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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4年第2期|楊獻平:南太行逸事錄
    來源:《雨花》2024年第2期 | 楊獻平  2024年03月20日08:05

    岢溝

    日頭剛抬起巨大的紅色腦袋,溝壑紛紛翻身,露水正在升騰。平素勤快的人們,依舊是勤快的,各自扛著镢頭或者提著鐮刀,邁著中年或者老年步走到了地邊兒上,可圈里的牛和驢子還沒有放出來。正掄著膀子、哈著腰干活的村人先是渾身打了一個哆嗦,感到詫異,似乎一條灰色的布條,“嗖”的一聲,憑空而至。他們不由得停下動作,拄著锃亮的镢頭把兒,站在垅畦當中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腦袋隨著升騰的露水在離地三尺的空中,繚繞了幾個看不清的圈兒之后,才恍然大悟地“咦”了一聲說,今兒個,這張柳咋了?

    這種詭異感好像脹破了的氣球,里面的毒霧噴薄而出,一下子就沿著草尖兒和滿地的紅石頭白石頭黑砂礫,朝著整個村莊蔓延開來。

    張柳是村里放了十幾年牛和驢的男人,當然也放羊和馬,身長四尺,一張宛如秋葫蘆的大長臉,再加上兩只掛得起兩只大土豆的耳朵,整體看起來,就像傳說中太上老君煉丹時候用的長把兒鐵鏟子,兩只大腳,分別長有一尺,配上他老婆胡氏在鐵匠鋪特意給他定制的鐵頭布鞋,犁地比犁鏵還要尖利、快速,更神奇的是,這張柳作為男人,腰卻細得讓婦女倒吸涼氣,按照他老婆胡氏的說法,還沒有兩根玉茭稈粗,一只手就能卡住,胡氏的腰卻粗如水甕,除了自己的男人張柳以外,一般人抱不住,也抱不動。被人打趣的時候,張柳也會嘿嘿笑著說,咳,恁都還別說,還只有俺這個腰,才能放進俺老婆的腰里邊去。

    人們哈哈笑。張柳也笑。笑完,張柳就磕掉煙灰,起身,搖著小水柳一樣的腰,去牛和驢子圈,拉開木板圈門,趕著驢子和牛上山。一般來說,日頭打在牛圈頂上,把青石板弄成紅石板的時候,張柳就打開了牲畜窩了一夜的圈門兒,七八頭黃牛帶著幾頭小黃牛,晃著夏天肥碩冬天嶙峋的身子,慢悠悠或者急慌慌,地主老財一般依次而出,到院子里,先是“噗噗”地甩下幾泡仙氣飄飄的牛屎,再“哞哞”叫上一嗓子,抬腿往岢罶溝走。這岢罶溝,顧名思義就是彎兒多,不直溜的意思。

    相對于黃牛,驢子身子比較輕快,也有七八頭,全身都黑,偶爾有幾頭,臉上飄著一小朵白云或者掛著一溜兒不染塵的殘雪。

    可今兒個不一樣,都到這個時候了,驢和牛還沒出圈。往常,牛驢一出圈門兒,就都朝著岢罶溝爬去。這岢罶溝,距離村子最近,距離牲口圈更近,是進山歸圈必經之路。岢罶溝就像一個大口袋,先是穿過一小片楊樹林,再向內,抬頭上坡,周邊就多了棗樹、榆樹和洋槐樹,密密匝匝,要不是長得高且粗壯,早就被牛驢斬草除根了。樹下和周邊,長滿了狗尾巴草、蒲公英、紫花碎米芥紫地丁、澀芥、野豌豆、大葉鐵線蓮、繡線菊、野丁香、七葉一枝花、白頭翁、山菊花、射干、卷丹、金菊等植物和酸棗灌木,當然還有村人種的花生、谷子、高粱、南瓜、黃豆、綠豆、紅豆、白豆、紅薯、玉茭等。

    岢罶溝的中間,豎著一座土地廟。

    每次路過這里,牛和驢子都很興奮,一頭頭看起來悶頭悶腦,不吭不哈,可只要張柳眼睛稍微打個閃,牛驢就趕緊咬幾口,而且專挑莊稼吃,舌頭一卷,把葉子扯下來,用牙齒切斷,卷進嘴里嚼,不一會兒,嘴角就有綠沫子、白沫子,滴在焦干冒煙或者踩上去出水的泥土上,“噗噗”地響。

    趕著牛和驢,張柳最怕經過這一段。村里包產到戶以后,這土坡、山地,包括山地上的樹、草、莊稼等,都成了個人的了。牛和驢雖然也都是個人的,但他放牧,每家每戶不但給他錢,還給麥子、玉茭等糧食。一年下來,他能收入兩千多塊錢,夠他和胡氏生的三個孩子上學用了,逢年過節,還能給爹娘拿個十塊二十塊零花錢。

    別看張柳給村人放牛和驢子,而且,那些驢子和牛,除了他自家的一頭和另外一頭,其他的不是堂哥堂嫂的,就是兄弟、弟媳婦的,還有幾個大爺大娘和叔叔嬸子的。可村人根本瞧不起張柳。拿一墻之隔的鄰居、村里年歲最大的二貴大爺的話說,張柳這個人啊,這輩子就是個牛驢命,要不是天天跟牛驢滾在一起,他啊,按照命理來說,活不過四十五!

    這話傳到張柳耳朵里,他也不惱,反而笑著說,再聰明的人,上輩子指不定是豬還是狗。二貴大爺也姓張,和張柳他爹算是一輩人,是村里唯一會掐算八字、擱置陰陽、做法事的老人家,這一年已經八十有六,一把胡子發白,長如馬尾,小眼睛周邊的皺紋看起來像是一道道小水溝,其中的黑泥和黃泥,鏟下來不說一斤,反正半斤綽綽有余。遠近人家遇到人生困惑和紅白事了,都來找二貴大爺解迷惑、定日子,或做法事。

    盡管張柳放的牛驢都是各家各戶的,可牛驢偷吃了莊稼,村人就不滿意,平素關系不賴的人家,會大聲呵斥張柳或者他老婆胡氏,教育他們要把牛驢看好,關系差的,則扯著嗓子罵張柳眼瞎了,腿斷了,然后讓他到秋天包賠自己的損失。更惡的,不但詛咒張柳和胡氏的祖宗十八代,還說希望他們三個兒子都不得好死。對于牛驢偷吃莊稼的事兒,張柳和胡氏也都自覺理虧,任人罵,打也行,不管打了罵了,該包賠人家還是要包賠。

    天長日久,村人也不再說張柳啥了,只記得他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吱呀哐當”地打開牛圈驢圈的木板門,之后牛叫驢叫,再加上孩子哭鬧和雞狗的叫聲,把百十來戶人家的村子白天的時光攪動起來,日頭在每個人頭上照過以后,就又躲進了西山。每一個黑夜,星星和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張柳總是看著胡氏說,要是天天都有星星、月亮該多好!胡氏“嗯”了一聲,也附和張柳說,就是的,白天事兒多,黑夜里啥都是悄沒聲兒的。

    可這一天,正是春天連滾帶爬向著夏天奔逃的時候,張柳卻不見了。村人不約而同詫異了好一陣子,忍不住把被熱汗蒙蔽的目光投向驢圈和牛圈。春天牛圈和驢圈周邊的椿樹、楊樹也都掛滿了綠葉子,一枚枚的嫩得鮮亮,每當這個時節,二貴大爺就向他豁牙的老婆趙氏咕噥:哎呀,人啊,能像樹該多好!像土地廟的土地爺更好!趙氏“切”了一聲,輕蔑地說,哼,你整天想著怎么多活幾個日頭,還想跟樹比,沒想想,人家樹可是上接天下接地的。你呢?人呢?二貴大爺“嘿嘿”笑了一聲,說,你這老娘們兒,說得還挺有道理。

    有人實在熬不住心里的疑惑,放下镢頭和鐮刀,專門去了張柳家。張柳住的地方也和別人不一樣,南太行一帶的人建房子,講究的是前敞后靠,左青龍右白虎,門不對枯樹,前不栽楊后不栽柳,為的是家道興旺,平安吉祥。張柳的房子蓋在村子東邊的一座山上,遇到刮大風下大雨,雷電就在他們家屋頂和院子的椿樹上一次次轟響和劈砍,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道,穿過比他老婆胡氏頭發還密集的雨串,弄得滿村子的人眼睛泛白,都像是吃了火藥。有人勸張柳趕緊換個地方住,張柳說,這是俺爺爺留下的,俺動了他回來就找不到家門了。還有俺爹俺娘,找不到家,肯定說俺不孝順。對方笑著說,你爺爺奶奶爹娘都死了半輩子了,早就升天或者轉世投胎了,還回來個啥?再說,即便回來,也被你身上的牛糞驢糞蛋子味兒嗆暈了!

    張柳“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胡氏說,張柳一大早就出去了,臨出門之前,還抱了一下俺的腰,還從兜里掏出一把干了的野葡萄給俺吃。

    來人又說,都到這時候了,牛驢還沒見出圈。胡氏臉色驚變,“咦”了一聲,說,可不就是咋的!說著話,胡氏的小眼睛轉了幾圈,丟下手里的干玉茭穗子,“轟”的一聲起身,碾磙子一樣下了自家院子,不一會兒就被兩只短腿運到了牛驢圈跟前。“張柳,張柳,張柳。”胡氏連喊三聲,牛糞味道濃郁的院子里,除了一大堆綠頭蒼蠅在已經熱到人眉心的日光下大快朵頤之外,就只有黑母驢用蹄子踹門的聲音,還有那頭老黃牛等得不耐煩的哞叫聲。

    張柳真的不見了。胡氏把三個孩子都叫了回來。老大在磚廠干活兒,而且遠在山西和順縣;老二正在師范大學讀大一;老三在本地中學讀高一。一進門,老大就扯著嗓子對胡氏喊說,娘,俺爹到底咋了?老大眉頭皺得跟個蔫蘋果一樣。老二用瓷碗喝了一口水,說,大哥咱先別著急,聽咱娘說。老三跑得滿頭大汗,上來就說,哎呀,俺爹到底咋了?咱們趕緊去找啊!胡氏說,往常,恁爹這時候早就趕著牛驢上山了。可是前兒個,恁爹一大早起來,給了俺一把野葡萄干,還把俺從院子里抱到屋里,咧著他那張早就圍滿白胡子的嘴巴,沖俺傻笑了一聲以后,就提著鐮刀和麻繩往牛驢圈去了。開始,俺也沒多想,直到村里有幾個人來問俺,說都這時候了,咋還不見恁爹趕著牛驢上山去,俺也才覺得怪異。這不,村里上下都找了好幾遍,連茅房都沒放過。后山和戰備公路邊上,也都找了,唉,這都三天了,連恁爹一個人毛都沒找見。這死老頭子,死哪去了啊!這把人急得、害得。逮到他老東西了,非先給他幾大棍子不可!

    老大說,娘,先別罵俺爹。老二點頭。老三說,走,兵分三路,俺去后山。你倆各挑一個地方,找不回咱爹,咱就都別回來!說動就動。老大悶著腦袋,往村里的牛驢圈走去。老二去了戰備公路。老三腰里別了一把鐮刀,踩著滿地的亂石頭,往后山走去。胡氏看著這一切,站在院子里那棵長有七根枝杈的椿樹下,小眼睛眨巴了幾下,又干咳了幾聲,吐了一口痰,回家去了。

    這時候,還是早上,日頭剛抬起巨大的紅色腦袋,溝壑紛紛翻身,露水正在升騰。平素勤快的人們,扛著镢頭或者提著鐮刀各自走到了地邊兒上了……一切都還如張柳失蹤時候的模樣。只是,那些牛驢已經按時出圈了,打開它們圈門的,是張柳和胡氏的大兒子張岢罶。

    說起張岢罶這個名字,還有點來歷,當年胡氏懷了孩子,快臨盆時,有一天去替張柳放牛驢,打開圈門,正趕著那些牛驢穿過岢罶溝,突然肚子疼,就躺在一大片球莖虎耳草上面,哎哎呀呀、呼爹叫娘地生下了老大。當天晚上,張柳拿了一包紙煙,來找二貴大爺給孩子取名,二貴大爺五個指頭來回倒騰了一陣子,然后慢悠悠地說,這孩子,命和你的命差不多,賴名好養活,那就叫張岢罶吧。

    張柳說,那行。

    張岢罶拿起他爹張柳常年放在牛圈窗戶上的皮鞭子,放開牛,再放開驢。不同圈的牛和驢混在一起,拉屎的拉屎,撒尿的撒尿,嚎叫的嚎叫,哞喊的哞喊,一起邁著骨蹄,往岢罶溝走去。為防止不老實的牛和驢偷吃別人的莊稼,張岢罶虎視眈眈,不停地甩著鞭子,扯開嗓子喊說,誰要敢偷吃一嘴,俺的大鞭子可不認人!到時候皮開肉綻了,可別怪俺張岢罶心狠手辣。分別在各自田里干活的村人看到了這一幕,也聽到了張岢罶的豪壯警告,不由得點點頭說,哎呀,你看張岢罶,還真和他爹張柳相仿。

    二貴大爺也對他豁了牙的老婆趙氏大聲說,這孩子,還真像他爹!要是他們父子倆用這樣的話和架勢對別人的話,那可就沒人敢惹了!趙氏咕噥說,老頭子,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可張柳和張岢罶,在人前都不敢!二貴大爺“嗯”了一聲,捋了捋胡子。

    老婆趙氏砸巴了一下發皺的嘴片子,又說,老頭子,你覺得再過多少年,這張岢罶該不會也和他爹一樣,突然就找不見人了吧?二貴大爺干咳了一聲,又伸出手掌,幾個指頭笨拙地蹦跳了幾下,說,誰說人家張柳沒了,可不是的,現在啊,張柳正坐在土地廟里呢!趙氏白了二貴大爺一眼,說,你就睜著眼睛胡說吧。二貴大爺說,咳,你這個犟脾氣老婆子啊,還硬著脖子不信,俺啥時候說過廢話啊?這個美事兒,俺一輩子想得心都疼了好幾回,但人算不如天算,讓這個張柳占了先,唉!趙氏“咦”了一聲,皺巴巴的臉上也飄蕩著一股濃烈的遺憾,“吧嗒”了幾下嘴片子,說,哎呀,還有這個事兒?那俺要去看看。說著,就拄著在石家莊上班的孫子給她買的那根雞翅木拐杖,顫巍巍地走到了岢罶溝土地廟,哈著腰往里一看,只見那坐在神龕上的土地爺,長得還真像張柳,或者說,前些天無緣無故沒了的張柳,還真像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土地爺。

    石生的山野與天空

    石生背著柴架子,提著銙鐮,一個人往北坡上走。柴架子是南太行人的祖先發明的,專門用來背東西的一種農具,主要解決將在山上打的糧食和柴火搬運到家的問題,銙鐮也被叫作楛鐮,專門用來割和砍更粗壯的植物。這又是一個初秋天氣,風吹得茅草白了頭,巖石也都發出“吱吱”的咬合聲。滿山的黃荊集體發黑,葉子厚重,籽粒開始掉落。萬物都在為明年的子孫再生煞費苦心。山梁彎彎,越升越高,石生也不斷增高。他感覺自己正在和生養自己的村莊寸寸別離,這讓他想起小時候看的電影《牛郎織女》中仙女被王母娘娘帶回天庭,牛郎急得滿地哭爹喊娘的情景。他嘆了一口氣,知道這不是真的,但他忍不住這樣想。這山蜿蜒向上的弧度,叫他有種說不清的輕盈感,這又令他想起對面筆架山上的云霧,看起來濃郁得風雨不透,可白霧消失的時候,就像一群神仙突然間都來了個旱地拔蔥,一下子就躥到深不見底的藍天中了。

    想到這里,石生不由得抬頭看天。哎呀,真是藍啊,藍得叫人想一頭栽進去。石生不由得停下腳步,滿身的汗黏著衣裳,渾身熱得像是浸在開水里,幸好有一陣山風踏著枯萎的茅草和荊棘叢吹過來,他感到的涼爽當中,似乎有了冬雪之中鋼針扎心的味道,開始有點舒服勁兒,但很快就覺得骨頭有點疼。他“哎呀”一聲,驀然想起往年這時候,秋天的山風似乎也這般。他爹經常說,秋收冬藏,秋天這個季節,就是收掉萬物,包括人。他不懂,多次昂著腦袋問,那咋可能?那人和樹不都還是好好的嗎?他爹嘆了一口氣,看著天說,看起來越好的東西越是受損嚴重,就像村里那些死去的人,今兒個明兒個都看著好好的,可說不定哪一天,就“唰”的一聲沒了,即便是你騎著快馬、開著飛機,也找不到了……這就叫“秋收”。

    他晃晃腦袋,還是沒懂。

    再向上就沒路了,先前的路都是牛羊踩出來的,當然也包括像他這樣不斷上山砍柴的人。可一到離村子頭頂半里地的地方,就是荊棘、雜草和石頭,以及石頭下面的蚰蜒和蝎子的世界了,沒啥要緊事,人就很少上去,牛羊上不來,只能在山坡上吃草。那里的草被吃光了又長出來,又被吃光了,再長出來。牛羊是最喜歡山坡的,那是它們的命。光禿禿的山坡上,除了牛羊吃掉的草根,還有牛羊不吃的黃荊、石生蠅子草、酸棗圪針,這些長勢散亂的植物,氣味和形狀就是它們的武器和盔甲。尤其黃荊,這東西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很茂盛,喜歡長在北坡。春天,黃荊開完花以后,就靜下心來長枝條和葉子,到了秋天,葉子還特別蔥郁,用銙鐮割下來,背回家,陰干或者曬干以后,做引火柴特別好,即便是潮濕到骨頭縫里的陰雨天,也能點著火。

    酸棗最大的作用有三個,一是在冬天山河焦枯時,唯獨它們作為“荒山的紅色痣點”,醒目地裝點世界;二是放牧和打柴的人渴了,摘下來解渴;三是給自己留種子,不過,這還需鳥兒和風來幫忙,吃掉或者吹掉它們,趁一場暴雨或者一場大雪,進入到泥土當中,再發芽生根。就此,石生的爹也對他說,誰都不愿意絕后,酸棗和莊稼絕后了,人也就絕了。所以,老天爺不讓它們絕,還變著法兒讓它們活,活得還比人長久。

    石生還是似懂非懂。有一次他問,那種蠅子、蛾子、螞蟻一挨上去就被粘住,還開花的東西叫啥?爹說,那叫石生蠅子草,也叫草蠅子或蠅子草,牛羊吃了以后,嘴會被粘住,非得喝泉水才能化開、活命,吞到肚子里以后,腸子也會被粘住,那只有死路一條。石生“哦”了一聲。再后來,每次上山,看到一條條在石縫里艷麗如新媳婦的石生蠅子草,他就不由得吞咽口水,身體內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引著他走進去,嘴巴不知啥時候張開,一口咬斷,前排的牙齒不斷摩擦,嚼也不嚼,就吞進肚子里。他覺得只有那樣才會舒服點,而且還有一種騰云駕霧的感覺。

    再向上的山頂像是一座圓圓的墳頭,滿頭的黃荊烏黑濃密,像是一頂帳篷,或是一支憤怒但又沉默的長箭頭。山頭背后是一條深溝,早些年有幾戶人家住在這里,其中一戶人家的婦女被日本鬼子殘害以后,村里就不再安寧了,哪怕是中午,也總會有一種異常的響動,有時候山坡上會突然滾下來一塊紅石頭,一路冒著火星直沖溝底。鄰居家的一個男孩正在核桃樹下玩耍,滾下來的石頭砸中了他。再后來,天下安定了,這里的人們先后搬到了戰備公路邊上蓋房居住,慢慢地,這里就成了一小片廢墟。盡管如此,村里放牛羊的人還是不敢來。據說,晚上這空谷當中總是回蕩著一個婦女的哭聲。有一次,鄰村的牧羊人在石壁上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繁體字,“今生命苦,大仇不報,魂魄不散”。但據老一輩人說,那受難的婦女根本大字不識一個,在崖壁上寫字更不可能。

    因為山高,人來得少,這一片黃荊尤其多。石生“哎呀”一聲,一屁股坐在一塊凸出地面的圓石頭上,同時又發出一聲“哎呀”,那聲音空空的,既響亮,又遼遠。他“咦”了一聲,感到一陣驚訝。此時,兩只灰雀突突地從枯草中飛起來,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圓,又落在另一片草叢跟前。石生看了一眼,覺得這很稀松平常。在他們村,灰雀到處都是,山坡上、田地邊,還有房子的石縫里,它們用微小而又強大的生存意志,貫穿了南太行山區與所有村人的生活。

    石生看了一會兒,覺得鳥鳴在峽谷里的回聲比它們原來的叫聲好聽,自己熟悉的村莊就在自己腳底下。哦,他有點興奮。對于村莊,他心里總是有一種憎惡。不,不是村莊,村莊是活的,也是死的。主要是人。從小到大,他覺得村里每個人都不懷好意,當然,除了他爹和他娘。幾乎每個人看到他,都像是獅子見了羊,狼群見了牛犢子。有一個夏天的傍晚,爹娘都下地干活去了,黑夜像一捆細若游絲的黑麻繩,從山坡、溝谷、附近的小樹林和村莊各家的房頂,絲絲縷縷地升起來,好像要把天空捆住一樣,兇猛、凌厲,但看起來又很溫和與柔韌。他害怕,一個人號哭著,走出自家院子,穿過村莊中間的石板臺階,沿著蒿草密布的土石小路,走到村后老水井旁邊時,突然被一個人用雙手夾住頭顱,提起來,凌空懸在老水井上面。

    水井似乎有無數只小手,涼絲絲的,先是抓住他的腳底,再順著褲子,沿著腳趾和腳踝、小腿,到襠間、小腹,然后從胸脯和脖子,一直游到頭頂。他驚恐,止住哭聲,爾后又放聲大哭。這時,耳邊一個粗如破銅鐘的聲音在笑,準確地說,是獰笑、兇笑。他更加恐懼,又哭。那人說,不能哭,再哭就把你丟進井里!他的哭聲戛然而止,那一瞬間,他明顯感覺喉嚨里突然多了一把鍘刀一樣的鐵鎖子,嘎巴一聲就鎖住了他的聲帶。他腦子里充滿了水腥味兒,還有污泥和苔蘚的味道。那水井是全村人吃水的地方,他曾經跟著爹和娘來過很多次,也曾經站在天空亂晃的井邊朝里面看,他一探頭,水井里就出現一張有著小眼睛、短眉毛的黑黢黢的孩子的臉。那臉蛋隨著水波不停晃動,好像被裁紙刀不斷劃開的白紙,白紙的背后是整個天空,偶爾掛著幾朵白云,有塊狀的,有絲狀的,還有鐮刀狀、玉米狀、獅子老虎狀的。

    但在那一時刻,井里滿是星星,還有星星背后的黑色天空。正在他不知所措,甚至感覺到一股凌厲的死亡氣息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飄來,是母親在喊他的名字。那人一聽,迅速把他整個身體拿回來,放在了井邊,還笑著說,俺剛才跟你家孩子鬧著玩兒呢。娘快步走到井邊,扔下肩上的扁擔,一把抱住了他。他再次哭起來,那哭聲,就像是山后溝谷中不停發出的哭聲,凄厲、驚悚,充滿了委屈、死里逃生和重生的復雜意味。

    周邊的山坡上都是黃荊,一叢叢一片片,塊狀烏云一般飄在紅色的山坡上。這黃荊渾身是寶,葉子搗爛可以治療皮炎,花籽理氣止痛,根能清熱止咳、化痰截瘧。他小的時候,秋天拉肚子,爹就挖了黃荊根,給他煮水喝。但黃荊太多了。太多的東西都會遭到人和天地嫌棄。對于黃荊,村人以為它們只是當柴火的好料,當然也會揀選其中直溜的、柔韌性強的,用來編籃子、筐子等農具。

    石生抬頭,天空還是那么藍,他看了不一會兒,頭就有點暈,他把腦袋甩了甩,再看的時候,忽然想,要是有一架梯子,一直伸到空中,那該多好,地上的人們,甚至灰雀、螞蟻和野兔等等,就都可以上天去看看了。他記得他爹說過一個故事,很多年以前,這山頂上確實有一架梯子,黑色的,還很軟,村里有好幾個人從這里爬了上去,再也沒有回來,可他們的子女們還在村里生活。據他爹說,那梯子懸掛了很多年,也不是人人都能看見,能看見和爬上去的人,都是沒讀過書的,或者在村里受人欺負的老實人,讀過書和錢財田地多的,統統看不見,更別說爬上去了。直到有一年夏天,村里的主任不知道從哪里請來了一個不像本地人的人,在他家里待了很多天。

    那人走的當天晚上,村人正在睡覺,忽然被一團紅色的火焰驚醒了,紛紛光著膀子,趴在窗臺上看,只見一只光球從天空垂下來,還發出“噼噼啪啪”的巨大聲響。有人大喊,天梯燒了,天梯燒了!天上掉了好長時間的黑云,一塊一塊摞成一層,再然后,就都像是長了無數只腳的蜈蚣,紛紛鉆進了山上的巖石和土里面。

    秋天的日頭跟四五十歲的婦女有點相像,都有著一張紅得過分的臉蛋,看起來有點飽脹的腰身。山風再一次吹來,石生“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一天就要過去了,他還沒開始割黃荊。他知道,只要上山,就不能空著手回去。村里的那些個大爺大娘、叔叔嬸子一準笑他懶,罵他活該打光棍,這輩子娶不上老婆,下輩子也還是個硬杠頭。從二十五歲開始,村人就斷定他這輩子只能抱著空氣睡覺,一個人跟自己的影子過日子。三十歲以前,他根本不相信,他覺得,總有一天,會有一個比織女還漂亮的女人,撲騰一聲,裊裊婷婷地出現在他家里,還帶了好多嫁妝,金子、銀子,還有綾羅綢緞。那女的一抬手,爹娘留給他的破房子立馬變得金碧輝煌。他們至少要生九個孩子,而且是五男四女,個個都挺孝順,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他們家的日子,好過這十里八鄉任何一家。

    可現在都四十歲了!石生尷尬地笑了笑。提起銙鐮,走到一叢比他還高的黃荊樹叢跟前,彎腰,銙鐮鉤住其中一根黃荊,一使勁,“唰”的一聲,滿身翠綠的黃荊就倒了,白森森的茬口上冒出一層清水,他“哦”了一聲,說,哎呀,沒辦法,黃荊,你要長,俺要活,只能這樣子了。說完,伸手又抓住幾根黃荊,銙鐮“咳”的一聲,就全部割斷了。就這樣,石生不停地割著黃荊,不一會兒,一大片黃荊樹叢就全部倒下了,斷茬滲出的清水落在地上,又被陳舊的葉子蓋住,旋即又升騰起來。一開始天色暗,石生沒有覺察,當他一抬頭,看到空中有一道發亮的光柱,從山頂一直伸向天空。

    他“哦”了一聲,喃喃說,天梯?他下意識地揉揉眼睛,再看,光柱消失,黑夜好像無盡的黑色絲綿和黑色蛛絲,一根根先是很清晰,還特別柔韌,在空中往來穿梭,很快就織成了一個密實的房間。

    石生一陣驚慌,這神異的景象讓他一時間不知所措,手拿銙鐮,站在原地,悶悶地“哦”了一聲,正不知道朝哪邊走的時候,忽然亮起一串燈光,正好形成一個圓形。他詫異,蹲下來一看,那些燈光竟然是石生蠅子草發出的,每一朵光亮當中,似乎有無數蒼蠅和蚊子在飛,那些蚊子和蒼蠅似乎都認識他,看著他那張已經皺紋縱橫的臉龐,笑著對他說,石生石生,石頭所生,今生卑賤,不如不生。這聲音嗡嗡嚶嚶,無休無止,從這邊傳到那邊,又從那邊傳到這邊,最終在石生的耳朵里形成潮水般的回聲,一波一波,瞬間把他整個人和靈魂全部淹沒,他的意識好像沉浸在浩瀚無際的碧水中。

    后山的寓言

    那個人是村里的一個老頭,你該叫三太爺。你三太爺個子不高,寬臉,長鼻子,嘴巴大得像門洞。年輕時候不是個正經人,不是東家偷雞,就是西家偷驢,弄得聲名狼藉,在村里像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有一次寒冬臘月他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丟在河邊,要不是那小子命大,就沒有后來的事兒了……說到這里,爺爺的語氣停頓了一下,又點了一袋旱煙。以前的人都抽煙,但抽的都是自家種的煙葉子,后來才有了紙煙,但爺爺抽不起,也嫌棄紙煙抽著沒勁兒,就堅持抽了一輩子的旱煙。

    煙霧繚繞,弄得整個屋子里像小時候三奶奶專門做法事的石頭小屋,到處灰騰騰的一片,好像神仙世界。奶奶說,你爺這是在燒香哩!言下之意是在調侃爺爺抽煙抽得太多,有責怪的意思在內。

    你三太爺活過來以后,不知道是被冰碴子撞醒了,還是機緣巧合,自己覺悟了。從那以后,忽然就浪子回頭了,對他爹娘孝順得不得了,自己才十七歲,胎毛還沒褪盡,就包攬了家里所有的活兒,就連到柴火垛上卡柴做飯,也舍不得讓他娘去。

    村人見了,都說,咦,怪了,這三兒打了一個飄兒就醒了,好了,行了。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也正應了老一輩人傳下來的一句話:“為人不怕錯,就怕不改錯。壞人改了錯,好人比不過。”這不,三兒那么浪蕩好閑的孩子,一下子就變好了,就是傳世孝子在世,也比不了他對爹娘的好。

    話說你三太爺變好以后,有一天去后山打柴。后山那地方你是知道的,穿過咱們村子以后再向西,一開始有小路,再后來就沒路了,兩邊越來越窄,以前人叫一線天,現在人稱羊腸道兒。你三太爺進山的時候,天熱得人不穿褲子都火燒火燎的,無處安生。過了一線天,唰的一下就冷了,正好有一陣風撲面打了過來,你三太爺只覺得臉和胸脯生疼,他裹了裹身上的汗衫,又解下粗布腰帶纏在頭上。他聽他娘說過,天越熱,人越經不了風吹,人走路走得滿身大汗,邪風最容易入侵。

    說到這里,爺爺磕掉旱煙袋里的煙灰,咳嗽一聲,然后說,俺去趟茅房。我正聽得有點意思,爺爺竟然來這么一出,我當然不高興。但奶奶總是說,這自古以來嘛,人有三急,尿急,屁急,糞急。還有句話說,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屙屎放屁。想到這里,我覺得爺爺去茅房無可厚非。

    爺爺口中的三太爺我也認識,就住在村子最西邊,他們家早就蓋了六間大房子,雖然都是石頭的,可也算是富麗堂皇。房檐上常年掛著一排紅燈籠,正好九個,門外還臥著兩只石獅子,不知內情的人乍看到,還以為是鄉政府。三太爺一共生了五個孩子,三個閨女兩個小子,孩子們都娶了媳婦或者嫁作人婦了。

    平素里,三太爺總是笑呵呵的,還懂陰陽八字。有幾次,在地邊遇到他,我讓他給我算算。他嘴里念叨了一番,對我說,你小子將來肯定在村里待不住,要到外面去闖蕩。不過,你只能向西、向南,不能向北,更不能留在咱們這邊兒。我懵懂,不知道他說的到底啥意思。他又笑著說,你還小,現在不知道,大了,經歷了就懂了。我看著他那時候已經發白的胡子,眨巴著眼睛,還是一頭蒙。他伸出長滿老繭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說,人來世上不輕松,各人都有各人命。你小子,就別想那么多了,時候還不到,不懂太正常了!

    爺爺回來了,帶著一身的寒意,那寒意當中,似乎還有夜梟、田鼠的味道。爺爺雙腳一進門,我就走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昂著頭看著他黑如鍋底的臉說,爺爺,你快說,快說三太爺的事兒。

    那時候,后山里長著很多楸子樹,還有柿子樹、棌樹、洋槐樹、白楊樹,靠近北坡的山根下,住著一戶姓羅的人家,除了老婆漢子,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啥時候在后山蓋房子居住的。那夫妻倆還挺能干,房前屋后修了好幾片山地,種麥子、玉茭、豆子和瓜果蔬菜,門前還有兩棵桃樹。不遠處的山根有一汪泉水,即使周邊的土地都旱得齜牙咧嘴,那泉水照舊汩汩冒,把周邊的蘆葦、紅丁香、流蘇樹、巧玲花等植物喂養得高挑爽凈,一個個白胖粉嫩,惹人愛憐。

    你三太爺沒去打攪那羅家人,路過的時候,他看到那人家的門上懸著一只黃銅鎖,銅鎖上刻著一條龍,騰云駕霧的。院子里放著一把鐵锨,還有一把镢頭。這都是村人經常用的農具,可叫他驚異的是,那羅家人用的家具看起來比村里人用的镢頭和鐵锨要小,木把兒也很細。他想,可能羅家人給他們孩子用的要比大人用的小一圈兒。看到這里,你三太爺沒吭聲,背著柴架子、提著銙鐮徑自走進了楸子樹林。

    楸子樹其實是核桃樹的前身,以前的人不知道,每年秋天就去收楸子,背回來,到油坊里換油或者榨油,直到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幾年后,才知道楸子樹可以嫁接成核桃樹。楸子樹葉子修長,好像一把把倒懸的刺刀,散發著一股麻辣辣的味道,蒼蠅蚊子都不吃,只有那種洋辣子(褐邊綠刺蛾)匍匐在上面,以這種葉子為食。洋辣子很厲害,人的皮膚挨到,馬上就會紅腫起來,接著會發癢發疼,火辣辣地疼,鉆心地癢。不僅楸子樹、核桃樹和酸棗樹上有洋辣子,花生、黃豆、黑豆、玉茭葉子上也多,要是不小心被蜇到,一只的話,忍忍就過去了,要是一連三只以上,就有送命的危險。

    你三太爺本來想抓緊打柴,人一干活兒就會出汗,身體熱了也就不冷了。走到楸子樹林當中,他放下柴架子,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瞅準旁邊一棵干了的楸子樹,正要掄銙鐮砍,卻聽到一陣鑼鼓聲響,他驚詫了一下,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伸手揉了揉,又認真傾聽了一會兒,四邊除了風吹楸子樹葉的颯颯聲,再沒了其他響動。他又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左手抓住枯了的楸子樹,銙鐮就要落下的時候,又聽到一陣鑼鼓聲,他“咦”了一聲,拿銙鐮的手僵在空中。他再次豎起耳朵,壓低呼吸,全身繃著,傾聽了起來。

    果不其然,真的是鑼鼓聲,“咚咚咚”“鏘鏘鏘”,然后停下。他覺得奇怪,心里想道,不是剛請了戲班子嗎?咋又唱戲了?

    說到這里,爺爺停頓了一下,說,咱們這里啊,每年春天總要請戲班子來唱戲,但不是凈給人看的,在舊社會,戲班子一來,吃了飯,首先要去廟里唱一出,晚上再正式開始吹吹打打、咿咿呀呀。后來不同了,完全給人看了。你三太爺遇到怪事的那一年,還真是剛唱了幾天大戲,他去后山的時候,戲班子剛走沒幾天。所以啊,他聽到那鑼鼓聲,還以為戲班子去而復返,或者自己的耳朵里,還殘留著前幾天戲班子吹吹打打的尾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尾聲”這個詞,好像是外來語。我問爺爺啥叫尾聲。爺爺早年間讀過私塾,也算是村里為數不多識文斷字的人。他“哈哈”笑了一聲,對我說,尾聲,就是長了尾巴的聲音。我說聲音咋長尾巴?爺爺說,你在山里大喊一聲,自己的聲音沒了,其他地方是不是還有聲音?像是你的,又不像是你的。

    我“哦”了一聲,想起來了。記得有幾次跟著父親到后山去打柴,我大喊一聲,兩邊的崖壁和深溝里還有一個聲音,像從寶葫蘆里發出的,四處跌宕,好久才會消失。爺爺還說,那聲音叫作萬年聲。我又問啥是萬年聲。爺爺說,就是說,不管到啥時候,誰在山里大喊,他的聲音都會長尾巴。那聲音的尾巴,就是萬年聲。

    你三太爺越聽越奇怪,也越好奇。這人一輩子,不是因為好奇得到大福分,就是因為好奇惹了大禍殃。你三太爺那時候還是小伙子,好奇心重。聽著聽著,就提著銙鐮,朝著那聲音的方向攆了過去。這么一走就是好一陣子,他自己倒不覺得。走著走著,那鑼鼓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但只是斷斷續續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到了一個特別開闊的地方,除了鑼鼓聲,還有人在說話。為了不被人發現,他趴了一陣子,到了近前,用手撥開密匝匝的楸樹葉子,一看,那片空地上有很多人。其中幾個老頭坐在中間的石頭上,兩邊擺著兩個大屏風,屏風上畫著龍鳳,活靈活現,跟真的一樣。中間空地上大致有二十來個人,男的女的都盤腿坐著,面朝那幾個老頭。

    這肯定是在搞啥儀式,可那些人你三太爺從來沒見過,他心想,該不是到了外國了吧?可他只覺得,自己只是到后山來砍柴而已,距離村子也就七八里路,外國遠得跟天邊一樣,咋能說到就到呢?

    他正疑惑,只見坐在最中間的一個老頭站起身來,那一瞬間,他的兩個眼珠子差點蹦出來,只見那老頭身高起碼有一丈,按照現在的話說,就是九尺、十尺高。你爺爺我今年六十五了,這么多年,還沒見過一個人身高超過五尺的。只聽那老頭大聲說,祖先早就有過明示,自強者壯,自力者長。大家一定沒有忘記,你們爺爺的身高是多少?你們父親的身高又是多少?你們自己呢?祖先生活在高山林帳之中,每個人的身高跟樹差不多,掏個鳥窩探手就可夠到。到你們的父親時,還要跳起來,才能夠到鳥窩。到你們這一代,就得爬樹了。再者說,祖先們用棍棒就能打死野豬和狼,你們現在是躲著野豬和狼跑。我們這一代用尖石頭和尖木棒就能翻地犁地,你們呢,用了帶鐵的東西,這是為什么?你們想過沒有?

    臺下鴉雀無聲,在場的每個人也都昂著臉,眨著眼睛,好像也都在想事兒。

    那老人又說,這么多年,俺們幾個老家伙千思百想,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咱們使用的工具越好,身體越退化。吃得越好,壽命越短。祖先早就告誡說,五色令人目盲﹔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五味使人之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聾。這個話就是在警告我們,當然,還有外面更多的人。羅其無一家為什么被流放出去?就是他們兩口子偷偷使用外面的镢頭、鐵锨之類的東西種地,把咱們這里的土地都弄壞了。若再有類似羅其無一家的人,也一定毫不留情,把他們驅逐出去!

    老人話畢,坐下的瞬間,鑼鼓聲又響了起來。因為挨得近,你三太爺聽得很清楚。他正要看接下來會是啥情景,鑼鼓聲停了,坐在老人左邊的另一個老人站起身來,也高得好像一棵水柳樹。他看了一下眾人,然后大聲說,族長說的,大家都聽到了。閑話不多說,各人務必遵從,不得僭越。這次聚會是咱們十年來第一次,下次聚會也不知是何時,愿我族人安泰互助,生生不息。

    你三太爺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從那老人話里也知道,他們的聚會就要結束了。要是被他們發現了,估計沒好果子吃,他趕緊退著爬了出來,聽到沒有人聲和鑼鼓聲了才起身,兔子一樣跑到了砍柴的地方,柴架子也沒拿,只提了銙鐮就回來了。回到家,他就想把這件事告訴爹娘。可是,他爹剛聽了一句,本來暖著的臉色突然就黑了,隨即發出一聲斷喝,截住你三太爺的話頭,叉著大步,走到你三太爺跟前,一把把他拉到里屋,滿臉驚恐地低聲說,這個事兒,你小子要想活命,就一輩子閉上你的臭嘴!你三太爺一聽這話,當然疑惑不解了,怔了好大一會兒才想到,爹不讓說,就一定有不讓說的道理,看爹那副神情也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

    再后來,后山里只剩下一座房子,那房子現在已經塌了。那姓羅的,也就是那個叫羅其無的一家人,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六十歲那年,你三太爺讓兒女們給他準備了棺材。當時,他身體沒有一點兒毛病,身強力壯,每天都在山上刨地種樹。身體好得連我們這些小伙子都自愧不如。

    爺爺說,現在看起來,你三太爺說的那些話是對的,我們人啊,用的東西越好,就越退化,吃得越好,越容易生各種病。你看俺這身高,比你太爺的身高差了一個頭還多,恁爹的個頭,又比俺低了半頭。現在俺相信了,最開始的人肯定會騰云駕霧,《封神演義》上說的大致是真的,還有《山海經》里面的那些說法,應該也是真的。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嘆了一口氣,爺爺又說,要說啊,你三太爺還真厲害,爹不讓說,他就不說。他爹臨死的時候,眼看就要咽氣了,臉漲得紫紅發黑,硬是等到你三太爺從山西回來,叮囑他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那件事,哪怕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不行。你三太爺使勁兒點點頭,眼里噙著淚花,看著自己馬上要死了的親爹說,恁就放心吧,爹,不管咋,俺聽恁的!

    多年以后,你三太爺也算是兒孫滿堂了,日子跟著時代,算是越來越好,先前吃糠咽菜不讓肚子叫喚就行了,現在吃穿都不愁了,慢慢地也講究了起來。老一輩人說,人吃得越好,病越多,吃得越多,死得越快。你三太爺死前幾年,就讓閨女兒子們給他準備好了棺材和壽衣。他說,人生在世,生死大事。不管早晚,都是那么一回事,俺就是想親眼看看,再試試壽衣合不合身,別的沒啥。

    閨女兒子們拗不過他,當年冬天就給他準備好了。

    你三太爺膽子也大,穿了壽衣,覺得合身,又躺在棺材里,也說很滿意,哈哈笑著,出來之后,把孩子們叫到跟前,說了他年輕時候在后山遇到的怪事。閨女和兒子們一個個都不相信,問他是不是編的。你三太爺笑了笑說,俺就知道,這年月,電燈電話都用上了,摩托汽車也都稀松平常了,這類事兒肯定沒人信。不過,俺也知道自己壽限到了,不管恁都信不信,這件俺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稀罕事兒,要是不說出來,往后啊,就失傳了。

    說完,你三太爺就閉上了眼睛。好半天,他們家才傳出一陣長短不齊的哭嚎聲。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現居成都。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天涯》等刊。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作為故鄉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自然村列記》《絲路上的月光馬蹄》《歷史的鄉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