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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杜懷超:柿子的隱喻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 | 杜懷超  2024年03月21日11:02

    1

    深夜的大幕沉沉落下,嚴嚴實實地覆蓋著遠的山巒、近的田疇,還有眼前的鐵軌,柿子般的壁燈掛在墻壁上,一字排開,照著每一個臥鋪車廂。他雙手支撐在靠窗戶邊的座位上,久久深陷于黑暗中。他不相信那明亮的光線會消失,那些柿子般的面孔、樹木、草叢及隱秘的諸物會消失。穿過這茫茫黑夜,綠皮火車必將再次迎來黎明時刻。

    這是他多年來,在東西南北的奔走中,關于中年男人、綠皮火車和柿子的炸裂志。無數次的火車之旅,他和她,或無數的人,在一列叫人生的列車上,一次次目睹柿子模糊而清晰的身影。

    2

    那段日子里,就連夕陽都像個羞紅的柿子,保持明亮。

    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下班到家,放下包袱脫去外套,換上居家服,然后在那張胡桃色橢圓形實木餐桌旁坐下,面對著紅燒帶魚、香菇青菜、絲瓜毛豆還有一盤太湖青蝦撥動歡快的筷子,這是他最為愜意的時刻。豐盛的晚餐里,藏著他小小的成就感。

    晚飯早吃。這是她的養生科學。對“肥胖”“營養”等關鍵詞十分在意的她,把六點前吃晚飯視為圭臬。飯后,可以散步,可以閑聊,也可以在小區別墅群里,圍繞著林蔭蔽日的幽靜小路信步。而他呢,收拾好碗筷、洗刷完畢后,從廚房踱步到陽臺,點上一支香煙,然后漫無目的地打開一扇窗,向著外面密集的水泥森林行注目禮。不吃?她問。不餓。他確實不餓,中午一個人在家看書、寫作,肚子咕咕叫就點份外賣,那時已是午后兩點。現在再吃,胃部已經沒有多少空間了。陽臺通透敞亮。極目遠眺,小區及小區遠處的金雞湖、摩天輪還有觸天高的金融大廈,甚至更遠的山水湖泊盡收眼底,在黃昏毛茸茸的光線里,萬物明亮。在這份平淡的閑情里,他的大腦皮層瞬間被天光擦亮。漫天的光與焰,油畫般的色彩,涂抹在大地萬物上,他望著光線從墻縫、玻璃、樹林里穿透過來,斜照在他臉上,不覺已沉醉。

    他索性躺在一張竹編的藤椅上,對著陽臺開闊的前方繼續眺望。圓頂的蒼穹,高遠遼闊,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像是個豐滿的柿子,左邊明亮,右邊灰暗;或者半邊赤朱丹彤,像暗紅的血跡,半邊灰色暗紫,而隱秘在內部的那份暗流,成為人們認知天上人間的最大隱喻和密碼。

    目光下移。接著是林立觸天的樓宇。城市樓群一個比一個高,陽光從天穹里走下來,沿著頂層向著大地漫漶,像踩著恨天高的女式皮鞋,在墻壁上留下光亮的斑痕。他從墻壁的側面,打量著夕光從空隙里鋒利地照徹、切割,堅硬而筆直、恒遠而無限的暗物質;一部分樓宇站在光線里,緘默不語,另一部分樓宇站在光芒的背面,誰也不知道它們在凝思什么。

    也許脖子酸累,或者說他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頭顱的重量,眼睛在持久的審視里短暫微閉又睜開,他低下頭,把目光降落在敷棻的綠樹和密集的灌木叢上。需要說明的是,他此刻覺得舒服極了。是因為從仰視到平視,與天地之間的萬物對話?居于五樓,小區很多上了年紀的樹木,早已在時間和褐色鳥群的疊加里,從堆積的灰白鳥糞、水分和白天流動的二氧化碳里,抽枝、整葉,不斷從地表之下汲取營養,獲得向上的力量;它們早已躥過了三樓的高度,有的枝葉已綠出了葳蕤,開始對六七樓眉目傳情呢。

    從樓縫里漏下來的光線,像畫家一天里所有剩余的涂料,混合成凝重的赫黃,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大地上。為此挺身而出的,是那些蜿蜒的小徑、躺椅和高高低低的植被。盡管草坪也在暗中發出細小的聲音,抱怨是對它們看起來弱不禁風體質的輕視,從高處傾倒下來的重量,豈能由一棵或一叢由黃轉綠、由綠到黃的綠植擔當?他可不會那么齷齪無恥地認為。事實上,接收下夕陽最后光芒的,不是樹木、高樓和草叢,而是那些從工廠忙碌一天、疲憊晚歸的男人。

    這正契合他的想法。在家的屋檐下,他努力成為那個晚歸的人。

    大病初愈的她,是個半青半黃的柿子。那些歷經的風霜、雨雪,可以從她鬢角處隱秘的白發里找到線索,或從眼角的魚尾紋里發現蛛絲馬跡,或從生活的角落里看到脆弱和傷痕,比如走路沒勁,稍微走上一段就氣喘吁吁;比如怕風,哪怕些許微風拂來,她也會喊頭疼;再如買菜,菜可以買但超重的她拿不了。什么樣的菜量叫超重,三斤、四斤?其實一斤半還不到呢,從菜場到住宅小區三四百米的距離里,目前她很難圓滿完成生活簡單的測試。

    好在一切都在轉向開闊、恬靜和明亮。彼時完全被天邊橙色的光芒所怔住,大地萬物在光線的折射下,所產生柿子般的鏡像令人著迷。他有點恍惚,產生某種臆想,瞬間的光線,不是毫無來由地出現,還有深嵌其中的明暗、青紅、冷暖、疼痛和生死等,所有的一切,神隱于事物內部,萬物如謎。

    3

    他長期是個綠皮火車漫游者,反復搭乘一列綠皮火車,從一座城市奔赴另一座城市,黃昏出發,黎明抵達。

    之所以選擇綠皮火車夜行,是因為很多事要在緩慢的白天里安頓好,然后背包出發。室內地面要吸塵,垃圾桶要清理干凈,衣服要洗完,衛生間下水道要徹底通暢。除了廚房、臥室、客廳還有衛生間的,還有她床頭那些散落的棉簽、藥汁的斑痕。免疫力稍有下降,腳氣病就會適時發出警告,她要用棉簽蘸著爐甘石涂抹消毒,地板或窗臺上總會留下一些用過的棉簽。風干的、裹滿石灰的棉簽,總是讓人莫名想到繃帶、傷口和消毒水,有人從生活的戰場上受傷折回。干完那些活計以后,他還要查看廚房的冰箱、米面口袋。離家時間短,還算容易對付,去菜場多買點蔬菜、雞鴨鵝魚、幾斤米面,儲存個三五天。按說都是成年人了,且有著三十多年的美食手藝,不承想病好后,廚藝一落千丈,不要說他吃不下去,連她自己也難以下咽。而米面、菜及各種負重的生活物資,則令她膽寒、卻步。每次她在微信里自我責備、嘆息,感慨飯菜難吃時,隔著手機屏他只能把肩膀一聳,算是回應。

    白天早就被高鐵、動車等家伙占據了,只有夜晚才屬于綠皮火車。綠皮火車也知道自己慢騰騰的性格,自然也就不跟它們計較什么,拖著星斗、薄霧和夜色裹緊的鋼鐵身子,在午夜的鐵軌上發出咣當咣當寂寞的聲響,以此向時間證明自己的存在。

    別看那些高鐵家伙白天跑得歡,一到晚上就蔫了,像一只只斗敗的公雞,早早回窩休息。少數不服氣的動車家伙,硬撐著要較個高低,堅持到午夜十一二點,最后一頭爬進站里,在大口大口的喘息中偃旗息鼓。當它們呼呼大睡、沉浸夢鄉的時候,綠皮火車睜著明亮的眼睛,馳騁在夜色下的河山、小鎮,駛向遠方。

    綠皮火車不睡,他也不睡。人很奇怪,困倦起來渾身酸軟無力;可一旦過了睡覺的那個臨界點,精神卻抖擻得很,說是打雞血也不為過。每次離開家,他都選擇午夜十一二點出發的火車,那時正是他困癮掉了的時候。

    相對火車而言,綠皮火車的硬座車票最便宜,這是車廂擁擠的原因之一,是很多四處奔波的人青睞的一種出發或抵達的方式。他曾經在深夜里訂過一張長途火車票,以一場十七個小時的現場盛大演出,目睹著一幅幅擁擠不堪的圖景:過道、座位下面,甚至屁股大的洗手間里,都可以成為漂泊者的棲身之地。只要能抵達,犧牲睡眠、身體又何妨?灰頭土臉的人還講究什么?年輕一點的,更是不把硬座當回事,從一上車就拿著手機看視頻、電影,完全沒有在意到站、出站及每一個站點的名字,還有上車的人群,肩扛手拿的大小包裹,形形色色的蛇皮口袋,巨型的包裝袋,越過挨挨擠擠的山峰峽谷,撲向自己座位。有時候擁擠到極致。很多人與硬座無緣,只能以無座的方式乘車,然后借助一張當天其他旅客丟掉的日報或晚報,鋪在座位下,身子熟練地一扭,人躺在報紙上面,算是完成一種自制的貼地硬座或硬臥,一夜到天明。當然,綠皮火車也有憐憫的時候,到了后半夜,上客稀少,偶爾走動的是上洗手間的人。這時中間過道位置就會無故空出一兩個,有人前腳剛離開,后腳就有人迅速填補上,鋪上衣物或裹著厚實的棉衣酣睡。在夢中他也許在為自己省下半張臥鋪的錢偷著樂呢。

    坐硬座還有一個令人費解的原因,即車廂里那明晃晃的燈光徹夜不熄。這是很多旅客迷戀它的原因?怕黑,還是對未知旅途的擔心和恐懼,那種光亮度似乎旋轉到最大刻度,照徹車廂里的人、座位、餐盤里的食物、旅客臉上的表情,還有地面上掉落的食物、紙屑和廢棄物;如果仔細湊近的話,還可以看清鄰座旅客臉上的青春痘、皺紋、斑點及鼻孔里的毛發。

    綠皮火車的硬座車廂,沒有什么私密可言。它所能呈現的,就是一個人滿為患的巨大移動空間,這個空間是不設防的,對所有人敞開。認識的、不認識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抽煙的、吃零食的、喝飲料的,穿西裝的、皮夾克的,裹著棉大衣的,一旦相聚于硬座車廂,三三兩兩馬上就會熟絡起來;就著存放鋼盤子、零食、水杯的狹長桌子,天南海北地打開話題,哪里人?細皮嫩肉的,江南人吧?

    當然,更多的人是嚴防死守的,不是把包環抱在胸前,就是背在身上,然后坐在座位上保持假寐的狀態。也有人情不自禁地發出鼾聲,甚至在夢中攪動著嘴巴,發出神仙般的夢囈,因為那夢囈的語言也許只有神仙才能譯出。可是,你不要被這假象所迷住,只要你從他們身邊走過,或者移動一下行李箱,他們一定會從夢中驚醒,然后微微睜開雙眼,盯著自己的行李,暗中監視著你,隨時等待喊叫或報警。所有人看上去都在沉睡,事實上他們時刻都在清醒。換句話說,所有人都在暗中防備著;對各自而言都是潛在的假想敵。即使之前說過幾句話,送過幾塊餅干或給了一個蘋果,那又如何?進入后半夜,有新的旅客上車,所有人再次柵欄高筑,保持高度警惕,一有風吹草動立馬驚醒,虎視眈眈。

    他也是一路無眠,神經繃得緊緊的,不可避免地進入一種不敢睡去的境地;既要時刻提防左側留長發的男子,他是藝術家、小偷、流浪漢或精神抑郁者;還要留心右側那個神秘妖嬈的女子,她是名媛、風塵女子還是發廊妹?萬一不小心,人家把那妖艷的口紅沾染到自己的衣服上、臉上,大喊非禮,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為了避免那些所謂的意外,他只好微閉眼睛,處于一種半休息半睡眠狀態,只要有一點反常的動靜,他隨時做好理性應對,以免節外生枝。

    一旦到了后半夜,一切都流離失所。所有人最大限度地呈現那種自由、放肆的生命狀態。他親眼看見陌生的男女旅客,因為座位的挨近,困癮上來了,腿、手凌亂地交叉在一起,怎么舒坦怎么睡,哪里還管得了美丑、性別及好壞人。睡。睡去。只求痛痛快快地睡去。醒來你會發現很多哭笑不得的場面:有的人抱著人家的腳,有的女子抱著男子的肩膀,還有陌生的兩個人,不知道怎么就偎依在了一頭,嘴里發出夢囈的聲音。

    4

    她堅持不吃柿子。每次路過菜場水果攤,他總要被黃澄澄的、燈籠般的柿子照亮。它們隱匿在蘋果、香蕉、菠蘿、火龍果中間,收斂著內心金色的光束,以一副羞紅的面孔面對世人。他被它吸引,每次都要問她要不要吃柿子。她的回答總是很肯定,不吃。他也不清楚為什么自己如此執著和嘮叨。尤其是在她大病之后,他跟柿子接上了頭。他曾久久凝視過一顆柿子,剖開柿子內部,看著鮮嫩誘人的果肉、水分飽滿的汁液,以及皮膚般薄薄的黃色皮囊,內心有過一陣顫抖。這樣的果實,究竟是怎樣的時間光纖孕育的?這是人間的尤物吧,如果沿著口腔輸送到腸胃,沒人不被這光芒溫暖,沒人不被這光芒照亮吧?

    她對柿子不陌生,甚至熟悉得很。誰的故鄉門前不有著這樣或那樣的果樹?土生,自然就是土長。從泥土里長大的桑樹、棗樹、蘋果樹、梨樹、柿樹等,都在以泥土的名義,支撐起鄉村飲食的美學。她曾摘過一顆青澀的柿子,翡翠般的柿子,一口咬下去,是柿子青澀的尖叫。他能想象到,一顆沒成熟的柿子,如何發出尖叫,最終被無情地拋棄。這種經歷他也有過。第一次與柿子相遇,免不了要粗暴地摘一個,以此填補人生經驗的空白:最美的柿子只有讓它紅在枝頭上。

    可是柿子什么時候紅呢?久居都市的人,早已忘卻;深居鄉間的人,照舊熟視無睹。沒有人準確地說出柿子成熟的時間。他曾多次問過鄉下年邁的母親。母親捋了捋滿頭銀發,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那個時間點一到,或者哪天抬頭一望,樹上的柿子突然就紅了,無數盞小燈籠掛在風中,把俗世照亮。

    紅透的柿子投射在他心里,就像鐫刻的大紅印章。此后他四處乘著綠皮火車游走,每每看到柿樹,他總要多看上幾眼。他對山里的柿樹印象尤其深刻。光禿禿的山,他說的光禿禿是草已枯黃、打碎,隨風飄逝,山坡上留下灰黃枯槁的草根;柿樹呢,在秋風的拷問下,褪去所有樹葉的偽裝,從外表到內心,最大限度地裸露,如果你走近細看,將會看到樹干上那些凸起的紋路,不正是它暴露出來的靜脈和錚錚鐵骨?一樹的柿子呈現在盛大的天幕下,你很難想象不見柿葉只見光零零的果實,如何綴滿山梁,把秋色染遍。

    柿子不言,在眾生里由青轉紅。這是大山精心捧出的秘密。一顆柿子就是一個日子,一顆柿子就是一個生命。山風、石頭和流動的水分,加上疾飛而過的小鳥,造就一棵柿樹的落生、成長、結果。這彤紅的柿子里,藏著怎樣的生命歷程和歲月期待?

    如何讓她臉色再次紅潤起來?一年前她結束了六個療程的治療后,臉色鐵青,皮包骨頭,那種藏在骨縫里的單薄,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刺痛著他的胸口。

    這也是他屢遭她拒絕后,每看到有人在路邊兜售柿子,總是要停下來,看一看摸一摸,然后執著地買下一些。還沒等到家,柿子皮已破,糾纏成一團糨糊狀,癱倒在布袋里,熟得太純粹、太放肆。她繼續重復她的責備,明知道她不吃,非要買,不浪費嗎?看著她嗔怪的樣子,他沒有理會,從布袋里挑出一顆僅存、還算完好的柿子,放在屏風架上,瞬間客廳生滿了光輝。

    5

    他后來遠行不再為了省錢坐硬座,改為臥鋪。這也是應了她的要求。

    臥鋪與硬座一柵之隔,但效果天壤之別。臥鋪車廂里的人,基本上像一個碩大孤獨的柿子,上了車后鉆進白色棉被窩,裹著頭迅速進入夢境。臥鋪車廂里的人很愜意,沒有大聲喧嘩的聲響,也沒有明亮的燈光。更多時,燈早早熄滅了,黑燈瞎火的,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從過道門縫里傳到硬座車廂,像一把柔軟而細膩的刀子,剜得硬座上的人牙癢癢,加上困癮發作,幾乎要達到爆炸的臨界點。臥鋪,本身就是為了睡眠而設。事實上睡過臥鋪的人,也有深夜難眠的人,也許被車輪碾壓鐵軌吵得難以入睡,或者還有重重的心事。綠皮火車每到一站,都要發出沉重的喘息聲,是夜行人生活的無奈、迷惘和無助,還是背負著一些不得不去面對的生命負荷?他們或她們,都在某一時刻里束縛在列車的網格里,動彈不得。

    他記得自己多次睡臥鋪,無一例外買到的,都是上鋪。曾以為下鋪安全方便,便于出出進進,且下鋪的票價比上鋪貴出許多。隨著坐火車的次數增多,他慢慢發現,還是上鋪好些。盡管上鋪的空間稍微低矮些,一般年紀大或身手不太靈敏的人受限。有利的是,不會像下鋪那樣鋪蓋永遠是那么凌亂,也不會有人很隨意地坐在上面蹂躪,或者有旅客的孩子把面包、餅干等零食散落在上面。住在上鋪的人,絲毫不會受到下鋪的震蕩、翻身動靜影響,否則下鋪的每一次聲響,都會造成蝴蝶翅膀般的風暴效應,把你從深淺睡眠中拽出來,令你喜怒不得。還有一項難以啟齒的是,有人放個臭屁的話,所有的氣味則會盤旋在下鋪中央,你無須捂住鼻孔或屏住呼吸。

    和其他臥鋪旅客一樣,在火車上睡覺,更多的人是失眠;睜著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地望著車頂,短促的壓抑迎面撲來。他只好翻過身來,趴在床上,眼睛朝著中鋪和下鋪望去。謹慎的人,臉龐朝著墻壁;沒心沒肺的,就敞開被子,大聲地打著呼嚕;只有那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躺在被窩里玩手機。讓他心顫的,是窗外那些木然站立在月臺上、一臉愁容的旅客,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顆顆風干、成熟的柿子,等待再次遠行。

    其實,車廂內的人,不也像晚風里散落在地上的柿子?或青或黃,或大或小,隨著夜色漸深,帶著營養缺乏的臉龐或陰郁的神色。那么午夜的綠皮火車,不也是顆巨大的、奔走在大地上的柿子嗎?

    6

    他再次想到在車站的她。

    知道她成為火車站志愿者,那已經是他從北京回來后奔走蘇北徐州的事了。他們彼此經歷過一段顛沛流離、背井離鄉的生活之后,再度迎來別離和守望。他們各自客居在不同的城市,一個在蘇南,一個在蘇北,中間是無盡漫長的鐵軌。在一列列火車的裝載下,他一次次離開、抵達。城市的隱秘、茫然和未知,成為他和她各自面對的恐懼和不安。她徹夜焦慮,脾氣漸漸暴躁,甚至患上了神經衰弱癥,整夜整夜地失眠,每天晚上從單位下班回來,焦慮、惶恐、擔心,交織在一起。而能帶給她安寧的,是火車的汽笛聲,這是她進入睡眠的一味良藥。

    暑期到來。她瞞著他在火車站找了一份與本職工作相去甚遠的工作。教室、食堂和家三點一線的生活之余,剩下的就是空蕩蕩的夜。城市的夜晚,不是燈光秀,就是冷漠而又無言的建筑秀。水泥森林里,聽不見一聲鳥鳴,也看不見一縷炊煙,喑啞而又喧鬧,繁華而又蒼涼。她說高樓太高,夜晚又太空,擠壓、虛空,孤獨得令人窒息,這是康復后她的第一次傾吐。

    他知道時她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志愿者。每天天不亮起床,做早飯洗完衣服,再送孩子去輔導機構學習。然后按照事先的規定,她從家門口乘坐地鐵5號線轉2號線到火車站報到。志愿者活動,已經成為這座美麗城市的一部分,比如環保志愿者、小區安全志愿者、社區愛心志愿者等,那些人群的出現,給冰冷的城市帶來些許溫情和暖色。半個小時的業務培訓,她和其他志愿者,陸續回到自己崗位上。志愿隊伍里各色人等都有,退休工人、事業單位人員、公務員、老板、醫生、教師、大學生還有中學生,他們穿上紅色的馬甲,像執勤的士兵,精神飽滿,眼睛發光。

    他不免好奇,問她,累不?累什么?你不知道,火車站,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發生,比如帶孩子的乘客上車,結果孩子忘記帶了;白天坐高鐵的的,多是西裝革履或者做生意的老板之類的,到了晚上,坐綠皮火車的,多是一些外來務工人員和居于生活底層的人。他們大包小包的,有的背上扛著個裝著棉被的蛇皮口袋,手里拎著一箱鍋碗瓢盆。他們一早就趕來候車,其實列車夜間才發出,可是又擔心路上堵車誤點,就索性早來。餓了,就著站里的熱水泡一袋方便面;困了,就朝躺椅或地上鋪上棉被,瞇上一會兒。她說,那些人太困了,結果一覺睡到天亮,那班火車早已走遠。醒來后的他們朝著服務臺跺著腳,大喊大叫,像個委屈的孩子。

    怎么辦?他隔著視頻問。

    還能怎么辦?大家只能同情地看著,因為沒有人可以讓火車停下來啊!

    他安慰她,累了就回家休息。

    她隔著聽筒,堅決地說不。

    她告訴他,坐火車和做志愿者一樣,最好選擇夜晚。只有夜晚的人,會因為有了黑夜的保護,可以聽到火車嘭嘭的響聲,與故鄉、親人還有他,相隔得如此之近。

    7

    午夜的火車,像個不知疲倦的猛士,勻速穿行在無邊的大地。車外是厚重的夜色,車內是昏黃的日光燈,斑駁地照在乘客的身上、臉上,明明暗暗,若隱若現。他時常會在午夜某一刻被驚醒時想到在車站守候的她,然后莫名地再把火車、柿子聯系在一起;然后獨自從鋪上坐起來,戴上眼鏡,扭開頭頂的日光燈,在緊張、壓抑、失真的夢之外,打量午夜車廂里那些漂泊遠行的臉,蠟黃的、干枯的、滄桑的、風塵仆仆的、大病初愈的、飽含風霜的,或溝壑縱橫的……就像一顆顆形狀不一、明暗的柿子,向著人生的硬軟座,向著繁華的城市。他和她又何嘗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他很懷念曾經的故鄉。印象里,只要有泥土的地方,隨便撒下一些種子,雨水之后總有種子落生,然后冒出碧綠;就像老屋門口那棵枝繁葉茂的柿樹,在回憶里即使說不清柿樹的來歷,但年邁的母親堅信它們好養,好活,也好生長。她與柿樹不同的,如今身體內部,除了骨頭、血肉,還有一些隱秘的傷痕,就像一顆沒有來得及熟透的柿子。如果有時間他想回趟老家,當面向母親討教,老家門前那棵柿樹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些柿子,究竟是怎樣紅的,霜凍的,風干的,還是時間染紅的?

    他還要告訴她,整個世界就是由一顆顆碩大的、渺小的柿子組成的。西天的夕陽、黃昏的高樓、樹林、灌木、草叢和午夜的漂泊者……對,還有他和她,弱小的、孤零的、堅硬的、柔軟的、奔走的柿子,和樹上那飽含陽光的柿子一樣,都在時間的列車里修行:一邊生病,一邊健康;一邊別離,一邊重逢;一邊暗淡,一邊明亮!

    杜懷超,1978年生,徐州市文聯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大地冊頁》《大地無疆》《血色梅花》《山丹丹花開》等多部;曾入選中宣部2019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國家十三五重點出版物出版規劃項目、國家出版資金資助項目、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項目、江蘇省作家協會第三、五、七屆重大題材項目等;曾獲第五、七屆紫金山文學獎、中華寶石文學獎、江蘇省報告文學獎等,多篇(部)作品翻譯成外文和入選各種年度選本。現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