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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李達偉:畫月亮的人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 | 李達偉  2024年03月21日08:06

    1

    他看到了那群人,背著樂器,離開了蒼山下的那個村落。他們落入蒼山的影子里,忽明忽暗,再次成為個體。出現在那個村落時,他們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他看到了他們的到來,卻往往忽略了他們的離開。他們來到那個村寨里,并不是為了謀生,他們每次做完祭祀活動,都沒有得到金錢上的回報,他們只會帶走很少的一點煙酒和肉食。他們從好幾個村寨里朝同一個村寨走來,一些人的腳步依然輕盈,那是與老年不同,甚而是對立的腳步。還有一些人腳步變得沉重且緩慢,他看到了其中有個人一瘸一拐地走著,那是歲月和時間在老人肉身上留下的痕跡。他很長時間,沒能想通為何他們平時沒有經常聚集在一起練習,他們的演奏卻還能那般默契。在某束從蒼山上滑落到那群人身上的光里,他猛然意識到他們的每一次聚集,對于那群人而言便是一次練習。他們的練習發生在了一些人的快樂或悲傷之時。一切的調子,在他聽來都是和諧的。調子的和諧與否,與要演奏的是快樂的調子,還是悲傷的調子無關。他還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老年人的肉身,以及青年人的眼睛,疲憊衰老的肉身和清澈的眼睛,那近乎是不可思議的發現,他因為那樣的發現激動不已,也驚奇不已。

    我們沉浸于悲傷中。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奶奶身上。在蒼山中,我看到了很多老人的面孔,安靜的,祥和的,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世事可以侵擾到他們了。面對著奶奶時,亦如此肯定。當五叔(奶奶最小的兒子)因病早逝時,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她在暗夜昏黃的燈光下靠著門慟哭不已。一些人去扶奶奶了,奶奶繼續抽噎著,那種抽噎同樣也扯著我,扯得很疼。回顧奶奶的一生,爺爺癱瘓至死,五叔患癌早早便離世,奶奶依然要活著。老祖的丈夫早逝,老祖依然要活著。女兒早逝,兄弟早逝,孫子早逝,然后姑爹早逝,姑爹的父親依然要活著。即便生活中的某些光已經消失黯淡,他們依然要堅強地活著。

    那些人便在人們悲痛之時出現了。他們是為了讓那些受難的生命平靜下來,是為了給人們安魂。他們穿著我們平時不常見的白族服飾。每次看到他們匆匆往返于不同的村落時,我總覺得可能下一次就見不到他們了,至少是他們的身份將會發生變化。蒼山中,一些人經受著身份變換帶來的焦灼與無奈,一些人會衰老到無力演奏那些樂器。此刻,他們又出現了,陌生的人也沒有(我多少還是希望能有陌生的人加入,陌生人的出現,于他們那群人的意義不言自明),那些熟識的人中卻少了一兩個。他們身上背著的手中拿著的是一些樂器,他們要為一些人彈奏幾首古老的曲子,那種有關平安、有關安魂的曲子。有些曲子,他們要日夜不停地重復演奏。

    他們與蒼山中已經很少見到的那些祭師一樣,平日里的身份就是農民。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農民的身份被暫時擱置一旁。那些老人,優雅而嫻熟地彈奏著那些樂器。大部分的樂器是古老的,是手工的,如果那些樂器出現一些問題,他們知道怎么修復它們。其中一個老人,在喧鬧的眾人中,意味深長地拿起了自己的樂器,是笛子,伸出舌頭輕輕舔舐了一下笛孔,用一張薄紙,同樣借助幾近干枯的口水把其中一個笛孔封起,然后開始吹奏。那是開始,然后別的人也開始拉著二胡,敲打著鼓及其他樂器。

    其中一次,不是葬禮,是搬新房,空氣里洋溢著的只有喜悅歡樂,這時與葬禮或其他哀傷情境下彈奏的那些曲子不一樣,我們可以專注于那些曲子,我真聽到了里面的那種歡快。那些老人在那樣的節奏中變年輕了,如果你緊閉眼睛,就只是聽和想象,腦海里將不會有任何老人的形象,他們的形象消失了,真實的人消失了。在五叔的葬禮上,我們因感傷而無暇顧及那些曲子。其實那些曲子并不僅僅是悲涼的,里面的一些曲子是想把人從沉重與悲傷中拖出來。他們彈奏完成,吃過飯,一些人喝上一杯酒后,在黃昏中陸續離開。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自不同的村寨,他們很少在一起練習,他們之間的默契似乎一直都在。他們在黃昏的幽暗中離開,黃昏中強烈的落日消隱,但一些熟悉的光還是出現了,出現在了那些曾經被沉重的憂傷所浸透過的人臉上。那時,五叔的女兒把面孔轉了過來,那時,五媽把臉孔轉了過來,悲痛在光影的作用下,貌似真消釋了一些。

    少了的那兩個老人逝世了。這樣的離世,意味著的是其中某些音符的缺失。我想到了另外幾個老人。有個作家曾在蒼山下的那座城跟我說,他們院子里有五個老人,每天都集中在一起演奏樂器和唱歌,有一天突然間就少了一個,剩下的四個人無比悲痛,但演奏和歌唱仍然要繼續,其中有一句是“葉落盡了”,那是已經故去的人曾經一直負責唱的。有個人自覺地站了起來,顫顫巍巍,把這句話唱了出來,那是掙扎的燃燒的聲音,對于生命的惋惜與敬重。那個人要表達的是這樣的情感,眾人都感覺到了,頓時悲慟不已,這是必然要面對的現實,這是命運之一種,是會讓人震顫的東西。

    其中一兩個細微因子的消散,對于演奏的影響,我們并沒有感覺到。我們在一些時間里,聽力已經不敏銳,我們還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嗎?他們雖然已然老去,卻比我們更敏銳。他們能很敏感地感覺到其中一個或者兩個細微音符的缺失。感覺的遲鈍,讓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敏感,也不會像他們那樣悲從中來。他們是不同的,他們一定會在其中某個聲音消失時,想到屬于自己的聲音也必然會在某一天消失。我一直在努力尋找著那些聲音中顫抖的因子,那些因為命運的不可知,那些因為死亡而會帶來的顫抖,他們就像是強忍著悲痛,而不讓痛苦與復雜的內心影響他們的演奏?;蛘咚麄冊缫芽吹磺?,那些生死并不能影響他們。如果一些陌生人再不出現,他們一直經歷的就是減法,他們那個群體必然也將以這樣的方式消失?,F實并不如此,慢慢地我發現,自己所希望的陌生人開始出現,他們那個群體在減法和加法之間不斷平衡著。他們中的一些人將為另外的人演奏一曲安魂曲,我們只須想象那樣的情景,就能感覺到其中暗含著的尷尬與無言。除了演奏的群體外,還有一些婦女,跪拜在綠綠的松針上,在松針釋放出來的芳香中,為人們念誦著平安經。當第一次出現在那樣的情境中,你定會百感交集。

    離世的奶奶要在半夜下葬。他們開始了半夜的演奏,在昏暗的燈光下,在瑟瑟冷風的逼迫下,他們依然要保留那種從容。無論悲喜,在他們眼中,似乎沒有太多的悲傷,與那時悲傷的人群不一樣,我那時混入的是悲傷的人群之中,同時,我又從中抽離出來,成為一個旁觀者。當成為被注意力削弱了一點點憂傷的旁觀者,注視著那些人,他們安靜,他們平靜,他們臉上的皺紋在那一刻神奇消失,沒有笑容,沒有任何皺紋,那些在夜空里如星星般清亮的聲音,似乎不是他們演奏出來的。

    在蒼山下一個叫赤巖山的村落里,有一個會吹嗩吶的人。他不是那個群體中的人。他只是一個獨立的人。與群體可以相互慰藉不同,他經常一個人出現在很多村寨,成為葬禮或婚禮上不可缺少的身影與聲音。突然間,人們似乎不再需要那樣的聲音,許多葬禮或婚禮上,他不再以嗩吶手的身份出現。我結婚時,我們請他幫忙,他來到了我家里。我沉浸于結婚的快樂中,因快樂而忽略了很多東西,一些情景只會在那時以淡淡的影子印在心上。等我從歡樂中暫時平靜下來后,一些淡淡的影子開始加深凸顯。我開始清晰地回憶起那個嗩吶手出現在我們家里的情景。他坐在屋子里最幽暗的角落,燈光被時間與蒼蠅包裹,很弱的光,照亮不了嗩吶手的臉,只有燃燒著的櫟木會在忽閃中偶爾照亮嗩吶手的面部。他停下吹奏,端起酒杯時,只有因風濕殘疾的大舅在陪著他喝酒。他們之間長時間沉默,他們各有心事,他們的內心在酒的澆灌下,都無法安靜。那個嗩吶手的憂傷與大舅的憂傷,在那個幽暗角落里重疊,但嗩吶手不能在那時演奏一曲與內心取得平衡的沉重憂傷的調子,他需要吹奏的是一曲又一曲歡樂的調子,那樣的歡樂需要慢慢咀嚼。我在細細咀嚼著一個藝人的尷尬與無奈,我同樣在那個人身上看到了如大舅一般的落寞感。

    松花粉伴隨著風,落滿院墻,落滿地板,我拿起掃把慢慢掃著那些松花粉,厚厚的一小堆,里面夾雜著一些塵埃。風依然吹動著,我聽到了房子后面松風陣陣,一些松花粉又將落下,一些松花粉又將落于我此刻所在的地方。松花粉夾雜在風中,風有了清香,輕輕嗅一下,就將獲悉松花粉的下落。輕輕聽一下,同樣也將獲悉松花粉的下落;而在那些藝人吹奏的聲音里,我們只能意識到的是此刻聲音之所在,我們將不知道那些聲音的去處,那些早已停止了生長的聲音的去處,以及它們的來處。我們最多只能知道那些藝人的來處,他們出生在蒼山的什么村寨,他們從小跟著誰學藝,等等。

    空氣中彌漫著的是各種植物生長的氣息。天空中有著各種飛鳥,它們的羽翼豐滿斑斕,與那種曾經見到的一些游魚涌上街頭的怪異不同,感覺充滿了各種錯覺,感覺變得龐雜起來。我就是在蒼山中游蕩著,讓自己真正體驗到了蒼山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空闊,吞噬一切的空闊,囊括一切的空闊。蒼山此刻所要容納的是一個民間藝人的嗩吶聲。嗩吶的色調里,有著那種鐵銹色,發出亮澤的鐵銹色,那種色彩并沒有讓聲息變得滯重和喑啞,反而是有了穿透時間的清亮,一種在悲戚中讓內心明亮起來的聲音。他先是用有些干燥的嘴唇舔了舔同樣干燥的嗩吶,用蘆葦制作的哨片(嗩吶手出現在了那些蘆葦生長的世界里,蘆葦在河流邊生長得最為繁茂,嗩吶手就出現在河流邊,在河流的暗影波動中選取了最好的蘆葦。嗩吶手在那片蘆葦中開始試著哨片),植物成了被遮掩的部分,哨片放入嘴巴,哨片暫時消失了,那是鐵質之外同樣需要濡濕才會變得柔軟的部分。他一個人。那時,真是他一個人嗎?我就是想再次來感受一下那樣的聲音。近乎塵封的聲音與記憶。嗩吶早已被他掛在木質的墻體上。他在夢中多次吹響了嗩吶。他說自己在吹奏的過程中,只能一直往前看,那是近乎引路的聲音,如果他忍不住往回看了,一些亡靈就會迷失方向。他吹得最多的竟是喪調,那種悲傷的音符讓世界失色。我想讓他吹奏一曲,他面有難色,我以為和他喝點酒,他就可能會給我吹奏一曲,畢竟在蒼山中,很多人喝了酒才會真正敞開心扉。一些調子的吹奏是有儀式的。權當是一次練習吧。當我這樣跟他說時,他依然不同意。他說自己已經真正把嗩吶封起來了。我一直很好奇,蒼山中曾經那么多的嗩吶手,他們是如何讓自己的技藝不斷精進,畢竟很少聽到他們練習的聲音。他們與別的那些手藝人似乎不一樣。別的手藝人都需要長時間的重復與練習,技藝才會得到真正的精進。而他們是不是在夢中不斷練習著?

    2

    在蒼山中的那些村落里行走時,他聽說了那個畫月亮的人,某種意義上,他也成了一個畫月亮的人。在內心的暗室里,他不斷練習著畫月亮,讓他感到有些沮喪的是,他畫不出那個理想的月亮。當他看到那個畫月亮的人,在那些崖壁上都畫下了簡單,甚而丑陋卻不可思議的月亮時,內心深受震動。他只是想象著該如何才能出現在那些崖壁上,他沒有去關心那個人的命運,幾乎沒人會去關心畫月亮的人的命運。

    村落對面的山崖上,沒有多少樹,那是由一些石崖連在一起的石頭山,石頭山上長著一些稀疏的植物,其中一個石崖上有著一個用石灰還是什么畫著的月亮。那個月亮的圖案,沒有人鑒定過是用什么材質畫的,同樣也沒有人認真想過是怎樣被人畫上去的。在很多人看來,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人們想到了天梯,人們還想到了在那個世界無處不在的神靈。人們在那個古戲臺上,遠遠望著那個月亮。從蒼山下的那所精神病院里回來后,他開始了自己大膽的想法,他要在那些山崖上再畫上一些月亮。當他把自己的想法跟人們說時,人們都笑了,更多人面露嘲諷之色。他一直在強調,自己早已治愈了。

    人們是在某天猛然抬頭朝那個山崖望去的時候,才發現了那個人真如自己所言,在那些山崖上畫滿了月亮與太陽。他說,除了月亮還要有太陽,需要一些熾熱的能溫暖人的太陽,有多少太陽就需要多少月亮。他以這樣的方式,打破了人們對于原來世界的認識。如果這是在以前,多少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氣憤,現在許多人都只是把這當成一種笑談。如果在以前,一些老人會因為由那個月亮建立起來的信仰體系垮塌而感到不安。人們一直以為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竟然就這樣輕易做到了。在到處吹噓自己的神作時,他承認是在夜間,那一夜他很辛苦,那一夜他自己成了一只可以在那些石崖間隨意攀爬的動物,那時他早已不是自己了。他說自己如有神助,還反問了大家一句,如果沒有神助,我能做得到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吹牛,但所有人也看到了那些滿山崖的太陽和月亮。那是無法反駁的現實。他還在那些山崖上養了好多蜜蜂,有多少太陽和月亮,就有多少蜂窩,用櫟木做的蜂窩,把櫟木桶擺上山崖的難度絲毫不亞于在石崖上畫月亮和太陽。我見到了他,他表現得多少有些神經兮兮。他跟人說起要有光,他需要有光,那些在那個世界生活的人,在他看來同樣需要有光,那些太陽和月亮制造著那些光。如果不是真正面對著這樣的現實,我將無法相信他竟會提到“要有光”。朝對面的山崖望去,我看到了那些會讓人震驚的密集的雖然有些丑陋,又像模像樣的月亮與太陽。

    當再次想到那個畫月亮畫太陽的人時,我一個人在蒼山下的城里生活著,那時妻女都暫時不在身邊。你真正意識到了作為一個夢想者的重要。那個不斷畫著月亮的人,是一個夢想者。在這座城里,我看到了一個詩人,總覺得他同樣也是一個夢想者,那種很符合我理想中對于夢想者的定義。詩人生活在蒼山下,比我所在的城更靠近蒼山。詩人經常會在微信空間里發一些照片,他給那些照片取名為“要有光”。此刻,你看到了他“要有光(五百零七)”,簡單的數字同樣說明著很多東西,當看到那些數字時,就像看到了蒼山一些山峰上標注著的海拔。這時那些標注海拔的數字與詩人所記錄著的數字之間,有了一種隱秘的聯系,它們似乎所要呈現的某些意義很相似。

    “要有光”,你覺得這樣的命名很恰切,同時有著太多的深意。當光出現在不同的世界,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光便開始變得遠遠不只是光。那些自然之光,輕輕地不經意間就會落下的自然之光,你知道詩人與病魔之間持續了很多年的抗爭,也感覺到了詩人所希冀的內心之光與世界之光。五百零七中,有光落在了一些植物上,那樣的灑落同樣充滿了一些無盡的意味。那些光既柔和,又鋒利,鋒利得不斷刺向鈍拙的內心。詩人所在的世界,離你不遠,或者把范圍稍微放大一點,你們就生活在同一座城里。你們背后都是蒼山。你們前面都是一個高原湖泊。你們同樣都感覺到了光的重要。即便你們的生活是不一樣的,你們所面對的現實與困境是不一樣的,你又覺得你們都是那種很容易就會被光與淚水感動的人。你不曾拜訪過詩人,有過多次,你想去拜訪詩人。你想象著,你們之間會有一種你渴望已久的對話,你們談論著關于疾病的隱喻,你們談論著一些相對嚴肅的人生主題,你們談論著一只壁虎在冬日里貼著冰冷的電線桿沉睡(那曾是你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目睹的,并長時間無法忘卻的),你們談論著身后的蒼山與前面的洱海,你還想跟他談談“要有光”。

    畫月亮的人繼續畫著那些月亮。人們對此已經熟視無睹了。那些月亮就像是布滿那個世界的眼睛。有一天,那個畫月亮的人,突然病倒了,開始長時間臥床。人們不去關心那個畫月亮的人,一些人變得冷漠,一些人變得忙碌,一些人變得自私,人們也不再去關心他畫下的那些月亮。人們偶爾會談起那些月亮,那些沒有任何特點的月亮,那些只是簡單地不斷被重復著的粗線條。人們只是感嘆,畫月亮的人,沒有任何的創造力。人們只是感嘆,面對著那樣粗糙、沒有任何美感的所謂月亮,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他堅持了那么久。

    我離開了蒼山下的那個村落,那個人的近況變得有些撲朔迷離,我沒有去問任何人他的近況,其實如果真去問的話,他的近況很容易就會被獲知。我總會想起,那個畫月亮的人一本正經地跟人們說起,我們的內心需要溫暖需要光,所以自己才成了一個畫太陽和月亮的人。

    3

    他出現在了那里,那是蒼山下的一個古鎮。他從喧鬧的人群中穿過。有一回他甚至在那個古鎮中迷失了方向。與在蒼山上迷路所帶來的焦慮不同,他知道只要借助蒼山就可以重新找到路。蒼山成了他的坐標。只有蒼山才能讓他找到自己所處的位置感。他找到了蒼山。

    蒼山上有雪,雪不是很刺目,一些雪落入河谷,更多的雪堆積在山坡上。我們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蒼山上。我們出現在了蒼山下的喜洲古鎮。古鎮之內,一些白族古建筑,泥塑、木雕、彩畫在建筑上雜糅,色彩絢麗龐雜,讓人很容易沉溺其中。我們進入了其中一個古建筑,里面是一個展館,展出的是曾經華中大學(后更名為華中師范大學)因戰亂從武漢西遷到喜洲的相關東西,一些櫥窗中擺放著的都是與之相關的書、黑白照片與標本。

    我看到了一些標本,蝙蝠、鵝、兔、老鼠、蛇,還有其他。他們出現在蒼山中,尋找著蝙蝠、老鼠、蛇,以及其他生命體,強忍著不適把它們捕獲,然后制作成標本,其中一些生命體冰冷怪異,讓人汗毛倒豎,即便已經成為標本,感覺依然強烈。我感興趣的不只是標本,還有標本背后的那些知識分子與學生。在展館中,與他們相關的都只是梗概式的信息,簡單的個人簡介,一些手寫的密密麻麻的紙張,一些在蒼山下焚膏繼晷寫的書籍。我們談論他們的治學精神與家國情懷,還談論他們的堅韌與樂觀。那是充斥著離亂的年代,大的空間被剝奪,從武漢到大理喜洲,他們來到了這個從未想到過,或者最多只是偶爾聽說的小鎮上。強烈的對比與落差,他們真正體會到了人生的顛沛流離,人生被戰爭與未知牽扯和改變。在蒼山下,他們既要借助知識,還要借助其他,才能真正從那種困境中掙脫出來。他們的生活一度非常態化,蒼山下的自然、歷史、現實與人,讓他們的生活再次回歸正常。不同的山川與地理把世界切割成了不同的部分,伴隨而來的是對世界相對獨立和固定的認識。在近八年之久的時間里,他們不斷感受和發現蒼山,寫出了有關蒼山下的村落、山水、歷史與文化的田野調查報告與論著,里面有著進入陌生世界的難度與狂喜。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是新奇的,它們會對早已形成的如墻體般堅硬的外殼造成強烈沖擊,外殼破碎了,開始接納一些新的東西。他們中的一些人出現在了蒼山中。黑色照片中,有一片長得筆直的古木,能一眼認出那是白樺。白樺樹的葉子已經落盡,那是蒼山的冬日。他們進入蒼山中,他們背依著白樺,一些人低頭凝視,一些人抬頭沿著筆直的白樺望向湛藍的天空,面露燦爛的微笑。黑色照片中,燦爛的笑容沒有褪色,反而凸顯出來。到現在,我們依然要借助那些田野報告和著作來完成對蒼山某些方面的認識。我們知道,他們對于這個世界的意義不止于此。

    有個朋友,在展館旁的廟宇里住過一段時間。他任教的小學在廟宇旁,住宿在廟宇中。他說自己在那個廟宇中住的時候,只有不多的幾個教師也住在那里,環境無疑安靜得讓人驚懼。就在那里,與友人談起了那些知識分子。他們之間有著相似之處,他們都在那個空間里住過,都要在那里面對著無盡的孤寂感。他說,那些曾經的知識分子不斷激勵自己。他在那里教書的日子里,因為曾經的知識分子,讓他看到并捕捉到了幽暗中的光束。如果沒有那些知識分子,他完全有可能會墮入暗處,成為一個庸碌之輩。他在廟宇中幽暗的燭火下練著書法,蠟燭的光很難把偌大的空間照亮。他也成了某種意義的畫月亮的人。他的內心與那些知識分子貼得很近,想象著那些異鄉人在這個空間里孜孜以求,他怎么能懈怠,他寫著,蠟燭燃盡,已是夜深。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身處同一個空間,過去的人與當下的人之間完成了精神上的交會。

    我們在那個建筑里的時候,蒼山暫時隱去,或者在那些照片中,蒼山無處不在,甚至還能看到一條溪流,我能肯定那就是陽溪。從展館中走出來,心緒復雜,抬頭,又是蒼山,又是蒼山上還未融化的雪。我再次確定了一下,蒼山上是雪的白,明亮的色調,而展館里是發黃幽暗的記憶色調。

    李達偉,1986年生,現居大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和《蒼山》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