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3期 | 向迅：春夜讀史（組詩）
安 靜
一場大雪剛剛來訪
月光堆積成倉庫
每一個從風雪里鉆出來哈氣看天氣的人
都是童話故事的主人
這個夜晚多么安靜
燈火越來越虛弱，虛擬的狗吠不曾響起
時間這頭怪獸似乎也一腳跌下了懸崖
書把我的手翻來覆去
沒有一個字愿意停下來
這個夜晚啊，離我有多遙遠
像許多年前的一個
也像許多年后的一個
春夜讀史
這是人間三月。落在樹葉子上的
月光，嘩啦嘩啦地響
三株紫葉李，在窗外唱起了
贊美詩。據我所知，每一個聽眾
都想在閉目間將那些疑似梵音的曲子
請進內心的教堂。那兒
并不是終年燭火通明，時而蛛網密布
塵埃遍地，時而被雨夜吞噬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黑夜是可以用雙手推開的
青銅質地的門環上，閃爍著星星的密語
“讓我們自由地邁向未來，
但要保守秘密。”
我坐在屋子里，陪著新婚的妻子
我們只打開兩盞臺燈
燈光將書頁和書頁里的故事照得雪亮
這個情節，有點像一些形容狼狽的人
會一直陪著衣衫襤褸的祖國
度過歷史上最黑暗的日子
當然，這個比喻是不確切的
因為我的妻子和三月一樣貌美
我的祖國，亦正被紫葉李的
贊美詩覆蓋，安慰
母 親
這是無數個下午中的一個
她忽然放下手中的鋤頭
在空曠的田間地頭撥出了我的號碼
她需要向遠方傾訴
她的委屈，經過長途跋涉
在電話里被無限放大
我徘徊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
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受傷的心靈
在灰蒙蒙的鄂西山區
被生活傷害得只剩下憤怒的母親
即使此時臉龐被陽光照耀
我也能夠想象
堆積在她心頭的霧霾有多厚
過去，她在白天吃了多少苦
就在黑夜偷偷抹了多少淚
而現在，淚水已經流干
欄桿已經拍遍，她不得不把它們
拐彎抹角地說出來
這一切，都源于她不幸的婚姻
兩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刺猬
既改變不了兩敗俱傷的命運
也看不穿小人的離間計
——傾其一生積攢起來的一點愛
與信任啊，如同薄薄的積蓄
差不多已被花光耗盡
這個不幸的人，此時此刻
多么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
可是，剛剛傷害過她的父親給不了她
隔著大半個中國
我也給不了她
下雪了
你來的那天，突然就下雪了
從湖北趕過來的一場雪
寂寥的大地關閉了所有的聲響
在黑夜里靜靜等待命運的降臨
窗外的鋼琴聲，是雪的手指在跳舞
我早已準備好了溫暖的懷抱
乳名融雪的姑娘已經長大
早晨，我們到雪地里散步拍照
上帝的花園拆除了舊柵欄
先于我們到來的，是幾行小獸的足跡
灰撲撲的鳥在灰色的背景里飛
“它們是會鳴叫的雪花”
你從前方像鳥兒一樣向我飛來
你是我舍不得贊美的一朵雪花
你的背影是另一場雪。我在雪地上
用樹枝寫下我們的名字
太陽將把它們融化在掌心
我突然變得有些憂傷：
打雪仗的少年，有的已長眠山河
有的已成為老態龍鐘的祖父
有的剛剛做了父親
山 中
太陽不斷縮小包圍圈
可雪還在人間提著小獸的蹄印
從壩子里往山中趕
像是毀滅美好的證據
我趕在它之前到達了山里
青山依然
雪燃燒在曠野和林子里
寂靜四處漫溢
深山里的古剎被拆除了
木塑觀音倒在地上
而新的寺院
還在那個身著便服的出家人的頭腦里
在傳說中的武陵山區，出家人說
此山乃雪峰山余脈
我對此將信將疑
抬眼望去，太陽早已翻過了高山
遠山正在下沉
它們全都沒有污點
我在不見炊煙的山中
看見了炊煙另外的形狀
它們站在觸手可及之處
懷抱大河的童年
寂靜是什么樣子的
那個下午，我感覺到了它正向我靠近
當我的目光越過人工湖邊金黃的草坪
和穿著得體的綠化樹，我浮躁不安的心
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
那是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柏樹
他們站在那里，對天空和湖泊展開手臂
他們不言不語，褐色的手臂
抱著這個冬日下午所有的聲響
所有的事物都在后退、消隱，天空都空了
只有那幾棵柏樹在夕光里為自己畫像
祈禱和默哀。樹枝里
捧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金色鳥巢
那個下午，所謂寂靜
就是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柏樹
讀洛夫詩選
不時有云霧經過窗子
有蒼蠅前來打擾
寺院工地上的切割聲
不時也溜進門來
但都不能妨礙詩選中的句子
一行一行
如行云寫進我的眼里
再裝訂在我的心里
鄉愁密布的詩選
把我也讀成了一句鄉愁
在這樣一個云霧繚繞的天氣
不食人間煙火的青山
是否會想起那個
從山腳下出走，如今遠在大洋彼岸
早已白發蒼蒼的老頭
未改的鄉音
也許是他回故鄉的唯一小徑
而滿頭鬢發
已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故鄉了
前往成吉思汗陵途中
長途大巴的電視里
鐵木真從苦難中迅速成長
短短的幾個小時
我們就看完了英雄漫長的一生
戎馬生涯里的愛與恨
馬刀下的朋友與敵人
鐵蹄里的江山與帝國
都在我們的內心短兵相接
流血卻不見利刃
而窗外白霧籠罩的山脈
如兩座巨型蒙古包矗立在呼包高速兩旁
或許，我們正行進在
一座以天空為氈的蒙古包里？
在前往成吉思汗陵的途中
我相信每一個人
都有成為英雄的無數種可能
殺魚的人
他沾滿血污的雙手，從未被清洗干凈
他骯臟圍裙上失去光澤的魚鱗
從未被認真打掃。他面無表情地
站在那，熟練地操作著手中的利刃
沒有一條魚可以從那塊血跡斑斑的
案板上僥幸逃離。隔著裝滿魚的水箱
隔著菜市場的喧囂，我在心里罵他劊子手
罵他每天干著殺魚取卵的蠢事
可是我剛剛付過了一條魚的錢
我在等他的女兒把殺好的魚遞給我
向迅，1984年生于中國鄂西。著有短篇小說集《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散文集《與父親書》《聲音博物館》《誰還能衣錦還鄉》等多種。曾獲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孫犁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中國土家族文學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及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等獎項。現居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