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的拓展與表述的革新 ——百花文學獎·科幻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讀后
怎樣定義科幻文學?科幻文學是不是一種類型文學?這可能是科幻編輯經常會被問到的問題。百花文學獎·科幻文學獎自2019年設立以來,用編輯出版實踐證明了科幻文學在嚴肅文學領域視野拓展與表述革新方面具有的重要價值。
一
綜合科幻文學的中外發展歷程,從科幻編輯的經驗和視角出發,我大體總結出幾種類型:一是經典科幻,興起于西方的科幻文學黃金時代,代表作家是阿西莫夫、海因萊因、阿瑟·克拉克;二是科幻的現實主義,這類作品基本把創作背景放置在近未來,探討現實科學或未來科學與我們生活的關聯,探討科學雙刃劍與反思科學倫理是其主流思想;三是現實的科幻主義,這類作品對現實的批判會更強烈,科學幻想弱化成一副剪影,有大量的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和反烏托邦等素材“隱于其內”;四則是大幻想文學,約翰·波利多里的《吸血鬼》和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同時間完稿,約翰·坎貝爾主編的《驚奇故事》一并刊登奇幻與科幻文學,更不用說《美國眾神》和《哈利·波特與火焰杯》等摘得雨果獎桂冠了。大幻想文學發展百余年,一直占據著科幻文學的重要地位。
就科幻小說而言,我認為有三點要義是核心:一是文本性,科幻小說是個偏正短語,小說是其根本,作品需要符合小說的基本要素;二是世界觀建構,科幻作品有完善的世界觀建構是非常重要的;三是科幻創意,也就是通常說的“點子”。很多科幻作品創意點子很出色,卻沒有好的世界觀和與之協調的文本支撐,落入腦洞文窠臼,令人遺憾。
二
近幾屆百花文學獎,《科幻立方》雜志發表的待選作品達數百篇,科幻文學獎入圍和獲獎作品30篇有余。縱覽這些作品,王元的《火星節考》和大力金剛掌的《月下孤兒》擁有大量“宏細節”,建構了一套未來人類圖景。《火星節考》讓火星成為人類的養老基地,小說使用了大量書信體文本,把父子人物塑造與行動講得合理可行;《月下孤兒》則涉及人類登月的古早話題,利用大量對話闡述推進劇情并交代背景,采用了經典的“弒父”橋段,把文學藝術性與科幻文本融合其中。
游者的《至美華裳》前半部是科幻的現實主義,后半部是經典科幻,兩個部分很好地“縫合”上了,不留痕跡。給地球穿新衣防止彗星撞地球的創意,沒有劍走偏鋒,但作者把人類對衣著面料的至尊追求與拯救人類的終極目標很好地結合,達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段子期的《加油站夜遇蘇格拉底》,是對“南柯一夢”的現代解構,作者運用了相同時空的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交錯敘事,將人瀕死狀態描寫得亂而有序,很好地達到了科幻創意與敘事邏輯的平衡。
醫學與人類的關系日益緊密,是探討科學正反面最為深入的好題材,因此也成為被使用最多的科幻“物料”。霜月紅楓的《心殤》以驚悚文字開篇,將“跨物種換心手術”這個題材從科學倫理性角度展開,情節沖突與敘事節奏有張有弛。蕭星寒的《癌變蟠桃》、沈屠蘇的《夢棺》與《火衫》也“闖入”醫學科學的賽道上,有可圈可點之處。
三
還有一些科幻小說討論了人工智能技術可能帶來的近未來新業態。簡妮的《與象群同行》幻想了能與動物即時對話的設備;柒武的《真實表演》對大量演算擬真的“假表演”下的“真實表演”予以憧憬;崔書馨的《深海之冰》批判了數字生命的代價,顧備的《覺醒》從仿真女子性工作者角度冷眼看世界。在ChatGPT與Sora等人工智能新技術概念對現代人認知沖擊的當下,側重描寫近未來的科幻現實主義創作展現出了真實的閱讀體驗。
任青的《來自近未來的子彈》文如其名,子彈來自近未來,文本故事卻發生在“近過去”:一所轉制的企業與改制的高校,一群踩在兩個世界交接線上的人,一顆子彈從近未來射出,精準地“打”在每個人的身上。鄭軍《東方》的故事也發生在當下,把視角關注到曾經火爆的“環保主義”極端性事件上,從一名臥底警察的經歷,將過去“核恐懼”與未來的“核自由”通過事件連通起來。任青在創作談里提到,將故事置于我們生活的周邊,甚至是臨近的過去,是希望制造一種臨界感,而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臨界感被他稱為“或然現實主義”。
側重在世界觀構建上做文章,要舉蕭星寒的《紅土地》和《黃泥塝》。“紅土地”和“黃泥塝”本為重慶的地鐵站站名,小說有著“都市傳說”的體質,但作者用地方性環境來構造,訴說現實社會與世界客體里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海漄的《飛天》與何濤的《繡春刀:神之血脈》,以及王諾諾和羽南音合著的《畫壁》常被歸類到歷史科幻的范疇。這些作品在點子要義方面往往“乏善可陳”:《飛天》是做生化飛行器,《繡春刀》是講人體異能,《畫壁》直接是時間穿越。三篇作品最大的相似點就是談到宿命感。這種不確定的宿命論,需要一種顛覆普通歷史小說的大框架才能夸張提煉,因而,科幻文學成為一種文本實驗。
此類文本實驗還能“更上一層樓”。雷虹表現反烏托邦的《長夜未盡》與柒武描寫惡托邦的《神跡:僵死定律》都在用文字書寫傳奇,其中能看到二十世紀后半葉起源于英國的新浪潮科幻作品的影子。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凜的《逆旅浮生》,小說交錯記錄了兩個科幻故事,運用了兩段現實的科幻主義去構建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最終合二為一,形成沖擊波般的震撼。
霜月紅楓的《夏魈》探索龐大的地下世界與征服星辰大海所需要的世界觀構建工作量是相當的,組隊入地與建團上天形成情節沖突各有一番天地。在早期科幻文學作品中,基于地理大發現背景的“偽旅行文學”大行其道,將奇聞逸事歸為超自然力與合理的科學解讀本就一線之隔。
四
類型融合是當代科幻小說創作的特點,無論與其他類型文學匯流,還是內部分野界限的模糊,都可視為文學的自我革新與進步。科幻的類型化特點并不鮮明,與之相對的是其模塊化元素色彩突出,科幻和懸疑、青春、官場等類型能完美匹配,很容易形成其他文學類別的亞型。例如,小說《飛天》在“中國龍”這局部關鍵點上,又融合了大幻想文學的文化怪談元素;佟婕與吳霜合著的《天元》則采用了網絡文學“架空世界”的寫法。雖然作者在文末備注構思來自上古傳說的孤竹國,可除了名稱之外,更多背景細節來自原創;《天元》更與美國作家羅杰·澤拉茲尼的《光明王》相似,這篇雨果獎獲獎作品更是典型的“大幻想”。
李興春的《詭諾》當初在刊發時,我就特別擬了一篇《編者按》附后,嘗試與讀者溝通。《詭諾》的設想是對某些已為人熟知的文學作品進行深加工、再挖掘,用科學方法發展出反轉的情節和更深層次上的意義,相當于在已有的文學作品基礎上進行科學幻想。這種類型的小說不是簡單的原作的續篇或所謂“同人小說”,因為它不是延續、補充原作故事情節和思想意義,而是從根本上反轉和顛覆,讓人們從一個全新的意想不到的角度重新審視原作,所以相對于原作是獨立的新作品,只不過是借用原作的“酒杯”澆新作的“塊壘”。科幻小說可以對自然科學進行幻想,也可以對社會科學進行幻想,當然也可以對以文學和具體文學作品為代表的人文科學進行幻想。換句話說:《詭諾》是一篇“關于小說的小說”。如果從這個角度理解科幻文學,也就能明白日本的“星云賞”和SF會讓部分推理作品位列其中。
科幻文學作為一種新興文學力量,樣態還在發展與重塑中。很多獨到的創作理念最初只是幾位作家偶發得出,由于適用性強,又逐步被雜志、作家與讀者群體所共同海納,反哺到新一輪的創作中。因此,筆者更樂見未來科幻文學作為文學現代化的開路先鋒,好看又能打,打出一番新格局。
(作者系科幻文學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