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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加拉巫沙:剛剛好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 | 加拉巫沙  2024年04月03日08:15

    竹鞭呼呼響,隨時落下來。

    執鞭者個頭適中,穿中山裝,剪板寸頭,發質粗硬、花白,像點綴著淺淺的雪。出于害怕,站成一排的小人兒往后縮,隊伍的直很快歪斜了。他不在乎直線或斜線,鷹似的梭巡著,凡臉和手臟兮兮的必挨一兩鞭,啪、啪啪地打在攤開的手掌上。鞭打時,隱忍者一下就過;哭喊者會多挨,外送一句“小兔崽子”的罵。當時,我們不知道“法西斯”這名詞,若知,絕對將他的姓狠狠地拿來搓揉,喊他“賀法西斯”的。不過,我們還是搜腸刮肚,將他納入厲鬼的序列——“聶茨(nyitci)”,故喚他“賀聶茨”,即賀鬼。

    完畢,他噌噌噌走到屋檐下,去敲垂吊著的一截鐵軌。那鐵軌銹跡斑斑,似臘肉,讓嘴饞的我們產生無盡遐想。

    叮當當,叮當當……

    他是偏遠彝區一個教學點的校長兼老師,隸屬甘洛縣則拉公社。

    課堂上,他講的內容,我多半忘了。從語言的根性上講,小人們壓根不懂漢語,而作為漢人的他又不懂彝話,所以,教與被教、授與被授仿佛都是對牛彈琴,合不到一個熔爐里來,離鍛造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的夢想遠著哩。學校配有姓阿色、丁惹和沙馬的三位彝族民辦老師。往往,語文和數學課先由賀聶茨教幾遍,等學生能從頭至尾背誦后,再由彝族老師口譯成母語,如此循環的結果是,有的真懂,有的似懂非懂。當然,不排除有學生騰云駕霧去了,哪管你這些方塊字和阿拉伯數字。期中和期末的分數下來,人人都得分,由賀聶茨按單科成績賞罰,零分的罰十鞭,一至三十分的罰五鞭,三十至五十分的罰兩鞭,五十分以上的賞水果糖。糖的那個甜,天哪,能把童年甜死。它是從賀聶茨的褲兜里慢慢掏出來的,好像他穿著一條魔褲,取之不竭,甜之不盡。他兜里還鼓著,但從外面拍了拍褲兜,說:“下次,拿分數來換!”

    回到家,斗字不識半個的父母臉上綻放著花:“啊吧吧,我娃厲害,可背一本書。”不管父母指認哪篇課文,娃都要從第一篇依次起背,直誦到所抽查的最后一個字才停止。腦瓜子活泛的家長察覺到了荒唐,一張紙上的字,咋念老半天?娃娃學著賀聶茨的樣搖頭晃腦,搬出他的話:溫故而知新。家長不懂何意,又是一種對牛彈琴的場景,雙方臉上卻漾著滿意和驕傲的笑。

    數學的加減法十分麻煩,數字超過二十,意味著小人兒的手指和腳趾已算干數盡,再無實招和硬招了。起先,賀聶茨允許學生用小石子和小木棒來湊數,后來,他發明了小竹棍數數法,要求家長仿制,所謂靠山吃山、靠竹吃竹。這土辦法好。家長的一臂之力,將權責、情感及手藝都融入了娃們的學習里。

    父母砍來竹子,截取等長和等細的竹棍,將鋼絲頭燒紅,咝咝鉆眼兒,用麻繩串成圈,往娃的肩膀上一掛,別說二十的數,就連一百以內的數都可隨便加減。十多個娃從各自的寨子出發,不約而同地涌向學校時,奔跑的腳步聲、小竹棍間的剮蹭聲及竹棍與身體的磕碰聲嘈嘈雜雜,急成一團,也擠成一團,像紛紜騰突、馬鳴蕭蕭的遠古戰爭。

    下午放學,娃們像佩著子彈帶的童兵,又是一陣聲響的騷亂,嗒嗒嗒,漸行漸遠。只要五六個娃縱隊奔騰,山路邊的牧者和土地上的勞動者是能聽到動靜的。這時候,娃們成了時間的代名詞,牧者知道快要牧歸了,勞動者知道快要收工了。當然,他們之前稍加留意的話,學校的鐵軌早當當地敲過,悠悠揚揚,傳遍山野。

    越往高年級走,數學課越讓賀聶茨傷痛腦筋。一位數的乘法,學生勉強能夠應付,但兩三位數的卻漫無頭緒,師生怎么共同努力也枉然——當地土語說“笨得屙牛屎”,是也。賀聶茨和三位民辦老師商量,干脆開個家長會,集思廣益,尋出一個良策來。開會那天,賀聶茨精神抖擻地講啊講,幾乎把嗓子說啞了,只見土灰灰的家長呆頭呆腦,不知所云,才曉得他們都不懂漢語啊。彝姓阿色的老師站上堡坎,吃力地翻譯校長講解的內容。家長開始竊竊私語,這下真的聽懂了。我們在旁邊戲耍,不時嘻嘻地聽著。賀聶茨將手背在身后,踱來踱去,以為民間馬上貢獻出大智慧,配合著學校把學生培養成才。

    拿出來的方案讓人既欣慰又傷感,跟智慧不沾邊,甚至將愚拙放大了無數倍,是徹骨的一種痛。大意是:娃們的學習夠好的了,當家長的相當滿意,他們不愿再為難賀老師;再說娃學那么多干嗎,將來做買賣時能認字、識秤和算錢,不被別人坑,已算賀老師桃李滿天下。

    賀聶茨愕然,定在那里不說話,像一根木樁。良久,怒罵“朽木不可雕”。但見每張純樸且真誠的笑臉,他的心軟了下來,幾許酸楚,幾許同情。

    自那以后,賀聶茨的課前訓話不再關注學生的臟臉和臟手,而是盯著誰的乘法口訣表應用得如何。他出的題目花樣繁多,最愛用蛋、雞和一些山貨舉例,要求學生對答如流,立即算出能賣多少錢。讓他大失所望者才挨鞭子。進了教室,繼續訓話,又是罰站,又是講題,叫我們非弄懂不可。那些賬單被我們倒來倒去,一些人成了富翁,一些人當了乞丐。讀望天書和算望天賬,誰敢堪比?

    學生可塑性強,幾經周折,兩三位數的乘法難題被攻破,幾乎人人會,個個懂,只等著去攻克除法的堡壘了。期末考試,小人們的成績一下子沖進了全公社的前三甲,引得其他五六個教學點的校長自愧不如,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公社安排賀聶茨介紹經驗,他始終繞山繞水,應付了事。

    全公社的教學點生源類同,盡是彝家娃,除了公社及其附近教學點的娃略懂些漢語,其余的你說砍腦殼,他們也聽不懂的。這就意味著,賀聶茨的教學確有制勝的秘籍:與其按教學進度嘩啦啦教完,讓學生一問三不知,不如悶鼓加重槌,讓學生起碼在教學的某環節上像響鼓和重槌,咚咚震天。再不濟的話,他們長大了,進城做個小買賣,不至于成為語言上的啞巴和數字上的瞎子。

    這高分的奧秘里藏著些許無奈。無奈之下,賀聶茨記住了家長可憐和可嘆的既最高又最低的期盼:認字、識秤和算錢,別連男女廁所都不識,跑錯了門。

    “蟄吉蟄(zhetjjyzhet)。”賀聶茨苦學彝語,很多方面雖詞不達意,但他最愛將這句漢譯“剛剛好”的話掛在嘴邊。

    三十多年后,我想起他的經典動作,右手掌攤開,從前額往后捋黑白相間的硬發,似乎那是一把梳子,邊梳邊笑著說:“蟄吉蟄。”接著用漢語補充,“剛剛好,剛剛好。”

    知道綽號“賀聶茨”是他學彝語后的事。他不責怪誰,說:“我不當‘聶茨’,你們將來就得當‘聶茨’。”

    我過去看到,他吃的是大米飯,后來注意到,在多半的時間里,他跟彝民一樣吃苞谷飯和洋芋坨坨。再后來,他養了幾籠子雞,去公社辦事時抱一兩只去賣,零零碎碎,掙點外快。他十分在意的穿著也在逐漸發生變化,除了的確良白襯衣和呢子中山裝,天藍色的卡其布料衣褲已完全農村化,補丁縫補丁,看起來,只是比農民的干凈和板正而已。他熨燙衣褲的那套土法曾經風靡一時,將衣褲搭在長長的板凳上,毛巾覆之,再用裝滿開水的鐵盅盅往前壓,不妥的地方,重復便是了。他的褲子最好看,勻勻的,抖抖的,直直的,兩條若隱若現的褲線從上而下,好似褲的脊梁,又似刀的鋒刃。農民沒學會這套熨燙法之前,他們的褲兒怎么看都像皺巴巴的腌菜。

    舉手投足間,他越來越像個農民了。

    山里的彝人信奉萬物有靈。家人生病,得請高人或遣送或驅趕或捉拿附在病人身上的“聶茨”。盡管人民公社的“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和舊習慣抓得緊,但學校附近的人家總要在夜晚悄悄舉行的。起始,賀聶茨不請自去,想看稀奇。按規定,整個儀式結束前,必須送幾塊燒肉給“聶茨”,并派人將“聶茨”的象征物——草偶、泥偶或畫著怪異符號的木板送到野外的隱蔽處。某次,他主動承攬了這項輕巧的移送任務,病人三日后又恰巧痊愈。這下,賀聶茨聲名大振,仿佛他是藥引子,立竿見影,藥到病除。那些遠遠近近的寨子里,大凡搞儀式的家庭,私下都差人去邀他。

    我家在諾蘇澤波,離學校最遠。有一回,家里給奶奶扎草偶,我負責去請賀聶茨,借他的威力向虛幻世界縱橫捭闔,讓所有魑魅魍魎統統滾蛋。還在羊腸小道上時,他老愛提問,從學生的回答里幾乎掌握了諾蘇澤波在讀的和適齡兒童的基本情況。到寨子后,他并未急著去我家,而是叫上我和幾個同學去串其他戶主的門。每訪一戶,他總要掏包,散發幾顆水果糖。客套話說完,彎彎繞繞,設法繞到教育的話題上去,唯有讀書高嘛。這天黃昏,他斜挎著的褪色的帆布包像潘多拉的盒子,給他帶路的我們像中了魔怔,心心念念包里面的糖。

    等天光暗黑,賀聶茨給我們各賞了一顆糖。

    參加儀式的約兩個時辰里,我家人十分尊重他,盡可能用簡單的彝語跟他交流,大拇指蹺了數十遍,夸他是個好老師。

    他是無神論者,送草偶的時候,套用學生起的綽號說:“主人家噢,‘聶茨’走了,再也不來了。”一語雙關,暗合民心。

    回程的路上,他獨自前往。漆黑的山那邊,電筒的光忽閃忽閃,多么像蒼穹中璀璨的某顆星,或成為迷茫者、迷惑者和迷失者的指引。我站在家門口,看著那束光漸漸隱沒于山林,最后消失在了山的另一邊。那刻,我暗下決心,往后的私底下,不再叫他賀聶茨,而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喊賀老師。長大后,我想像他的電筒般當束穿越黑暗的光,像他般當個穿過黑夜的人;也正如他,手執光明,照亮前路,去更遠的地方,耀更亮的光。

    他心頭裝著教育,是個好校長、好老師。此乃正面之說。

    不知道節約來干啥,像個乞丐,想吃那塊送“聶茨”的肉吧。此乃負面之說。惱人的是,還有人給他編了個極含鄙視的綽號“賀什虎(shefu)”,“貪”和“饞”的狀貌活靈活現,令人作嘔。漢文稍好些,意為“賀燒肉”,乍一聽,疑是紅燒肉的音。

    在很長的時間里,兩種論調較勁兒,雄起雌伏,雌起雄伏。后來,三位民辦老師不忍心校長被抹黑,擠牙膏似的泄露了些秘密:賀校長省吃儉用,暗中資助了六名計劃輟學的優等生。再者,他利用送別“聶茨”的機會,苦口婆心地改變了十多個家長讓孩子輟學和退學的想法……

    “賀校長不允許我們講出去,他也跟家長打過招呼,不得外傳。”

    “哦。”

    “嗯。”

    細細想來,也是啊,他要訪問的人家若無學生和適齡兒童,他絕對不會去送那些“聶茨”象征物的。其意圖多么明確,趁機通過家訪,一則減低輟學率,二則確保每年招生時有潛在的生源。畢竟,在大山里活蹦亂跳的學齡兒童中,并不是每個孩子都會得到命運的眷顧,背起小書包,高高興興地去上學。

    他做的更多善事,幾年之后才慢慢揭曉。

    記得我讀五年級上半學期的那年,因病休學兩個月。其間的三個周日里,賀老師和阿色老師來給我補課,師生甚是融洽。這天,恰遇我父親給左鄰右舍的男子剃頭,賀老師說,他也剃一個。父親說,農民頭丑啊,千萬別剃。賀老師固執,哪個說勞動人民丑,我跟哪個急。見他認真,勉為其難的父親只得答應,吱吱吱,咔咔咔,千篇一律的鍋蓋頭發型大功告成。

    在場的人哈哈笑。

    賀老師邊笑邊問:“像農民不?”

    父親奉承著答:“還是像老師。”

    “不對,不對。這才像農民嘛。”

    他歪著頭,右手的五指猛地插進上面的頭發,前后左右地撥弄。“蟄吉蟄!”先用彝話感嘆,馬上補齊漢語,“剛剛好,剛剛好!”

    我注意到,賀老師頭頂上的白發比過去更多、更密了,似深深的雪,前后抖,雪未落;左右抖,雪亦未落。他種下希望,收獲幸福,卻逝去了絢爛的年華。

    別小看語境,時間、空間、情景、對象和話語前提多么重要。

    五個年頭來,我和很多娃在學校、家庭和純粹彝民的社會里切換兩種語言模式,但終究,除了能識讀課本上的漢字,日常漢語仍舊無法表達,偶爾說上幾句,也壓根兒不懂意思。我們靠超強的背功,將課本篇目和內容鐫刻在了記憶的深處。至于發音準不準、計算對不對,倒在其次,反正夠拼的了。我們酷愛音樂課,遺憾的是,賀老師安排得太少,這跟他有副破嗓子相干。他教的歌屈指可數,其中的一首困惑了我三十多年,直到在網絡上查詢到歌詞,才恍然大悟。

    我是公社小社員啦

    手拿小鐮刀呀

    身背小竹籃

    放學以后去勞動

    割草積肥拾麥穗

    越干越喜歡

    啊哈哈,啊哈哈

    ……

    歌詞較短,旋律優美,節奏歡快。但賀老師口耳相授的緣故,我除了懂得“放學以后去勞動”,其余的一概不知怎么發音。今天唱來,仍是我幼年想當然填的詞,不彝不漢,離原本的詞義離題萬里,甚至莫名其妙。你聽:

    我是公蛇小蛇員啦

    小拉小拉哆呀

    掃把掃角呀

    放學以后去勞動

    姿采姐姐甩賣甩

    越干越喜歡

    啊哈哈,啊哈哈

    ……

    我以為,歌唱一位叫“姿采”的姐姐,她由蛇變幻而來,扎著烏黑的小辮子,放學以后,最愛給學校掃地。舉此例,我是想強調語境和語言的重要性。

    在彝語的環境里,學校教學及賀老師的漢語似一把銳劍,刺進了我母語的空氣里,接踵而至的是知識、科學和文明,且開發了一大批娃的心智、興趣乃至愛好,為未來步入漢語世界打下了基礎。跟我一樣的學生是幸運的,我們最起碼在漢語、識字和算術上超越了父輩,將來做小買賣,絕不會當傻瓜了。

    前輩憨厚、純樸和木訥,送娃進學堂的目的那么干脆,那么實用主義。我輩讀書,仿佛不是為自己而讀,而是為了他們,成為給他們打下手的眼睛、嘴巴和腦子。依此來看,讓娃讀到小學畢業,算是家長有相當能耐了。是的,盡管賀老師一邊節衣縮食資助學生,一邊奔走呼告規勸家長,可五年前同屆的六十多個學生,臨畢業時已不足二十人,其他一至四年級的學生也零零星星,輟學率飆高,剎不住。教學點的使命可謂分崩離析,無可奈何花落去。送走我們畢業班后,教學點被撤并了。娃讀書,必須去單邊行程兩小時的公社里。

    聽說,家長捶胸頓足,念賀老師的好,咒公社干部的壞。

    又聽說,賀老師憑借民族教育之功,調到縣城附近的一所小學任教導主任,專攻教學。兩年后,他調回老家仁壽縣,到底積德累功,葉落歸根了。

    我和賀老師五年的相逢,終究成了一生的分別,從此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參加工作后,我驚奇地發現,幼年的同學和校友絕大部分雖然當了農民,但他們的后代無一例外地被強迫著去讀書,唯恐孩子胸無點墨,怒其不爭,哀其不幸。而當年那些未曾進過課堂的同齡人,則少管子女是否入學,家里的錢要緊,讓娃重復他們的命運和生活。拿兩者比較時,我恍惚覺得賀老師正提著竹鞭吭哧趕來,揮一下,一枚種子,再揮一下,又是一枚種子。原來,他早在我們的啟蒙時期,種下了一枚枚夢想的種子。只不過,少量的種子在我這代人的身上萌芽,更多的蟄伏著、孕育著、希望著,在隔代人身上“一經造化手,各若矜春華”。

    賀老師啊,是你帶著我們兩代人去了明天,去了春天。

    現在,我仿著你的經典,將手伸進頭發,代你說彝語口頭禪“蟄吉蟄”。此外,我要向世間宣布你的尊姓大名:賀剛。

    一切那么合適,一切都剛剛好。

    加拉巫沙,1969年生于四川涼山,彝族。有作品發表于《民族文學》《天涯》《廣州文藝》《天津文學》《四川文學》《滇池》《邊疆文學》等刊物,曾獲第十七屆滇池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