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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4年第3期|李治邦:老樓(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3期 | 李治邦  2024年03月25日08:13

    東風里有六十座老樓,都是1958年蓋的,那年是“大躍進”時代。為此,就給這片老樓起了一個東風里的名字。我出生在1963年,那時三年困難時期才結束不久,好在我還不懂事。等我懂事了,就到了1968年,雖然還是吃什么都靠票,但起碼不挨餓了。東風里都是筒子樓,一般都是三戶共用一個廁所,男女老少一起上廁所。但都安然無事,誰著急誰就先上,都不著急,就讓歲數大的先上。男的和女的碰在一起,自然就讓女的先上。后來我去英國待了幾年,跟他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咋舌,說,你們就是人間奇跡。這種筒子樓的設計者,據說后來還獲了獎,說是讓老百姓有了和諧的創想。后來,我也成了搞建筑設計的,知道這種筒子樓的設計來自蘇聯。東風里的六十座老樓,每一幢老樓都是四層,每一層都是九戶人家,每戶都是四五個人。這成了一種標配,像東風里這樣的老樓在這座城市里有七八處。算起來,東風里就是十萬多人。大家像螞蟻一樣住在一起,也像螞蟻那樣有序地生活和工作。

    我每次去廁所都覺得燈光很暗,時常燈泡還壞了,進去只能摸黑,講究一點兒的人家就點支蠟燭。那時上廁所是不上鎖的,我家的那個廁所兩個坑,我小時候經常和小女孩蹲在里邊,還互相聊天。我經常不帶手紙,都是那個小女孩給我。那個小女孩的母親就跟我母親叨叨,你兒子怎么不帶手紙啊,總是我閨女給。我母親說我,我就跟小女孩生氣,說,用你的手紙至于跟你母親告狀嗎,我最討厭告狀的小女孩。小女孩哭了,說,我沒有告狀,是我母親看出來的,我總帶得多。有一次,從外面偷偷進來一個男人,直接去了廁所。我正在里邊蹲著等小女孩,見到這個男人嚇得我毛骨悚然。因為這個男人很壯,我就覺得像一只熊蹲在我旁邊。那天廁所的燈泡壞了,里邊黑乎乎的,我看見那男人抽煙。借著那點兒亮,看見他頭發很長,瞳孔好像是綠的。他不看我,只是朝我低聲地說要手紙。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大人,喉嚨很嘶啞,我說沒有。男人罵了我一句,然后說,你不帶手紙蹲什么坑。他命令我說,你出去給我拿幾張,你小子要是跑了,我就打死你!這句話嚇得我一激靈,提著褲子就跑回了房間,我父親和母親都不在,我又跑到小女孩的家。小女孩正在做功課,我嚇唧唧地問她,你父親呢?小女孩說,你怎么了?我就指著廁所說來了一個男人,挺兇的,非要讓我給他送手紙,要不就打死我。小女孩撕了幾張手紙,拉開廁所門遞過去,就問,這廁所是我們三家的,你是哪來的?那男人沒有說話就在那擦,小女孩說,我有兩個哥哥,都比你厲害。后來,那男人走出廁所瞪著小女孩,看見我就戳著我說,你還是個男人,你就是個屁。說完走了,后來我聽我母親說,有一個人從勞教所跑出來,后來被派出所抓走了。我沒敢告訴母親,這個勞教所跑出來的上了咱們的廁所。我就覺得那男人戳著我的時候,我腿肚子轉筋。

    跟我一起上廁所的小女孩叫淺淺,這是一個讓我始終不能忘懷的女人。我每次寫小說都想寫她,可是一下筆就找不到她。她總是跟我一起上廁所,在廁所她總哼哼著歌,說是給我聽的。我說不愛聽。淺淺就說,你不懂,喜歡唱歌的人是最好的人,喜歡聽唱歌的人也是最好的人。我不高興了,說,你說我不是最好的人?淺淺笑了,說,你算半拉好人。我總在廁所給淺淺講鬼故事,那些鬼故事是我胡編的。淺淺就喜歡聽,每次從廁所出來她就逼著我接著講,我說那故事都是在廁所里講的。淺淺羨慕地說,你真會編。我說,那都是真的故事。淺淺撇撇嘴,我才不信呢。后來,淺淺的母親找到我母親,說,你別讓你小子瞎編鬼故事給淺淺聽,哪次聽完了回來就跟丟了魂一樣。我母親說我,你有什么能耐,就會編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我說,我長大了就當作家。我母親氣笑了,說,你就天天在家坐著吧。后來我寫了好幾個懸疑小說,母親說,你別講給我聽,都是鬼故事,嚇唬人的。

    說起來廁所是三家一起用的,我母親是居委會主任,就安排三家輪流打掃和收拾。那時,這幢老樓總是因為廁所沒有人打掃,里邊臭烘烘的,就組織鄰居們到我們這兒參觀,跟他們講解輪流打掃的規矩和好處。有人問我母親,要是輪到誰,誰不打掃怎么辦?母親搖著頭說,不可能,誰不打掃就不讓他上廁所,憋死他。我母親這句憋死他成了東風里的一個口頭禪,也起到了震懾作用。我們單元廁所的兩個坑總是堵,那時候下水道的管子也細,有人總愛扔東西,所以就總是泡著水。我母親就在坑旁邊碼了磚頭,磚頭多了就出現麻煩,每次解大便都能濺到屁股上。淺淺就說我,你那坑里的臟水都濺到我這了,我是新換的褲子,你賠我。我只能跟她賠著笑臉,實在抵不過就給她講鬼故事,我講到精彩得意的地方,故意發出怪音,哪次都嚇得她提褲子跑,說我是大壞蛋。我和淺淺都是東風里小學的,但不是一個班。每次在學校見到她,她都躲著我。我很不高興,就逼著她到了墻角,說,你為什么躲著我?小女孩說,我一看見你就想起咱們上廁所,你給我講鬼故事,我就覺得你是一個鬼。我就笑,顯擺著,鬼有我長得這么好看嗎。確實,在學校人都說我長得很好看,因為有雙眼皮的男孩子不多,再加上個子高挑,皮膚白皙。后來,我和淺淺都上四年級了,就開始不一起上廁所了,她每次都躲著我,我明白她懂得了害羞。我起初還抱怨她,說,跟你上廁所多好玩兒呀,你怎么不來了呢,我也沒有手紙了,總得拿報紙去擦。淺淺就低著頭,居然紅著臉回答我,你這個人太壞了。

    說起來她叫淺淺,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淺淺的母親跟我母親不錯,她很喜歡我,疼我時就摟著我,讓我喊她媽。她讓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反正喊完媽就給我一角錢。那次我高興,喊奶奶,淺淺母親不但沒給我一角錢,還踹了我一腳。淺淺比我小兩歲,長得太嫩了,一掐一嘟嚕水。那眼睛長得也乖,眨巴眨巴就能讓人心癢癢。眼睫毛也長,跟洋娃娃似的,我總想拽下一根兩根的。我愛和淺淺玩兒,最愛玩過家家,娶她當媳婦。我和淺淺有時候到廁所,我站著解小手,淺淺問我,你為什么能站著尿尿?我就得蹲著尿。我說,我爸爸站著尿,我也站著尿。淺淺好奇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小雞雞?我兩手捂著,說,不能看,我媽說讓人看了小雞雞就飛走了。淺淺忽然哭了,沒好氣地說我,我都是你的媳婦了,你還不讓看。我就怕淺淺哭鼻子,就解下褲子讓她看。淺淺看了一撇嘴,說,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我多個小肉疙瘩。那晚,我睡覺沒脫褲子總用手捂著。母親急了,說你犯什么毛病。我哇地哭了,說我的小雞雞飛啦。

    我上學去學校的廁所,忽然發現別人都有褲衩,我沒有。那次脫褲子給淺淺看,淺淺也說,你怎么不穿褲衩呢?我問我母親,母親說,沒有就沒有,你較什么真啊。我就跟母親鬧,覺得別人都有我沒有,臉上不好看。母親看我鬧得兇,就脫下自己的褲衩給我,說,你先穿我的。我穿上母親的大褲衩,覺得暖烘烘的,特別舒服。后來,我脫給淺淺看,淺淺撇著嘴說,你穿你母親的,還是個花褲衩,男人是不穿這個的。

    我家住在一樓的最西端,是一個兩間的南北房。外間最早有個床,我和兩個姐姐還有奶奶睡床上??磕系睦镩g有個雙人床是父親和母親的。榮榮家在二樓最東端,布局跟我家差不多,榮榮比我大幾個月,她姐和我大姐二姐是朋友,她們歲數相仿就差一兩歲。姐姐們常帶著我和榮榮一起玩,榮榮也是我有記憶的第二個好玩伴兒。榮榮比淺淺懂事,別看我有兩個姐姐,可總是榮榮照顧我。為此,淺淺也想插進來和我們一起玩兒,可榮榮對我說,淺淺不可以的,她太愛花錢,人家也有錢,我們不能花淺淺的錢。我那時很聽榮榮的話,我在學校功課不好,腦子里裝得少,就愛跟比我裝得多的人玩兒。長大了我明白,那是榮榮排斥淺淺,后來我說給淺淺聽,淺淺就說,榮榮太有心眼兒。我家的床小,我總想在床上蹦高。后來我就到榮榮家,她家是大床,我去了就蹦。榮榮就拉著我的手一起蹦,后來把大床給蹦壞了,榮榮姐姐找我打架,還是我二姐給勸開了。那次,榮榮出了麻疹,我照常去她家玩,轉天我也被傳染上了。榮榮母親到我家跟我母親道歉,我母親是居委會主任,總是和藹對人就沒有計較,只是對我說,你能讓我消停嗎,總給我惹事,大了我怎么管得了你。我上初中的時候,榮榮一家去了北京。臨走的時候,我兩個姐姐和榮榮的姐姐哭成一團。我和榮榮去了東風里的后街,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其中有一個賣糖堆兒的,榮榮給我買了兩支,她舉著另外一支等我吃完又遞過來。她對我說,你告訴家里別搬家,我大了以后找你。說著,她眼睛里都是淚水。我給她擦,因為手里都是糖堆兒的碎末,弄得她眼睛生疼。我問她,我到北京找你吧,我沒有去過北京,我想看看天安門。榮榮說,我給你寫信,我在北京等你。我驚訝地問她,你會寫信?榮榮點點頭,說,你等著。榮榮和我回來的路上,她告訴我,不要理淺淺知道嗎,她會壞了我們的事兒。我問榮榮,壞了我們什么事?榮榮撲哧笑了,說,你這個人怎么那么傻呢。果然,榮榮一家到了北京不久,她就給我寄來一封信,我母親看見很吃驚地問我,你這個小屁孩還能有信。我拆開以后,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彩色照片,是北京的天安門。我就磨著母親,說,我要去北京,找榮榮看天安門。母親說,我還想去呢,你長大了就能去了。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到了北京,拉著榮榮的手去了天安門。天安門好大,我倆迷了路,就在天安門前轉悠。

    等我再見到榮榮時,我已經大三,在南開大學學建筑設計。東風里那幢老樓,能考上南開大學的就只有我一個,這讓全樓的人都很糊涂。一個傻拉吧唧的小男孩居然考上了赫赫有名的南開大學。南開大學離東風里不遠,我幾乎每周末都回家住。大姐和二姐那時都已經出嫁了,父親在海上鉆石油,就剩下母親。我回來就陪著母親,我最喜歡的一件事是和母親包餃子,我搟皮兒,母親包。母親依然是居委會主任,我真奇怪了,那么多年,母親怎么就沒干膩了。母親對我說,我愿意干,我不干能干什么呢。母親愿意看別人對她的眼色,覺得是一個人物。我不想破壞母親這個尊嚴,正是因為母親這個尊嚴才逼我好好學習。母親說,我沒文化都是居委會主任,你有文化了當一個比我更大的官,讓我臉上就跟抹油一樣有了亮光懂嗎。那天,我正在家收拾我的東西,都是小時候看的連環畫。榮榮忽然來到我家,榮榮長得很文靜,白嫩嫩的皮膚似吹彈可破,她身條很美,大長腿錯在那就像一根竹竿兒,整個一個模特坯子。我們天南海北,很聊得來。我那時滑旱冰很好,就在院里一邊教她滑一邊聊。我講了許多我大學的生活,怎么跟同學騎車去北京、去東陵、去盤山旅游,也提到了我大學的女友。榮榮對我說,你還這么傻。我問,怎么傻了?榮榮悻悻地說,你跟我說你的大學女友干什么?我怔了怔沒有說話,榮榮湊得我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兒。我說,我還以為咱倆跟小時候一樣呢。榮榮挺著胸脯說,怎么能一樣呢,我都是女人了。我問她,你現在有男友了嗎?榮榮的眼睛里跳了一下,問我,你跟你女友怎么樣了?我納悶地問,什么叫怎么樣了?榮榮急了攥著我的手,你們做過什么了嗎?我說,我就是親吻了她。榮榮沒有說話,她輕輕抱住了我好長時間,我能感覺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是一座山巒在碰撞著我。榮榮在我耳邊說,我小時候就喜歡你,我就等著這天能這么抱著你。我問她,你在哪所大學讀書呢?榮榮推開我咬著牙說,我就知道你會問我這句話,你就是不懂事兒。說完,榮榮就扭搭扭搭走了,她就在東風里那院子里一晃就立馬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正是那家賣糖堆兒的小鋪。我看見小鋪那插著很多的糖堆兒,像是一摞摞的紅葉,像是香山上的。我去北京香山時就想過她,當時就想了一下。有次,二姐回來對我沒好氣地說,是榮榮找過你嗎?我說是。二姐又問,跟你說了什么?我回答說,什么也沒有說啊。二姐嘆口氣,她是來跟你搞對象的,說你有了就走了。我愕然地問,你怎么知道的?二姐說,我到北京找過她一次,她跟我說的時候還罵了你好長時間。我不高興了,那她為什么不跟我說?二姐說,你就是傻子,有女孩子主動跟你說的嗎!

    我后來去了建筑設計院,經常去北京,偶然也想起榮榮,但沒有聯系方式,那次榮榮到東風里也沒有留下什么聯系方式。我問二姐,二姐給我留下一個榮榮家里的座機號。我打了幾次都說是空號,就沒有再打。心里有些失落,其實我還是挺喜歡榮榮的,就是覺得她的心眼兒多,多得我數不過來。

    在我家樓上是家上海人,姐弟倆,小燕比我大一歲,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臉就像卡通中的洋娃娃。我們一群孩子在院里玩兒,那時候覺得院子特別大,跑好幾圈都不見得能跑過來。后來長大了,每次回來都覺得院子小了。記得還是我二姐發現小燕沒穿內褲,就哄著小燕蹦跳旋轉。小燕的舞功也真不錯,就跟芭蕾舞演員似的踮腳在那轉,她的裙擺隨著旋轉高高飄起,幾個小屁孩貓腰的、撐地的、仰臥的全都拜倒在小燕姐的石榴裙下,女孩們就在旁邊鼓著掌笑啊笑啊笑啊。小燕特別可愛,知道是我二姐捉弄她也不惱。她就是愛轉,她說轉起來看我們都是一樣的。她特別鼓勵我也轉,我就轉,轉起來就頭暈腦漲,后來就嘔吐起來。小燕很害怕,就給我捶后背。我問她,你怎么不吐呢?小燕笑著說,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女的不吐。我知道她騙我,我就堅持轉,后來轉得不比她差。再后來就跟她一起轉,我們就像是兩個尜尜,但沒有人抽我們。別人不跟小燕說,還是我對她說,你得穿褲衩。小燕好奇地問我,你穿褲衩嗎?我當時脫下褲子給她看,那時母親已經給我做褲衩了。小燕紅著臉說,我也讓母親給我做,為什么他們不跟我說,而是你說。我當時就稀里糊涂地說,我喜歡你嘛。小燕翻著眼皮對我說,你喜歡的人多了,淺淺、榮榮,你都喜歡吧?我點點頭,小燕說,這不行,你要喜歡只能喜歡一個人。我就說,那我就喜歡你。小燕點點頭,說,我答應你了。東風里后面有一個小樹林,里邊有幾棵桂花樹。桂花香的時候,小燕就告訴我,咱們過去聞,很好聞呢。我就跟小燕去聞,確實很香。小燕說,我給你跳舞蹈。說著就給我跳舞蹈,很好看,特別是轉起來像陀螺一樣,好像再轉就能飛起來。我給她鼓掌,她轉暈了就倒在我懷里,給我摔了一下,兩個人倒在地上。我問她,你不是說你不暈嗎?后來,我一聞到桂花香,就想起小燕的舞蹈。

    我上初中的時候,小燕一家人回到上海。她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你到上海找我,弄不好我就嫁給你了。說著她臉色緋紅,眼睫毛一閃一閃的,跟蝴蝶的翅膀一樣。我母親跟我說過,不要跟上海人玩,他們太精,你傻乎乎的。我告訴小燕我母親這句話,小燕噘著小嘴說,上海人精什么,就是比你們懂得賺錢。我一直等著小燕從上海給我寄信,就像等著榮榮從北京給我寄信那樣??上]有,小燕這家人就如泥牛入海。我每次去上海出差,總想在街頭能夠邂逅她。再后來,東風里的人建了一個群,居然有小燕。我在群里說你怎么不給我來信,小燕發了一個鬼臉,說是怕我去上海找她??慈豪锶苏f,小燕是上海一家風投公司的,總是在國外跑。有一次,我去德國法蘭克福開會,在群里居然也發現她在。于是就相約在法蘭克福見一面。在歌德故居,我和小燕見了一面,發現她胖了許多,仔細辨認也辨認不出來小時候的模樣。小燕說,我就知道你嫌我胖了,這也是我不愿意見你的原因。我說,你怎么胖的?小燕對我說,得了一種病,吃的藥里有激素,就胖起來了,現在怎么減也減不下來。我和小燕在歌德故居的小樓里轉著,吸著歌德故居的文學味道。小燕說,我有時候在網上看你寫的懸疑小說,你真能編。你肯定賺了不少的錢,我做風投的,到時候需要你投資啊。我笑著說,我小時候就編,然后講給淺淺聽。小燕告訴我,淺淺離婚了,現在日子過得很糟。我問小燕,你跟淺淺還有聯系?小燕說,微信里總說,也經常說起你。我問她,你結婚了嗎?小燕說,結婚了,先生是我的老板。我沒有說話,想必也是跟著先生轉。我倆走出歌德故居的小樓,外邊下起了雨,我把我的雨傘給了她,她支起了雨傘,給我露出半拉臉。我說,我總記得桂花香,記得你的旋轉。小燕說,你從小就不懂風情,其實我是故意倒在你的懷里,你什么也不懂。我笑著說,現在懂了。

    小燕在雨中消失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她。

    我家隔壁的徐伯伯,我習慣這么叫他,其實小兩口也就三十來歲,住的是一間房。徐伯伯有個兒子跟我年歲差不多,隔三岔五地被關在家里邊不讓出來跟我們玩兒,那時覺得他很可憐。徐伯伯和他老婆總打架,表達方式就是互相喊,從來不摔桌子打板凳。兩個人吵起來到了最厲害的時候,徐伯伯會扇他老婆的嘴巴子,啪啪的,很響。我母親就聽不下去,每次到了徐伯伯扇嘴巴子的時候就過去,我父親如果要在家會拽我母親的胳膊。我母親過去就跟他們不客氣,徐伯伯喜歡收藏,家里都是瓶瓶罐罐的。我母親就隨手拿起來一個,說,你們再這么鬧我就摔。每次這樣,徐伯伯就老實了。徐伯伯老婆看我母親放下那些瓶瓶罐罐就氣哼哼地說,都是假的,瞎買,把家里存的那幾個錢都讓人家騙了。徐伯伯也不說話,坐在那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老師懂得鑒別這些古玩。我忽悠了半天,老師終于被我鼓搗去了徐伯伯家。徐伯伯笑得前仰后合,拿起來每一件給我老師看。我老師看了半天,最后對一個小瓶子很感興趣,說,這有可能是明朝時期的汝窯。徐伯伯咧著嘴說,是明朝的,您說得真準。我老師又拿起一個碗說,看著像清朝雍正的琺瑯彩。徐伯伯睜大了眼睛,好像被我老師點了穴位,好久沒有說話。

    我上大學的幾年,徐伯伯就總讓我上他家去,給我講他的古董。他講起來眉飛色舞的表情很豐富,每一件古董都有故事。他說,沒有打眼的,都是真的。然后給我講古董背后的故事,說得繪聲繪色。他說,我要是想賣,隨便賣一件都能買兩套東風里的房子。我就說,那您賣啊,您現在三口人擠在一間房子里,日子過得多憋屈呀。徐伯伯搖頭說,都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舍不得,這也是我跟我老婆吵架的原因。我每次去,都是徐伯伯強拉著我去,他覺得我是他唯一的傾聽者。他的喜怒哀樂都跟這些古董有關系,有時候,講著講著淚水就流下來。后來,我問過大學的老師,徐伯伯的古董有幾樣是假的,大學老師毫不客氣地說,除了我說過的兩樣,剩下的都是假的。我沒有告訴徐伯伯這件事,他曾經問過我多次,說,你的那位老師后來說什么?我回答,都是真的,但是別賣。徐伯伯送我一件琥珀,金黃色,里邊還有一個類似螞蟻形狀的東西。徐伯伯說,越有這個越是真的。我問徐伯伯,您能舍得給我?徐伯伯說了一句讓我很久都沒有忘記的話,就是,好東西也要分享。那件琥珀我一直保留著,當作一件珍品。后來,我去北京開會,一個懂文物的人告訴我,你這個是真的,只不過現在琥珀很多,不值幾個錢。我笑了笑,說,真假都無所謂,就是覺得有一情分在里邊儲藏著。

    我上大三的時候,冬天,下了一場大雪。

    徐伯伯一家就搬走了。我母親說,是大半夜搬的家,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就笑,母親問我笑什么,我就說挺好的,不用擔心隔壁再吵架,弄得您睡不著。母親生氣,說,平常對徐伯伯兩口子這么好,怎么就不打招呼走了呢。他還欠我二十塊錢沒有還呢,當時求爺爺告奶奶地跟我借。我說,您就心眼軟,誰都找您借錢。母親嘆口氣,誰讓你父親能賺呢。事情也湊巧,徐伯伯的兒子費了很大勁兒也考進南開大學。我那天在食堂看見他,他看見我就躲被我按住。我問他,你們為什么搬家?他說,還不是因為你帶著老師來我家,我父親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就跑了。我納悶,跑什么呢?他羞澀地回答,我父親不想讓鄰居們知道他這些寶貝的價值。我哼哼著,還怕搶了嗎。他憨厚地笑了,我父親就是一個土財主,有錢都不想存銀行的人。我感興趣地問,徐伯伯的那些東西最后怎么了?他悄悄對我說了一句,沒有真的,包括你老師說的,到現在我父親還不承認呢。我問他,你父親和你母親還吵架嗎?他搖搖頭說,吵架,只不過吵架吵急了,我母親就拿父親的古董舉起來,我父親就徹底啞口了。畢業時,我把那輛自行車給了徐伯伯的兒子,說是鳳凰的,特別好騎,千萬別丟了呀。

    我家樓底下住著一個瓷老頭,大家都這么喊。我問母親為什么這么喊人家,母親說,都這么喊,不知道怎么就叫瓷老頭了。我好奇就問他,瓷老頭虎著臉說,你小孩子問這個干什么?我就賠笑,說,我就想知道。瓷老頭甕聲甕氣地說,他們那不是好話,不就是說我是瓷公雞,摳門嗎。我回家跟母親說,母親笑了,說,真對,這個瓷老頭就是摳門,我就沒有見他花過錢。每次他吃餃子都是到咱家要醋,后來還要蒜,要我剝好的蒜。瓷老頭是收大糞的,大家都不愿意理他,覺得他臭烘烘的。瓷老頭不論是春夏秋冬,手總握著蒲扇,穿雙趿拉鞋。別人不搭理他,我總愛跟他玩兒。每次去的時候,母親都讓我給他捎香皂,讓我不許說別的,他洗澡都舍不得用香皂。我每次給瓷老頭香皂,他都放在鼻子那吮,一吮就是許久,好像要把那香氣吞下去。

    瓷老頭沒兒沒女,他對我悻悻地說,沒有女人嫁給他,都嫌棄他是拾大糞的。其實臭的東西都是人屁股里出來的,怎么人就嫌棄它呢。你要是嫌棄它,有本事你就別讓它從你屁股出來啊。說完他就哈哈笑,我也跟著樂。他有次從外邊拾回來一個小黑匣子,后來見我好奇就非要給我。我想打開,但怎么也打不開。瓷老頭說,黑匣子有鎖,咱沒有鑰匙。我悄悄拿回家,母親發現后跟我瞪眼,讓我不要收他東西,說這是給他香皂想報答我呢。我只好送回去,瓷老頭說,你要是給我,你就別上我家來了。我給淺淺和榮榮看,她們都說是炸彈,讓我千萬不要動,萬一要是炸了呢。我拿給徐伯伯看,徐伯伯擺弄半天也打不開,對我說,這里一定有寶貝,你給我吧。我不給,徐伯伯嚇唬我,弄不好真是炸彈,你看這黑匣子是鐵殼的,一定是日本鬼子留下的。這個黑匣子成了我的心病,想把它扔掉又有些難舍,畢竟它伴隨了我好幾年。黑匣子的神秘讓我想盡辦法要打開,看看究竟是什么。那次,我抱著它找瓷老頭,說你給我打開,我給你十塊香皂。瓷老頭費了很大勁就是打不開,因為找不到任何的縫隙。瓷老頭對我說,我給它扔到糞池里邊,什么東西都能消化沒有了。我不同意,瓷老頭對我說,如果里邊有袁大頭多好,我就不拾大糞了。我問他什么叫袁大頭,瓷老頭從一個抽屜里給我拿出來一枚,我看著很驚奇,問,你怎么會有呢?瓷老頭神秘地說,是我上輩傳給我的,說我腦子笨,萬一要是活不下去就去典當賣嘍,夠我吃一年的。我問,那你去典當過嗎?瓷老頭紅了眼睛,我就是多過不下去也不能去典當賣嘍,這是我上輩給我的,我看見了就能想起他們。我冒出一句,你要是死了呢?瓷老頭說,我就帶進棺材里。我又問,你沒兒沒女的,誰燒你呢。瓷老頭看了看我,拉著我的手說,你,就你燒我,給燒干凈點兒。

    瓷老頭總愛給我講他的故事,說他家以前很有錢,父親曾經是銀行的。后來,父親喜歡上一個戲子,總給戲子捧場。后來,戲子跟一個軍閥跑了,父親很難過。父親總對我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問瓷老頭,你是不是戲子生的?瓷老頭很生氣,說,你這孩子怎么不會說話呢,我正經是我父親和我母親生的。后來,父親和母親去了香港,竟然把我留在這里跟著姑姑。我就鬧不明白,為什么會不把我帶走,我是不是他們的親兒子。我說,你看,你是戲子生的吧。瓷老頭不說話,難過地揮揮手說,我真不想說這個,現在也不知道父母在香港是活著還是死了,姑姑也不知道。姑姑得了癌癥,也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我就覺得老天不待見我,讓我孤苦伶仃地活著,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說,不是有我嗎。瓷老頭拉著我的手說,我走了,這房子就是你的,我給你立一個字據。說著,就寫了一個字據給我,我拿回去給母親看,母親說,咱不要他的房子,他死了就歸公。我沒有跟瓷老頭說,后來瓷老頭問,給你母親看了?我點點頭,瓷老頭說,你母親肯定不要。后來,瓷老頭把那個袁大頭給了我,說,你留著,我留著也沒有用。我就當你是我的親兒子,我什么也舍得給你。我很感動,那天晚上陪著他睡了一覺,冬天生爐子不旺,瓷老頭總是下地給我添火。他對我說有你陪我,我真高興。說著說著竟然流出眼淚來,我的心被觸動了一下。瓷老頭從抽屜里小心翼翼拿出來一張黑白照片,他指著照片上的人說,這是我父親和母親。我要是死了,你就把這張照片一起燒了,跟我去另一個世界見他們。

    我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瓷老頭絆了一跤摔進了糞池。我真的燒了他,還把他舍不得花的袁大頭也放在他口袋里,還有那張黑白照片。我看著他的遺體順進了那個火洞,就覺得他始終在向我揮手告別。就在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竟然打開了那個黑匣子,母親帶著居委會的人去夜巡了,只有我一個人。怎么打開的呢,我突然看見一條縫隙,像是瓷老頭瞇縫的那只眼睛。我找了一根鐵筷子燒紅了捅進去,就在捅的時候使勁兒地喊著瓷老頭的名字。我終于撬開了,里邊放著一張地圖,我看出來是日本人出版的地圖。我在燈下仔細看著,看出來是民國初年的。每一條街都很清晰地記載著地名,重要的店鋪和銀行,還有吃飯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黑螞蟻在上面爬著。上面標識著在東風里這片還是水洼,叫蘆葦蕩。我把地圖重新放到黑匣子里邊,然后蹲在那默默無語。我好像看見瓷老頭在那笑,笑得鼻涕都流出來了。母親回來我沒有說,就是把黑匣子照樣放到床鋪底下。母親警覺地嗅出來有燒焦的味道,一直問我干什么了。我跟母親很少說瞎話,就把黑匣子從床鋪底下拿出來給她看,她看了半天對我說了一句,要把這個送到派出所。我驚了,說,送派出所干什么?母親說,是日本鬼子留下的東西,這就是侵略的證據。我說,這是地圖。母親不高興,是不是日本鬼子畫的?我怕母親就這么毀了這張地圖,忙說,我還是給博物館吧,讓世人看看也好。母親沒有說話,我果真給了博物館,博物館的陳館長對我說,這個地圖很有參考價值。完了給我一張捐獻證書,還有五百塊錢。十幾年后,我在一次專家會議上居然看見了這幅地圖,說是給一座城市建筑設計的規劃所參考。我走近了這幅地圖,突然看見了瓷老頭在里邊安詳地閉著眼睛,我有些恐慌,趕快離開了。

    我幾次去香港開會,我曾經知道瓷老頭給我講的父母名字,于是突發奇想,在香港大公報上刊登了尋人啟事,但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讓我很遺憾。后來,我又去尋找那個女戲子的消息,終于在過去的舊報紙上找到她的照片,確實很漂亮。跟軍閥跑的消息也找到了,但就是沒有了下文。我覺得瓷老頭挺悲傷的,連一個能說話的親人都沒有,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小時候總盼著父親回來,他經常能給我帶來好吃的。可父親很少回來,一般都是在春節時候才回來。我大姐和二姐出門子,父親都沒有回來。父親特別喜歡我,每次回來都教我下象棋,他下得特別好。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得過油田的象棋冠軍,后來又代表油田拿過一次全市的亞軍。父親得全市亞軍的時候,油田獎勵給我父親一箱子雞蛋。那時候能有一箱子雞蛋是個大新聞,我母親給鄰居們都送,記得給瓷老頭最多,三個雞蛋。那天,吝嗇的瓷老頭把三個雞蛋竟然都炒了,還燙熱一壺酒,喝醉了在樓下亂唱戲,弄得鄰居們很煩。其實,父親有兩個愛好,一個是下象棋,一個是拉二胡。他的二胡也拉得很地道,一把龍嘴的紫檀木。他拉二胡就跟信教一樣,雙手洗凈,起碼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蓋處鋪一塊白布,那白布絕對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時得面對窗戶,等一輪明月掛在夜空才靜心斂性拽起弓子,身隨弓動,滿屋子都隨他而動情動魄。拉完二胡他還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頂上。我母親覺得他拉二胡太吵鄰居,每次拉就跟他鬧。后來,父親就忍痛不拉了,就開始教我學象棋,他說,你母親傷害了我的二胡,二胡就是我的命。二胡如在海上流浪的我,但皮包著骨,挺直一根脊梁,繃緊兩條青筋,堅持生命中最本質的成分,融縱橫情感,合天籟之音。

    我聽不懂父親這些話,等我到了大學才慢慢品出其中的滋味兒。我下象棋成了癮就到處跟鄰居們下,榮榮的父親下得最好,被我打敗了。那時我揣著象棋在東風里大院里溜達,可愿與我下棋的人越來越少,大人們都好面子,最后能陪我下棋的就剩下榮榮的父親。榮榮對我懇求著,你就輸給我父親幾盤,你怎么就一點兒面子都沒有呢。我后來就輸,榮榮的父親不干了對我說,你可以贏我,但你不能不給我尊嚴。母親對我說,你的腦子富余嗎,你有本事就去學文化。她經常晚上夜巡,就把我鎖在家里。我就自己跟自己下,下得殺性四起。后來父親有時回來,我跟他下,他很快就把我贏了,然后對我說,你怎么就一點兒進步也沒有呢。從那次起我就不再下象棋了,我知道自己怎么下都下不過父親,我還費那個勁兒干什么呢。

    父親對我就是一個謎,我始終想解開這個謎。所謂的謎就是他對家里的不負責任,好像有他沒有他都一樣,母親也像是他的陌路人。有一次我問他,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母親?父親瞪著我說,混賬,為什么不喜歡呢?我說,我怎么看不出來呀。父親撲哧笑了,說,我喜歡你母親你能看到嗎,不喜歡怎么有了你兩個姐姐和你。本來是沒有你的,就是因為你母親堅持要為我生一個兒子,才有了你。我聽母親跟他吵架時說過一嘴,說,你喜歡拉二胡也不是為了給我聽。父親說,我為自己聽。母親說,為誰聽你自己知道。這句話當時不明白,后來懂得了,父親這段感情秘密也就隨著父親去世沒有了。我是到了大學才想起拉二胡,其實父親小時候教過我,說,拉二胡就是消除寂寞的,你自己一個人沒人說話就拉二胡,可以用二胡跟自己說話。父親說得神乎其神,到了大學,有時候寂寞我就拿著二胡到教室去拉。我愛拉《良宵》,覺得拉起來很入情。月光如水,鋪在教室的地板上??諘绲慕淌乙彩沟枚穆曇粲辛斯缠Q,在教室的四壁跳躍著。父親愛喝酒,有時候也跟我喝。母親不讓,說父親不懂事,怎么能讓一個孩子陪著你喝。我居然喝上了癮,和父親喝酒就能聽到父親很多的酒話,說在海水上面的日子怎么過的,一待就是幾個月。除了喝酒就是喝酒,要不然那日子就沒有法子過。我能喝酒,后來在設計室談生意的時候,因為能喝,好幾檔生意就在酒桌上喝成的。下屬對我說,沒有幾個設計師能喝酒的,您算是奇才了。

    在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老樓就搬走一些人,又來了一些人。我也有了新玩伴兒,住在我家樓上。這家姓督,一個很奇怪的姓。督和平是哥哥,督小瓶是妹妹。他們是湖南常德來的,督家的大男子主義很重,在家里都是男人說話算話,女人就是陪襯的。母親很是看不慣,讓我不要跟這家來往,說,這就是封建家庭,你們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督和平常欺負他妹妹小瓶,所以每次我們在大院里玩兒,小瓶總是像小尾巴一樣跟著我們。院內有個大水坑,坑旁有間平房,房內堆的全是紙屑,這是我們最愛的地方。紙屑很軟,爬上去就會陷下去被紙埋住,我們摸爬滾打,玩得很開心。水坑的另一邊是被鐵絲網隔開的一家軍分區大院,那幫軍崽子們常找碴兒向我們扔石子,我們也用石子還擊。還好有鐵絲網,否則我們肯定不是那一幫軍崽子們的對手。就這樣在一次對戰中,我不幸被石頭開了瓢,鮮血順著臉頰淌了下來,軍崽子們都嚇跑了,我被送到醫務室處理包扎。淺淺陪著我去的,看見血在我臉上流淌,嚇得直哭。她戰戰兢兢地問我,你是不是會死?我跟淺淺說,回家你就跟我母親說晚上黑,撞到電線桿子上了。淺淺說,我不說。我說,你說我母親信。回到老樓,淺淺跟我母親說我撞到電線桿子上了。我母親說,瞎話,是不是跟人家打架打的?淺淺不說話,我母親揪住我的耳朵,說,你就不讓我消停。我疼哭了,淺淺也跟著哭。母親奇怪地問淺淺,我揪他耳朵,你哭什么?

    平靜了幾天,又開始對戰,這時我得到了強援,就是督和平。他高大強壯,這身材如他父親一樣。再跟軍崽子們對峙的時候,督和平朝那一站就是一面墻,然后踢了踢腿,晃悠了一下肩膀子,拾起一塊磚頭扔出去就是好遠。軍崽子們就朝后退,督和平哈哈笑著,很像是張飛喝斷當陽橋。我那時開始崇拜督和平,知道他在常德的時候就練一種武術叫做太空拳,融會貫通了傳統形意、八卦、通臂、劈卦、少林羅漢拳,并結合了摔跤、拳擊和散打等技術,采用太極練功方法,外練筋骨、內養精氣。我就跟著督和平學,每次學的時候,鐵絲網那邊的軍崽子們就在觀看,聚精會神。后來,那幫軍崽子們再也不敢露面了。我們沒有了對立面也就散了,督和平去北京了,據說是北京的體育學校。后來,我在電視里看見了他,扮演一個湘西的土匪,很像。我在南開大學上學的時候,小瓶找過我,我一直在跟她說督和平,她好像不怎么說,就說跟她父母鬧翻了。我問她找我干什么,她說她會唱常德絲弦,很好聽的。

    我們在南開大學那片湖畔坐著,她輕輕給我唱,果然很婉轉。“高山高嶺逗風涼,冷水泡茶慢慢嘗,太陽出來曬山坡,你給我挑的桑木扁擔軟又長?!蔽覇栃∑浚悴皇莵沓5陆z弦的吧?小瓶對我說,父親和母親離婚了,父親搬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我就是覺得孤單,沒一個人能說話的,這時候就想起了你。說著她就開始流淚,我在旁邊不知道怎么勸。小瓶說,父親有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還總給我錢。母親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了就打我。我不明白,我的親生母親怎么能下得去手。小瓶說的時候始終狠狠攥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攥成了雞爪子。那天晚上,我帶著小瓶去了南開大學后街,小瓶看見了一家米粉館開始手舞足蹈,說好長時間沒有吃米粉了,在常德那是天天吃的。我們進去以后,小瓶要了很多的辣子放到米線碗里,吃得狼吞虎咽。走的時候,我以為小瓶會跟我說些什么,結果她就走了,消失在五光十色的街道盡頭。兩天后我回家,母親問我,是不是小瓶找你去了?我聽罷覺得很詫然,母親好像是千里眼,對我的事情總是看得一清二楚。我說,是啊。母親盯著我,你小子打小時候就招蜂引蝶的,女孩子都喜歡你,弄得你小子跟賈寶玉似的。我警告你小子,少給我惹禍懂嗎,哪個女孩子要是懷了孕,你他媽的就給我滾蛋,我丟不起這個人。我怎么解釋母親也不信,說我不可能這么規矩,你就跟你父親一個種兒,見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手都不老實。我很吃驚,說,你說我就說我,扯我父親干什么。母親不理我,我在那說好話,母親就哭了。我很少見過母親哭,哭得那個傷心。我不再問了,知道父親準是在鉆油的時候想入非非了。那時懂得了父親跟我說的那句話,其實我理解父親,覺得他在海上油田里那么孤獨,喜歡上一個漂亮姑娘很正常。帶著一把二胡,在海上給人家拉,有滋有味的,也算是寂寞中的一點兒浪漫。問題是母親怎么知道的,這也是一個謎。后來,小瓶又找過我幾次,哪次都讓我請她吃米粉。我問她,我母親怎么知道你找我的?小瓶說,我告訴的,我不想瞞著什么。

    后來,小瓶和她母親回了常德。那時候我大學快畢業了,小瓶給我留了常德的地址,說以后到常德找她。我真是覺得很可樂,小燕去上海也是那么說,可到了上海就不理我了。我說給小瓶,小瓶說,我不會跟小燕一樣。果然,小瓶到了常德總跟我聯系,后來,小瓶回來了一趟,東風里老樓已經拆了,我和她見了一面,陪著她逛街。小瓶給我母親買了一條紅色的圍巾,說是辟邪的。她笑著對我說,我要是不回常德,我就跟你好了。我覺得自己就是賈寶玉,我母親說我一點兒都不假。小瓶說,特別懷念在東風里居住的那段日子,說我母親不會做飯,你母親總給我們送飯來,覺得我們孤兒寡母的。那時候人與人特別的親,不像現在,我連對面的鄰居叫什么都不知道,有時候碰上點上一個頭就很不錯了。

    東風里大院子臨邊就是東風里小學,中間有一條土路。我們上學的路上,經常有些野貓野狗的竄來竄去。淺淺和榮榮以及小瓶就跟著我走,因為我膽子大。在路上,還有一家精神病醫院,總有人在鐵欄桿的窗戶后面朝我們喊。他們喊,我也喊,我也不知道喊的什么。他們還朝我們扔東西,我們就邊跑邊喊。后來我好奇地問母親,他們這些人為什么被關在鐵欄桿里邊,而且還朝我們喊。母親說,就是神經病想不開了。我就教訓淺淺她們幾個人,什么事情都要想得開,要不就被關在鐵欄桿后面。有時候會遇到進城送菜的大馬車,我就跳上去坐在后面得意地朝淺淺他們炫耀。有時候趕車的朝我抽一鞭子,抽得我生疼,趕緊跳下來。淺淺她們就哈哈大笑,笑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我上二年級時老師就讓我當班長。不知道老師怎么想的,或許是我大姐和二姐都當過班長的緣故,或許老師覺得我辦事認真有擔當的緣故,反正被老師指定當班長。我也沒讓老師失望,學習成績在班上數一數二。同學之間的關系混得也不錯,在以后的選舉中也常是滿票,也就坐穩位置。徐伯伯的兒子徐小虎跟我一個班,他個子最矮,就坐在第一排,后面有個壞孩子常欺負他,彈他的后腦勺。我就立即出面替徐小虎撐腰,急了我就拽著那個壞孩子上東風里的大院,說你要是再欺負徐小虎,我就把你扔到糞池里。壞小子就笑,問我,你見過糞池子嗎,就這么嚇唬我。我把他帶到了瓷老頭的糞池子,我看他有些愕然地看著我。我拿起那個大糞叉子說,信不信我現在就給你扔下去。壞小子梗著脖子說,我不信,你小子沒有那膽兒。我推搡著他朝糞池子走,他一扭頭撒丫子就跑了,罵我是一個臭大糞。這時,瓷老頭跑過來沖我喊著,你要瘋呀,你把他推進去就連骨頭都化里邊了。他走近朝我睜大著眼睛,對我說,我看見你有殺氣,你這樣會毀了自己。我有些后怕,記住了瓷老頭這句提醒。后來我在英國和當地一個建筑設計師爭辯的時候,我在嘶吼,那個建筑設計師惶恐地對我說,你是要殺了我嗎?我陡地想起瓷老頭那句話,癱在那半晌沒有緩過神。

    東風里大院丟過一次東西,榮榮家的兩個暖瓶沒有了。說起來是一件小事,但說大了也是大事。因為在東風里大院就沒有丟過東西,榮榮的母親想報案,母親攔住了。她召集所有的鄰居在大院開了一次會,說,我相信沒有人偷榮榮家的暖瓶,但就是丟了,大家說怎么辦吧。鄰居之間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作聲。母親說,榮榮的母親想報案,但咱一報案就等于東風里大院的名聲沒有了。咱是要名聲還是要這兩個暖瓶?大家異口同聲說,不報案,不能傷害了東風里大院的名聲。于是,大家掏錢給榮榮她家買了兩個新的暖瓶。后來,鄰居們為丟這兩個暖瓶一直耿耿于懷,說,到底是誰偷的呢?母親不讓大家亂猜,說,肯定不是我們人干的,要干也是別人干的。這件事情傳出來,派出所來人調查。母親很不高興,說,大家為什么會驚動了派出所,咱東風里大院要臉嗎?派出所接了這個案子,幾個月就破了。原來是東風里大院修房子,有一個架子工看上了這兩個暖瓶,趁著沒人拿走了。派出所拿這個架子工也沒有辦法,就是兩個暖瓶。榮榮家一下子有了四個暖瓶,就覺得特別多,給了瓷老頭一個和徐伯伯一個,也算是皆大歡喜。母親很得意地對鄰居們說,我就知道不是我們人拿走的,還是我說的對吧。

    學校成立了體操隊,體育老師看上了我,讓我練習翻跟斗。我說,我不會。體育老師夸獎我說,你小子有膽兒。這句話讓我有了動力,于是就開始練,起初翻一個,后來能連續翻。在學校的運動會上,我翻了一圈,翻得連褲子都掉了,露出來大白屁股。全操場的同學都笑彎了腰。后來,有的同學給我起綽號,說我是大白屁股。我死活不翻了,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和淺淺被體育老師看上進了學校羽毛球隊。淺淺比我小一年級。我在體育場看見淺淺穿著體育服,白嫩嫩的皮膚,靈活的身段,覺得淺淺真是我喜歡的女孩子。打了一年就參加了全市比賽,我和淺淺拿了混雙冠軍。淺淺那天對我說,你還記得咱小時候過家家,你可是我丈夫。我問她,什么意思?淺淺說,你和我都長大了,你還認賬嗎?我說,大個屁,你現在胸脯都沒有我大姐有肉蛋蛋。淺淺說,你混蛋。我笑嘻嘻地說,咱倆的獎狀就一個,給我吧,我回家能讓我母親多給我兩塊錢。淺淺說,給你錢干什么?我說,我一塊、你一塊多好啊。淺淺噘著小嘴說,我才不稀罕呢,這破獎狀給我擦屁股都不要,給你吧。說完,她扭搭扭搭就走了。

    在東風里大院里,家家都種著許多的蔬菜。夏天最熱的那天早上起來,我提著桶到菜園摘菜,剛出來就看見淺淺在院里洗澡。我本能地閉上眼睛返回屋里,可心里好奇忍不住又提著桶走出來。在番茄架子下她可能發現了我,蹲下來乘機一腿邁出澡盆正想逃離,沒想我又從房里走了出來,她一呆又縮回了腿,重新坐回澡盆。我提著桶走進了菜園去摘菜,不時偷看著那澡盆,澡盆雖大也藏不住女孩全身。淺淺本應背對著我,也許她想知道我的動靜,所以把胸和臉朝向了我。我低著頭摘著西紅柿,不時地偷瞟著那澡盆。時間過得很慢,我倆就這樣僵持著。我心不在焉,摘得很慢,半個多小時過去,桶里番茄都冒了尖,我腦子才醒過來,問自己這是干嗎呢,還不快走。那年已經上四年級,淺淺長大了,在澡盆中泡了半天。我拖著桶挪著步返回屋里沒敢再出去,看著桶里的青蛋子西紅柿,心煩意亂的,這么多生蛋子西紅柿可怎么吃呀!在走廊里碰見了淺淺,她瞪著我說,你就是一個大壞蛋。我問她怎么壞了,淺淺噘著嘴走了。走了很遠回頭跟我喊著,我不跟你打羽毛球了,懂嗎。后來,學校組織我和她參加另外一個羽毛球比賽,她拒絕了,跟學校說,她不想理睬我。我那天心情很難受,母親也看出來,審我半天也沒有招。記得晚上我們都不上廁所,用尿盆接尿,我家尿盆是塑料的。轉天一看尿流了一地,這才發現尿盆底部被燙了個眼兒。母親問我,你又得罪誰了?我悶頭不語,我堵到了淺淺,說,你恨我就恨我吧,為什么把我家的尿盆燙一個眼兒?淺淺生氣了,說,我再恨你也不干這缺德的事。后來,還是淺淺告訴我,是我們班那個壞小子來了,他說找徐小虎道歉,沒有想到做了這么一件事。我本想找機會跟這壞小子干一架,還是淺淺勸住了我,說,你這么打來打去的有完沒完呀。母親后來知道對我笑了,說,我要說你,你八百個不樂意,我看淺淺說你就老實了。

    可我還是沒有忍住,在一次課間休息時,我揪住了壞小子的脖領子。很多人喊著要我揍他,只有徐小虎沒有喊,一個勁兒小聲叨叨著,你放了他,要不你就關禁閉了。我沒有聽,主要是壞小子拿話激我,說我就是一個臭大糞,每天愿意在糞池子里聞臭味兒。我扇了他兩個脆崩的嘴巴子,大家一起給我鼓掌。我們班主任姓張,是國文教師,要求很嚴,知道后毫不猶豫地訓斥了我們。一開始罰站,我就站在她眼皮底下,壞小子還老實,我就不斷地來回搓著腳。我對壞小子說,你有能耐也跟我一起搓。壞小子也搓,搓得比我還厲害。張老師實在不能忍受我們的挑釁,給我們罰鎖在三樓一個房間。在黑暗的房間里,我和壞小子坐在地上聊天,他說,咱倆為了徐小虎吵架,人家沒有事,咱倆卻成了仇家。我說,你小子捅了我家的尿盆,這就是捅了我的馬蜂窩。壞小子笑了,說,還是徐小虎告訴我那是你家的尿盆,要不然那么多我哪認識。說完,他一直笑,我看見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有了亮光。我知道他的母親因為煤氣中毒死了,只有他父親帶著他。他父親愛喝酒,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覺得壞小子其實不太壞,怪可憐的。我問他,你父親哪有這么多錢買酒呀?壞小子低著頭說,有時候他去偷酒精喝,他這兩天說看東西都模糊的。我說,我家里有酒,我父親留著回家喝的,我給你兩瓶。壞小子不說話,就在黑暗里靜靜坐著。那天下午有三個女生來看我,淺淺、榮榮和小瓶。那天淺淺還哭了,壞小子對我羨慕地嘖著嘴,你真可以,能有三個女生看你,你看誰理我了。

    我被放出來以后,跟壞小子成了好朋友。學校組織朗誦比賽,班里選了我和淺淺。這事也怪了,學校組織什么活動都愛找我,找我就能在學校拿冠軍。淺淺朗誦比我好,我一緊張就口吃,淺淺對我說,你就是被嚇的。我不服氣地說,我能在全校同學跟前翻跟斗,我怕什么。學校比賽開始了,我和淺淺朗誦《狼和小羊》,練的時候還可以,在全校舞臺上,我一上臺就腿肚子發顫,讀到“狼和小羊走到一條河上”這句話時,狼的發音就變成了狼狼狼了。臺下同學發笑,淺淺小聲地說,我多說,你少說。淺淺的嗓音特別好聽,像是敲響了銅鈴。我被淺淺的朗誦感染,結果這個朗誦就成了淺淺自己的。下臺的時候,有的同學喊我大白屁股沒有詞兒了,弄得我臉跟染了紅布一樣。

    …………

    (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3期)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秀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群眾藝術館原館長、研究員。發表長篇小說《紅色浪漫》等七部,散文集《留守家園》等五部,中短篇小說三百三十多篇。三部作品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