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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2期|傅菲:深山客居
    來源:《雨花》2024年第2期 | 傅菲  2024年03月26日08:03

    夜游癥患者

    熄了燈,我睡下了,卻很難入睡。2003到2004年,我患有重度失眠癥,睡覺是一種煎熬,時常望著窗外到天亮。恢復睡眠后,卻留下了難以入睡的后遺癥。我睡眠淺,水滴從自來水龍頭滴下來,也可以把我驚醒。我閉著眼睛假寐,聽到窗簾在輕輕地晃動。我睜開眼睛,卻沒發現什么。

    窗簾還在晃動,簾布窸窸窣窣。我開了燈,四處找找,沒找出什么。山區有很多山鼠,啃竹筍啃番薯啃獼猴桃,遇食啃食。在雙溪村的芭蕉塢,我見過一架南瓜二十多個,個個被山鼠啃出拳頭大的洞。灰頭山雀躲在洞里吃南瓜子。我在南瓜洞里,居然找到了山斑鳩的鳥窩。南瓜無人收,被鳥鼠當作了糧倉。山鼠常入戶,偷食吊在屋檐的瓜果,偷食雞蛋。山鼠以長尾巴卷起雞蛋,小心翼翼地拖蛋跑路。尾巴是它隨身攜帶的拖車。當然,山鼠不可能入我屋子。我門窗緊閉。窗簾是垂掛的,即使有山鼠,也不可能在墻上游走。我一打開燈,窗簾就不晃了。

    再也入睡不了。我坐在床上,黑著燈。簾布薄,透著窗外稀稀的月光。過了幾分鐘,一只半截筷子長的、肥粗的影子在窗玻璃上移動。我暗自笑了。一只壁虎臨室,在找蟲吃。我關了睡房門,卷起窗簾,又上床坐著,看壁虎游動。

    室內光線暗淡,壁虎成了一截墻上的影子。雖是溽熱之夏,但入夜后天氣很是涼爽。屋外樹林早早吸走了暑氣,空氣清凈如水。壁虎吸在墻上,時而游動,時而匍匐,時而靜止。月光很稀,近似于虛光。吟蟲在“噓噓噓”地叫。

    我有好多年沒見過壁虎了。孩童時,壁虎是常見的。我在閣樓睡,可以看見壁虎從瓦縫鉆出來,吊在蛛網上,彈起舌苔黏蜘蛛,卷進扁扁的嘴巴吞食。壁虎像個雜技演員,爬柱翻梁,有驚無險地表演。我在靈山北部山腳下的西山中學教過書,時間很短(1989.8—1991.2),學校分給我一個單間。學校坐落在山邊,離村舍約半華里,孤零零,單門獨院如寺廟,四周是墳地。山上是油茶林和灌木林,刺藤遍地。這是一片蟲蟊之地,我每天晨起穿鞋子,都要把鞋反轉,抖一抖,抖下蜈蚣或斑蝥蟲。尤其是高筒雨鞋,鞋內潮濕,臟污積垢,蜈蚣會躲在里面產卵。我有個同事姓李,愛種菜,有一次,他穿雨鞋去施肥,穿鞋時腳被蜈蚣蜇了,傷口紅腫如油炸花生米。蟲蟊多,壁虎也多。4月到10月,幾乎天天有壁虎進宿舍覓蟲吃。宿舍有一層木樓板,棕高腳蛛在墻角、寫字桌下結網,捕食蟑螂、兩色波紋蛾等體型較大的昆蟲。壁虎躲在桌壁,夜晚出來找食。我拿著拖鞋追壁虎,想拍它。它以游墻功爬上墻壁,縮在樓板下。拖鞋偶爾落在壁虎身上,它一擺尾又逃了,斷下一截尾巴。

    1996至2001年,我住在信江之畔的棺材塢,壁虎、胡蜂、螞蟥非常多。棺材塢原始次生林豐富,屋外就是黃櫨、云杉、香樟等樹木,四季陰涼潮濕。5月到8月,螞蟥順著排水管爬上來,爬滿衛生間。在螞蟥身上撒鹽,無需一支煙的時間,它就會化為水。我窗外屋檐下,掛著一個果籃大的胡蜂窩,胡蜂每天嚶嚶嗡嗡。我離開棺材塢了,胡蜂還住在屋檐下。用葦岸的話說:我的鄰居胡蜂。屋子大,我一個人住,也少清理,壁虎登堂入室。我的書柜是它的藏身之所。我去書架取書,一只壁虎跳出來,驚嚇我。有一次,我去雜貨間取自行車,看見窗臺下的墻洞有一窩蛋。墻洞形如雪梨,蛋小如白果,白色,圓形。蛋軟軟的,蛋殼有黏性。這是什么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五十多天,雜貨間有十幾條小壁虎撲在墻角下。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它們,它們抬頭望望我,逃竄而去。蛋已破殼,我撿起蛋殼,黏黏的。我恍然大悟,我這個屋子成了壁虎之家,窩都搬進來了。

    壁虎在5月到7月孵卵,一次產蛋兩枚,孵卵期約兩個月。一窩蛋,得至少有六只壁虎在墻洞扎窩。離開棺材塢之后,我便很少見到壁虎了。

    2019年8月,我去超市買來一箱火龍果,每天下午、晚上各吃一個。第三次開箱取果時,我發現火龍果有雞蛋大的洞,洞里有兩個小白蛋。我忍俊不禁,是壁虎在火龍果內做窩產蛋。壁虎驚跑了,蛋留了下來。我把蛋包在一塊棉布里,放了兩個多月也沒破殼,蛋殼變黑,打了蛋,腥臭。我惡作劇地想:把壁虎蛋放在麻雀窩里,由麻雀代孵,壁虎破殼出來,麻雀會不會被嚇死。

    在大茅山腳下居住月余,壁虎出現了。我驚喜。我看它在墻上活動,眼睛倦怠了才昏昏睡去。翌日,我打開門窗,讓蟲蛾飛進來。太陽快下山了,我再把門窗關上。壁虎入室,只要室內有蟲蛾,就不會輕易離開。晚上卷起窗簾,我早早上床休息。我沒有打開照明燈,只開了空調顯示燈。顯示燈光線弱,熒白色,僅僅可看清白墻。我靠在床上,等了三個多小時,壁虎也沒出現。

    一夜又一夜,壁虎都沒出現。我不等了,按照日常的節奏休息。

    每天晚飯后,我去山邊散步。夏日冗長,即使夕陽西下了,山塢仍是白亮明朗。門前小路繞向山邊,依著山形,循著樹林,一直深入到雷打塢。來回一趟約走六千多步。林緣地帶有各色的野草野花,藿香薊、茼麻、姜花、半枝蓮等沿途生長、開放。花是曠野的燈盞,草冒出幽涼的氣息。我喜歡一個人在山中散步。每次散步,我會想起法國作家、思想家讓-雅克·盧梭(1712.6.28—1778.7.2)。我非常喜歡他的著作《懺悔錄》《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他以內省、沉痛、哲思的文字,在我心中烙下火印。他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中寫道:如果世間真有這么一種狀態:心靈十分充實和寧靜,既不懷戀過去也不奢望將來,放任光陰的流逝而僅僅掌握現在,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感,不快樂也不憂愁,既無所求也無所懼,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處于這種狀態的人就可以說自己得到了幸福。

    我不敢說我達到了這種狀態,但我確實獲得了內心的寧靜和充盈。我專注于觀察某一種植物、動物或某一座山時,這樣的獲得感也會更豐足。即便是閱讀和美食,也無法替代這樣的獲得感。

    月上桂枝,壁虎又來到居室。它從衣柜后的夾縫爬出來,速度很快,擺著尾巴游上墻,貼在窗玻璃上。它像一支咖啡勺。我看清楚了,它有趾無蹼,身體扁平,頭吻呈三角形,身背灰棕色,腹部淡肉色。這是一只無蹼壁虎。

    入人居之室的,多數為無蹼壁虎和多疣壁虎。多疣壁虎背部、前臂和小腿長有疣鱗,趾間有蹼;背面暗灰色,有黑色帶狀斑紋。無蹼壁虎無毒,多疣壁虎有微毒。它們在瓦縫、石縫等隱秘處棲息,晝伏夜出,以蚊蠅蝽蛾等小型昆蟲為食。它們在掉落或遇上危險時會自斷尾,以迷惑“敵人”,快速逃生。

    月下,壁虎在窗玻璃上或游動或匍匐,靈動、靜美。它翕動著嘴巴,不時伸縮舌頭,兩只眼睛如兩粒黑豇豆。我揉一個紙團扔向它,它一擺尾,掉個頭,鉆到簾布里。我抖抖簾布,壁虎也不掉下來。我甩簾布,壁虎也不掉下來。我又上床靠著,安靜了十幾分鐘,壁虎從簾布后探頭探腦鉆出來,游到窗簾拉桿上,一動不動。月光照進居室,白如清霜。

    窗下有一棵桂花樹,樹約四米高。一根PVC管從墻根伸出,以作線管。管內無通線,便一直空著。有一天晚上,我和饒祖明從樹下經過,聽見管內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饒祖明說:管子里是不是有老鼠在做窩?

    不會吧,管口下有新泥。老鼠哪會把泥扒出來。我說。

    我仔細看了看雜草叢,看不出動物的痕跡。動物會在墻根下的洞穴里營巢,如黃鼬、山靈貓、草獾等。麻雀、鹡鸰、鵲鴝等鳥類,也會在稍高的墻洞里營巢。PVC管是五厘米的管,老鼠或蛇進去做窩的可能性很大。老鼠是個臟東西,垃圾堆和下水道都可以安居,哪會清理管內的泥呢?我也想不出是什么動物在管內活動。

    連續幾個晚上我經過樹下,都聽到洞內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決定掏洞。

    翌日,我砍了一株苦竹,去枝,伸進洞內,輕輕往外扒。我沒感覺到苦竹探出實物。若是有老鼠,它會跑出來;若是有蛇,會有軟綿綿的感覺。管內似乎沒東西。但我還是慢慢往外扒,扒出一枚小白蛋。我摸了摸,黏黏的。我繼續往外扒,又扒出一枚小白蛋。我不扒了。是壁虎在管內做窩。我把小白蛋塞回管內。

    壁虎隔三岔五會來到居室。它是我秘密的客人。有時,我在睡房等它;有時,它等我來睡房。我看它吃蟲,它聽我打呼嚕。它窸窸窣窣地晃動簾布,它貼在窗玻璃上如一朵窗花。我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換穿衣服,它在墻上游來游去。

    大多數晚上,我在飯廳看書、上網,它也會在飯廳穿梭。它在墻角在飯廚在冰箱在窗臺,很詭異地爬來爬去。紫線尺蛾落在窗臺下,撲閃著,被無蹼壁虎黏食。它淡肉色的舌苔彈出去縮回來,把蛾黏進嘴里。它還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飯桌,對著我吐舌苔。我拍一下書,它溜下桌,躲在桌腳下,作深呼吸—它的腹部在劇烈地一脹一縮。一日,一只野貓從陽臺進來,躡手躡腳來到飯廳,“喵喵喵”地突然叫了起來,壁虎倉皇逃竄,從冰箱“嗦嗦嗦”地游上墻,躲到了窗簾拉桿上。

    在人不驚動壁虎的情況下,壁虎不懼怕人。或許在壁虎的眼里,人是另一種動物,還不如一只貓兇猛。有一次,我從壁櫥拿褲子出來換,褲兜里突然跑出壁虎,驚了我一下。我跺腳跳起來,它倒好,溜上墻,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抓起一只襪子扔向它,它還是一動不動。

    陽臺是我曬衣服的地方。曬衣桿上,我掛了七個帆布袋。這些帆布袋都是我參加文學活動時帶回來的,既是實用品,也是紀念品。我保存著它們。每次去森林,我都會背一個帆布袋,裝著食品、書、藿香正氣液上山,裝著樹葉、野果、小石頭、羽毛、動物干糞下山。這些小東西,是我了解一座山的線索或切口。一天,我準備去花橋鎮的魚塘村,取帆布袋時,看見一只無蹼壁虎在袋底酣睡。這個鬼,竟然在這里睡覺。

    掛在曬衣桿上的帆布袋,確實是個睡覺的好地方,透風,無天敵,無其他動物打擾。我并沒有把帆布袋掛回去,而是束了袋口,塞進一個五升容量的玻璃罐,抖抖袋子,壁虎滑入。我蓋上蓋子,打開通氣口,它成了我暫時的囚徒(我養了它三天)。我轉動玻璃罐,壁虎就像坐摩天輪。玻璃罐越轉越快,壁虎就像坐過山車。它緊緊地吸在玻璃面上。

    事實上,我不敢捉變溫動物。壁虎、蜥蜴、蛇,我從沒用手捉過。冷冰冰的手感,讓我心里發毛。這是我第一次零距離觀察無蹼壁虎:全身披蓋著細鱗,四肢具五趾,腹鱗以覆瓦狀排列,背與尾有橫紋,趾無蹼、粗大,趾下皮膚皺著密密的橫褶。橫褶如吸盤,使得壁虎身懷游壁功。

    我往玻璃罐里滴水、塞蒼蠅。我看它喝水吃食,看它睡覺。我滴水下去,它發出咔吱咔吱聲。它張開嘴,叫得歇斯底里。它白天懶洋洋,晚上神氣活現。夜游癥患者都是這樣的。

    豺群消息

    時隔三十年,再去華壇山南部森林,冬雨綿綿。說是雨,不如說是霧珠。氣化的雨珠形成白紗幕,遮蔽了視野。霧珠如齏粉,紛紛揚揚,綴在衣帽上,結出一個個液態的絨球。雨無聲無息,樹林卻回響著雨珠從樹葉墜落的啪嗒聲。即使是無人的森林,也并非冷寂。啪嗒聲密集,帶有自然的韻律。山路被灌木和小喬木遮蓋了,僅容一人扒樹縫行走。雨水沿著山體往下淌,在山溝溝匯集。看不見山澗,但澗聲激越,叮叮咚咚,如玉佩搖動。

    再次走山,源于和洪師傅的一次茶敘。

    2021年冬月,我和老獵人洪師傅(78歲)喝茶,他說在馱嶺至茶塆一帶有豺群,他看見了豺,至少有七只。我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

    就在前三兩年,在馱嶺杠(方言:杠即山脊),我聽到樹林沙沙作響,以為是野豬出來,回頭一看,見一頭豺狗從巖石嶺(方言:巖石峰叢)跑下來,帶著一群豺,往黃連塢跑去。洪師傅說。

    洪師傅的話,讓我驚訝。這是自1995年以來,我第一次聽到在懷玉山山脈有活豺的消息。在懷玉山山脈的腹地三清山、懷玉山、靈山和大茅山,我尋訪過無數的高山小村,均無豺的活體訊息。即使在古田山(浙江開化縣管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生活著云豹、黑麂、鬣羚、黑熊等珍稀動物,也無豺的野外生存影像記錄。2019年8月,在江西省林業局,我也沒看到豺的影像記錄。林業專家郭英榮說:豺已在江西絕跡。

    洪師傅已棄獵二十余年,但仍保留著巡山的習慣。洪師傅體瘦,個頭高,戴著一副潔白的假牙。他的眼睛如山靈貓眼一樣有神。他說話風趣,果決,聲音洪亮。說起山中的事,他很容易激動,聲音會顫抖。作為一個老獵人,他已成為山林的一部分,獸聲鳥鳴讓他心潮起伏。他會辨獸跡,識獸道。與猛獸相遇,是洪師傅最期待的。2018年秋,他一個人去坑底巡山,回來時,在陳坑河邊,看見一頭云豹端坐在對岸的巖石上,尾巴卷曲地抖動,舌頭舔著嘴巴,瞇著眼,曬著暖陽。他站在柃木樹下凝視云豹,云豹也凝視他。老獵人不會懼怕猛獸,即使赤手空拳。他氣定神閑地向云豹招招手,說:你去吧,我們見了面了。云豹縱身躍下巖石,向叢林跑去。洪師傅在樹下站了半個多小時,激動得手舞足蹈。上一次看見云豹,已是三十年前了。那時他正值壯年,去陳坑村舅舅家走親。在翻山時,他遇上了云豹。他追著云豹,跑了兩公里。云豹縱躍,穿林下崖。他也縱躍跨石過坎。云豹跑過了河,他才停了下來。

    豺是他曾經經常遇見的。每一座高山密林,都有豺活動。他見過最大的豺群有二十多只,浩浩蕩蕩,沿著茶塆的山脊線一路小跑。

    我信洪師傅的話:豺沒有絕跡,仍然生活在華壇山。豺神秘,居于高山密林之中,隱蔽地活著,難以被人發現。

    華壇山是懷玉山山脈最神秘的山。懷玉山山脈東起婺州,如一棵巨松倒臥于贛東北。大茅山支脈與靈山支脈是巨松上兩枝最粗壯的樹椏。大茅山支脈東南部有高山,主峰海拔1240米,山峰層疊,峰叢如筍,云蒸霧罩,山花絢爛,遂名花壇山。1957年,江西農墾部門在此成立國營墾殖場,取其諧音,命名為華壇山墾殖場。花壇山也因此更名為華壇山。20世紀末,華壇山墾殖場改制,就地栽樹、撫育森林,山民遷居下山,上田山、里華壇、火燒板等高山小村漸成空殼,瓦屋被風雨剝蝕,僅剩殘垣斷壁,頹圮長出喬木。山路和機耕道消失,人也無法上山。華壇山與世隔絕。如果說大茅山支脈是一座巨大的叢林,那么華壇山就是一棵千年老榕樹,高大挺拔,枝繁葉茂,根須盤桓百余平方公里。華壇山南部則是樹冠垂下的肥碩遒枝,蒼翠延綿無盡。獸類野生動物如黃麂、野豬、山靈貓等,常有出沒。

    1990年之前,在華壇山南部高山,豺狗是尋常之獸。豺狗別名亞洲野犬,學名“中國豺”,屬犬科動物,群居性,身短于狼,尾長于狼,尾粗且蓬松,吻部短而臉寬,毛長而密集,背毛紅棕色,腹毛淺棕色,毛尖黑色,嗅覺和聽覺極其靈敏,目可及三里之外的野兔、野雞活動,腿短且善于長途奔跑。豺狗生性警覺多疑,兇猛而膽大,常襲擊水牛、羊群和家禽,以高山稀林、丘陵稀林為主要棲息地,居住在天然洞穴、寬大石縫和灌叢草藪。

    在食物短缺時,豺會冒險來到村里捕殺雞鴨鵝。豺蹲在村前山梁,細致地觀察村中動靜,在無人時(山民在屋中吃飯或午睡或下地勞動),豺狂奔而下,瞬間沖進院子,咬住家禽,叼起來,迅速跑回山中,躲在隱蔽的地方啃食。偶有一戶或三兩戶遠離小村的人家,雞窩會被豺一窩端。豺群下來偷襲,直撲雞籠,一豺叼一雞,鬼影一樣離去。

    豺是不可防的,它太鬼(陰險)了,有極度的耐性蹲守。它高度防備著人,會隱身在樹下或坑道或草叢,遠遠地觀察村戶,確定無人了才下山捕殺家禽。待山民發現豺叼著家禽跑,為時已晚,只能對著豺的身影痛罵:天煞的豺,又叼走了我的雞,下次讓我碰見了,我用鋤頭挖死你!

    豺讓山民憎恨,不僅僅是因為豺捕殺家禽,它還獵殺家畜。村子常有水牛或羊丟失,被豺分食。豺群體性覓食,悄無聲息走路。發現了牛群,豺發出“汪汪汪”的嚎叫,牛群受到驚嚇,四散而去,慌不擇路而逃。落單的牛會被豺群圍住,四竄而突不了圍,陷入驚恐絕望之中。豺圍而不攻,齜牙咧嘴,一只豺在牛跟前嬉戲,讓牛放松警惕,牛的犟脾氣漸漸消退,安靜下來,其中一只豺趁其不備,爬上牛背,給牛屁股抓癢。牛被抓得舒服了,慢慢匍匐下去。豺掏入牛肛門,牛血崩而倒。牛腸被掏扯出來,氣盡,牛被群豺分食。豺狗和鬣狗一樣,以掏陰獵殺大型獸類(包括放養野外的家畜)而得“惡名”。

    羊則會直接被豺獵殺,撕咬分食。牧羊人必備之物不是刀,而是黃毛土狗。黃毛土狗健碩,體型高大,勇猛強悍。狗領著羊群上山,發現豺來了,汪汪汪一陣狂吠,聲傳千米,震懾豺群。

    豺還敢襲擊落單的猴子。

    我多次近距離見過豺,見過豺偷襲家禽,見過豺在山中游蕩。我還見過豺給幼豺喂奶。豺穴居,母豺警惕地觀察四周動靜,確認無危險了,把幼豺一只只地叼出洞口,然后側身躺臥下去,讓幼豺吮吸奶水。吸飽了奶水的幼豺會趴在母豺身上玩耍,或和母豺一起玩嬉鬧的游戲。豺在哺育幼豺時,如同母羊般溫順。它極有耐性地和幼崽嬉鬧,一起游戲(蹦來跳去)。它的“兇殘”和“陰險”只在捕食時表現出來。所有的獸類在表達愛時,都是溫順可愛的。愛是天性。沒有愛,獸類的種群無法繁衍。愛是最偉大最神圣的(動物)物種基因之一。愛和食物一樣重要。

    我至今保留著一對豺的臼齒。犬科動物中的狼、豺、狐貍,食性不一。狼食肉;豺雜食,以肉食為主,兼食甘蔗、玉米、高粱;狐貍雜食,以肉食為主,兼食瓜和野果。它們都長有堅硬的臼齒。豺臼齒的臼槽下凹,有針孔大的臼孔,牙尖平圓。臼齒白如玉,硬如鈣石,可作墜耳飾物。臼齒是一個“豺迷”送給我的。

    2015年,我拜訪過一個“豺迷”(現已病故)。“豺迷”姓徐,是個小學教員,業余研究豺(豺的習性、行為、繁殖、棲息地、死亡)十余年。他會捕豺。他向我展示了捕獵工具:棕繩。他以鮮肉為誘餌,設置陷阱。他知道哪座山有豺群,豺走哪條山道,什么時間出來覓食。他說:馱嶺至茶塆至高樟,是豺群最多的地方。

    為什么那一片高聳的群山,曾是豺的主要棲息地呢?我也多次徒步考察那一帶的地形和叢林現狀。層疊的花崗巖峰叢,原始次生林豐富,喬木與灌木混雜生長,水源充沛。抬頭一望,巖石劈立如刀削,森林陰森。山與山之間有幽深的山谷,有大片的草甸和灌叢。雉科鳥、野兔、黃麂、山靈貓和野山羊,極其喜愛這樣的群山。在我尋訪當地人時,他們的說法驗證了我對那一片山林野生動物的猜測。他們見過山巒中龐大的野山羊群,山靈貓日日可見。我想起了同處華壇山南部的山腰小村黃連塢。

    1991年冬,我徒步去過一次黃連塢。那是一個海拔700米的山塢,僅生活著兩戶人家。山路僅容身一人,芒草、芒萁、苦竹遍野,高大的木荷、大葉冬青(當地人稱大葉土樨)和山胡椒樹(當地人稱綁皮落柴)生長旺盛。從黃連塢翻上一座山,便是茶塆。我在黃連塢過夜,非常寒冷。被子也焐不熱身子,我只得在廳堂生了一爐炭火,偎火過了一夜。半夜,風在嗚嗚地呼叫,竹林沙啦沙啦響。“汪喔喔,汪喔喔,汪喔喔”,低嚎悲壯的叫聲被風刮來,讓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動物在叫,暗自擔心動物會撞開門,跑進來。戶主喝了谷酒,睡得踏踏實實,鼾聲四起。凌晨開門,見屋外白雪皚皚,四野茫茫。我問戶主:昨夜是什么動物在叫?

    豺狗。戶主說。

    我心震顫了一下,說:叫得好悲涼。

    天冷,豺狗餓壞了,餓了就叫。戶主說。

    豺狗很多嗎?我問。

    三天兩頭就會遇見豺狗。豺狗見了人繞道跑,不傷人。戶主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豺狗不傷人。豺狼虎豹,豺的兇猛列猛獸之首,以圍獵著稱,“惡名昭著”。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聽到豺的嚎叫。豺是很少發出叫聲的動物。它習慣于沉默。即使它長距離走路,也是一聲不吭,尾巴垂著,低著頭,豎著耳朵。如果不是因為它腿短尾長,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土狼。豺始終是一副饑餓的樣子,腹部往內收,脊骨嶙峋,尾毛粗糙。

    我拜訪徐“豺迷”,是想了解豺為什么在短短的二十余年里不見蹤跡了。是滅絕,還是另尋棲息地了?徐“豺迷”的說法是滅絕。原因是棲息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森林被大量砍伐、開荒種地)和人為捕殺,以及因為基因多樣性下降而導致繁殖力銳減,主因是豺遭遇了傳染病。

    豺是群居性動物,具有強烈的領地意識,“占山為王”,以頭豺統領,雄雌性比約2∶1,種群之間很難交流,以至于基因無法多樣化,影響繁殖力和抗病能力,致使幼豺成活率降低。豺入村捕食,感染了傳染病,使得種群整體死亡。這是徐“豺迷”的看法。

    僅僅因為棲息地破壞和人為捕殺,不太可能致使豺在短時間內滅絕。因為華壇山(乃至大茅山支脈、靈山支脈、懷玉山山脈)有足夠大的面積和豐富的食源,庇佑豺得以生存下來。

    洪師傅在茶敘時無意中說的話,激活了我的想法。豺滅絕,我不信。豺可能生活在更隱蔽的地方,生活得更謹慎。它是山中幽靈。洪師傅一直沒有離開過華壇山東南部山區,雖已多年不狩獵,但他時時觀察著森林的獸類鳥類野生動物。用他自己的話說:山里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他是個心中有數的人。

    我決意去探訪那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山林。我不會有那樣的幸運,可以看見豺群或者找到豺糞,也不會聽到豺嚎。甚至我探訪數十次,也無法遇見野鬼似的豺群。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踏上荊棘遍布的山路,聞到森林氣息,我的心房就一下子鼓脹了起來。半山的落葉喬木和半山的常綠喬木,與陡峭的石崖構成了層巒。山堆著更高的山向北向西推高,最高的尖峰在雨霧之上露出,如同幻境。那是華壇山之巔。人跡罕至之處,乃獸類之鄉。豺,作為一個物種,不會那么輕易消亡。自然塑造了它,就會給它容身之所。

    不在別處

    水塢并沒有澗水或山塘,只有一片廢墟。數十年前,兩棟民舍坍塌,剩下墻根和水池。水池承接著天水,滋生苔蘚。幾只白尾地鴝、鴝姬鹟在池邊飲水,“噓哩哩噓哩哩”地叫著。墻根爬著野葛。散亂的瓦礫和片石,記錄著消失的人聲。廢墟前是一片楓香樹林,稠密而廣大。在陽春,樹林還是疏朗、單薄的——楓香樹尚未長出新葉,幼芽破出樹皮,如小鳥篤嘴(方言:破殼)。篤,是輕輕敲門的意思。篤出樹皮的幼芽嫩紅,密密麻麻地依序排列在樹丫上。透過樹林,可以遠眺洎水河北岸的遠山。

    在沒有成為林地之前,這里是二十余畝冷漿田。山田因多泡泉,稀爛如漿如沼澤,水冷徹骨,適合種糯米稻。出產的糯米顆粒大,白如雪,泡水即脹,又糯又香,釀出的酒醇厚、溫和。山民遷走,山壟里有人開采石煤,斷了地下水,泡泉再也不冒了,冷漿田板結,長出了楓香樹。

    為什么長楓香樹,而不是冬青、樟樹、泡桐、黃檫或別的什么樹呢?只有風知道。風給大地帶來消息,也帶來良辰和氣度。風描摹了大地的面貌。

    一條機耕道像一條死蛇,爛在山塢。一堆石煤在山洼堆得像個矮山岡。石煤水烏黑黑,漫溢四處。石煤堆堵住了去往山壟的野路。我翻過一片人砍伐了的坡地,往山壟走。但我走了半公里,又停下了。山壟太深,鳳凰嶺慢慢抬升,形成了一道南北橫亙的屏障。這條山壟有個令人喪膽的地名:鐵籠關虎。五座高山圍攏,形似鐵籠,只有一個谷口通往山外。山壟里有數平方公里的山谷,林木森森。春陽卻很難照射到山谷,陰森森黑沉沉,被沉暮之氣籠罩。

    說是野路,是因為機耕道被樹木、藤蘿遮蔽了。木是灌木,以野山茶、柃木居多,間雜野桃、野荔枝、山礬等中小喬木。喬木樹干細,枝條長。野桃和山茶正開花,紅紅白白。時不時有雁聲從頭頂掠過。三月中旬開始,北歸大雁路過這里,持續半月之久。我非常細致地觀察過,晚上的雁陣更龐大,一群大雁約有二十至八十只,呈“人”字形,雁鳴如流,雁聲雄壯,如萬馬奔騰于江畔,一陣又一陣。過了晚間十點鐘,雁聲才歇。而白天雁群很小,只有三五只,至多不超過十五只。似乎白天的小雁群是在趕路,追趕大雁群。但雁聲在數華里之外清晰可聞。

    雁聲是一種讓人感到悲傷的鳥鳴。南渡北歸,是生命的劫難和度厄。很少有鳥在夜晚長途飛行,大雁是特例。在夜寂之時,雁鳴悲切且熱烈。在水塢口,可以看見雁陣從河谷飛過來,數只、數行,如墨點灑在濕紙上。是的,洎水河河谷是大雁通行的鳥道。大雁來自遠方,去往比遠更遠的地方,至于那個地方到底有多遠,只有翅膀知道。

    與水塢相鄰的,是大樟塢。2021年冬,我沿洎水河畔徒步十華里,看見一個斜深幽碧的山塢,便走了進去。在入大樟塢的路上,我遇見一個年過花甲的老漢,背一個黃色布包,略駝著背,胡茬黑而剛硬,腿短但走路很快。我很好奇地問他:你去山塢干什么呢?

    買幾包藥回家,老漢說。他看也不看我,埋頭走路。他的腳重重地踩在瀝青路上,腳步聲特別重。我為自己的問話感到有些歉疚。我像個盤問者,而不是交談者。我說話太死板、僵硬。我覺得自己無趣,暗暗訕訕自笑。但重復的錯誤,在下一刻鐘,我又犯了。

    一個背花包的婦人撐著傘,去大樟塢,我問:你去山塢干什么呢?

    婦人停下了腳步,掏出玻璃茶杯喝水,看著我,說:前面那個老頭是我家老頭,走路太快,我跟不上。

    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我說。

    海口人。我得跟著老頭,怕他走丟了。婦人說。

    人跟人,好累。我說。

    沒辦法,他患有精神病。婦人說。

    這時我才知道,安定醫院坐落在大樟塢。我陪著婦人走,見醫院門口的兩間門房像兩個暗堡,院內無人。高大的闊葉喬木和針葉樹,覆蓋了山塢。我拐過一條岔路,去了另一個山塢。這個山塢就是水塢。我經常這樣,身隨心動,隨性而行,且行且止或且止且行,沒有目的地。我時常被山岡上或山坳中的叢林深深吸引。那是另一個世界,摒棄了塵間。冬日的水塢簡單、肅殺,除了鳴禽,似乎沒有生動景象。而這恰恰是我喜歡的—中年的景致。我站在廢墟上,飽覽洎水河最壯闊的河灣:環溪。

    環溪有數十棟民房,但我一直沒發現。民房在矮山之下,被寬闊的喬木林隱藏了起來。河灣呈180°向西彎轉過去,淤積了十余平方公里的沙洲。沙洲被芭茅、蘆葦和芒草覆蓋,遠遠望去一片褐黃,澄碧的河水脈脈西流。我曾從虎頭嶺而下,想繞沙洲走一個下午,可茅草太深,走不了。那么平坦、荒雜的沙洲,我不去走,那真是對自己的辜負。我決定從暖塘上胡家大橋,從公路下矮山。其實也不是矮山,而是一道弧形坡面。坡面有數華里之長,緩緩而下,平展而開,沒入河床。民房就建在坡面上。路口有兩個人——一個坐在三輪電瓶車上的中年人和一個站在樟樹下的老年人在說話。

    電瓶車載著三棵挖來的樹(剁了樹冠)和一株蘭草。我瞧了瞧赤色樹皮和殘存的枝葉,說:這是赤楠,山上不容易找。

    中年人回頭看看我,說:這個樹,你也認識?

    秋天結紫黑色的漿果,很甜,吃得滿嘴黑乎乎。我說。

    你去哪里?中年人問我。

    不去哪里,去沙洲走走。我說。

    我帶你去,你去我家看看,我家院子很漂亮。中年人說。我有些詫異。他是個有情調的人,愛園藝,但很少被欣賞,他急于和我分享。他把我當作了那個可以欣賞他園藝的人。我是這樣想的。我問他:怎么稱呼你?

    我叫詹傳鎮,熟悉我的人叫我水車博士。他說。他騎上電瓶車,沿著樟樹林而下,很信然很欣然地說:水車的事我都知道,我寫了很多年村志,我還會寫古體詩。他隨口吟詠自己寫的詩。

    詹傳鎮是個農民,以做工謀生。他的院子仿明代庭院而建,種了很多草木和盆景。草木都是他從山里挖來栽種的,鋪路的鵝卵石也是河里撿來的。他在房墻上以各色小鵝卵石鑲嵌了一幅“水車村地圖”。我問他:花錢建這個院子,你愛人同意嗎?

    都是自己動手的,花功夫不花錢。水車博士說。他愛人站在他身邊,很溫和地笑著。他也溫和地笑著。黃毛狗跟著他愛人,正在舔嘴巴。

    他種了七八株赤楠。赤楠直徑約五厘米,已開枝散葉。它有一個很俗氣的土名:羊骨卵。羊骨不規則,堅硬。赤楠正是這樣的樹,非常緩生,百年也長不了十厘米粗。我說,你下次去挖赤楠,帶我一起去。

    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翻過去,才可以找到赤楠,太難找了。水車博士說。他吸著紙煙,帶我去看古樹。沙洲裸呈在河邊,遍地荒草,略高的地塊被開墾,種了菜蔬或樹苗。公路邊的坡面則是竹林、喬木林。

    就這樣,我喜歡上了環溪。我經常去環溪溜達。在下午或清晨,從宿舍往朱潭埠,沿公路走五華里,下了機耕道,再走兩華里,便到了沙洲。茅草在三月返青,金櫻子、蓬藟、蛇莓、覆盆子,雜亂散布在草叢中,抽出長長的刺條,開出了燦白的花。路邊,野岡,溪邊,雜地,長了非常多的覆盆子,一蓬蓬,刺藤蔓延。這時,我才想起德興是覆盆子之鄉。覆盆子是薔薇科懸鉤子屬植物,在夏末結紅艷欲滴的聚合果,當地人稱“泡泡”,可鮮吃可泡酒可制藥可制甜醬。覆盆子促進前列腺分泌荷爾蒙,可治老人夜尿。

    河邊,阿拉伯婆婆納、柔弱斑種草、附地菜等草本的花朵競相開放。茅草空出的地方(閑置的菜地),被它們統領。這些草本有共通性:熱愛陽光,根系發達,花期長達數月。確實,環溪是洎水河河谷的“鍋底”,四面敞開,日照時間長,通風,濕度大。這是一片野地,沒有什么景致令人入迷。讓我著迷的恰恰在此:粗野、隨意的雜亂和天然。兩個婦人在剪艾葉、菊蒿和馬蘭頭。婦人提著圓籃,撲在地上,露出紅綠的單裳。

    站在河邊,可以瞭望對岸延綿的群山。群山像孔雀開屏,新春的油綠之色在加重、凝固,野桃和野櫻冷不丁在油綠的汪洋之中撐起勝雪的白花。在視野之下,野桃或野櫻不像是一棵樹,而似一朵傘狀的白花。它們都是平日被人遺忘的樹,俗稱雜木。在這里一樹花引燃了一面山坡,春夏秋冬,無不令人神往,尤其春天讓人動容。面對每一頁山川的界面,我都會怦然心動。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訪問的地方,并不是有什么奇異之景,或者有著不同凡響的名頭,大多是寂寂無名之地,比如一個十分普通的山谷、一處河灘,或者荒無人煙的拋荒之野。我會被其中的一叢樹林,或一棵非凡的樹木,或罕見的廣闊的荒涼所傾倒。比如荒野中央突兀而起的一棵黃檫樹,在秋天葉子變黃,收起曠無邊際的孤獨,我內心就會被深深地震動。

    大多數時候,我是一個人去訪問,背著一個帆布包,漫無目的地走,沿著山道走,沿著河流走,沿著花開花謝走。我就像一個被人世間遺棄的人,卻被大地托起。我走向大地的深處,走向日升日落。是啊,誰會和我一起走呢?誰會和我一樣擁抱涌起的山巒呢?

    當然,也有客來中山。唯一一次。2022年3月8日,范自贛江之畔來。我在德興南高速路口等。去年冬,范說:我安排一個時間去看看你經常走的山,我還沒去過大茅山,想知道山是什么樣子的。

    等你心情最好的時候來。我說。我是這樣認為的:人至美之時,也是山至美之時。人山相美。大茅山何其之大,去看什么呢?我選了烏石。烏石在洎水河之側,處于北坡山腳,有幽深斜緩的山谷。

    我和范往烏石的山谷走,竹林往山坡擁擠。竹是翠竹,青翠、直條,竹冠婆娑。老死的竹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那是被暴雪壓爆了的老竹。野花尚未完全開放,菖蒲、蔥蓮才開始抽葉,唯獨木姜子綴滿粟黃色的花。如果這時候有人接過我折下的木姜子,那一定是我愛上的人。

    在山谷口,可以俯視整個瓠瓜形的田疇:梯級的油菜花遍野,小溪之畔鉛灰色的楓香樹林,丘陵起伏,松杉墨綠。大地美而無言。我也無言。我和范在溪野交談,談著春天。不是用唇語,也不是用手語,而是用春風交談。春風入住我小小的心房。我是一只細腰蜂,翅膀在“吱吱吱”說話。細腰蜂渾身沾滿了花粉。

    傍晚,范追著闊大的落日返程。我在高速路口相送。我有些沮喪。我從胡家大橋入環溪,沿著河灣而下。落日在河中跳動,死亡般燃燒。洎水河,此時不再是河,而是一雙柳眉之下的眼睛,閃爍、深邃,略顯凄美。回到宿舍,我感覺自己雙腿癱瘓了。走了太多的路,我疲乏至極。我倚窗而坐,在扉頁寫:

    春風來又去。

    是的,春天行將結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供我返回。在四季的輪替中,曠野中的路在蜿蜒。唯有路是永恒之所在,路把我帶往所要去的地方。其實,也沒什么地方是我一定要去的。我對別處,對別處的生活,沒有向往。簡單、樸素的生活,是我喜歡的。我對未來沒有向往,不是未來不值得向往,而是未來讓我滿懷悲傷。我常常說自己的生活是蟄伏,如蟋蟀藏在石縫里。我唯有珍惜、熱愛所處的生活,才能活得安然無恙。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題材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等三十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