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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4年第1期 | 李嘉茵:波密人的歷史時間(節選)
    來源:《鐘山》2024年第1期 | 李嘉茵  2024年03月27日08:12

    小編說

    李嘉茵的短篇小說《波密人的歷史時間》首發于《鐘山》2024年第1期。A面是夢境的私語,偶然又必然,指引“我”穿越冥想的迷霧,拾起遺落的幻象。B面是雨林的呼吸,光影交錯中,樹冠低語,唱起蠻荒的序曲。鱷魚靜臥,這古老的守望者,眼中閃爍著野性之光,“我”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行走,潛入歷史與時間的暗影處。A面與B面,如同生命的兩種注解。在沉睡與醒來之間,真相和奧秘,等待著一場驟雨般的洗禮。

    李嘉茵,1996年生,山東泰安人,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作品見于《收獲》《天涯》《小說界》等,曾獲第四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第二屆短篇小說雙年獎優秀作品獎等?,F居北京。

    波密人的歷史時間(節選)

    文 丨 李嘉茵

    A. 鼓之書

    截至目前,學界關于波密人的起源和種源有著不同的說法。

    最先對他們進行命名的是英國學者布洛菲爾德女士,她與丈夫搭乘私人飛機前往椰城,突遇颶風,躲過山崖峭壁后,在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棕櫚谷地緊急迫降。飛機燃燒時的火焰和黑煙引來了駐扎在不遠處的原始族群,他們頭戴皮革面具,身上涂抹油彩,口中念念有詞,圍著意識模糊的她和受傷的丈夫跳舞。“波密”,“波密”,牲皮鼓面敲響,如風拂過雨林樹葉的沙沙聲。巫醫模樣的長者在他們的額頭和傷處涂抹了一種綠色汁漿,聞起來有些甜膩,仿佛是用甘蔗汁、諾麗樹和其他綠植汁液混雜而成,而后又將新鮮剝落的龍血樹皮貼在患處。藥爐騰起紫煙,使他們陷入深沉睡眠。休養期間,布洛菲爾德女士對這一族群進行了深入考察,他們的房屋由熱帶植物編織而成,他們熟知雨林中任何活物及植株的種屬,熟知它們的價值及用途,他們的圖騰信仰是一種形容兇猛的湖沼水怪,狀若鱷魚。布洛菲爾德女士嘗試學習他們的語言,發現他們語系混雜,表述中沒有現在時態,只有過去時和未來時?;蛟S是這個原因,布洛菲爾德女士總覺得在這里時光流逝速度較之別處更快。

    資料表明,十九世紀中葉之前,這片居于南洋深處的密林并不為人所知。一八五四年三月至一八六二年四月,英國博物學家阿爾弗雷德·羅素·華萊士數次造訪馬來群島,在島嶼間流浪八年,旅行一萬四千英里,共采集了十二萬件生物標本,包括三千件鳥類皮羽、兩萬多只昆蟲標本和哺乳類獸物、陸生螺貝等等,其中有九百種鞘翅目天牛此前從未見過。最終他在病榻上提出了基于自然選擇的生物進化論和動物地理分布假說,并在歸國六年后將其經歷整理為《馬來群島》一書出版。

    據《馬來群島》所載,一條綿長的火山帶弧線如有軌列車般依次駛過蘇門答臘與爪哇、巴厘、龍目、松巴哇、弗洛雷斯等島嶼,一直抵達莫羅泰島,它由幾十座活火山與幾百座死火山組成,時而昏睡,時而醒來。譬如,在一八六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完全安靜了兩百一十五年后的馬基安島火山突然爆發,整座山被炸得面目全非,大半人口喪命,大量火山灰使得四十英里外的德那地島暗無天日。”“火山或地震將歷史記憶清洗一新,是結束,也是開始。火山噴發的年份,皆成為島民的編年史紀元,借以幫助記憶小孩年歲,并決定許多大事發生?!保ㄕ涀园柛ダ椎隆ち_素·華萊士《馬來群島》,1978年版,第126頁。)

    幾支西方探險隊繼華萊士之后來到此地,追蹤這支罕見族群的下落,卻因指南針失靈而止步。他們提取了足下土壤回去化驗,發現該地土壤富含礦物質和鈣質,猜測因附近有金屬礦藏而影響了指南針對方向的辨明,鈣質微粒經分析化驗后,結果指向人體。人類學學者們誤入的很可能是一片遠古時期的墓園,推測為地震后的村落遺址。

    在當地傳唱的一首部族歌謠中,含混著這樣的字句:族人在深冬全部消失。靜候春天,來年如冬眠之蛇般蘇醒。語言學家和詞典編纂學家曾對此進行多重轉譯,翻譯僅作參考。

    ——摘自《關于東南亞南島語族波密人聚落起源之田野調查報告》

    毋庸解釋什么。

    這份報告中的每一字都源于我的虛構。原始素材則取自我從舊貨市場上得到的半部南島語殘卷,以及某日午后的夢境。

    我將這份虛構報告作為調查實錄投入任課教授的學院信箱。裝訂成冊的紙稿滑入信箱底部,銀魚入水般輕巧。我感受到一陣短暫的快意,隨即快意便被不安取代。但說不清是何緣故,有道聲音告訴我,不必慌亂,并無大礙,畢竟這是Y教授的課程作業。

    Y教授是我專業選修課程的授課教師,后來又成為我畢業論文的導師。我在閩南一所濱海大學念三年級,人類學專業。宿舍書架上常年擺著馬林諾夫斯基、列維-施特勞斯和林惠祥。但這些書的厚度使我并無勇氣翻開。起初進入這個專業,純粹是被迫調劑的結果。時至今日,也談不上興趣可言,只想混個學歷?;斓降谌?,頭腦空空,鄰近期末,不得不開始琢磨論文選題方向。

    在Y教授主講的那門課上,我起意研究的是一個發源自東南亞的罕見族群。幾年前我在當地舊貨市場清倉甩賣時得到了半本南島語殘破卷宗,成書年代不詳。我將那日淘來的蠟染唐草紋花布、泰國掩面佛牌和南島語殘卷照片全部上傳至臉書相冊,收獲不少友鄰點贊。一位印尼人看到后,很客氣地向我詢問關于這本殘卷的事,說自己曾在孩童時期接觸過這種語言,但祖父去世后,他再沒見過這類文字。老虎死后留下花斑,大象死后留下象牙,祖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世間,他說自己對此感到遺憾。印尼人頭像是一張布羅莫火山噴發的照片,藍紫色天空,玫瑰色火焰向四野迸濺。我問他能否讀懂殘卷的內容,他說這是古爪哇語,其中夾雜著一些更加晦澀的卡威語,是馬塔蘭王國建立之前流通的文字,僅能讀解部分。我請他將能看懂的部分粗略概述,他說,可以,但需要一點時間。

    那段時間忙于校區搬遷,瑣事纏身,安頓妥當后,我每日在學校附近游走閑逛,直至期末,面對一片空白的調研報告,我才慌亂起來,想起那本殘卷。但行李箱翻找遍了,也沒能找到。我打開電腦,彈出幾條數周前收到的消息,來自印尼人。他說,翻譯較粗略,許多詞匯已想不起具體釋義,在古爪哇語詞典里也沒查到,有些是意譯。我謝過他,將翻譯內容保存。他說,如我需要,不介意多譯幾頁。我沒回復。他說自己不需要報酬,如我愿意,他想出價買下這部殘卷。我沉默地退出了對話框。

    近來,我重新回憶起殘卷的部分內容。據殘卷所載,數百年來,波密人以采集、狩獵、捕魚等形式維持生計,編織籃子和吊床,鑿刻獨木舟,制作長矛和弓箭,在雨林深處過著游牧民族生活,并不在意時間流逝。作為一個平和的族群,他們階級觀念淡漠,下意識與旁人共享一切,換句話說,他們的社會不存在私有制。

    于他們而言,夢與現實沒有清晰界限。男孩夢見女孩,醒來后會送她一朵花。波密人,又稱夢的民族,他們學習操縱夢境,并在夢中得知關于現實的預言。夢中事終會發生,他們對此深信不疑。

    我檢索找到一部二十分鐘的黑白紀錄片,名叫《夢的民族》,是一位馬來裔導演對波密人族群的尋訪。隨后算法給我推薦了幾則紀錄片攝制的幕后花絮,導演雇用大象搬運器材,大象閉眼走路,搖搖晃晃,象鼻探向沿途蕉葉,青綠香蕉懸在枝上,攢成花環狀?;ㄐ踔杏袑а菖臄z原住民騎大象行走的畫面,但事實上,他們不騎大象,這是一種編排和想象。

    起初,我試圖從文獻資料出發,探尋這一群落的滅亡之因,妄圖在歷史煙靄中捕撈些什么,并進行了諸多猜測,包括戰亂離析、自然災害等,整個過程像在追尋一則神話傳說。而事實上,波密人族群的消亡可能僅是一種自然的消隱,如群鳥離散遷徙。

    雨林遮天蔽日,現代性之光映照一切,萬般事物,無可遁形。

    那段時間,我重讀了柯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中,他說,歷史敘事是沒有固定支點的,始終處在游移和滑動中。在微觀史研究領域,“想象性重構”成為一種較為常規的介入路徑,加之田野調查資料匱乏、提交日期截止在即等諸多因素影響,我決意采用虛構手法,對這段含混不清的歷史進行一場戲仿。我想,歷史本就誕生于一種語言的虛構。在認知與記憶、記憶與重構、重構與講述之間,本就沒有清晰的界線。

    支持我如此行事的理由,不得不說,與這門課本身有關。這是一門令人費解的課程。坦白說,本學期絕大多數課堂,我都在昏睡中度過,唯獨Y教授的課堂,我無法安眠,這位教授會不時引吭高歌,恰逢這時,我便從夢中驚醒,叩擊指骨,伴隨韻律擊打節拍。夕陽西沉,日影欹斜,室內時空被切割開來,一半是明艷的橘色,一半是暗沉的銅色,界線在桌椅邊緣緩慢挪移。我躬身睡在暗處,日影垂落眼睫,醒來,見Y教授已停止授課,像在思忖什么。隨后,他唱起一首低沉的歌,所有人安靜下來,屏住呼吸聽他吟唱。唱完后,他沉默不語,直至下課鈴聲響起,他抬頭,自另一世界中猛然浮起似的,說方才回憶起一首喪歌,不知怎么,竟當眾唱了出來。他請在座同學忘了這件事。

    動筆之際,臨近黃昏,我感到困倦,躺下休憩。夢中,我躺在一條河上,遙遠岸上傳來笑聲,他們持長刀,割取水椰葉子,臉上涂抹紅色汁漿,引我走過一條長滿紅毛丹和榴蓮樹的小徑,走入一處洞穴,墻上覆滿色彩剝落的古壁畫,他們在壁畫前祭祀,擊鼓。洞穴外傳來采礦的爆破聲,洞穴隨即塌陷。我醒來,呆坐許久,思考夢中之事。而后,參照夢境所見,將報告連夜完成,煞有介事地附上一長串英文參考文獻,來自某個并不存在的境外出版物。完成后,不及細看第二遍,飛跑至院樓,趕在日期截止前一小時投遞到Y教授的學院信箱內,看紙稿滑入狹長入口,躺入黑暗空間。我長舒一口氣。

    第二學期,我在學校偶遇Y教授,他低眉坐在石椅上,似在神游,我一聲不吭地走過,卻被他叫住。他瞪大眼睛,說從未見過我論文中的引文。我一口咬定它們是真實的,并將數年前在舊貨市場上得到半本古爪哇語殘卷的事如實相告。Y教授聽罷,沖我笑著搖頭,隨后起身離去。我低哀地嘆了口氣,心知這套說辭無法蒙混過關,開始每日陷于焦慮。有一夜夢到Y教授將我的調查報告當堂撕碎,紙片飄飛,久久不落,他目光凝重,對我唱起沉郁的喪歌。因此,半月后,在登錄教務系統查詢成績并獲知剛好及格時,我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徹底平復了焦灼情緒,并恢復了往日的散漫,每日繼續游走閑逛。

    在一個燠熱的日子,在學校附近的小錄像廳,我見到了山貓。山貓是Y教授的課程助教,長我兩屆,獅城華人,祖籍泉港,以海外留學生身份入讀我校,漢語說得順暢如流。他膚色如銅,眼窩深陷,眼睛大而蒙昧。據他自己說,他的祖母一脈摻雜著些許菲律賓血統。此前,我們僅在院系公選課上見過幾面,面熟而生分。我從未積極參與過Y教授的民族學課程,與他亦從未有過私下溝通。

    小錄像廳在臨街鋪面的三層,樓梯狹窄,僅容一人通過,曲曲折折如登天階。來看錄像的人很少,三五人,坐得稀疏零散。那日放映一部紀錄片,《盲國薩滿》,由人類學家米歇爾·歐匹茨所攝,記錄了尼泊爾馬嘉人日常游牧遷徙的生活和薩滿教儀式。為完成這件事,米歇爾·歐匹茨在尼泊爾馬嘉人村莊長居兩年,將素材剪輯為近乎四小時的紀實影像。

    放映機亮起紅斑,燈熄滅,房屋變為一間暗室。放映半小時后,幾人默默起身走掉。一個鐘頭后,我昏昏欲睡,去吧臺要了一杯馬天尼,用鐵簽一下又一下地戳著墜入三角杯底的青橄欖。又過三刻鐘,抵擋困意無果,我沉然睡去。入睡前的最后一絲記憶,來自前座男生那堅挺如棕櫚的背脊。

    醒來時我最先看到一排腳趾,夾在浮草色人字拖鞋中,細長孤瘦,近于猿猴。抬起頭,映入眼目的是一張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間的笑臉。在迷蒙中,我向對方禮貌性地點頭,許久之后,我才想起他是誰。山貓說,打烊了,一起回學校吧。我問他,紀錄片怎樣?他說挺好,對自己目前所做的半游牧民族研究很有啟發。我們穿過深長樓梯,我走在后面,對著他的背脊,他微微轉身,眸光閃爍,提醒道,樓梯陡,小心腳下。在冥界廊橋般細窄可怖的長樓梯上,我瞬間被這眼神觸動,恍惚之間想到了俄耳甫斯的回望。

    我們走到街上,站在路燈下抽煙。我盯著縈繞燈柱的飛蛾,沉默片刻,山貓將煙尾碾滅,說,我看到了你上學期提交的報告,Y教授讓我對所有報告進行分數預評。我說,多謝,多虧有你,才勉強及格。他說,我好奇你虛構報告的動機,以及那本殘卷,是否真實存在。我將那份報告的來由詳盡轉述,山貓微笑,說,我家那邊也有類似傳說。我們換個地方聊。

    隨后我們去了附近一家墨西哥風格的酒吧,酒吧供應簡餐,墻壁綴滿紋樣繁復的塔拉韋拉瓷磚。他選了一個臨窗座位,斜靠在繪滿大塊明艷色團的窗簾上,點了羅曼湖威士忌和一壺水煙。他說,我家那邊,島嶼散布,漁民在島上發現一處聚落遺址,原始棚屋圍攏連綴,有點像達雅克人的高腳長屋。屋宇破落,僅殘存下一些痕跡,周圍草木蔥蘢,似許久之前有人居住,而今已不知去向。

    酒吧燈色昏黃,水煙探出四只腔管,仿若一只綿軟的深海水母。山貓吸水煙,似吸吮水母觸角。他說,曾去外網查詢相關文獻,尚未得到明確結論,只有零散數據和模糊猜想。他吐出煙霧,攪弄吸管,孔雀藍酒杯里,薄荷葉時浮時落。

    “萬物靜默如謎?!蔽艺f。

    依照山貓提供的關鍵詞和外域數據庫,我檢索到兩篇文章,文章提供了兩種猜想路徑。猜想一:波密人聚落遺址鄰近拉紹,這里是叢林原住民躲避屠殺的暫居之所。美通河河邊,立著兩塊古石,用以磨刀,這里是當地人獵捕叢林原住民的起點。原住民被獵捕后,成為奴隸,一生不得自由。老人被殺害,幼童被領養,在現代社群中長大,忘記自己的身份血緣。原住民對此感到恐懼,在圍獵中逃往雨林深處,在不為人知處建起新的聚落。猜想二:波密人族群可能與上游達雅克人有親緣關系,百年前的一場地震促成了他們的流徙,隨后文章從地質學角度解釋了地殼運動與聚落出現之間的關聯,還附上了地殼剖面圖和地質模型運動示意圖。第二篇文章由國際經濟地質學家協會(Society of Economic Geologists,簡稱SEG)下設的學生科研基金(Student Research Grant)提供資助。

    幾日后,在接到M證券公司的實習錄用通知后,我迅速將這些沉浮不定的歷史謎題拋諸腦后,從城市最南端跑到最北端,坐入寫字樓格子間,每日打印復印,做報表,翻譯文件。為減少奔波,我搬離宿舍,租住在公司附近一棟老式居民樓里。夏季濕熱,老樓外墻生出一層苔蘚,浴室蓮蓬頭間歇性淌落黃褐色液體,我生活在其中,總感覺自己會隨這幢房屋一道潰爛下去。樓寓轉角處常年擺著一個水果攤,站著一個阿嬤,每天從鎮上推板車過來,曬得面皮黑紅,身形矮胖,柿餅似的燙烙在太陽下。我路過時,會買些芒果、波羅蜜之類的熱帶水果,存儲在租屋中的陳舊櫥柜里,碰到新鮮蓮霧,也會買來嘗鮮。整個夏天,我吞咽下許多甜蜜的熱帶水果,以抵抗這種內生性腐殖?;蛟S是糖分過量、成熟過快的緣故,存儲于櫥柜的水果總在一兩日后從成熟轉為頹敗,空氣里過早彌漫開一股腐爛氣息。不知為何,明明覺得時間沒有過去太久?!澳m蒂”臺風過境后,水果攤對面開了家花店,色彩芬郁。在這個熱島城市,鮮花總是長盛不衰。

    八月雨季到來,屋頂滲水,我與房東協商,退回部分房租,重新找尋住處。搬家那日,我在樓梯上來回奔走,但待搬之物仍盤亙碩大,堆在原地,與我沉默對望。求助信息被幾個平日里關系尚可的同學逐一婉拒,我不抱希望地發消息給山貓,詢問他是否已回鄉。

    一刻鐘后,山貓回復說,預計兩周后返鄉,校內還有部分資料要整理。我將自己被迫搬家一事同他簡單講述,問他能否趕來城北。山貓沒有回復。待我筋疲力盡地將折疊衣櫥搬下樓后,發現山貓十幾分鐘前發來消息說,已乘上BRT快速公交,二十分鐘后見。

    搬家結束后我們一同去八市檔口吃海鮮。在那之后,我時常收到山貓的短信,約我去逛展覽,或去看冷門紀錄片。展館觀者稀零,冷氣極寒,紀錄片畫面粗糲,鏡頭長得惹人昏睡。山貓總是饒有興味,我則勉力強撐。之后的情節進展簡潔明快,我們每周見面,日漸熟絡。當他神態自若地取過我的酒杯品酌苦艾的茴香時,我發覺我們已處于青年男女間的曖昧階段。

    我們在海邊共同度過了幾個夜晚,山貓講了許多少年時期聽得的叢林故事:祖父的歸葬、檳城的鬼王、雨林深處的靈巫、化身鱷魚的士兵,諸如此類。而后他避開目光,說后天便要返鄉。我愣了一下,緩緩點頭。海浪漫過我赤裸的足趾,鞋底變得濕冷。不遠處,一枚圓亮的貝類被沖刷上岸。我將它拾起,放在月光下看。掌心大小,外殼堅硬,呈銅錢形狀,正中綻開一朵五瓣桃花,布滿棘刺,軟如胎毛。我捧著未曾見過的奇妙生物,心生驚嘆。山貓說,是海錢,童年常與伙伴在沙灘上撿拾到。它們死后才被海浪卷上沙灘,變成白色,白色是它的骨骼。他說老家床下有個餅干鐵盒,裝滿海錢,因為每一枚海錢背后,都有一朵枯死的花。

    他身后,一輪白月孤懸而升,我端詳起他的面龐。左頰比右頰寬厚,左頰的肌肉紋理下,藏了一個小巧的酒窩,泛一點淡粉色。

    山貓望向我,問我想不想隨他去熱帶度假,順路去看看先前所說的波密人聚落遺址。他想申報東南亞少數民族聚落研究的課題,為來年博士申請增添籌碼。他沖我眨眼說,如有收獲,成果愿與我共享。我點頭答應,不說別的,起碼畢業論文方向有了著落。

    說來奇怪,定好這場熱帶之旅后,夜晚我躺在床上,已不再有夢降至。原來夢對人的追隨并非如影子般堅實。山貓曾說,有時夜里睡不著,會從床上爬起,去操場打籃球。閩南的夏季,雨水豐茂,植物瘋長,我午夜起身,一大叢油棕的羽毛狀葉子探入走廊,像舒展開一把帶刺團扇,擋住去路,我抬手撥開,地上暗沉沉的影子如水顫動。天地間,光是冷藍色,氣溫降了些,夜風隱有涼意。我手肘撐在走廊圍欄上,望向遠處夜空,伴著樓下籃球場上的投球聲。在昏暗夜色中,我想象那束掩在層葉間的身影屬于山貓。充氣籃球的橡膠外皮擊打水泥地面,發出沉鈍聲響,一起一落,至天光拂曉。

    臨行前,因憂心野外的衛生狀況,我特意剪掉長發,以免成為蟲豸樂土。我想同Y教授見一面。他精通幾國語言,熟悉閩地方言、客家官話,曾深入神農架林區追尋野人蹤跡,去過云南深山對傈僳族人進行繁衍調研,田野經驗豐厚,我想聽聽他的建議,發去郵件卻遲遲未獲答復。我去往院樓,他的辦公室房門緊閉,我只好轉進隔壁辦公室,詢問他年輕的同事,那位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男教師從書卷中抬起頭來,對我說,Y教授因中風而住院,身在英國的女兒為他請了一位訓練有素的專職護工每日照看,但Y教授至今仍昏沉未醒。

    我們先坐飛機,再轉鐵路,又乘南下客船,抵達了山貓的家鄉,獅城南首,游離于陸地之外的一處島嶼,南洋列島之間的一顆星子。海波清平,水椰抖弄著羽毛般的碎葉。遠處的島嶼聳起背脊,白日里所見的一切都顯得通透明亮。

    我們走出水港,天色將晚。預計在港口滯留一夜,飯后沿黃昏時分的海岸線漫步,赤腳在沙灘上走,身體像喪失重量。遠處的海際線上,有一群人,正將一艘彩船推向海中。他說,這是在舉行送王船儀式,祭拜海神,附近有華人村鎮,因而保留了一些閩臺習俗。

    海水翻卷著退去,包裹著牲畜頭顱的紅色祭品袋子隨潮水后撤,一路退向深海。不多時,點火儀式開始,停在沙灘上的王船,遍身彩繪,獅頭龍尾,皆在焰火中燃灼,風勢漸起,赤紅火焰隨海浪一同翻涌,尚未燃盡的彩船在沙灘上擱淺。一般要燒許久。他說。明早漲潮,海水會將船灰一同帶走。離開很遠后,回頭再尋那艘燃燒的船,人群散盡,火焰殘喘,鋪落一地焚灰。海水浸沒,混成濕軟的流沙。

    海邊市集還未散盡,漁民收撿攤位上的漁獲,有些攤位擺放著稀奇古怪的擺件,造型怪異的珊瑚、干癟縮水的海星、叢林蜥蜴的標本,還有鱷魚干燥枯黃的牙齒,串成一排,掛在木頭支架上。我拿起那枚牙齒吊墜細看,中間有道極細的裂縫,填滿塵垢,帶著悠遠的來自叢林野獸的腥氣。山貓解釋說,鱷魚是此處的圖騰信仰,本地人深信,佩戴鱷魚牙齒會獲得神靈庇佑。

    傍晚,我斜倚在旅社床邊,翻看文獻。山貓在隔壁聽音樂,聲浪自門窗縫隙涌入,是伍佰所唱的《熱情交錯》。我盯著聚落遺址平面圖正中那棵羅望子樹,周圍棚屋環繞,排布如六芒星。我回想起自己此前在報告中編造的內容:

    在這群西方探險者回國著述的《南洋民族考編》一書中,對波密人的形容與英國學者布洛菲爾德女士的記述截然不同:“在此地繁衍的是一個人種性狀不明的族群,眉骨高聳,生著翹鼻,鼻尖如展翅巡洋的鷗鳥,褐膚黑發,古中式衣,仿若一隊遷徙至熱帶雨林中的韃靼人。竹木柵欄、高腳屋,族長為一鶴發老人,品相各異的珍珠和形狀有致的河灘卵石是族群內的流通貨幣?!?/p>

    這處深深藏匿在山體之中的人類聚落并不輕易對外人昭示形貌,三面險峰完好以暇地將波密人聚落攏在懷中,通過一個幽邃的密洞與外界相通,洞中時有積水,暴雨后便將通途淹沒。相信世間不再有比此處更加隱秘的人類聚落。

    他們被歷史的潮水驅趕至此,生活在這樣一處喪失了時間維度的深林中,模糊了原生的種姓,亦被語言放逐。他們的言語中混雜著幾種聲腔,閩南語、客家話、英文、馬來語、印度語、緬甸語,以及不知承自何方的口音,他們唯恐被占領者指認為任何族群,便將原生母語深深埋葬,新的語言尚在孕育,如同一杯調和過的雞尾酒,味道雜糅,冗雜如枝蔓,因而無從分辨來處,說話時間或夾雜著一些原始的肢體動作,來自原始動物,甚至是水椰、油棕、野蕉、角藤等原始植物迎風擺動的形貌。

    我闔上眼,伴著歌聲睡去。“讓風變成火,燃燒整個四周,淹沒了你和我?!眽衾?,我在參觀聚落遺址的火山紀念館,展館中央有兩具黑色殘骸,他們緊緊纏繞,彼此相擁,掌面如水流般匯聚。詞曲在腦海中不停地游蕩,倏爾中斷,如一塊綢料于正中撕裂。

    我驚醒過來,床在震,墻在戰栗。我起身,和山貓在走廊相遇,他攥緊我的手向外跑。我們隨人潮一同涌向清真寺前的半圓廣場。山貓不停刷新新聞資訊,我想起自己的手機仍被壓在枕下,向他追問報道細節。臉書彈出信息,六級地震觸發了附近海島的活火山爆發。他點開快速瀏覽,隨后退出界面,專注于回復親友的詢問。我瞥見他的頭像是一張布羅莫火山噴發的風景照。他打電話給碼頭,取消了下午的日程預定,隨后將手機放回口袋。

    之后,我們又經歷了兩次程度較小的余震。我仍舊驚慌,山貓安慰我說,生活在這里,總會習慣這類振動。米歇爾·歐匹茨曾說,宇宙是通過振動產生的。

    翌日,我們按原計劃前往聚落遺址。出行前,山貓說野地蟲豸多,吸血螞蟥總在水邊等候。因此,我不得不在四十幾度的酷熱天氣中身裹長袖長褲,山貓則穿得像個種植園領主:寬松的米色棉質短袖,卡其短褲,長筒棉襪,橄欖色登山鞋。他在腰間別了一根尼龍繩,懸掛著一柄紋路精致的匕首,刀鞘上纏著黑綠色絲線,扮相摻雜了些許野地酋長的氣質。

    我們走的是村人上山割膠的林中小路。愈往深處,道路愈細窄。雨林很靜,傳來蟲鳴蛙聲,伴著一兩聲鸮叫。我說,鸮鳥不是習慣白天睡覺,夜里覓食嗎?山貓說,白天外出的鸮鳥,向來飛得顛簸不定,夢游似的,要小心閃避,以免它們從樹枝上掉落。

    走出膠林后,一條河橫陳在前,無法直渡。我們折返上游村鎮,租下一條船。擺渡人說,當地人稱這條河為溟河,溟河誕生于幾十年前的一場地震。此前一直流于地下,地震后,水流如游蛇般潛出地表,日漸繁盛,最終匯入薩門撒河,成為一條支脈。

    下了船,穿過雨林,眼前是一處聚落。入口處立著一個碩大木牌,波密人聚落遺址公園。入口處的售票廳偽裝成棚屋樣子,身穿蠟染紗籠的年輕女子將我們攔住,收取門票費用,并試圖推銷廉價的租賃式電子解說器。中英法德泰馬,六種語言頻道隨意切換,按時收費,押金二百。我們租下一只電子解說器,我戴右耳,山貓戴左耳,走路保持同一步速。一排仿古棚屋碼在面前,屋椽鐵釘外露,墻外清漆尚未干透。我們不曾想到,開發商已將一切未明之域填入商業景觀的規劃框架中,并輔以全景式表演。一名中年女子坐在一株印度紫檀下補綴漁網,手法細慢,見我們走來,立時放下手里活計,露出合影時的標致笑容。女子身穿蠟染紗籠,黑灰上衣,赤足,耳上綴著碩大飽滿的紅瑪瑙,腕上戴滿螢綠串珠,說著我聽不懂的當地語,想是從當地聘雇來的原住民。

    女子引我們走入棚屋。棚屋中圍聚著不少人。正中央端坐著一位鶴發老人,性別莫辨。面前一只臟舊木箱。我們走入后排坐下。老者打開木箱,取出破損了半邊袖管的野豬皮襖、黑紅相間的雉雞冠羽和牲皮手鼓,鼓面上繪著一幅魚首女身像,以焰火將鼓頭烤熱,隨后又取出一個用鱷魚牙齒制成的樂器,以浸潤過符咒神水的木質小錘敲擊,七枚鱷魚牙齒,代表不同音階,聲響有致。

    老人站在木箱布置成的簡陋祭臺前,望向虛空中的某一點,雙目混濁,口中源源不斷地吐出穢語,以退散惡靈,它們細密地織結在唱誦的綿長的神話史詩中。鼓聲由慢漸快,敲至重復節奏后,重又放緩,輔以鱷魚牙齒叮叮咚咚的敲擊聲,漸入恍惚之境。幾位中年女子圍坐巫者身畔,補綴漁網或鉤卷羊毛。仿佛在聽戲文。兩個年紀稍輕的女人小聲竊語。年長女人解釋說,老人前世是一名男性巫師,因此用男性穢語驅惡施法。

    儀式結束,我們跟隨其他探險者、觀光客離開棚屋。我問山貓,他是否通曉方才那段巫言的語意。山貓搖頭,同我講了個故事。有則尼泊爾傳說,一位薩滿和一位佛教詩人比賽登山,勝者可獲得圣書。最終詩人贏了,這類結局是可以想見的,因為薩滿不需要書,他們的鼓就是書。我問他這是哪里聽來的故事,他說是米歇爾·歐匹茲所述。

    我們在聚落中央的羅望子樹下乘涼,樹邊立著一塊木牌,標題寫著“最后的波密人”字樣,并配有一張原住民男子的照片。男人上身赤裸,褐膚黑發,唇上戴著環飾,眼睛黑亮,但又空空的,像什么也沒有。

    木牌寫道:大部分族人在上世紀70年代被遷入此地的非法牧場主陸續殺害。1995年,6名族人被非法開礦者襲擊,這名男子成為唯一的幸存者。1996年,香蕉園管理者在一片寬大的蕉葉下發現了他,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他銷聲匿跡。1997年,當地政府在此處建立了原住民保護區。聚落存在的消息曾封鎖數年,供研究者秘密研究。有研究者推測,這名男子至少獨自生活了三十年。他拒絕與外界接觸,將管理者投遞的食品物資視作誘餌與陷阱,覺察到危險時,他會拿起自制武器,用藤蔓封路,以毒箭射向推土機。有一次,保護區管理者試圖對他的身體狀況進行檢查,在靠近茅屋時,被他一箭刺穿肺部。2001年,他在死后數月被人發現,身上覆滿金剛鸚鵡的羽毛。

    我環顧四周,對這一聚落產生了原始生活形態的想象。屋腳刻畫著每年淹水的高度。1988,1993,2001,2002,1996。黑色數字下,拖出一條條藍色線段,參差錯落。我問山貓,這一切是否真實發生。他說,正如湮滅的任何一個族群,我們無法證明他們的存在,擁有記憶的人早已死去。那些看似存留的器物,并不能算作不朽的證言。我們同他們一樣,處在一團歷史的漩渦中。

    不遠處的湖水銀光閃爍,仿若鏡面。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置身的世界,是另一世界的倒影,在另一處時空里,波密人仍在此地生活。他在陽光下虛起眼睛,不再言語。

    …………

    全文首發于《鐘山》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