爺做的那個夢,是由我小姨轉述給我母親的,那時候我的母親正在忙一些別的事情所以并沒有太在意。姥爺去世的那天白日里,他感覺身體特別有力氣偏要把靠窗的床向內里移一移,而姥姥卻覺得這實在沒有什么意義,雖然沒有阻止,卻也沒有給他搭把手,姥爺就固執地使盡了力氣。那個畫面在想象中一直浮現在我腦海里,固執的姥爺和沒有在意的姥姥,還有那張睡了大半輩子的實木床,那時候,窗子上面還掛著姥爺心愛的小黃鳥,因為天冷,它們被姥爺從屋外移進屋內,白日里就掛在床頭的窗子上,姥爺喜歡聽聽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那天夜里,姥爺心臟病突發,姥姥情急之下竟把速效救心丸和丹參滴丸拿錯了,也因此錯過了最佳的救助時機。姥姥電話里的聲音是倉皇的。母親說,很多年過去了,姥姥還是會想起那個夜晚,每想起那個夜晚,她的手就不自覺地發抖。

    手機里馬頭琴曲《鴻雁》像這夜晚流淌的黑暗一樣,飄蕩著,鋪疊著,浸濕著我。我腦海里浮現出姥爺的樣子。我知道姥爺去世后母親很長一段時間夜不能寐,半夜里我抱著她,她會在睡夢中打冷戰,會哭著醒來。我知道在殯儀館里哭得暈過去的母親和姥爺有很深的情感,我知道我母親很后悔沒有認真聽小姨轉述姥爺的夢,沒有去火車道頭(我家附近的城中村)仙婆那里為姥爺上一炷香。而我更知道,在姥爺去世的兩周以前,反復住院的姥爺強烈要求出院,他說,如果可以他只希望我父親開車帶他回老家去走一走。他說他想再看看白洋淀的水。而這個愿望最終是沒有實現的。

    我的姥爺就是個樸素的勞動人民,記憶中的姥爺總是穿著一身藍色的卡其布衣服,他和姥姥一共生養了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我的媽媽排行老四,她從小就是姥爺最喜歡的孩子。這點從我小時候姥爺對我們一家人的“特殊關照”便可以看出。姥爺和姥姥的家在大西門一處高坡上,早年間,那里是一個和別家合在一起的四合院。姥爺家有一個大衣柜,我和表姐妹的童年很多時間是在那個大衣柜里度過的。我們在里面講故事,也在里面過家家,大一點的時候,我們還在里面下跳棋、打撲克牌。小孩子的世界和大人不同,大衣柜對我們而言是比任何一個房間都具有吸引力的。而我對那個“大衣柜”還有特殊的感情。那里面藏著姥爺愛我的秘密?,F在這個秘密可以說出來了。因為姥爺姥姥孩子不少,孫輩就更多,逢年過節總要給孫兒們準備壓歲錢,那個年月他們是不富裕的,孩子們只能領到一張綠色的五十元鈔票,而獨獨只有我,姥爺總是把一張藏在大大衣柜里疊了又疊的一百元鈔票偷偷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小小的我和姥爺心照不宣,即使是對著我緊緊追隨的大表姐我都沒有告密過。姥爺為什么會給我多出五十元呢……在后來漫長的人生道路中,我也曾試圖闡釋過,我想,或許是因為我的祖父祖母家境優渥于姥爺姥姥,是樸素的尊嚴在作怪;又或者是在那個年代,我祖父母生活在另一座城市,而父親只身一人和母親帶著我,姥爺從心底里心疼我們。相對而言,我更加相信后者。

    再大一些,在母親下崗之后,父親和母親利用祖父留下的房子做起小本生意,而父親每天還要到離家很遠的工廠上班,那時候經濟緊張,小本生意只能賺不能賠。父母親十分繁忙,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在家小院里露天寫作業的時候看見姥爺推著自行車進院門,姥爺叫我,對我笑。姥爺說我是孫輩里最乖的,一個人被鎖在家里學習。也是那段時間,我的姥爺充當了我們家的“臨時工”,姥爺身體尚可,那幾年硬要來我家幫著值夜班,為我家省下了一大筆雇人的開銷。后來,父親和母親又把北屋隔出一間做起飯館,姥爺自然成了我們家最歡迎的食客。我現在仍然清楚地記得,姥爺最喜歡吃麻婆豆腐。明說是來吃飯,實際上姥爺是來鎮店的,那時候街面上的混混不少,蹭吃蹭喝也是有的,而只要姥爺坐在這里,就能用他的“老”鎮住太多不懷好意的人對我家小店的欺負,也能用他的“老”壓住那時“點火就著”的我的父母。

    時間如白駒過隙。少年長成了青年。姥爺和姥姥的家也搬走又搬回。記憶里那個四合院拆遷后,姥爺姥姥在大姨居住的市里的一處房子暫居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沒有給我留下太多記憶,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面臨考學升學壓力,周末的家庭大聚會少了,但是在有限的記憶里,我仍然記得我姥爺喜歡在門前(那是個陳舊的有小院的一樓)支起一口大鍋燉魚貼餅子,那股香味是我童年里的幸福。我仍然記得我的姥爺喜歡養“小溜溜花”,一個一個紅黃相間的小球很是喜人。我仍然記得在那隔壁的小院里有我爬墻摘下的指甲花,我用它們把指甲染得亂七八糟。長成青年的我,是姥爺家這一邊唯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雖然我就讀的學校不過是一個軍地合辦的本三,可是我的姥爺仍然為我高興,他說我這么多年聽話讀書是沒有白費的。大四那一年,我父親買了第一輛屬于自己的新車,我記得是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而我姥爺也第一次坐上了屬于自家的小汽車。父親開車帶姥爺到市郊的水庫游玩,也開車帶姥爺到我就讀的省會的學校看我。我的姥爺姥姥一輩子幾乎沒有離開過我們居住的城市。他們生活簡樸,他們勤勞善良本分。這也是我祖父母常對我說的話。

    姥爺去世后,我很少夢見他。唯一一次在夢里夢見姥爺,讓我記了很多年。在那個夢里,姥爺出現在一個破舊的稻草棚子里,我和他對坐,他說那邊的生活也是辛苦的,他每天也要勞作,他還說勤勞是本分。在那個夢里,天下著雨,一切濕漉漉的,我看著姥爺,他依舊滿臉皺紋、腰身佝僂。雞叫時,姥爺說他要走了。天蒙蒙亮,我從夢中醒來,悵然若失,可死亡或許真的沒有終點吧,我在淚水中露出微笑。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夢到過他。

    十五年在人生的長河中,悄然逝去,姥姥在姥爺故去后,獨自生活了這么長的年頭。要用什么詞來形容我的姥姥呢?我一時間語塞。很多年,由于對比,我是不喜歡姥姥的。我曾經為此和母親爭執,我甚至說,姥姥也不喜歡我。姥爺去世以后,姥姥便從她和姥爺的家搬出來,住到了與我家同小區的舅舅家里。那些年,我和姥姥在物理上的接觸因為距離而增加了,我有了很多觀察她的機會。而我漸漸發現,我的姥姥是皮實的,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她沒有“玻璃心”,在外人面前她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句不中聽的話也不說,有時候,甚至不會當著人多吃下一口愛吃的東西。她是那么稀里糊涂,又是那么小心翼翼。而在我看來,我姥姥的“虛偽”還有一個小毛病,或許應該叫作“看人下菜碟”吧,是的,她在那些年里是很會看眼色的,在我母親面前才會說一些兒媳們的閃失,我想也只有在我舅舅面前,她才會說一些女兒們的閃失吧……這多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封建式地討好”。而我慢慢學會了偷偷支開身邊人才可以讓她多吃下一些她喜歡的好吃的。

    姥姥在姥爺故去之后,獨自活了十五年。十五年間,她慢慢老了。再不能像年輕時那樣和姥爺一起干活,不能搖煤球,不能稱面,不能獨自騎著三輪車出行……我的姥姥很胖很胖,晚年的她最喜歡母親給她洗澡,喜歡我們傍晚去看望她,在她床邊哪怕不說什么就坐一會兒,她總是嫌時間過得太快,她總是說,沒多會兒你們又要走呀。我知道我的沒什么文化的姥姥在姥爺故去之后,是孤獨的。她再沒有了可以苛責調侃的老伴,沒有了那個寵她的人。

    姥姥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總是說,人為什么總是不死呢?為什么要活這么久……姥姥過世前出現了黑便,那時候她已經被孩子們送回市里姥爺和姥姥那個房子里,由她的五個兒女結組照顧,那是她在晚年可以常能見到每個兒女的一段時間。又是小姨打電話來,她說姥姥出現了黑便。那天,我下班回家便強烈要求跟爸爸媽媽、舅舅舅媽一同去看望去。我立在姥姥的床邊,已經十分虛弱的老人躺在木床上,我緊緊握著她蒼白無力的手指,緊緊地握著,輕輕對她說著,不怕,不怕。那時已是深冬,回家的路上寒氣包裹了整座城市,車窗外一片朦朧,而我好似隱隱知道我的姥姥就要得到她說的那種解脫了,她再也不用問我們人為什么要活那么久了。

    姥爺最愛護我的母親,甚至是偏愛的。母親說姥爺當年獨獨要她去姥姥后來上班的糧店接了班,做了會計。據母親說姥姥干過很多工作才在糧店安定下來稱面賣面。而我似乎沒有在這件事情上領過姥姥的情,把恩德統統記在了姥爺身上。而這更使得在姥爺去世之后,我一度對姥姥態度冷淡,本來在感情上我就偏愛姥爺,加之姥爺的猝然去世讓我對姥姥有隱隱的埋怨。那些年我并不愿意走近姥姥,有好幾次,母親甚至為此和我爭吵。我惡狠狠地站在原地看她落淚。我想,她應該能理解的,人對人的感情怎么能一樣呢?況且我的確愛姥爺多一些。那么后來我對姥姥的愛,是日積月累里升起來的吧……像積攢的木柴,是因了這些年里獨活于兒女們屋檐下的姥姥身上那股韌勁。

    在生命晚年的姥姥常對我說,你爺爺奶奶還好吧,你去看望他們了吧?即使那時我祖父母已先后離世。她還常說,你的女婿教課回來了嗎?即使那時我已離婚獨自生活。而令我欣慰的是在姥姥生命最后的那一年,像我祖父一樣,她也喜歡讓我給她洗腳,修剪她那泛黃干硬的腳指甲。那些傍晚,屋子里只有我和姥姥,我拂動水花撩撥在她的腳趾和小腿上,她低著頭沖我微笑,我也微笑著看向蒼老的她。映在窗玻璃上的是一對溫暖的形象。而在內心深處我已理解了我的姥姥,并且深深地心疼她。

    姥姥的追悼詞是我寫的,我說她是一個勤勞本分的勞動婦女。姥姥不懂,也不明白她這個外孫女這么多年都寫了些什么,但她知道的是我工作努力,自食其力。我腦海里時常閃現祖父母和姥姥最后在餐館里的聚餐,他們坐在那里老淚橫流的樣子,我想,他們是明白彼此的。明白一個人的“老”到底是什么。

    可在我心中還有著內疚,姥爺去世太早并沒享受過這個家庭富裕后的安逸,沒有得到過我們在經濟上對他老人家足夠的回饋,而姥姥又太過小心翼翼,從沒有要求我們滿足過她真正的自己的需求。他們就是我父親口中的最樸素的勞動人民,可也正是他們,這樣的勞動人民,讓我看到了生活更加本真的樣子,理解了深藏在生生不息的生活中的不易。

    馬頭琴《鴻雁》的曲子回蕩在這寂靜的夜晚伴隨我回憶生命中重要的親人,在高亢和低回之間,人生的苦樂是那么自然地流轉,而音樂的妙處在于它不僅擁有生活的底色,還擁有著生活之外的音弦。那像天空,像流水,像飄去的云朵一般,拂動的美,是我的姥爺姥姥生命里甚為或缺的部分。而此刻的我才更加明白,他們或缺的那部分,或許并非是因為他們在所謂知識文化上的羸弱,而是命運,是生活放到他們肩頭上的擔子太重了,是那份量太實誠了。我想,我之所以愿意借著這首悠揚的草原牧歌來回憶他們,恰是盼望在另一個維度,在靈魂中,為他們注入哪怕一絲豐富生活的——生命的音弦。

    苑楠,生于1985年,河北保定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學院十一、十二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長城》《山西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