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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4年第2期|海飛:大世界(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2期 | 海飛  2024年03月27日08:21

    推薦語

    這是作家海飛最新諜戰(zhàn)力作,故事驚心動魄,人物鮮活飽滿。1944年的上海,在繁華的大世界門口,劇場的魔術(shù)師朱三目睹了一名男子倒在血泊中。幾天后,在回寧波的列車上,朱三竟把自己變成了他——陳昆。身份轉(zhuǎn)變之后,他作為地下工作者也開啟了新的任務(wù)和人生……故事中各方力量角力,似敵似友,亦正亦邪,情節(jié)跌宕起伏,懸念層出不窮。在作者的筆下,我們看到了朱三、唐書影、潘水等眾多有信仰的熱血青年,他們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行為和精神內(nèi)核構(gòu)成了這部諜戰(zhàn)小說的靈魂,讀來蕩氣回腸,令人震撼。

    大世界

    □ 海 飛

    一、陌生人

    陌生人被一槍擊中時,朱三正在大世界游樂場門口的屋檐下躲雨。

    雨絲被斜風(fēng)吹散,落滿了朱三一半的衣襟。朱三主要是覺得脖子上有飄蕩進來的霧般的雨水,讓他感受到些微的涼意。在這樣的蕭瑟中,他順便抽了一根叫做白金龍的香煙,突然響起的槍聲震落了朱三手中那一小截?zé)熁摇V烊鹈悦5难凵瘢吹降氖卿佁焐w地的一場豪雨。雨聲嘈雜而紛亂,像胡亂踏響的一陣馬蹄。朱三眼里近處與遠處的霓虹燈,在雨中變得十分斑斕,而且虛幻。于是朱三覺得他像是進入了一個遙遠的夢境。飄蕩著的水汽淋濕了朱三額頭上一縷頭發(fā),這種濕答答粘乎乎的氣息,讓朱三很不舒服。

    這天晚上朱三在大世界游樂場變戲法,開場時間是晚上七點。他在燈火輝煌的大世界變戲法已經(jīng)三年,三年八百多個日子幾乎一成不變。沒有什么事情是新鮮的,連空氣也是,做的夢也無外乎他老婆傅燦燦罵娘,千篇一律。民國二十六年遺留在上海的火藥氣息還在彌漫,經(jīng)久不散。朱三每天在大世界變鴿子和兔子,這讓他夢境里除傅燦燦外,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鴿子和兔子。它們在朱三夢境里自由飛翔和奔跑,簡直是煩透了。

    這天跟往常一樣,朱三笑瞇瞇地走上舞臺。他穿了一件油光發(fā)亮的黑色燕尾服,燕尾服后擺很長,差不多就要遮住他膝蓋。這套衣服,老是讓他想起老家寧波鎮(zhèn)海上空盤旋的燕子,燕子飛翔在油菜花上,總能把天空穿梭得七零八落。上臺以后朱三氣定神閑地鞠躬,鞠躬時手里托著一頂卓別林式的帽子,那是他變戲法的道具。他將一叢塑料玫瑰花插進帽子,很快又用綠色的綢布給蓋上。然后音樂聲停止,臺下的觀眾拭目以待。這些上海人腦子里都很清爽,接下去朱三無非是要么變出一只灰色的鴿子,要么是從帽子里頭抓出一只四條腿蹬來蹬去的小白兔。然而這天沒有人想到,朱三后來從帽子里抓出來的,竟然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對此朱三也感覺奇怪,他想之前那只和自己配合得天衣無縫的白色兔子,難道是被伙房的那幫家伙給清燉或者紅燒了?但也就是在這時,朱三發(fā)現(xiàn)卓別林帽子幽暗的底部,居然貼了一張醒目的紙條。

    朱三在謝幕的時候一口氣將紙條上的字全部讀完。讀完以后憑借幕布的阻擋,他把紙條塞進嘴里嚼碎,連同帶有兔毛腥臊味的口水一起咽了下去。

    紙條是上級組織給他的回復(fù),終于同意他請假回寧波鎮(zhèn)海老家一趟,假期十五天。十五天后朱三必須準(zhǔn)時回到大世界游樂場,在旋轉(zhuǎn)的霓虹燈下繼續(xù)變他的鴿子或者是兔子。朱三拖著他的黑色燕尾走進后臺的時候想,謝天謝地,多么仁慈的組織,如果這次不是因為他老婆傅燦燦寫信來講要同他離婚,或許組織依舊不能批準(zhǔn)他的請假。朱三還想,自己在游樂場辛辛苦苦干了三年,變戲法都變死了好幾只鴿子和兔子,每個月到手的除了微薄的薪水,組織從來沒給過他一分錢的活動經(jīng)費。好像他從來就不缺鈔票,或者說他完全可以利用雨水和西北風(fēng)充饑。同時朱三也很清楚,自己要是稍微有點多余的鈔票寄回老家給傅燦燦,估計這個連炮仗都敢吞下去的女人,也不會敢提出要跟他一刀兩斷。

    傅燦燦在鎮(zhèn)海縣澥浦鎮(zhèn)隔壁的莊市鎮(zhèn)同義醫(yī)院當(dāng)護士,因為老公常年不在身邊,這讓她的脾氣變得不是一般的差。她三天兩頭主動地跟病人吵架,有時候甚至是跟藥劑科主任或者是主刀醫(yī)生吵得上躥下跳。有一次她拿過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說你們放馬過來好了,我又不怕的。這所醫(yī)院是幾個旅居上海的鎮(zhèn)海商人出資聯(lián)手辦的,就辦在門前有一條大河的橫河塘。所以每次見到醫(yī)院門口波光瀲滟的大河時,她的心才會有些許的平靜。因為她膽子大,這所醫(yī)院又以婦產(chǎn)科聞名,鎮(zhèn)海有許多產(chǎn)婦都選擇了在這兒生孩子,所以差不多傅燦燦已經(jīng)成了半個助產(chǎn)師。有許多時候,她的夢境中到處都是在醫(yī)院走廊上晃蕩著的滾圓的肚皮。

    傅燦燦在信里這樣跟朱三講:該死的朱三,窮得叮當(dāng)響的朱三,坐吃山空的朱三,你爹朱良材老酒喝多了病得不輕,每天在地上痛得打滾,估計是會不得好死的。另外你還記得你親自生過一個兒子吧?兒子姓朱名大米,來到人間剛好八年,有幸得了黃胖病,個子跟你三年前離家時一樣高。他簡直是一棵黃楊木,一千年都長不大,要不改名為朱黃楊得了。傅燦燦寫到這里又筆鋒一轉(zhuǎn)道:唯一要恭喜你的是,鎮(zhèn)海有很多事業(yè)有成的男人不約而同看上了你老婆,他們紛紛用鈔票來砸我,不是給我買旗袍買珠寶就是找我去大酒店開房,所以我決定不再守活寡,我把沒用的貞潔給拋棄撕碎砸爛了。傅燦燦說就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帶她開房的鎮(zhèn)海縣警察局副局長正在酒店浴缸里泡澡,副局長白白胖胖富得冒油,說話的聲音又很溫柔,他喜歡抽雪茄喝進口紅酒配牛肉,連寧波的許多日本人都紛紛要求和他成為好朋友。

    傅燦燦最后說,你就不要再戴變戲法的那頂禮帽了,我免費贈送你一頂綠帽。

    朱三看著這封信就想罵娘,他覺得這是傅燦燦對自己的一次造反。他先是罵了一聲冊那。

    然后他一邊用寧波鎮(zhèn)海口音的普通話罵傅燦燦這個不識相的雌老虎,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出大世界的大門。他其實早已買好了明天早上回寧波的火車票,同時他向組織提出了請假的請求。朱三的想法是就算組織不同意,他也得回家了,不然按傅燦燦的性格他再不回家就是家破人亡。但朱三仍然覺得傅燦燦的這封信令他生氣,朱三想,這次回家后,如果父親朱良材不拉住他,他有可能會把傅燦燦的皮完整地剝下來。此時的上海城正下著一場綿密而平凡的雨,朱三就在游樂場的門廳廊檐下邊避雨邊點了一根白金龍。香煙有點受潮,進入嘴里的味道有點苦,朱三于是很不滿意地噴出一口,轉(zhuǎn)眼時卻望見了大世界由十二根柱子支撐的多層六角形黃色尖塔,這座尖塔簡直就像是大世界的象征性標(biāo)志。尖塔下面,一向熱鬧非凡,露天的空中環(huán)游飛船,電影,商場,中西餐館,以及十二面名頭響亮的哈哈鏡,讓大世界一直保持著足夠的人氣。朱三還望見了不遠處路燈下的力士香皂廣告牌。廣告牌上的外國女人金發(fā)碧眼,藍色的眼眸穿透雨幕,風(fēng)情萬種地眺望著抽煙的朱三。朱三看見她懶洋洋趴在雨絲飄落的空中,像是辦展覽一樣,十分豪爽地貢獻出浴袍下面兩條白花花的大腿。

    朱三一邊抽煙,一邊望著異國情調(diào)的大腿陷入沉思。他不由自主想起傅燦燦,也想起該死的警察局副局長。他想起脫光的副局長躺進浴缸里像是一條煺了毛的豬,由于身上的肥肉實在太多,造成浴缸里的熱水無處安放,所以熱水紛紛涌了出來,在霧氣彌漫的潔白的地磚上嘩嘩流淌。朱三想到這里時,忍不住在嘴里罵了一句惡心。然而槍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槍聲在受潮的空氣中突然炸裂,毫無征兆,所以朱三的身子不由得像打了一個尿噤一樣隨之一抖,抓在手里的香煙掉落了半截死氣沉沉的煙灰。他看見有個穿風(fēng)衣的陌生男人正應(yīng)聲在斜雨中倒下,倒下以后在鋪滿雨水的地面上掙扎,很像電影里一個悄無聲息的鏡頭。

    血從陌生男人的身底下涌了出來,鮮紅的一片,慢慢擴展。有更多的雨紛紛落下,所以很多血水就在地上汪洋的雨水中漂浮,那種漂浮的樣子十分從容,猶如一幅正在生成的水墨畫,也像一縷村莊上空升騰的炊煙。

    很快朱三就看見,遠處沖來的一輛黃包車,在風(fēng)衣男人跟前唰的一聲停下,接著卷著褲腿的車夫手忙腳亂將中彈男人抱上車廂,隨后就腳蹬踏板迅速在雨幕中消失。朱三抽抽鼻子,還能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的氣味。但眼前什么也沒留下,只剩汪洋在地上的越來越淡的一攤血水。仿佛剛才發(fā)生的只是一場夢境。

    朱三站在屋檐下開始抽第二根煙,受了潮的香煙軟塌塌的像個沒用的男人。沒過多久,他的眼里又出現(xiàn)另外一群人,那些人踩踏著四處流竄的雨水旋風(fēng)一樣沖了過來,很像是從大地的深處突然冒出來的。其中一個臉色慘白臉上沒肉的男人用槍指著朱三的額頭問:有沒有看見一個人從這兒跑了?

    朱三看著那把槍,雨點毫不妥協(xié)地打在發(fā)燙的槍管上。他指了指大世界的燈箱牌子說,我是在這里變戲法的,我今天竟然變出了一只灰色的兔子,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朱三還說,我要不要把那只兔子抱給你看?灰兔子的一雙眼睛跟這地上的血一樣紅。

    后來那群持槍的男人在雨水中離去,十來雙皮鞋在濕答答的地上踩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他們高矮不同,如同一片不齊整的黑色樹木,漸漸隱沒在上海黑夜的深處。朱三眼見著他們跑遠了,就彎腰撿起之前風(fēng)衣男人掉落在地上的一副墨鏡。他把沾滿血水的墨鏡仔細擦干,認真地戴上。朱三戴著墨鏡望向這個雨點飄飛的世界,一下子覺得整個上海黑暗又潮濕,有很多東西根本無法看得清楚。

    二、犧牲

    老路是前天夜里出發(fā)從寧波過來的。老路走水路,從寧波港坐上大名鼎鼎的信泰號客船。他喜歡這艘能坐一千多人的搖搖晃晃的船,那樣會讓他在睡覺的時候覺得像是睡在小時候睡過的搖籃里。再加上月光像一床溫暖的被翻曬過的棉被一樣,一直罩在船上和江上。這讓他安心得不得了。

    老路在寧波天寧寺附近開了一家香燭坊。他自己做蠟燭,大大小小的蠟燭有粗有細,紅色和白色的都有。同時老路逼仄得只能放下兩張八仙桌的店鋪里也賣花圈、紙錢、炮仗、壽衣、面料很差的白麻布孝衣,總之一切都是跟死人出殯有關(guān)的物品。這樣一來,老路身上一年四季總是飄蕩著死氣沉沉的氣息。花圈和紙錢讓他那張臉長得跟苦瓜一樣。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了,老路奉上級的命令,長年累月東拼西湊,就跟辛辛苦苦織毛線衣一樣,在寧波城慢慢組建了一支秘密隊伍,隊伍的名稱叫“東海”。東海特別行動組的確很特別,成員都是在日本憲兵隊干活。當(dāng)然不是在什么要職部門,而是在許多不顯眼的位子上干點粗活和累活。

    事實上像老路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結(jié)識到在憲兵隊要職部門謀事的朋友。老路太普通了,普通得像一團空氣。如空氣一樣確實存在著,但是也沒人注意空氣的存在。要命的是,他現(xiàn)在連眼睛都不行了,老眼昏花,很多東西看不清楚。不僅如此,老路最近還反應(yīng)遲鈍,記憶力也越來越差。有那么幾次兒子問他拿鈔票,要去巷子里買幾個金華酥餅吃吃,但是老路這里摸摸那里掏掏,就是想不起來鈔票被他放在了哪個口袋。老路就跟兒子說,酥餅一定要吃嗎?吃了以后很上火,這不是人財兩空嗎?但是兒子小路告訴他,酥餅很香,特別是翠黃的表皮上那些烤焦的芝麻。吃了金華酥餅,簡直就是谷仙谷死。

    這個“谷仙谷死”的成語讓老路慌張,他知道小路其實說的是“欲仙欲死”。小路認不全字,所以才會念了半個字的讀音。老路很嚴厲地說,你這個成語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小路就冷笑了一聲說,我是從“仙浴來”澡堂的墻上學(xué)來的,我就喜歡“谷仙谷死”的感覺。

    小路今年十七了。十二年前的一·二八事變,十九路軍在上海閘北抗擊日本海軍時,老路戴著他的高度近視眼鏡在寧波各個街頭宣傳抗日。他演講的時候,脖子上總會圍著一塊圍巾,然后手勢猛烈地舞動。那時候他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眼睛也好使得很。因為連著兩個夜晚沒有回家,等到興沖沖回家時發(fā)現(xiàn),兒子小路全身滾燙躺在床板上一陣陣發(fā)抖,那場高燒最后把兒子的腦子給燒糊涂了。

    現(xiàn)在,老路在上海十六鋪客運碼頭下了船。感覺時間還早,就在附近的倉庫邊靠著一堵墻打了個瞌睡。瞌睡醒來已經(jīng)是傍晚,老路見到上海的春天,云層壓得很低。他對著那些烏黑的云抹了一把眼,接著就見到了瘦瘦高高的蔡六。蔡六像一根竹竿,人長得瘦也就算了,還穿了一件寬大的夾克。他把兩只手插進口袋里,拉鏈并沒有拉上,于是老路覺得那么寬綽的一件夾克,幾乎可以在蔡六胸前裝下一頭成年的狗。

    老路說小蔡同志,你這么穿衣服是不是很浪費布?蔡六吸了吸鼻子,兩只手繼續(xù)插在口袋里,撐起夾克下擺相互扇了扇,在老路面前扇起一股風(fēng),好像老路是一只正在生火的煤爐。蔡六說關(guān)你什么事?說不定我以后鈔票多了吃得好了,就會長胖,長得跟黃金榮那么胖。這時候老路就撐開苦瓜臉笑了,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拉得很長。老路說,黃金榮也是阿拉寧波人,我同你講,他祖上是余姚縣的,不過他是在蘇州出生的。他當(dāng)上了法租界的督察長,就開始四處搶東西。上海灘大名鼎鼎的大世界游樂場,是他從余姚老鄉(xiāng)黃楚九那兒搶來的。你可以不知道黃楚九,但你總知道龍虎牌人丹吧,那就是黃楚九做的。

    蔡六又吸了一回鼻子,這次的聲音更加響亮。他說老路你的話可真多,但是你的頭發(fā)為何那么少?蔡六是上海組織安排過來的交通員,負責(zé)送老路去凱司令咖啡館,讓他在咖啡館里跟一個陌生男人接頭。蔡六還隱隱約約知道,接頭的時候,老路要把接下去的很多事情跟那個男人講清楚,一五一十,不能有遺漏。

    關(guān)于那個陌生男人,老路了解的信息要比蔡六豐富多了。他不僅知道男人名叫陳昆,也是剛剛來到上海。還知道陳昆是從重慶過來,一路上走了大半條的長江。可是準(zhǔn)確地說,陳昆也是寧波人,他老家也是在寧波余姚。陳家是在二十多年前搬去重慶的,那時候陳昆還在他娘親的肚子里。那時候他娘親以為他是個女娃。

    如果要說得再詳細一點,二十多年前離開寧波前,余姚的陳家與寧海的一戶唐家交情甚篤,哪怕是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面,兩家人也時常有著書信往來。幾年前,唐家有意將女兒唐書影許配給陳昆,但是因為唐父突然在寧海離世,這事也就沒有了下文。不過到了這年的年初,陳昆又再次寫信給唐家,表示愿意來寧波。如有可能,他還想回到寧波城里安個家。安家兩個字,意思很明白了,陳昆想跟唐書影在一起。

    陳昆跟老路一樣,背后有著領(lǐng)導(dǎo)他的組織。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上級掌握了一條信息:唐書影的哥哥唐一彪是甬城日本憲兵隊的密探隊隊長。組織上希望陳昆能成為唐一彪隊長的妹夫,也借機把老路手里的東海行動小組給接管過去。

    把東海小組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交出,同時也是老路的想法。老路向組織提出,自己老了,不僅高度近視而且還高度老花,不中用了,接下去的路會越走越窄。東海小組這支隊伍需要年富力強的領(lǐng)導(dǎo)。老路的私心其實是,他有一個燒壞了腦子的兒子小路,差不多的時候他要退下來,多賺點錢,不能把自己搞得太忙。這樣的話,他可以把兒子照顧得更好。

    但是老路沒有想到,這天在凱司令咖啡館,自己還沒來得及把事情交接清楚,就在一陣槍聲中犧牲了。

    老路這天見到了陳昆,就在約定的時間里。他看見陳昆一身卡其色的中山裝,外頭還套了一件很得體的灰色的風(fēng)衣,風(fēng)衣胸前的口袋里插了一支鋼筆。鋼筆在老路的眼里閃閃發(fā)光,老路于是想到,陳昆是個喜歡寫寫日記或者文章的年輕人。坐下的時候老路又看了一眼陳昆,覺得這人溫文爾雅,笑起來的時候甚至有點靦腆。這讓他對陳昆比較滿意,他覺得靦腆的人總會相對本分。比如自己。

    然而老路這天還是有一點不滿意,原因是陳昆竟然點了一份蛋糕,其實還不僅僅是蛋糕,蛋糕上面還蓋了一層軟綿綿的奶油。老路問陳昆,你為什么要點這么貴的東西,太浪費鈔票了,我原本以為我們只需要叫一壺茶。陳昆于是又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重慶沒有這么好的蛋糕,再說我馬上又要跟你去寧波。寧波能有上海這么好的甜品師傅嗎?

    陳昆的意思是說,再不吃這么好的蛋糕,就沒機會了。

    老路就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怎么了,這么喜歡吃甜。他覺得陳昆去寧波是為了執(zhí)行任務(wù),難道執(zhí)行任務(wù)還需要一同考慮能不能吃到好的蛋糕?

    時間已經(jīng)到了晚上七點,天氣有點悶,咖啡館的玻璃窗上結(jié)了一層霧,明顯是要下雨。然而老路正要開口介紹他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東海小組時,卻發(fā)現(xiàn)咖啡館里比剛才多了很多顧客,那些人要么在裝模作樣看報紙,要么在很仔細地擦皮鞋。皮鞋油的味道一陣一陣飄進他鼻子里,這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打噴嚏的時候老路就覺得不對,自己可能已經(jīng)被包圍。他借口要去上一趟廁所,起身的時候看見,外面負責(zé)望風(fēng)的蔡六站在那里跟木頭一樣,對店里發(fā)生的一切毫無警覺。他還看見那個正在擦皮鞋的男人,腰邊露出一截槍套。槍套很結(jié)實,是用上等牛皮做的。

    走在去洗手間的路上,老路邁出的每一步都在想著對策。他開始在心底里埋怨組織,他想組織選人怎么這么不靠譜,選來選去選中的陳昆,竟然是個笑里藏刀的叛徒。怪不得這人喜歡吃昂貴的奶油蛋糕,說明生活已經(jīng)被嚴重腐化。但是老路到了洗手間以后,心里一下子就涼了。他看見里面并沒有窗戶,眼前都被墻壁給堵死。這說明除了咖啡館的前門,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逃。老路的心頭響起了一聲哀鳴,這時候他忽然覺得,也許及時吃蛋糕是一件正確的事。

    老路打開水龍頭,摘下眼鏡慢吞吞洗了一把臉。洗臉的時候他在心里慶幸,剛才并沒有透露出有關(guān)東海小組的信息。然而就在老路洗完臉正在擦手的時候,他聽見了廳堂里的槍聲響起。槍聲震蕩著老路的耳膜,讓他在洗臉鏡子前忍不住抖了一下。但是老路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這天當(dāng)他在洗手間里探出腦袋仔細觀望時,見到的卻是已經(jīng)跟那幫人交上火的陳昆。陳昆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一連射出兩枚子彈,其中一枚子彈射中一名囂張的特務(wù)。陳昆對老路喊了一聲,快走!

    老路當(dāng)然不會走,他更不會丟下陳昆。他在拔槍并且靠近陳昆的時候說,真是對不住,我剛才腦子糊涂冤枉了你。還以為你是叛徒,看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帶隊過來抓捕陳昆和老路的人名叫蘇三省,來自汪偽特工總部下屬的直屬行動隊。當(dāng)年他從軍統(tǒng)上海區(qū)副區(qū)長的位置上叛變投敵,被特別行動處的畢忠良處長收于麾下。后來他和畢忠良暗中較勁,就調(diào)到了日本特務(wù)機構(gòu)東亞研究所當(dāng)所長,接著又調(diào)到了特工總部李默群主任手下的直屬行動隊當(dāng)隊長。換句話說就是,他和畢忠良已然平起平坐。蘇三省就是剛才有模有樣擦皮鞋的男人,他對這場行動胸有成竹。現(xiàn)在蘇三省不慌不忙,仔細瞄準(zhǔn)老路露出在吧臺外面的一只腳,然后讓左輪手槍的子彈十分精準(zhǔn)地趕了過去。

    子彈不偏不倚,正好命中老路的左腳。老路看見噴出來的一團血,像是他家香燭坊里突然炸裂開來的紅色的鞭炮。這時候他想起了被自己留在家中的兒子小路,感覺還未完全成年的小路剎那間離他很遠。他狠狠咬了一下牙齒,覺得老邁的牙齒已經(jīng)被他咬得有點松動,于是他就跟陳昆說:叛徒是接我過來的蔡六,你必須走!我這把老骨頭準(zhǔn)備死在這里。

    陳昆向著特務(wù)們開出了一槍,說,要走一起走!

    于是老路冷笑了一聲,說有一句唐詩里的話就是,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我準(zhǔn)備把忠骨埋在上海!

    那天陳昆最終目睹了老路的犧牲,就在他奔出凱司令咖啡館的那一刻。那時候上海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下雨,陳昆在雨中奔跑的時候回頭,看見老路接二連三地中彈,中彈以后又精疲力盡地倒下。稀疏的頭發(fā)蓋住額頭,仿佛一根就要熄滅的蠟燭。

    陳昆在雨幕中奮力奔跑。上海對他來說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所以他的逃亡像無頭蒼蠅一樣根本沒有方向。后來他見到路燈下一塊力士香皂的廣告牌,也見到大世界游樂場的燈箱招牌下,有個男人正在很嚴肅地抽煙。但是槍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陳昆只是聽見啪的一聲,就感覺有枚子彈十分兇猛地鉆進他后腰。中彈以后陳昆倒在了汪洋的雨水中,口袋里的一副墨鏡也由此掉了出來。后來他在雨水中掙扎扭動,猶如一只被燙傷的青蛙,身子越來越虛弱。他漸漸看見有輛黃包車向他奔來,車子停下時,車夫急忙將他抱進逼仄的車廂。

    躺在黃包車的車座上,陳昆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臨死前扭過頭望向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眼,見到的還是那個抽煙的男人。他看見男人的目光一直緩慢地跟隨著他,好像要目送他去往另外一個世界。

    我是陳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叫朱三的男人,他站在屋檐底下,目光從容而略顯憂郁。我和他之間,間隔著綿密的如珠簾般的雨陣,那么近但卻又那么遠。我死于1944年的春天……死在朱三那比月光還悲涼的目光中,當(dāng)然我并不知道,這個叫朱三的男人是大世界游樂場小有名氣的魔術(shù)師,也不知道他其實是我的寧波老鄉(xiāng)。我老家是寧波余姚人,他是寧波鎮(zhèn)海人,當(dāng)然這都是后來的事了。那天的雨特別大,雨被風(fēng)吹起,變成了一場漫天的雨霧。我中槍倒地,很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我死后沒有多久,這個叫朱三的男人,他慢吞吞地走到了雨地里,撿起了那副掉落在雨水中的本該屬于我的墨鏡。那副墨鏡很高檔,來自于美國的雷朋,曾經(jīng)花去我一個月的薪水。我喜歡戴著雷朋,隱身在墨黑的鏡片后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看到朱三戴上墨鏡以后,上海的雨就下得更歡暢了,這從突然之間變得激越的雨聲中可以判斷。在強烈的雨聲中,我突然想起先我一步犧牲的老路。我們都死在了槍聲中,但我們的死不叫死,我們的死叫犧牲。我想說的,是老路在咖啡廳突圍時說的話中,明顯有一個文學(xué)常識的錯誤。那就是青山處處埋忠骨分明不是唐詩,而是清朝的龔自珍寫的。

    這樣想著,我就覺得老路的水平,實在是不怎么樣。然后我的尸體被一個男人拖起來,扔上了黃包車,像是從河水中撈起一片被浸泡了許久的樹葉一樣。黃包車匆匆離去。

    雨聲掩蓋了一切。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