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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劉大先:關山奪路——“新北川記”之三(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劉大先  2024年03月25日08:32

    我要用手把人間容貌改

    我要用心把大地澆灌

    我要叫山山水水聽人話

    我要把人神界限全改變

    ——羌族民間敘事詩《木姐珠與斗安珠》

    很小的時候,通過連環畫和文字的描繪,我知道了鐵路。我對它充滿好奇,整齊的枕木、锃亮的鋼軌、呼嘯而過的列車,承載著一個鄉村孩童對于遠方的渴望與現代化的憧憬。但直到上大學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火車。其實我老家離市區只有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但是它燈下黑般地窩在一簇起伏不定的丘陵中間,主要的交通干道都避開了它,更別提鐵路了。那三十公里的路程,對于上一輩的許多農民來說,可能需要許多年乃至一輩子才能走完。

    地方的閉塞阻礙了見識與想象,夜晚時分看到河對岸遠處天空映照的光亮,我以為那就是城市的燈火,后來讀高中經過那里,才發現只不過是另外的村莊。

    在童年的那片田野上,除了興修水利時在容易垮塌的地方修筑的防波堤和放水閘,幾乎都很難見到石子和水泥。在極為有限的活動空間與視野之中,水利局建在河灣處的管理站是為數不多磚瓦結構的房屋,成為工業時代的一個象征性載體。

    舟車所至,人力始通,一個地方的發展離不開交通的便捷。道路讓空間的阻隔被打破,道路的通暢帶來物資、人員、信息的流動與交換,進而能夠激發經濟的活力、貿易的繁榮、眼界的開闊、文化的發展。很多時候,交通基礎設施的程度能夠成為衡量一個地方綜合發展程度的關鍵性指標。

    速度與流動,是現代以來人們情感結構和認識世界方式變化的根本,沒有人能自外于這一點。古典時代也許有著明快悠游的田園牧歌,也許有著激情迸發的沙場征伐,但一切都框架在一種遲緩而穩定的社會結構之中,哪怕是烽火連天的兵燹、天崩地坼的革命,王朝更迭,易姓換代,也不會讓身處其中的個體感到焦慮和恐慌,有超穩定秩序的穩固感在。從前慢,從前的日色慢,“車,馬,郵件都慢”。

    如今卻是“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一個當代人的時間和空間感覺一定區別于他(她)的祖輩。世界在科技發展、政治變局和思想突破中祛魅了,既定的秩序瓦解了,原先提供庇護和依托的超越性事物,被祛除了神秘性和神圣性,祖先與神靈再也無法依賴,個體的人只能以一己之身應對急劇變化的龐大外部世界。

    之所以想到這些,是因為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區別:古代人在路上行走,他(她)會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和歸宿;當代人在路上奔忙,“在路上”本身就構成了全部的意義,目的地和歸宿則依賴于我們自己的建構。

    像無數處于變革中的縣域一樣,北川的路正在建構中,并且可能會不斷地建構下去,路是手段和中介,也是目的和歸宿。

    “道路和交通是最棘手的問題!”在不同的場合,我都會聽到北川的干部和群眾表達出類似的意思。蜀道之難,天下知名。北川這樣處于四川西北邊角的地方,原生地理比我老家還要惡劣很多,時至今日道路難行依然困擾著整體的發展和人們的出行。一個可以佐證的現實情況是,北川迄今為止不惟鐵路不通,甚至沒有一條高速公路。

    水路不必說了,縣里固然河道縱橫,溝壑遍布,但多處于曲折峽谷中,急轉彎很多,很多時候落差極大,河床上礁石林立,水量視降雨而定,汛期濁流翻滾,橫掃一切,枯水期礫石裸露在外,無法構成行船水運的條件。陸路則隨山勢而行,崇山峻嶺、層巒疊嶂中,山道往往跟隨著河流在谷底蜿蜒,翻山越嶺的時候九曲回環、險象環生。現在路面多硬化了,但很多時候依然需要經過坑洼不平、顛簸不已的崎嶇小徑。

    這種情形依然比早年間強過很多,以前的山里人要想走出來,靠的是步行,頂多有些驢馬畜力相助,過一個山頭往往需要半天工夫。人在慢吞吞地行走,心境反而是焦急的。從游覽觀光客的角度來說,曲折顛簸的幽徑,路旁或奇峰怪石,或溪澗流淌,或綠樹叢蔭,景色倒是頗為可觀,慢慢流連未嘗不可。如果長期在這里生活,開門見山,出門辦事踽踽難行,則又另當別論了。從前的慢,在閑人與小資那里也許意味著情調,對于深山河谷中生活的人們而言,背地里隱藏了多少無奈。

    某次到鄰縣出差的路上,經過一個小小的水電站,堤壩攔住了一汪碧水,有兩個孩童在水泥修筑的閘口上奔跑戲耍。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幽深峽谷里的水電站是外部新鮮世界的表征,那平平無奇的建筑,對于他們而言意義重大,寄寓了童年的新奇與向往。

    盡管2008年之后,整個縣域之內的基礎設施得到了全面的提升,但蜀道難是一個千載難題,前方是路漫漫其修遠。對于北川而言,不止是山高坡陡、溝壑縱橫造成的行路難和修路難問題,更多的還在于地災嚴重,常有地震、滑坡、山洪、泥石流等各類自然災害,非人力所能控制。幾乎每到雨季,山路和隧道都處在這樣的風險之中。與別處不同的是,進到關內鄉鎮,往往會發現山道邊上的標識特別多,幾乎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個,上面寫著諸如“空中落石,觀察后通過”“路基塌陷/崩塌/懸空,注意安全”“滑坡/泥石流/水毀/危巖路段,注意安全”之類。這從側面反映出本地道路的普遍情形,世代在這里生活的人對此談不上安之若素,面對生活中的常態,頂多算作勉為其難。

    屢屢下鄉,起初我的車行駛在這樣崖邊窄道,不免膽戰心驚。但看到司機從容淡定的樣子,時間久了,面對無法左右的一路兇險也就習以為常了。初春時節在路上翻山越嶺,往往可以望見遠山上零星展開的野櫻桃花,如同一簇簇白色云朵,點綴在赭褐色之中。

    越過山丘的時候,會生發出一種崇高感。當你在山頂馳行,連綿不絕的遠山逶迤起伏,仿佛都成了你的背景,你的主體會變得極為強大,猶如行走在天地間的巨人,胸中不免泛起豪情壯志。這是在路況比較好的情況下,自知安全有保障的心理中的一種情感反應,與另一種情形形成極大的反差,那就是,當你面臨峭壁危巖,車子隨時可能跌落萬丈深淵、萬劫不復的時候,就只會體會到自身的渺小與無助。

    無論何種情形,如果有第三方視角超然于上,將會看到山體渾厚宏大,附著在其表面的巨石、樹木就像人皮膚上的毛發突疣,都是微小的存在。我們開著車行走在蚯蚓一樣的山路之上,與匆忙趨行的螞蟻沒有什么兩樣,隨便自然的一個外力就可以輕易將你摧毀。

    有一次我從小壩鎮越過白草河,往北過酒廠村,翻過內外溝,再開始下山去西北角最遠的青片鄉。彼時我的車子因為年久失修,在路上自燃了,借了一輛越野車,新換的司機不熟,長得有點唐氏綜合征的感覺,技術倒是不賴,開到興致高漲的時候,頭還一點一點的,跟蹦迪似的。我一直用毅力克服劇烈晃動所帶來的惡心感,雖然很擔心車子隨時會出溜出去,但是也不好意思說什么。那位仁兄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可能是2011年,在云南橫斷山的半山腰,一位把車子開到快飛起來的老兄。在外人看來,他們都有種亡命之徒似的自信,我后來慢慢理解他們是慣于此種道路,駕輕就熟,也就無所顧忌。

    我問司機,萬一遇到滑坡或者飛石怎么辦?按照我的慣常思維,就是趕快停車或者后撤。司機卻說,應該加速沖過去,因為他會對石頭滾下來的時間和落點做一個預判。“后退是不可能后退的!”雖然我沒明白他具體的意思,但這話里包含著他的勇氣、判斷、自信和驕傲。

    那天夜宿在一個羌寨中,早上起來,發現夜里下雨了,近處田畦里的菜葉子都濕漉漉地泛著青黑色,遠山的山頭都白了,那是雪與冰掛。返回縣城的時候,司機建議我不要再從環著唐家山堰塞湖的路返回,改從擂禹路翻山回來,這樣距離近一些,還可以在山巔看看景色。后來證明這是一個極其錯誤的選擇,我不僅多花了至少一個小時的時間,而且因為道路水毀嚴重,尚未得到清理和重修,一路顛簸不斷。在雜石遍布的山道上時常有急轉彎,不時要擔心車子的底板被石頭硌穿。這么踉踉蹌蹌地翻山越嶺,讓人幾欲嘔吐。經過一些峽間路段,看到溪澗中間大水沖下的巨石,足有一間房子那么大。如果誰被那個大石頭砸中了,肯定就砸成了一張皮,估計血肉都會嵌在石頭上,得用修眉刀那樣的精細的器具才能剔剝下來。

    待慢慢走慣了這樣的山路,倒也能從中得到一些樂趣。進山路途都不會太近,路況也不會太好,車子在凹凸蜿蜒的路上行進速度有限,有時候我會在晃蕩中睡著。然后,可能在一大片芍藥花海中醒來,看到江水靜流平穩,繞著磅礴的群山逶迤前行,山腰上霧氣云嵐蒸騰氤氳,賦予青山碧水以一種縹緲之感??諝鉂崈魺o比,天地一片清新,仿佛它們在世界原初之時便已經如此,我們現在看到的,與幾萬年前鳥獸蟲魚所見到的相差無幾。路邊遍布無窮植物,有一種葉片碩大的植物招人眼目,葉片之大,如同熱帶雨林中所見的滴水觀音,是一味著名的中藥,大黃。

    2022年7月13日早上起來,我接到同事發來的微信,告知夜間大雨,關內的幾處道路都被阻斷了。前一天下午,我剛剛從關內的小壩鎮回來,經過的十里碑隧道就被泥石流堵塞了?;叵肫鸾涍^隧道時候,里面泥濘返潮,沒有壁燈,在黑黢黢的洞里行走,心中壓抑無比,見到洞口的光明才長吁一口氣。

    連續幾天的大雨導致山洪暴發,上游平武的洪水沿著青片河下來,北川關內的白什鄉街道已經成了濁流肆溢的河道。我打電話給自己對口聯系的壩底鄉詢問受災情況,得知群眾已經提前疏散,沒有人員傷亡,才放下心來,但白什鄉卻受災嚴重。

    本地民眾對此沒有大驚小怪。面對災難,呼天搶地沒有用處,他們只是行動起來,有條不紊地進行抗災救災??h委書記第一時間帶隊,爬過洪水沖塌了的山道,奔赴受災現場。很不幸,后來查明還是有6人遇難,12人失聯。北川的干部大部分都下到了一線,在黎明接到電話,立刻冒著生命危險前往現場搜救,忙到下午一口飯也沒吃。

    我趕到白什場鎮時,碎石淤泥堆積了有一米多高,也就是說一樓以下基本上被掩埋了。挖掘機在場鎮的入口處清淤,車輛根本進不去。我想了下,讓司機回頭。路上看到一輛被泥石流摧毀的校車側翻在路面上,車殼已經癟了,對岸的坡腳堆滿了山洪沖下來的樹木枝杈,還有一些破車,被泥石流擠壓撞擊,皺得像揉成一團的餐巾紙。

    這個時候遇到兩個中年人背著包請求搭便車。我帶上他倆,詢問之下,才知道他們都是山上的災民。一個是星河村的老羅,一個是白水村的老曾。時間是正午,勉強可以趕回縣城開下午的會。往回走的過程中遇到幾輛公車,沖毀的白什場鎮附近設立了一個臨時指揮所,縣長正在開調度會。他們千頭萬緒,我不在救災指揮部里,就沒有去打擾。趕到禹里鎮的時候,因為道路狹窄,救災車輛優先,實行了交通管制,要下午三點才放行。我想干脆吃個飯再走。

    在禹里鎮找了一家小飯店,要了幾個菜坐下來,我注意到老曾的右臂齊腕斷了,交談之下才知道,那是1992年修馬槽路段的時候被炸斷的。他比老羅健談,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成都當老師,二女兒在安昌鎮,女婿是縣交警大隊的。他要去江油,在那他有個當門衛的工作。老羅是一個沒有怎么出過門的地道農民,言談舉止里帶著謙卑與木訥,他的家被山洪沖沒了,只能暫時去安昌鎮投靠親戚。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有種順天知命和安之若素的沉穩,是對苦難的接受,是將命運和自然結合在了一起。青片是他們生身之地的母親河,滋養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也帶來難以料計的傷害,這是自然的組成部分。他們的這種坦然極富感染力,我的心情也隨之豁然開朗起來,那種心情就像清早出發的時候本來陰沉小雨,到了馬槽鄉后忽然烈陽高照,路邊的碎石和植物都閃閃發光。人還是要接地氣,大地充滿苦難,但人們總有在其中苦中作樂的途徑。

    在北川待得越久,我就越能感受到基層干部和群眾的不易,和他們在不易中所展現出來的豁達、樂觀和積極態度。災難一次一次地來臨,他們也就一次一次如同西西弗斯一樣地重整家園,從沒有放棄。關山奪路,這是何等的不屈不撓。

    同我甚熟的一位徐副縣長,分管的是縣里的交通與道路。他從部隊轉業回來,比我大幾歲,爽朗熱情的性格,喜歡說笑話。我們偶爾在周末會小聚一下,但平時除了縣委縣政府開會,很少在辦公樓見到他。

    有一次我去壩底鄉檢查兩個地質災害隱患點。一處在青片河對岸半山腰的青坪村,因為山體是頁巖結構,下雨容易引起石頭溶解斷層,從而造成滑坡。從河對面伍仙廟涼亭旁邊的觀察點,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坪村的滑坡痕跡。即便地下的巖層沒有溶解,雨水大了還會帶來另一種隱患,就是山泉流淌下來的溝渠很有可能改變原來的過水道,從而毀壞房屋或農田——那種情形也許僅僅只需要兩根倒下的山木阻隔,水就會從過水道旁邊走,沖刷農田或房屋,帶來不可知的損害。村書記家旁邊設立了一個電子預警點,一旦感應到地層內部的移動就會報警,那就得趕緊轉移群眾。

    這不是最嚴重的,迫在眉睫的是山洪經過對道路路基的沖蝕。站在半山腰觀察,墩青路沿河的??驳撞慷急凰U空了,臨河的房屋都成了半吊腳樓的狀態,重型卡車路過很可能會將路基壓沉陷甚至垮塌。武安社區的洪水沖蝕處就存在這樣的危險,這個地方原先是墩上鄉的場鎮所在地,建筑與居民比較集中,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設想。我剛走到那,就看到徐副縣長帶了幾個人也在檢測。本來我來檢查這些,也是要搜集材料跟他通氣,正巧遇到,就彼此打個招呼,一起前往。我們從路邊的一個汽車零部件店穿過,越過屋后的雞圈和豬圈,下到河灘上,看屋基損毀的具體情況。這是青片河轉彎的地方,水流回向時沖刷力增大,將屋基下面的砂石濾走,情況比較嚴重,將來肯定要用巨石或者混凝土灌填。徐副縣長分析了一下情況,做了一些指示。我才知道老見不到他,是因為他總是在這些鄉鎮的路上。這些路不僅是人們日常行走的道路,更是事關北川未來生存與發展的出路。

    剛到北川的時候,我有一個外來者常見的疑問:為什么在一些道路不暢、地災頻發、不太適合居住的地方,人們還不離開?政府為什么不幫助他們搬走?工作一段時間了解情況之后,不禁要為這個幼稚的問題感到慚愧。

    只有真正在基層工作和生活過的人才會明白,安土重遷這個傳統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不是某種想象中的一廂情愿、難分難舍的感情眷念,里面有個非常質樸而又無解的經濟學原因。不是人們不想搬,政府不支持,而是沒有條件,實際情況不允許。

    從老百姓的角度來說,這里是世代生息繁衍的家園,情感上的牽掛和依戀自不必說,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們的生計方式與這塊土地之間有著血肉般的關聯。所謂靠山吃山,在北川地質斷裂帶活躍起來之前,此地的物產稱得上豐富,山民們種植高山果蔬,糧食可以自給,山里藥材豐富,果木茶樹繁盛,還可以養殖牛羊豬馬,生活生產資源比在平疇中的農民要更加多樣。因此,即便在平原盆地旱澇饑饉的年份,山中依然可以維持基本的生存保障。司機李師傅就曾經跟我聊過,三年困難時期糧食短缺的時候,很多平地人跑到山里討生活。即使在地災情況多起來之后,原先的生計方式也依然在發揮著作用。一旦離開這片土地,山民就失去了基本的生產生活資料,完全靠打工不可能解決所有勞動力的就業問題。那就注定會有很多人失去生活來源,這是一個長期而持續性的狀況,不是簡單地移民搬遷就算一勞永逸了。

    就本地政府來說,財政上根本沒有資金來進行移民搬遷,山民從意愿和情感上來說,絕大部分人考慮到未來的前景,也并不愿意搬遷。假設實行搬遷政策,也沒有地方去安置那么多的人。最根本的問題還在于本地的產業結構和市場,無法提供給搬遷者足夠的就業機會,那就勢必會導致不穩定因素和流民的出現。這樣的問題需要綜合各方面因素,在基本條件完善的基礎上長遠計議,就目前而言,只能在現有條件下盡量在原有基礎上尋找改進與發展的出路。

    發展的路,在北川,就是正在大力實施的“生態立縣、文旅興縣、工業富縣、開放活縣、城鄉融合”的戰略,圍繞“美麗人居”“美麗環境”“美麗經濟”“美麗文化”“美麗氛圍”的“五美”鄉村格局進行建設。這是試圖立足本土條件,探索新時代鄉村振興的地方路徑之一種。

    宜居的環境顯然是北川最具優勢的地方,我個人體驗就足以說明這一點。我住在新縣城北面的禹龍小區,在縣委縣政府背后小山的腳下。這是一個包含有三個子社區的小區,小區內外,包括道邊,隨處可見玉蘭、桂花、忍冬、梔子、九重葛,一年四季都有花朵盛放,清香四溢。幾乎每天早晨我都是在鳥語花香中醒來,不同的季節可以聞到不同的植物氣息,聽到不同的禽鳥鳴叫。

    噪鵑的聲音空靈悠遠,黃豆鳥靈動清脆,小杜鵑則清麗迅捷……它們總是能喚起關于鄉土的記憶。布谷鳥是童年時節種水稻前的召喚,吐咕咕的珠頸斑鳩是暮色時分母親喊野外的孩子回家吃飯,山斑鳩則是松岡中老翁的閑中對弈,灰胸竹雞和陽雀明亮的聲音就像晴朗夏日里幽靜角落里的光,強腳樹鶯和白頭翁如同一群朋友在竹林里呼朋引伴,白面水雞則是走在前面的行路人招呼后來者來看新奇之物,黑臉噪鹛則像一個調皮的小孩在啾啾啾地放水槍……它們復現了甜蜜、安詳、快樂的田園回憶,讓人即便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市中也能感受到是同鳥雀一起醒來,同自然保持了同樣的節奏。

    縣城里尚且如此,山里生態每每更為人稱道。距離縣城不過一百公里的青片鄉小寨子溝,早在1979年就建立了自然保護區,是亞洲自然生態保存得最完好的地區,有“第二九寨溝”的美譽。青片鄉與北面一點的片口鄉,同平武以及廣元的青川縣大致連成一片,從地形地貌到動植物種類的分布都很相似,有大熊貓、金絲猴和羚牛這些稀罕的野獸出沒,再往北走就是著名的黃龍與九寨溝了。沒有什么污染的自然中藏著許多野生動物,片口鄉的楊書記就曾經給我發過好幾次村民們在山上偶遇大熊貓的視頻。

    這樣的生態環境是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發展理念的基礎。北川在新時代以來進行了方向性的道路調整。原先縣里薄弱的工業,建立在早期三線建設的基礎之上,屬于涉及軍工的產業,體量不大,震后多轉移到其他區縣。我到的時候能夠為縣里財政作貢獻的就剩下水泥廠規模大一點,其他的都是微小企業。

    北川的礦產資源也是比較豐富的,光探明的儲量就有石灰石10億噸、白云巖1億噸、板巖1億立方米、硅石數千萬噸,還有黃金(包括砂金和巖金)、赤鐵礦等。但這些只有地質學的意義,并不能給政府和民眾帶來經濟上的現實收益。近些年隨著生態文明建設,礦山開發的政策收縮得越來越緊。礦產原材料屬于粗放型污染環境的企業,深加工的附加值更高。比如一噸礦石拿出去賣四五十塊錢,如果加工出來,可以賣到幾千甚至上萬。國家政策支持的是開出來的礦在本地做深加工,不支持向外長途運輸賣原料??h里希望推動企業去做,但是有這種實力和情懷的企業很少,一般小礦主都是短平快的逐利思維,做一錘子買賣,并不愿意追加投資,全部都想著如何盡快把簽合同時批的量開完,然后走人。礦業很容易破壞生態,并且跟很多利益掛鉤,對于干部來說風險也極大。新書記來了之后,對這方面管得很嚴,更多將心力用在文旅業上。

    發展文旅產業是一條必然之路。文旅業的好處是環保,能夠促進城鄉融合發展。其特點第一是富民,第二是長期效應,前期老百姓能從中受益,地方財政沒什么效益。正是基于這一點,有些急功近利的地方政府往往不會將文旅業作為發展重點。拉長時間段來看,由旅游帶動相關的餐飲、住宿、服務業等諸多方面,綜合效益才能浮現出來。

    旅游對于一般人而言意味著什么?可能是觀光休閑,也許是娛樂消遣,或者廣博見聞,或許還有歷練身心的朝圣意味……而歸根結底,是人們追求一種差異性體驗,從日常的、程式的、刻板的生活方式與模式中逃離、超脫出去,獲得短暫的放松、休憩與恢復。這就決定了那種差異性體驗最好具備稀缺、獨特、舒適、可傳播的特性。

    北川此前有一個宣傳口號:“大禹故里,中國羌城,云上北川。”這實際上是從歷史、民族和生態三個方面進行的定位。要說到文化,除了禹羌文化,北川特殊之處還在于紅軍戰斗過留下的紅色文化、“5?12”后的抗震文化和災后重建過程萌生的感恩文化。但是精神性的文化比較抽象,要落在實處,產生效益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它需要時間的沉淀和人文積累,上述這些文化在北川的資源,還很難支撐起作為旅游目的地的足夠積淀。

    我協助分管文旅工作,對這些問題自然也會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是,一旦試圖將文化產業化,進入到工作程序中,它就完全不同于學術或者文學的思維方式,這中間是關于支出與收益的功利考量,而與感受和抒情風馬牛不相及。文化的浸潤是一種緩慢而持久的過程,很難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是民眾和發展的現實需求又迫在眉睫。這往往會帶來規劃與實施之間的尷尬和矛盾。

    記得有一次在給政府平臺公司禹泉文旅集團有限公司開會的時候,我舉了一個例子:湖南湘西與貴州銅仁的比較。兩地的風景與人文相差無幾,銅仁同樣有古城、碼頭,還有堪稱奇景的梵凈山,但從大眾傳播層面來說卻沒有湘西有名,游客吞吐量相距甚遠。湘西尤其是鳳凰古城是被文學編碼了的地方,出過熊希齡、陳渠珍、沈從文、黃永玉,他們的事跡與留下的作品賦予了這個地方以歷史的血脈與文藝的氣息。自然風光與歷史血脈,銅仁并非沒有,但缺乏文藝作品加以形象化,傳播不廣,因而不免稍遜風騷。公司的同事們對此不以為然,他們倒不是不認同我的這種說法,而是對于急于拓展業務與提升業績來說,這種需要長時間培育的理想化說法,在他們那里不免有些高蹈。

    就我的觀察,如果從整體資源來說,北川的文旅可以開發的包括四類:一是生態環境,像人們喜聞樂見的大熊貓、竹海、溫泉、中羌藥;二是歷史遺產,包括禹羌傳說、革命遺址、鹽茶古鎮;三是記憶標識,以抗震救災事跡與遺跡,所關聯的四方馳援的友愛,國家層面的支持;四是現實特色,表現為羌藏漢雜居的生活與新建的文化風情濃郁的羌城。地方特色與前景,無疑集中在禹羌傳說之上,而既有的條件就是既存和新建的羌寨、民宿和美食。

    除了新縣城園林式的羌城是5A級景區,北川目前還有四個4A級景區。一是盛產天麻、杜仲、厚樸、辛夷的藥王谷。辛夷花盛開的時節如夢如幻,只是前幾年因為老板投資失敗,面臨著一系列的轉型困難。二是包括臥龍洞、龍鱗坡石林、龍隱鎮影視拍攝基地的尋龍山。洞和石林其他地方所在多有,龍隱鎮倒是獨具特色,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還以為真的是古鎮,其中最醒目的是其香居茶館,后來才知道是為了拍攝根據沙汀小說《淘金記》改編的電視劇修建的,二十多年過去,風雨滄桑得足以以假亂真了。三是維斯特農業休閑旅游區,是震后山東的企業在新縣城西北部打造的集生態農業觀光示范園、開心農場、采摘園、溫泉度假酒店一體化的景區。四是九皇山。它原先的基礎就是高山溶洞群猿王洞,老板通過觀摩模仿外地時髦景區的做法,不斷開發升級新的產品,除了基本的住宿、餐飲,還有各種因應兒童游樂的新穎設施和青年人打卡的網紅項目,是景區中經營得最為成功的。

    這五個景區放在一起比較,顯示出一種來自于實踐的現實認知:它們幾乎都是在自然基礎上的再造,是人化了的自然,或者完全就是創造出來的人造物。“打造”某種新的人文景觀,并非破壞“原生態”,或者扭曲了原有的文化,因為文化本就是超出于“自然”之外的人為之物,自身內含著革故鼎新的涵義。

    文化的反饋作用,讓夢想照進現實。龍隱鎮這個鎮本不存在,最初是因為拍攝王保長系列電視劇和沙汀作品改編的電視劇而在山腰上搭建的影視基地。有意思的是,很多北川人甚至不知道沙汀其人。我問過好幾個本地人,也都不知道沙汀的墓園就在尋龍山麓、安昌河畔,遼寧大道的路邊上。這種情況倒也情有可原,此處原本屬于安縣,那時候還沒有劃歸北川,一般文學史的敘述中都會記載沙汀是四川安縣人。沙汀是與巴金、張秀熟、馬識途、艾蕪并稱“蜀中五老”的作家,1938年秋,與何其芳、卞之琳共赴延安,任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代主任。“皖南事變”之后,沙汀回到安縣,在舅父鄭慕周及同鄉袍哥大佬的保護下,避居于雎水關一帶,直至1950年初安縣解放。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中,他將這段漫長的生活命名為“雎水十年”,其代表作品《淘金記》《困獸記》《還鄉記》就是在這期間寫下的。1978到1980年間,沙汀曾經做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所長,暮年回到四川成都,1992年病逝后,墓園“子青園”就修建在安昌鎮尋龍山腳下。

    沙汀有一篇短篇小說是現代文學史上的名篇,就是《在其香居茶館》。現在安昌鎮的人民公園里面還有一個“其香居茶館”,外地做文學研究的朋友來北川,我一般都會帶他們去看看。盡管可能未必是當初沙汀時代的那個茶館了,卻也可見文學產生的微妙的影響。人文底蘊對于一個地方的形象往往有這種潛移默化之功。我在某次會議上,就建議安昌鎮將來可以將人民公園改名為“沙汀公園”,里面再弄個房間,設置一個類似“沙汀書屋”這樣的公共空間,跟其香居茶館在一起?!叭嗣窆珗@”這種名稱全國不知道有多少,無法體現出地方特點,而沙汀作為安縣第一個共產黨員,無論從文化傳承,還是從革命主題上來說,都是安昌鎮劃入到北川后很值得開掘的一個紅色遺產。還有待開發的是永平堡等古堡,像片口那樣連接羌藏漢鹽茶貿易的老鎮,以及白草河與青片河沿線的古老羌寨,它們在荒草萋萋中,是地方歷史的證明。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著有《貞下起元》《從后文學到新人文》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丁玲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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