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青年專號》 | 陳小手:夢中的歡快葬禮(節選)
    來源:《十月·青年專號》 | 陳小手  2024年04月03日08:30

    青年·文學觀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說謊,一種本能的喜歡,大家都說我是說謊精。及至長大,我才發現我不是喜歡說謊,而是迷戀虛構。虛構讓另一個世界憑空而生,現實生活因此而廣闊起來。

    我喜歡身陷迷夢的那種感覺,真實堅固又讓人全情投入。一個好夢,能醒后讓人再三悵惘回味其中。我時常覺得,這不就是一個好短篇該有的質感和效果嗎?真實而生動,神秘而雋永。

    寫小說是最真誠的說謊,說謊的目的不是為了騙人,而是把自己的真知灼見、真情實感以迷夢的形式言說給他人。它自相矛盾又大道至簡,只需以心換心,以情觸情,容不得半點虛情假意。且夢是自己的,只能自樹立,不因循。

    寫小說是兩顆心的較量,好勝心與羞恥心。好勝心讓我篤行,羞恥心讓我自省。篤行是多余休論,寫就完了。自省則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把作品的完成度放在首位。少找借口,多提要求,寫得獨特一點、有趣一點、深入一點、文學一點。說出來只是一點,做起來卻是萬里征途。

    寫,思考著寫。

    ——陳小手

    夢中的歡快葬禮

    陳小手

    1

    風有點大,我嘴角鉗緊煙,胳膊下夾一匹小紙馬,埋頭向前走去。說是紙馬,實際有點像驢,不知金子是怎么扎的,這馬五官歪斜,四蹄交錯,像是喝多了悶倒驢。罷了,金子只有一只眼睛,能扎成這樣已經不錯了。樣子雖丑,但紙馬很是活躍,逆風之下,碎紙做的毛發飛揚颯颯,馬頭搖晃,時時不安分地上下俯仰,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出遠門逛逛。這樣的天氣,可不適合出遠門逛,我換個姿勢把紙馬抱在懷里,后背抵著風后退前行,一手卡脖,一手挾肚,讓紙馬緊貼我的心臟。這樣,紙馬才沒了脾氣,應和著我的呼吸沉靜下來。

    紙馬是獻給一小女孩的,客戶專門叮囑要匹小的,最好能做成矮種馬的樣子,孩子一直想要一匹。客戶還說,如果沒有小紙馬也沒關系,他們就換一家殯葬店。來單生意不容易,可小紙馬的要求卻讓人有點為難,店里的馬都是提前找紙花店定做的,匹匹英勇高大,號稱被孫悟空養過,任你生前富貴貧窮,這馬燒了都能馱你到天上去。活是急活,客戶等不得。就在我左右犯愁時,金子開口了,他說,我殺一匹大馬,改成小的,明天一早你來拿。

    小女孩只有十歲,因病去世的。來到葬禮現場,她家人都在咬著嘴唇哭,聲音很低,肩膀在抖,像在用盡全力攔著什么。小女孩躺在床上,嘴角微微上翹,或許在笑,又或是戀戀不舍。她身上穿一套紅運動服。家長為什么要給孩子穿這樣一套衣服,也太不講究了,難道家里是搞體育的?我把小紙馬放在孩子手邊,她媽媽瞥了一眼,哭得更難過了。孩子他爸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上的眼淚,拍著他老婆的肩膀安慰道,也算是有童趣,孩子會喜歡的。我舒一口氣,搓著手湊到跟前說,哥,不好意思,大馬好找,小馬我們都沒怎么見過,更別說矮種馬,昨晚找人熬夜現扎的,您多擔待。他爸咬牙說,扎成這樣還不如不扎。我說,哥,是我們不對,這馬算我們送的。

    按照慣例,小孩去世是不能有儀式的,應盡快火化,不過紙馬就夠丟人的,我就不要多嘴了,讓他們再多待一會。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樣的活我還是第一次接。盯著小女孩的紅運動服發呆,我遙遙想著,要是我很小就死了,肖城也就不用受那些罪了,即使他后來進了監獄,也不用為我操心、替我受累。他前腳剛走,我后腳就跟著進了另一所監獄,等他刑滿釋放,我還在里面。他年齡大了,時日不多,我一直出不來,他得有多心焦。就這么被我鬧得,活活心焦耗死了。這么一想,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肖城是我爸,我叫肖邦,他說,父子之間要像兄弟處,一城一邦,聽著近乎。他還說肖邦是個鋼琴家,沾沾人家的靈氣,培養培養,我也可以成才在望。為了讓我成才,我剛上小學那會肖城就給我買了個鋼琴,叮囑我好好練,要向肖邦肖老師看齊,有肖老師護著,將來我肯定能成角成腕。剛開始我練得還挺起勁,很快就學會了兩只老虎,彈高興了,身子和琴鍵會一起上下起伏,能和老虎奔騰追逐起來,就跟鋼琴在彈我一樣。時間久了,來來回回只學會那幾首,再難一點的我就沒耐心了,沒什么進步,主要是坐不住,總想出去玩。肖城圍著圍裙拿著鍋鏟站我旁邊,苦口婆心勸,哪有你這樣的肖邦,你要彈這些玩意給人家聽,自取其辱不說,肖老師也會很沒面子的。我哭著不愿彈,肖城拿著鍋鏟非要逼我彈,我就上手捶他的胸,撓他的臉,他疼得忙躲閃,臉上落了幾道紅印。肖城是個軟性子,我撒潑成那樣,他也不惱,更不會打我,只是雙手一拍大腿,連連慨嘆,你這樣子以后可該怎么辦。我媽剛生完我就走了,她或許都沒能看我一眼,所以肖城又當爹又當媽,主要是當媽。老年得子,當一個硬氣的爹他可能一直不習慣。我死活墜在地上不動,哭得都快背過氣去,肖城沒轍,只能妥協,說,不彈了,不彈了,你愛干啥干啥去吧。

    愛干啥干啥,到了初中,我身上該長的毛還沒來得及長齊,卻總愛騰起一些亂抖的火焰。這些火焰在胸腔燃燒,在體內翻轉,燒得我內心煎熬無處發泄,也燒得我看誰都不慣。到了晚上,只要聽到一聲呼哨,我就會從教室溜出來,跟著李敢他們去趕場子。我們堵住該收拾的人從頭到腳收拾一遍,像修理一架找不出毛病的機器,叮叮當當敲打個遍,從軟打到硬,再從硬打到軟,掌握好分寸,直到收拾妥帖為止。

    李敢原本不愿意帶我,說我瘦瘦高高,文文弱弱,臉太白凈了,生怕別人在我頭頂拍一下,我就玻璃一樣全碎了。我說,不會,我骨頭硬,是防彈玻璃,誰也傷不了我,要是把玻璃茬口亮出來,扎誰讓誰身上漏風透光。李敢說,那就試試,我說試試。他徑直給我臉上一拳,我捂著鼻子疼得身子癟了下去,渾身抽著過電。過了會兒,等緩過疼來,拿開手一看竟沒流血,這有點意外。李敢甩甩手說,還真是防彈玻璃,骨頭夠硬,我手都疼了,說完調笑伸手要摸我鼻子。我趁他手還沒靠近,一個握拳飛出,直直砸在他鼻梁上。效果很好,血很快就出來了。李敢一手捂著鼻子,蹲在地上,另一只手臂膀上翻,使勁往后抻直扭轉,一邊抻,一邊亂叫,那勢頭像是在運送內力發功,仿佛手抻得越遠,疼痛就能減輕一點。他們一堆人圍著李敢手腳忙亂,我趁空早拔腿溜遠了。我這人睚眥必報,從小就落下的習慣,再小的便宜也不能讓人白占。后來,因為我爸跟他爸相熟,李敢也沒把我怎樣,他知道我對我爸的意義,也知道我爸和他爸的關系,他們絕不只是上下級那么簡單。

    肖城在住建局上班,當了個副局長,主要管錢。雖然如此,他從不亂動國家的資產,他是個沒有物欲的人。局長是李敢他爸,名叫李廣,喜歡多撈金、廣撒網。人狠話不多,發財找廣哥,他們都是這么說的。局長知道不把這個副手拉下水,自己的工作就沒法正常開展。肖城也知道這地界誰說了算,整天提心吊膽。為了保全自己,更為了照顧我,他就閉眼跳進了這攤渾水。跳下水,也不是沒好處,家里的錢多了起來。他閉眼跳,我閉眼給他使勁造。后來,李廣的事兜不住了,他們兩個就都被送了進去。

    我去監獄看肖城,他剃著光頭,雙手不停摩挲著給我說,琴凳里面還藏了個存折,里面的錢是攢的工資,干凈的錢,省著花,估計能用到你上大學,上了大學就得靠你自己了。他問,你能上大學吧?可要照顧好自己呀。我說,你不用操心我,你待在這兒,政府把你保護起來,我倒省心了。他流著淚,什么都不說。我說,行了,不哭了,一定要硬氣,不然他們老欺負你。誰欺負你了,我再來時你告訴我,保證讓他家不消停。肖城抹著眼淚說,你可要好好的,等我出去。

    李敢知道,我爸要全交代,他爸就活不了了。他爸不僅貪錢,還涉黑,可真是藝高人膽大,啥也不怵啊。李敢不停帶人來威脅堵我,打上癮了,說要把我打到位,我爸就不敢亂說。因此,我身上的傷就沒斷過。他還說他有堂哥在監獄工作,我爸要不配合,他爸也能疏通運作,而我和我爸的下場就不好說了。欺人太甚了,我爸進監獄都快六十了,要不坦白從寬爭取減刑,估計得死在里面,哪還能再見到我?

    為了泄憤,也為了我爸沒有顧慮,應坦盡坦,能白全白,我主動找上門去,用上輩人留下的噴子給李敢右胳膊來了一下,為更徹底些,左腿也來了一下。本來想打同一邊的,但一想身體壞同一側不好拄拐杖,與人為善,還是錯開打比較好。這下好了,李敢身上多了兩個洞,他的火烈氣性漏掉了,只能癱在輪椅上。讓你打我。最后,李敢他爸罪重被判了死刑,我爸判得也不少,而我因為故意傷害、致人傷殘進了少管所,判了十多年。我進了監獄,我爸在里面得了嚴重的焦慮癥,整宿整宿睡不著,他是擔心再也見不到我了。后來,他出獄后沒多久就死了,那會兒我在監獄里,沒能回去。

    正回想到動情處,門簾豁開,一個警察走了進來,口罩不摘,警帽遮臉,警服新得發光,警號七位數,是個獄警。我抬眼一看,登時緊張,一身細毛立了起來。再一細看,警號6111358,氣血霎時灌涌,沒想到啊沒想到,找了幾年沒找到,竟在這碰上了。

    來了個穿制服的,空氣里起起伏伏的哭聲低了下去,獄警脫下警帽,抱了抱小女孩的媽媽,大家見狀,哭聲又升了起來。我喊道,哎,這地方不能穿警服,孩子會怕,警服脫了再進來。那人沒理會,蹲在床前,摸著孩子的頭發,眼淚往床上灑。我走上去拉他,說,眼淚更不能掉到孩子身上,孩子會走不了的。那人不回頭,一把推開我。

    我問,兄弟,你是在蓮花寺哪個監獄工作?獄警說,你到底干啥的,話咋那么多?我噤聲出了大門,看見門口停了個司法的公車。我回想著,那個358感覺有點老,這個358這么年輕,不會認錯人了吧。都戴著口罩,誰知道他胖瘦老嫩呢,6111358,警號是不會騙人的。抽了根煙,我找到了準星,喪事為大,把小女孩送走再說。

    事畢,我早早蹲在警車旁等著。防他逃走,輪胎的氣我準備放一個,還沒放,獄警就來了。他看看輪胎看看我,問,兄弟,你認識我?

    我說,你心虛什么,在監獄沒少打人吧?

    我從不打犯人,你認錯人了。

    你化成灰我也不會認錯,你打我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整我?

    兄弟,我都不認識你,整你干什么?

    這會兒慫了,你也知道慫?

    我沒時間跟你掰扯。起開,你這種人我見多了,人都認不準,就知道撒潑。

    還沒來得及講理,他這態度就惹惱了我。一吸氣,一瞄準,我把他撲倒在地,想也不想鎖喉猛拉。為什么整我?獄警身體僵直掙扎不開,臉色漲紅,血管暴突,手肘用力擊我腰腹,我疼得吸不上氣,越發不松手。終于抓住仇敵,一股開閘釋放的快意在我腦海里翻騰,翻騰過后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一瞬驚醒,想到自己剛放出來沒多久,胳膊不自覺松了一點,一時不知接下來該怎么做。

    獄警趁空一后撐把我推倒,抓開我手肘,頭猛一下仰砸我臉上。一下不夠,再一上仰。我一懵,眼前閃閃一亮,身上的力氣泄了大半。獄警緩過了神,我頭腦嗡嗡,身體胡亂旋轉,看來防彈玻璃也不管用了。我躺在地上,兩顆門牙搖搖松松。獄警喘了會氣,理了理衣服,周圍沒有人,他說,我這會有急事,不然你小子還得進去。我從不打犯人,有證據你可以去告我。說完,他從車里扔了包紙出來,踩油門走了。

    2

    金子捏起我的門牙,細細看著。看完他沒還給我,拉開窗戶抬手一扔,屋檐上輕輕一響,牙不見了。我罵道,誰讓你扔的。金子按按我的肩膀說,沒事,很快就長出來了,舊牙上房,新牙瘋長。我說,長你的頭,我都三十多了還長。金子說,你個子矮,骨頭還沒發育完,要想長肯定能長出來。我說,誆鬼呢?你那被砍掉的眼睛怎么沒見長出來。再說你也不看看,那是上門牙,是往下長的,得扔下水道,你給我扔房頂,那牙要往上長,不戳出鼻子成象牙了。

    金子轉移話題,問,接下來啥安排?我說,我記住了他車牌,還得再找他,把這事好好說道說道。金子說,這事你念叨好幾年了,到時候哥跟你一起去,能幫上忙的話,可能也是老哥給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笑道,咋了,又來信號了,要回你們星球了?金子說,你別笑,是真的來了。我說,金子,你一個韓城人,從西安坐高鐵過去就兩小時,你回啥星球呢,快樂星球?肯定是你那仇人刀砍深了,傷了你的腦子,不然你不會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有病咱得盡快治。金子說,你不用管我。他獨眼里攢滿光,盯著我說,時間真不多了,你趕緊拿主意,等我走了就沒人幫你了。

    車到東二環的時候,路堵實了,車喇叭沸反盈天,車尾燈紅紅耀眼,燈光一停一竄,一停一竄,河浪一樣涌連成片。我眼一虛,感覺所有的尾燈都有了嘴臉,成了紅色的鬼魂,用喇叭呼喊,它們擁擠熙攘,仿佛排好隊去趕赴一場席宴。我趕忙拉回眼神,回頭看看車廂,連忙上下拜拜,嘴里咕噥,驅邪壯膽。我的車是靈車,死人拉得多,陰氣到處亂竄。趕緊轉移注意力,想想方案,對,想想再堵住那家伙該怎么辦。這事還真有點兩難,擺事實講道理是很文明,但那不就跟和尚買梳子一樣,沒啥卵用。再像對付李敢那樣,拿個噴子,突突突突,放那獄警一斤血,外送幾個窟窿?那也不太行,我剛出來還不滿兩年,在里面受那么多苦,再為這又進去了,我爸在那邊不得氣變形。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獄警這口氣要不撒出去我是死也不行。

    那獄警是我的心病。

    監獄一別,我跟肖城還見過一面,那面之后,就再也沒能相見,因為此后不久,他就得病走了。那時候,他已經被放了出去,渾身浮腫,人也老年癡呆了,被社區的好心人輪流照看著,為示感激,肖城把退休金分給了他們。別人不能高聲跟他說話,聲一高,他就抱頭,可是你不高聲說話,他又聽不見。

    再見肖城,是他可能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于是哆哆嗦嗦向社區說著想見我一面的心愿,為了見我,夜夜不睡、聲聲嘮叨。這讓社區有點為難,畢竟他那身體狀況,去監獄探監一點都不現實。沒有辦法,社區的人就向監獄反映,能不能押送我回家一趟,發揚一下人道主義精神。監獄見我日常表現還不錯,很少吭聲,悶頭干活,也從沒見人探過監,就答應了。我到家時,鄉鄰們都來看,他們圍著我,面無表情,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們的眼睛。他們說,你爸在床上躺著,這會兒沒癡呆,得抓緊時間,他現在雖然每天吃喝不誤,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掛著手銬,準備往門里邁,鄰居忙從晾衣繩上扯了塊毛巾蓋在上面。

    見到肖城,肖城沒認出我。他穿了個老棉褲,看著濕溻溻的樣子,臉上皺皺巴巴,斜著嘴角看人。我說,爸,我回來了。鄰居們也都幫著吆喝,肖邦回來了,老肖,快看啊,肖邦回來了。肖城看看我,眼睛里不閃爍任何內容。大家對著他來回比畫,說肖邦回來了,你這老肖,又傻過去了,這大家忙活半天不白忙活了。我的眼睛在屋子里掃了一圈,屋子跟肖城一樣,越來越老了,墻皮到處掉,家具也都小了一圈,縮水了一樣。那架老鋼琴還在,我走了過去,按了按,還能出聲,只是荒腔走板,像在咳嗽。

    沒待多長時間,穿制服的押送看也不會有啥成果,就刻意看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我拉著肖城的手,眼睛有點紅,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但眼淚還是有點兜不住。我極力控制著情緒,抬起手擦眼睛,手一抬,毛巾掉了下去,露出了手銬。肖城一看見手銬,眼睛聚起了光,緊張而又認真地盯著我看,看看我,再看看大家,看看我,再看看后面的制服,只見他繃直身子立馬坐了起來,卯起勁喊,肖邦,快跑!

    我的眼淚還是沒忍住,轉身沖出了屋子,那兩個制服很緊張,追了出來,看見我扶著院子里的樹哭,沒有真跑。肖城還在屋里拉長了聲喊,肖邦,快跑。肖邦,快跑。我已經記不起我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了,我很小就覺得,遇事干就完了,流淚是給誰看。

    好在監期不多了,掰著指頭算,一年有余,為了能早點回去照料肖城,我更加賣力表現,能減刑的活兒我都搶著干。趕巧那會疫情來了,監獄是防控重點,活兒比平時少了,想表現都沒地兒表現,因此,沒能見肖城最后一面。后來,等我到家時,社區只給了我一個骨灰盒,他們說,肖城這種情況,也不知是啥病,反正就是不吃不喝,光喊難受,問哪兒難受又說不出,最后給耗死了。人走得很突然,等大家發現時已經涼透了,向監獄申請讓你回來也沒意義,社區就幫忙火化了。他們還說,別太難過,你爸沒了,你的日子更得好好過。我接過骨灰盒,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道了聲謝謝,一連鞠躬三個。回到家,一番收拾,把肖城供上桌,想哭卻哭不出。肖城在照片上嘴角輕歪,干干笑著,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在自責,自責就這么走了。分別十幾年啊,肖城留在我記憶里的片段都隱隱模糊了,看著他的照片,我腦海不停回環著那些畫面,“你愛干啥干啥去吧。”“肖邦,快跑!”

    重新生活,因為有犯罪記錄,我找了一圈工作都沒成。加上和社會脫節很久,活下去成了難題,無可奈何干起了殯葬工作,和死人打交道。剛開始我還挺抵觸,不是抵觸死人,而是抵觸行業規則:拉死人的活兒,得找人撐場面,誰搶你飯碗就帶人去干,打怕了對方,才能整個兒壟斷。這讓我很難接受,沒怨沒仇的打別人干啥,為刨口飯吃,還得背個黑道的污名,錢沒掙多少,卻沒少坐拘留的短監,何必呢?后來遇到金子,我們換了個思路,把找不到工作的重刑犯團結起來,做公益殯葬,錢多錢少先不說,專為孤寡老人、弱勢群體服務。把重刑犯聚一起就沒人敢和我們斗狠了,價格壓至最低活也就多了。設想雖好,但大家關的時間太長,大多成了軟柿子,依舊受欺負遭歧視居多,經常低價攬的活,對方一聽是重刑犯,以為是黑社會圈套,又找理由換個貴的。死生大事貴點才放心,他們都這么說。

    雖然諸多無奈,干得長了,我還是喜歡上了這個工作,甚至有點兒享受。和死人在一起讓人安心,活做得好了是一次功德善事,做孬了也不打緊,他不會跳起來害你。每次為年長的客戶化妝穿衣時,我都要神傷一番,在心里把他們都當成了肖城。男的是肖城,女的也是肖城,只要是肖城,我都會干得格外用心。先在心里叩拜再三,隨后用烈酒將客戶身子正反擦全。凈身之后,貴衣華服一件一件套穿,上衣四層,褲子有三。一套穿完,下世就能錦衣裘馬、榮華富貴了。要走通天大道,還得配雙好鞋,最地道是老布鞋,人人都能買得起。鞋幫布絨、鞋底素面,上繡綠葉紅花,紅花之上是梯子和星月,意味著去途雖遠但能一步登天。鞋穿好了要用紅線固定好,做鬼了也不能自由散漫,要會自我約束。最后客戶躺著的地方,還得下鋪金花薄被,上蓋銀緞被單,鋪金蓋銀,穿好蓋好,家屬就能繞圈觀仰、集體告別了。每次弄完,我都要洪亮喊著“寬腳穿鞋走大道,平安走過奈何橋,保佑你兒女多富貴,也望你早歸正位赴西天”。說完這些,會有一段短暫的哭喪時間,每到這時,家屬哭我也哭,為此,好幾個家屬事后都要給我塞紅包加錢。

    3

    我走在街上,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突然跑了過來,那人通身黝黑,像墨水匯成的人形,沒有任何細節。他說,肖邦,你捉迷藏啊,活兒來了,快跟我去醫院。我摸摸他的臉,如摸一片湖面,上面蕩開漣漪,臉在漣漪里漂閃。我剛想問他是誰,他便拖著我跑起來,我雙腳離地斜著飛行,在風中旗子一樣起伏飄展。他拖著我過街角,穿路面,沖進醫院,在樓梯間攀升折返。直至到了太平間,他才把我放了下來,上下來回抻抻我,好讓我站直平展。他說,肖邦,到了,金子給你拉了個大訂單,你看。我還未看,他就雙臂支起作助跑狀,腿一抬閃身不見了。

    推開太平間的門,我一抖,后脖頸如被塞進一雙尸體的手。遠遠望去,整個太平間沒有盡頭,白色墻壁白色房間,擺滿了白色的床、白色被單,每條被單下面都睡一個人。我大聲喊著,金子快來,金子快來,金子就真的來了,而且很快。他坐了個很奇怪的玩意,樣子像回旋鏢,長著兩只光潤的鋼鐵翅膀。那玩意兒破墻而入,通身耀眼反光,金子從里面走了出來,跟在他后面的還有兩個小人,跟剛才在街上碰到的一樣,純然的黑,沒有任何細節,只有人的形狀。我張大嘴說,真要回你們星球了。金子落寞笑笑,說,那邊派人來接我了,因為路遠,一會兒就得走,特來跟你道個別。邦子,哥沒啥朋友,就你拿我當回事,這份情誼我得好好還。這份訂單你收下。我說,金子,你為啥不直接給我錢。金子一拍腦門,說,哎喲,也是哦,我這腦子。我拽著金子說,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一個人也沒法干啊。金子撓撓頭,搓搓手,有點不好意思說,兄弟,是哥對不住你,不過你記住,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你肯定能干完的。不說了,沒時間了,幾十億光年呢,得趕緊走了。

    說罷,金子背身慢慢進了回旋鏢,像個貴族。那兩個墨水小人走過來,伸出黑手,依次跟我握了握,握完,露出白牙一笑,用陜西話跟我說,伙計,好好干!他們口音很怪,像是非洲人在說陜西話。說完,他們便踩在回旋鏢的翅膀上,水一樣滲了進去。回旋鏢繞著我飛旋三圈,通身劃著銀白色的弧線。我喊著,金子回來,金子回來,回旋鏢上下一顛,如同給我招手再見,隨后停穩,嗡嗡聲不斷加大,叮,光團一閃,回旋鏢便不見了。我握著拳跺著腳喊著,金子回來,金子回來,因為賣力,身上都出汗了,金子的回旋鏢沒再出現。

    回旋鏢沒出現,金子卻晃著一張大臉,虛張在我眼前。他頭發上有水,滴在我臉上,一滴一滴拍打著我。我身子嚇得一趔,說,不回去了?金子沒回答。我再一看,才知道還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雷聲和閃電不停往屋子里鉆。我從夢里把自己拔了出來,罵著,半夜找我干啥,一身的水,睜個獨眼,鬼也能被你嚇活了。金子不斷滴水,像是要融化了一樣,他把臉湊到我跟前,問,我在夢里氣你了?我說,你,撇下我不管,自己跑回你們星球了。金子說,肖邦,暫時回不去了,這事遇到點麻煩,我睡不著,找你來參謀參謀。我問,參謀什么?金子一言不發,只是低頭摳手。金子最擅長的就是沉默,跟書上說的一模一樣,沉默是金。我說,你不說我就繼續睡了。金子說,你得保證不說我神經病。我說,保證保證,趕緊的。金子說,最近信號來得特別頻繁,那邊說萬事俱備,就差最后一步了。我問,差什么?金子說,那邊來接我,卻找不到我人。因為太遠了,他們遠程操作,93億光年,能找到地球就費了老勁,現在再遠程找一個地球人,那更是難上加難。我說,不對呀,像你說的,那邊都跟你接上頭了,咋還能找不到你,這是啥邏輯?他說,這就說來話長了。

    金子說,那邊聯系我主要是在夢中,他們說夢是一種四維空間,我也不知道啥是四維空間,反正那邊解釋說在夢里不受時間空間限制,不管多遠的距離,傳消息都不用等,隨傳隨收。在夢里面,他們專門派了個老頭來接應我,給我傳授知識,做些簡單培訓。那老頭一露臉,我一看,不就是我自己嘛,只是比我大三十來歲,頭發白了,腰也彎了,說話很慢。老頭見面就說,小金,不用怕,我是1400年后的你,你可以叫我老金。現在,我通過這個四維空間和你接頭,簡單給你介紹介紹咱星球的情況,給你說些注意事項,再傳授些如何順利回去的經驗。

    在夢里,老金跟我說,星球那邊現在制定了三條接回方案,每條方案都有難點。第一方案是用飛行器接,但93億光年太遠了,等飛行器飛到地球,地球說不定早沒了。第二方案是用夢接,他說夢是一種四維空間,雖不受時空限制,接人最方便,但不同維度很難實現物質交換,他們現在的技術極限是能傳送一本書,傳送人暫時還不行,不過可以傳送神經元,也就是人的意識,但他們更需要我的肉體。鑒于此,他們選用了終極方案。

    終極方案叫光速公路0001,這技術全宇宙首發,之前從沒用過。大致意思是他們要修一條光速公路,一直通到我家門口,到時候我兩眼一閉,只管上路就行。什么是光速公路?老金解釋說就是光的高速公路,在這條路上,所有物體都會被轉化成光粒,光粒在路上可以突破光速限制不斷加速,一路狂奔,到了目的地再由光粒把物體依樣復原。那速度能有多快?老金說93億光年的遠路,1400年就夠了。我納悶這一路得1400年,哪能活那么久?老金說這不是難點,他們已經攻克了。真正的難點是他們沒法獲取我家的具體坐標,因為鋪設光速公路是遠程作業,他們得在那邊一點一點調試,但93億光年也太遠程了,手稍微抖一下,坐標就偏差到火星去了。所以,我還得再等些時間,耐心等他們把坐標調試到我身邊。問題是干等得等到啥時候啊?老金說他們更急,星球快毀滅了,撐不了太長時間。他不停寬慰我說,急也沒用,天時地利人和,這坐標調試缺了哪個都不行。最后,老金還送了我一本書,說有問題可以隨時聯絡,隨便找支筆把問題寫在書上,記住頁碼,過十分鐘再打開就會有回應。

    叮囑完,老金要跟我握手道別,手剛碰上,老金就渾身一縮,一整個鉆進我體內,人不見了。我手上就只剩了本書,等我醒來,書還在手上。

    我說,不錯啊金子,整得一套一套的,我都有點真信了。不過夢里夢見的東西咋能當真呢,你所謂那邊給你發信號就是托夢啊?這不扯呢嘛,我天天做夢,要每個夢都信,還過不過日子了。老哥,我就只問你一件事,你那么想回你那個所謂的星球是有啥急事?想家了?想家你直接回你們韓城不就行了,我都給你說了,從西安過去,高鐵兩個小時就到了,哪用你現在這么折騰。

    金子說,韓城老家房都塌了,早沒人了。他從懷里掏出一本書,遞給我說,我也不信,是個人都不會信,但事實由不得你不信。這書是我從夢里帶回來的,你可以看看。我說,你就鬼扯吧,還夢里帶回來的。我拿過來翻了翻,書平平無奇,打印店里普通打印的東西,一疊A4紙膠裝到一起,加個光面封皮。封皮上畫著簡單的圖案,幾個細點,彼此連以短短的橫線,曲里拐彎,星圖一般。我問,這是外星文?金子搖搖頭,說,不曉得。細點下面寫一行漢字,很小,需要瞇眼使勁辨認,“伊卡洛斯星通用手冊”,哦,原來有翻譯,外星人辦事還挺細心,是個說明書。我掂掂書的重量,估摸打印下來不超過二十塊錢。翻開里面,除了頁碼什么都沒寫,全是白紙。我笑了,說,金子,你是個人才,你自己打印最好也放些字進去嘛,有沒有字,打一張都是一毛錢。

    金子把書拿了過去,說,這是本新書,沒怎么用過,所以全是空白。說完,他單手扣住書脊,彎曲書身,拇指扳著書側開始釋放,書頁翻動起來,奔跑追逐,一頁緊跟一頁,書頁在不斷奔跑,卻怎么也到不了頭,還未釋放的書頁厚度既不減少,也不增長,始終那么多。三分鐘后,書頁還在流動。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呆愣看著。金子停了下來,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筆,用牙咬下筆帽,隨便揭開一頁,用生硬的筆畫寫著,為什么要接我回去?寫完合上,記住頁碼36,把書放在桌上,坐了下來。金子看了眼表,說,我們十分鐘后再打開。十分鐘后,金子讓我揭曉答案。我真正緊張起來,使勁掐自己的腰側,以為在做另一個夢,疼痛讓我更加緊張。我舔舔大拇指,翻到36頁,霍然一驚,問題下面憑空多了一片細點,長得跟封面上的一樣。細點下面顯著一行淡淡的漢字,綠豆大小,印刷字體,我摸摸那些字,渾身一抖,字面還有溫度,仿佛剛打印上去的一樣。

    金子說,讀出來。

    我念道,回來吧。我們都在。我們等你!

    ……

    (未完,全文見《十月·青年專號》2023年增刊)

    陳小手,1993年出生于陜西蒲城,魯迅文學院青年教師。中短篇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獲》《花城》《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說集《離開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