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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文學》2024年第3期|王莫之:聚會(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3期 | 王莫之  2024年03月21日08:30

    王莫之:一九八二年生于上海。作家,編輯,樂評人。二〇一二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中短篇作品散見于《收獲》《花城》《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現代變奏》《安慰喜劇》。

    聚會

    文/王莫之

    上海與老師們經常聚會時的模樣是漸行漸遠了。那天路過建德坊,手機被一片廢墟中的獨棟危樓所吸引,橙紅色的樓體內部掏空,像只熟透的大閘蟹,是老饕表演的那種吃干凈還能完整還原的絕活。

    突然想起盧淳的一句話:你又進步了。水默回頭觀察童見宏,后者現在已經學會了開共享單車,但是仍舊戴著那頂起皮的鴨舌帽,正在用手帕擦汗。這哪里像初冬的一日,氣溫逼近二十五攝氏度,周圍還彌散著塑料燃燒的味道。可是當它們湊到一起,成為開啟童見宏人生之書的一張書簽,一切都變得名正言順。初識童見宏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嘛,水默感佩于童的大氣、深邃、迷幻,就像學生時代在曲阜路買到《月之暗面》打口磁帶的那個泛黃的午后,他聽著Walkman騎車匯入晚高峰的南北高架路。

    童老師哦——在水默的回溯中,此處需要停頓,正如點煙的時候最好深吸一口——他的辦公室里有老大一面書架,堆滿了書,他對我講,過去看看,歡喜啥就拿回去。滑稽嗎,這是第一趟碰面哦,水默說,我當場啊了一聲,我講,童老師,這些書都是你的嗎。他輕描淡寫地講,沒啊,大部分是我同事的。水默說,我差點沒昏過去。后來他又講,不過這些書他們都不要了。水默說,我就過去翻了翻,乖乖,全部都是簽名本,甚至是鈐印簽名本,用毛筆題詞,寫滿了整張扉頁,不是請某某老師雅正斧正惠存雅存,就是不曉得從哪里抄來一段硬奶油詩歌。水默說,童老師看我在笑,就講,如果要,先拿扉頁撕掉。我問他為啥,他講,這上面寫了我們名字,傳出去不大好。隨后他幫我講了一個血淋淋的教訓,發(fā)生在副刊已經退休的某位同事身上。這老兄呢,有一日接到某外地詩人的電話,這老兄骨頭就有一點輕,好像要證明自己跟大詩人是赤膊兄弟,就在辦公室里開免提哦,接電話,結果喇叭腔了,被人家辣豁豁訓了一通,等他意識到不對,大家已經沒心思工作了,都豎起耳朵在聽,他就關掉免提趕快逃進男廁所。啥情況呢,為了一本一九九七年出的詩集的鈐印簽名本,當時大詩人還是文壇新銳,這老兄后來跟同事解釋,以前送掉的書,不曉得怎么流到二手市場在拍賣,哎,這記要出血了。

    童老師要是碰著這種情況,后來與他相熟,水默也想過類似問題,不過只敢問自己。水默覺得,童老師是絕對不會花錢受這種冤枉氣的,因為他本質上就不買書。他身為大報編輯,掌管副刊的散文和書評版面,他要讀新書,可以跟出版社提,相關人員看見他在微信上發(fā)這類消息會分泌出一種類似被翻牌子的多巴胺。他如果要看舊書,可以尋他的朋友盧淳,人家在圖書館工作,要調閱民國文獻或者古籍史料也是一句話的事情。他如果要看繁體書、外版書,還有電子書聯盟可以倚靠。遇到難題,大家只要在微信群里問“電子書沙皇”:魯總,這本書你有嗎。通常都會是happy ending。

    面對童見宏,水默習慣了仰望,仿佛外地游客跑到陸家嘴看東方明珠。不過他看東方明珠有一點上癮,好比本地的書蟲每個禮拜天去文廟書市報到,有一階段,他經常去報業(yè)大樓,乘地鐵二號線,南京西路四號口出來,順著威海路再走半站路,這時他已經開始給童見宏發(fā)微信了,他沒有童的電話號碼,全靠微信救命,不然他就只配在底樓大堂看墻上的語錄,因為進樓必須刷員工卡。有一回,他在大堂的可的便利店喝了兩瓶農夫山泉還沒等到童見宏,只好灰溜溜回去。剛上地鐵,微信亮了,童見宏回復說,抱歉,中午有作者請我吃飯,吃到現在,你還在嗎。水默說,回去了。童見宏說,真不好意思。水默說,童老師,你手機號碼方便給我嗎。童見宏說,我手機壞掉了,沒辦法打電話。水默問,那你應該再買個手機呀。童見宏秒回道,沒這必要。水默說,沒手機怎么用微信。童見宏說,用網頁版。水默無法理解這種操作,但他還是識趣的,改口問童見宏明天下午是否方便,還是兩點鐘,過來查資料。

    水默研究某外國文化在上海的早期傳播早于二〇一六年。他自認為很適合做這個課題,畢竟他以前組過一支叫阿默林的樂隊,算是圈內人,聯系采訪相當方便。諷刺的是,阿默林在他活躍的五年多時間里沒能發(fā)表一首歌,所有成員都走上了文學的歧路。樂隊臨近解散時,已經有一些人開始稱呼水默作家,二〇一二年初秋,他甚至應某文學雜志之邀去了一趟杭州的曉風書店,在“南腔北調”討論會上聊了聊吳語方言在小說中的魅力。

    童見宏在威海路問過水默,你寫小說不是蠻好,為啥要來搶我們飯碗。水默說,我寫小說沒啥進步,一開始編輯們或許覺得我是一只潛力股,結果買了以后套牢。童見宏盯緊電腦屏幕,鍵字如飛道,套牢要割肉了。水默說,是呀,所以就被退稿了。童見宏嘆氣道,退稿是蠻頭痛的。水默驚訝童見宏能把普通鍵盤用出機械打字機的聲勢,他說,車子堵在路上,動也不動,索性下來改踏腳踏車。童見宏說,腳踏車好,我上下班都靠腳踏車。水默說,童老師大概是天天對著電腦,踏車子當健身哦。童見宏說,這倒不是。水默說,那是為啥。童見宏說,我一九九三年大學畢業(yè)進報社,一開始就靠腳踏車,習慣了。水默說,九十年代上海的公交車還是蠻擠的,我當年在南市區(qū)讀書,踏車子更加方便。童見宏說,沒啥方便,落雨天淋得湯湯滴。水默說,落雨天乘公交車呀。童見宏點擊保存鍵說,照踏,風雨無阻。隨后他坐的轉椅吱一下側過來,他說,好了,電腦讓給你。

    水默之所以要來威海路查資料,是因為報業(yè)集團擁有一個內部的數據庫,幾乎覆蓋了新中國成立后上海發(fā)行的主要報紙和一部分雜志。這些刊物在上海圖書館有不止一份完整的收藏,但查閱起來挺麻煩,很多都需要從庫房調實體,一頁一頁翻,效率低下,不比在童見宏的單位電腦上可以關鍵詞一鍵檢索。所以當盧淳搞清楚水默的課題訴求,想當然就介紹他認識童見宏,介紹的方式是聚會,請舊雨新知吃飯。聚會是盧淳的性命、活招牌,他總是說:人生一天世界,不如聚會。他為水默新建了“孔家弄”的微信群,拉進來的都是約好周五聚會的朋友。童見宏@水默說,查資料對嗎,周四下午我在單位,歡迎你來。水默說,好的好的,謝謝童老師。又說,要么我先加你微信。童見宏發(fā)了一個很傳統(tǒng)的“OK”表情。

    三天后,在舊南市某動遷地塊一棟搬得只剩獨戶的老房子的天臺上,水默接受了聚會文化的第一次洗禮。“電子書沙皇”魯總下午四點半就到了孔家弄,站在被天臺與三樓夾在當中的灶披間,喝著皮爺拿鐵與正在處理波士頓龍蝦的房主聊天,這個高定私宴的妖怪地方是他推薦給盧淳的,房主是他朋友,之前在五星級酒店當主廚,等拆遷款談妥了就要移民澳大利亞。五點敲過,天臺的茶會已經初見規(guī)模,盧淳介紹彼此認識,水默與魯總聊了一會兒國外某電子書平臺,用什么軟件登錄,年費多少。

    夕照下的空調外機閃著轟隆隆的光芒,周圍很難找到一塊像樣的完整瓦礫,老虎窗大多開裂,唯有新上色的云朵仿佛生銹的釘子戶拒絕改變。水默說,不曉得為啥,從這種老房子里看天,總歸覺得有一群鴿子飛過來,飛過去。盧淳說,吳宇森的電影看多了。魯總說,我覺得水默沒講錯,我也有這種感覺,水默你小辰光住在南市區(qū)對嗎。水默說,對的,住在小東門靠近十六鋪。魯總說,我是盧灣區(qū)黃陂南路,我們是同病相憐啊。水默激動地與魯總再次握手,隨后側身問,盧老師是在徐匯區(qū)對嗎。魯總起哄道,盧老師成了名人之后,住在武康大樓,跟巴金是鄰居,他小的辰光,孫道臨還抱過他。盧淳打斷道,水默,你不要聽魯總瞎講,他一貫是拿自家的事情套在我頭上,你看到他隨身背的雙肩包了嗎,一邊一塊硬盤,一塊塞滿電子書,一塊塞滿日本電影,這種人哦。

    抽煙斗的言老師突然喊出聲音,來了來了,腳踏車來了。大家無不掉轉方向,像舊社會的舞客聽見當紅女歌星登臺獻唱,湊到天臺邊上望野眼;只見一部二十六寸的老坦克吱吱吱在樓下剎住,倔強的撐腳架一身傲骨,坑坑洼洼的地面好不容易接納了它,那頂鴨舌帽為此長舒一口氣,卻被樓上童老師、童老師那么一叫,慌亂中差點跌落在地;怎么進來啊,童見宏托著帽子仰望道。水默驚訝于天臺的哄笑聲,想不到一個讀書人做一個動作、說一句話,竟然有如此的喜劇魅力,以至于他再看童見宏的時候,眼神里多了一絲同情的暖色調。

    偉大的童老師姍姍來遲,盧淳迎接道,叫我們苦等啊。童見宏拿手帕擦額頭的汗,一面說,約好六點鐘,我沒遲到呀。魯總說,確實沒遲到,但是你沒到我們不敢入席啊,只好在天臺上吃西北風。童見宏一瞥說,明明是乘風涼,還瓜子剝剝。魯總笑嘻嘻招呼大家下樓。又破又陡的木頭樓梯經受著它毀滅之前大概是最殘酷的一輪折磨,紀錄片導演葛老師擁有那種進電梯會讓同乘者感到腳下一沉的實力,他進雅間入座之前已經坐穩(wěn)的幾位主動起身,仿佛歡迎IMAX攝影機。

    圓臺面可以折疊,此刻鋪上一次性臺布,被九人圍坐。雅間空調開足,大門不關,方便上菜,房主身兼廚師、跑堂,冷菜擺齊,又抱來五大瓶圣培露氣泡水;魯總從雙肩包里翻出飛天茅臺一盒。盧淳說,硬盤呢,一道拿出來。魯總笑得狡黠,說,回去再講。童見宏說,肯定又收了一批斷命的電子書。魯總說,低調,低調。又問大家誰喝酒,接著叫房主,要六個云吞杯。

    冷菜消滅過半,魯總對外面喊一聲,十分鐘以后上熱菜。話題回到童見宏選編的一套叢書。水默方才就聽說了這套海派史料的主編名諱,他插話問,是不是老早經常在紀實頻道當嘉賓的鄭英老師。童見宏說,就是他。隨后繼續(xù)吐槽,現在數據庫那么方便,用得著這種書嗎,真是脫褲子放屁。盧淳說,民國文獻對普通讀者來講還是有門檻的,我在圖書館上班,經常碰著各種年齡段的讀者來服務臺問,想翻幾幾年的《申報》,我講,你到前頭的電腦去查就是了。他們連《申報》已經電子化了都不曉得。童見宏冷冷地說,這種就是戇大,連工具都不會用。大家不響。水默忍不住溜了童見宏一眼,還好,沒有上臉。盧淳為他倒酒,說,這套書對你有價值就好了,管人家做啥。魯總笑道,這是童老師第一趟當主編吧。童見宏說,主編是鄭英,我是執(zhí)行主編。魯總說,執(zhí)行好啊,大權在手。童見宏說,鄭英一百樣不管,統(tǒng)統(tǒng)摜給我,所有文章都是我一個字一個字打進電腦。不過他的確身體不好,也不好怪他。含著煙斗的言老師說,你尋個人幫你打呀,這又沒啥技術含量的。童見宏說,你錯了,這有技術含量的。隨后舉杯淺飲,報出一個名字,鼻翼輕蔑地一哼,他說,這老兄編了那么多民國作家的書,結果連同文兄都不識,居然自說自話改成同仁兄;又指著水默說,問他,我昨日已經考過他了。水默說,我還當是一道寫同人小說的網友呢。童見宏立即糾正道,是一道在某份報紙、雜志寫文章的人,叫同文,或者同文兄。大家不響。童見宏說,還有文章缺字,字沒印清爽,怎么辦,這都是技術含量。盧淳舉杯說,來來來,敬敬我們偉大的童老師。喝圣培露的水默跟著舉起一次性紙杯,那玩意碰上脆脆響的云吞杯就成了一只悶鴿子。水默說,昨日我在威海路,領教了童老師一邊打字一邊跟我聊天的本事。魯總說,水默,童老師的偉大你要慢慢體會,這就像吃小籠,要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后唆湯。童見宏說,好了好了,搓我搓不停,當我豆沙小圓子啊。然后把最后幾片鮑魚蘸了醬料夾到嘴里。言老師捏著煙斗說,上班還是盧老師最吃力,不停有讀者上來問你,打斷你。盧淳說,是讀者倒好了。讀者頂多問你,廁所在哪里,報紙雜志哪里看,參考借閱的書普通卡可以借嗎,都是幾秒鐘就能回答的問題。真正難搞的不是讀者,是有一肚皮疑難雜癥沒地方解決又不肯出鈔票解決的人,他們覺得圖書館是包打聽,而且是免費的包打聽,這種人最頭痛了。魯總附和道,關鍵這種人還特別多。盧淳低頭說,怎么辦呢,如果不跟各位老師聚會,我老早得憂郁癥了。一直在動筷子的葛老師抽空說,圖書館里怪人太多,上趟我去尋老盧,碰著一個老爺叔抱了一臺掃描儀問他借拖線板,那口氣不是借,是命令。言老師說,這老兄我也碰著過的,專門調六七十年代的報紙雜志,然后看到啥稀奇的就掃描下來。盧淳說,一開始我們沒人睬他,結果他回去以后寫了幾封信,領導一級一級問下來,怎么辦呢。魯總說,其實這人去圖書館是不對的,應該去威海路尋童老師,掃描儀都省掉了,PDF直接下載。童見宏說,直接被我趕出去。魯總冷笑道,水默,你發(fā)覺嗎。童老師其實是個雙標黨。童見宏大驚失色道,啥。魯總說,他對別人像對階級敵人,對朋友還算客氣,比如講我也寫文章,也犯低級錯誤,但是面子他還是給我的,總歸是在群里跟我指出來,不像對別人哦。水默有點恍惚地說,是嗎。老唱片收藏家楊詠堅持不響,此刻發(fā)話道,水默,我剛剛一直在想你做的課題,我覺得蠻好,其實還可以進一步延伸到民國,你想呀,舊上海的時代曲包含了大量的爵士音樂,也是外國音樂在上海的一種早期傳播。盧淳說,對對對,水默,這方面你應該好好請教楊老師,還有言老師,他們都有一肚皮的故事。水默說,之前在天臺上我就講過了,時代曲我真的老歡喜的,尤其是言老師的爸爸幫白光寫的幾首歌。

    樓梯悶頭咚咚響,熱菜上來,恰到好處地替水默解圍。聚會到將近夜里十點,水默都不知道是誰買的單,仿佛不用買單,只不過是去快要搬遷的朋友家里蹭飯。下樓的時候無人表露醉態(tài),外面的世界是氣味濃郁、黑黢黢的廢墟,抬頭能望到上海市區(qū)的璀璨。好比在城中村夜行,大家掏出手機,照亮了周圍的破屋爛瓦;碎石異物戳得童見宏的自行車慘叫不已。水默又問,童老師,你真的要踏回去嗎。童見宏推著老坦克說,沒問題。言老師提議,要么我叫車子送你回去。童見宏說,我住在彭浦,你住在愚園路,完全兩個方向。大家不響,就這樣稀里糊涂走入廣博的光亮,好些手機從手電筒切換到叫車模式。自然是童見宏先行一步,他和自行車的影子被街燈放大,像一個顛倒、顫動的V字,迎著昏黃的夜幕、清涼的風、老城廂的遺韻。

    水默說,我有點擔心啊。盧淳說,怎么辦呢,他要是聽勸,就不是水晶先生了。水默啊的一聲。盧淳說,我車子來了,水默,今天特別開心,我們以后要多聚。說著鉆進一輛黑色奧迪,關門,降車窗,深情地與諸位老師揮手道別。

    從這天起,水默感覺自己肩上多了一個課題。的確是因為在做課題,他經常去威海路,對童見宏產生了濃厚興趣,他一直在觀察這位水晶先生。童見宏習慣像城管那樣在微信朋友圈、在盧淳的聚會群巡邏,是任何話題最積極、有力的評論家,不遺余力地展示他的博學與尖刻。或許是因為用力過猛,童見宏在威海路居然成了一個孤僻的人,與同事很少交流。在童見宏的辦公室待久了,水默有一種特別強烈的被隔離的感受,仿佛那個工位是一塊飛地。有時童見宏在上廁所,恰好他的同事進辦公室,與水默的目光相遇,對方并不關心為何是陌生人在用童的電腦,而當童與水默同框,無論他們談什么都無法喚起周圍的好奇。童見宏也很少說起同事,在水默的印象里只有一次,還是在辦公室現場,童見宏說,最早某社交APP有點苗頭,來談合作,希望可以轉發(fā)我們的文章,當時領導看不上人家,結果呢,現在我這些同事碰到自己編的內容被“頭條”轉發(fā),就像福利彩票中獎一樣開心。你講戇嗎。水默不響,確認了周圍的情況才附和道,是蠻戇的。

    在盧淳的聚會群,也有一小塊類似的飛地。盧淳不斷地拉新的老師進群,都是名人之后,隨著這種濃度的提純,水默意識到自己和童見宏是兩個例外。其他群員皆有相近的身世,他們的家族在舊上海累積了財富與聲名,然后這些物質與非物質遺產經歷了猶如海浪拍岸的失而復得。如今,他們的站姿可以像字的格式一樣切換大小寫,就像那個“后”字,可以是后代,也可以指某種狀態(tài);當他們需要那重身份,他們就切到大寫,與此同時,被無情放大的還有失落、委屈、抱怨、悲觀。所以,不難理解,他們對于世界的看法與微博上的主流意見大相徑庭,盡管他們在各行各業(yè)都是有影響的人物,但無力改變什么,甚至都不敢把在微信說的話復制到微博,他們雖然痛心于此,卻并不孤獨,這或許也是他們經常聚會的一個理由,而不聚會的時候,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借助盧淳的聚會群。

    還有一種排遣抑郁的渠道叫偶遇。相比聚會的刻意,偶遇就像蔬果標明有機,葷腥強調野生,似乎遵從的是冥冥之中,但實際還是紀錄片的擺拍。盧淳在聚會群最常說的臺詞是“想念各位老師”“各位老師今天在哪里開心”“求偶遇啊”。試過幾次偶遇,水默搞清楚偶遇是飯店小桌的規(guī)模,像公眾號推崇的輕奢,最簡單的就是大家尋一爿獨立咖啡館吃杯手沖,聊個把鐘頭,復雜點去米其林館子吃頓便飯,或者到古北的居酒屋用夜宵。

    名人圈子八卦最多。水默現在曉得童見宏有好多綽號。水晶先生、老報人是最容易聽到的,叫他老報人其實是破格提拔,因為老報人在本地特指那些新中國成立前就從事媒體工作爬格子的朋友,童見宏并不符合,但認識他的人都愿意這么叫他,說他的老,就和他寫的文章一樣之乎者也。童見宏曾經在水默的朋友圈留言:文章蠻好,可惜“了”字太多,口水略多。水默開微信小窗說,童老師,你寫文史刊謬的文章,看這種文章的人習慣了你的文風,我寫的是有點考據味道的散文,談音樂的,讀者本來就少,再照搬你這套不是更加趕人家跑嗎。童見宏勉強接受了這套解釋,但是依舊會在水默轉發(fā)文章的朋友圈底下挑刺留言。水默逐漸看清了水晶先生的肚皮,是真如水晶一般透明。

    到了二〇一九年夏天,水默的課題進度過半。他完成了百余人的口述史采訪,所有錄音整理成文,他是預備將來出一套書的。但是這種城市文脈的另類口述出書很難,也是為了換一點生活費,他把成果切分成若干主題,寫成一組非虛構作品,像調查記者完成的產業(yè)特稿,一篇萬余字,也只有上海的一家新媒體愿意發(fā)表,每篇給兩千塊左右的稿酬。他此時已經有三年多沒有寫小說了。在他身上,那個虛構的世界以K字頭綠皮火車的速度完成了一次非虛構。

    聚會群的老師好奇水默是怎么為生的。有一次在咖啡館偶遇,盧淳問他,你又不上班,又不寫小說,你靠啥過日子。水默說,靠賣黑膠唱片。盧淳說,啥。水默說,我從二〇〇七年開始買黑膠,那個辰光黑膠真正是跌到谷底,港臺的唱片問廣東人收,二三十塊一張,現在起碼漲到三四百塊,歐美版都是從日本的垃圾站當垃圾運過來的,賣給我們最便宜五塊一張。盧淳說,比盜版CD還便宜。水默說,但是當年根本沒人跟我們搶,一直到世博會以后,要搶了,一搶就貴了。盧淳放下咖啡杯說,是嗎。水默說,洋垃圾黑膠都裝在土黃色的箱子,八十張左右一箱,四十箱一噸,我最厲害的一趟,跟一個朋友在灰蒙蒙的倉庫里戴著口罩手套,從早上看到凌晨,開頭箱,開了整整五噸。盧淳說,辣手的,哎,這你應該寫小說呀,比你寫非虛構值銅鈿,可以改電影的。水默說,先等這個課題做好吧,我是有這想法的。盧淳說,所以你就靠黑膠買進賣出過日子。水默說,是只出不進,我屋里有兩面墻的黑膠,做這個課題屬于拆了東墻拆西墻。盧淳說,不容易。水默說,做到現在,我覺得自己有底氣講一句,我做這個課題是最合適的。盧淳黠笑道,這話千萬不要被葛老師聽到。水默說,他要是出手,肯定做得比我好,但是他那種皇帝脾氣,要人家圍著他,哄他,求他,要他像我這樣擺低姿態(tài)一家一家去做采訪,怎么可能。盧淳冷冷地說,你越來越像童見宏了。水默不響。盧淳的語氣突然變嚴肅,說,水默,我要提醒你一句,葛老師對你目前的課題成果不太滿意。他跟我反映過好幾趟了,認為你是刻意在打壓他的豐功偉績,他講,為啥水默寫了十幾篇文章,我要么失蹤,要么是配角,這啥意思。水默急忙辯解道,他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難寫的,所以我一直沒動筆,先拿容易的寫掉了。盧淳說,對啊,我也是這樣跟他解釋,但是人家不認可。水默不響。盧淳說,你還是應該多參加我們的聚會,這樣有啥誤會也可以解釋清楚,天底下有啥矛盾是聚會解釋不了的,如果一趟不夠,就兩趟、三趟,對吧,你講。

    咖啡館內,那位穿露臍瑜伽服的女士戴了藍牙耳機正對著筆記本電腦接受甲方的修改意見,她的愛犬聽不懂主人講的英語,耷拉著眼皮,似乎在打瞌睡。馬路對面,某知名私立小學的正門口擠滿了等待接孩子的家長,因為私家車的占道停放,騎共享單車的男青年與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車主起了沖突。

    盧淳聊到童見宏嘔心瀝血在編的那套書,傳言是第一輯的六本已經在二校了。水默說,童老師真心不容易,我每趟去威海路,就看見他在打字,賽過建筑工地民工搬磚頭,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的。盧淳說,怎么辦呢,他就適合當孤膽英雄,老實講,他跟人家蠻難合作的。水默說,而且他有強迫癥。比方講我今天來查上海最早的咖啡館,他就真的跟我一道研究啊。盧淳說,沒錯,你尋他查資料,他不僅肯幫忙,而且比你還起勁,查好,資料全部打包給你。水默激動道,對對對,真的老夸張的,我覺得這是一種強迫癥。一開始我以為他是賣你的面子所以對我特別熱心。后來我發(fā)覺他對所有人都熱心。因為我查資料不是要用到他的電腦嘛,我就看見微信不停在亮,不停在亮,不停有人跳出來尋他幫忙。盧淳喝咖啡苦笑道,能夠進威海路數據庫的人多了,為啥大家都歡喜尋他幫忙呢,總歸有道理的。

    這點道理同時也在給童見宏創(chuàng)收。仿佛舊上海的紅幫裁縫,他每天都在為別人制作嫁衣,又像沖浪運動員,驚濤駭浪將他腳下的那塊彩虹滑板沖到一片陌生的海域,他擁有新媒體UP主的勤奮,將乘風破浪的過程、體會寫成短文發(fā)表。每次他突破知識盲區(qū)、拓展學術領土,都會把成果轉發(fā)到朋友圈,也會做成《童見宏文集》的PDF文件貼在盧淳的聚會群。魯總很愛為這些千字筆記捧場,有一次他順著童見宏的觀點說,不過呢,最近茶餐廳的生意也蠻好。水默說,是嗎。童見宏說,茶餐廳賣啥的。魯總說,一般認為粵菜清淡,其實茶餐廳蠻油的,漏奶華這種東西我吃一口就膩了。水默說,對對,師傅切配燒味能切出一碟子油。魯總@童見宏說,難道你沒吃過茶餐廳。水默說,有可能。童見宏說,絕對沒有。水默說,童老師,你太作孽了,像舊社會過來的。盧淳說,沒錯,他就是研究舊社會的。魯總說,童老師最近寫了不少談吃的文章,你寫的物事你都吃過嗎。童見宏說,當然沒有。我是借史料談吃,跟吃沒吃過又不搭界。盧淳說,看你寫大壺春生煎我有點饞。魯總說,童老師最近稿費拿了不少,應該請我們去吃大壺春。童見宏說,沒幾鈿,都是小鈔票。魯總說,吃大壺春夠了。盧淳說,要么約起來,先去大壺春偶遇。童見宏不響。群里安靜了好幾個小時。

    如此振聾發(fā)聵的不響后來在聚會群又上演了一回。那時水默已經退群了,退群的原因是不滿某老師針對他的文章在朋友圈說了幾句狠話,水默原本打算學童老師挑刺,在那條朋友圈底下留言,他忍住了,卻沒能忍住不在聚會群為自己辯護,雙方爭吵,以水默退群落幕。事后,盧淳試圖拉水默回群,無果,但是他偶爾會開小窗分享一些群內趣事。有一次他說,葛老師明天在圖書館開講座談爵士,你曉得嗎。水默說,曉得的,我看到他發(fā)的朋友圈了。盧淳說,是嗎,我還以為他被你拉黑了。水默說,不至于。盧淳說,剛剛群里有不少人表態(tài)要去捧場,葛老師講,夜里請大家吃飯。我就講了,嘉賓費只有八百塊,總不見得讓你倒貼,還是AA吧。大家都講好,結果童老師不響。后來葛老師表態(tài),老童這份他來出。你猜怎么。水默說,童老師不響。盧淳說,對,被你猜對了。你講尷尬嗎。水默說,聚會還聚嗎。盧淳說,聚,當然要聚,還有啥事情比聚會重要。水默說,哦。盧淳說,明天你來嗎,你來葛老師肯定歡迎的。水默不響。此刻,他特別渴望與童見宏碰面,擁抱對方,緊緊抱住他。

    漸漸地,大家適應了上海的變化。老百姓出門必戴口罩,早晚高峰的地鐵有時候太擁擠,你都能感覺到對面那層天藍色的無紡布在深呼吸。餐飲行業(yè)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喧嘩,收銀臺周圍必擺放含酒精的洗手液。盧淳搓揉雙手、非常興奮,天天在聚會群喊口號——“想念各位老師啊”“我們已經有二十四個小時沒有見面了”“今天各位老師在哪里開心”“求偶遇”。他擔任群主的這個陣地不斷壯大,已經具有二龍山并入梁山之前的規(guī)模。水默也有大半年沒來威海路了。這天他突然來找童見宏,后者也像盧淳一樣責怪他把各位老師給忘了。水默說,老實講,我并不像盧老師那樣歡喜聚會,而且一直吃人家的總歸要回請吧,請一頓幾千塊,我每趟請好,回去又要賣唱片了。童見宏說,你想多了,老盧其實是《水滸》里的柴進,你先是退群,再是聚會不來,這都是面子問題。水默激動道,對對對,童老師,你講《水滸》就對了,我覺得他開口閉口老師,就像《水滸》開口閉口哥哥一樣。童見宏不響。水默接著絮叨他目前深陷的創(chuàng)作困境。童見宏打完兩篇文章,轉椅調個方向說,我覺得哦,非虛構要比虛構難寫,活人要比死人難寫。死人不會看你到底怎么寫他,但是活人要看的,無論你如何表揚他,只要沒表揚到位,就是不好,就是不開心,就是要尋你麻煩。你講對嗎。水默瞪大眼睛說,童老師,你大概也被活人傷害過的。童見宏說,這話是老盧要我?guī)Ыo你的,他叫我一定要當面跟你講。水默不響。童見宏說,他建議你趕快以葛老師為主角再寫一篇。水默打斷道,我有空啊。真是吃飽了。葛老師不是講我霸凌他,扭曲歷史嘛,不是講我根本沒資格寫嘛,那么我就不寫了。童見宏問,真的不寫啦。水默賭氣道,不寫了。童見宏說,做了四五年的課題,真的不寫啦。水默思考之后說,再講吧。目前我不想再跟他搭訕,童老師,麻煩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他的名字。童見宏說,沒這必要吧。水默說,惹不起,逃總可以吧。童見宏說,這倒是叫我為難了。我編的書下個月要辦首發(fā)式,到辰光總歸要請他的,你難道不來嗎。水默改說普通話道,這是你的大喜事,我肯定要來的。

    二〇二〇年酷夏的一天,出版社為那套書的第一輯在展覽中心舉辦了盛大的首發(fā)式暨研討會。童見宏當天打扮得仿佛新郎官,至少在水默的印象里,那是童老師屈指可數的帥氣亮相,他穿了白襯衫、藏青色的西褲,破天荒沒有戴鴨舌帽,露出灰白濃密的卷發(fā),讓那些抱守刻板觀念的人大跌眼鏡。對于一個五十多歲的男性而言,童見宏的身材保持得相當好,黝黑的膚色像是經常出沒健身房。

    門口有簽到席,但是與水默無關,要簽到的(譬如葛老師)都是受邀名單上的人物,坐在靠前的嘉賓、媒體席位。現場像盧淳這樣踴躍的與會者是非常罕見的,他為了參加這個活動,或者說聚會,專門請了半天的事假,所以他坐的也是沒有紅色席卡的赤膊椅子,即便如此,上面還是放了一份新聞稿以及限量的黃皮試讀本。活動開始之前,童見宏穿過道賀的聲音、手勢,悄悄對盧淳說,這本是好東西啊,只印了三百冊;碰巧,他的叮囑被前排兩個耳聰目明的書蟲聽見,這個秘密后來經由他們的努力(主要是試讀本在網上的掛售信息)成了首發(fā)式“出圈”的一大亮點。受邀名單上的人與一部分名單之外的人,他們最直接的交流集中在那本黃皮書的扉頁,童見宏題簽了好幾本,若非客串主持人的新書責編及時對著話筒喂喂幾聲,預告活動即將開始,他肯定愿意再簽一些,而不是一路小跑回到主席臺,不過看得出來,他在這兩組動作中表現出來的歡喜如出一轍。

    首發(fā)式遵循那些重大圖書發(fā)布的流程,出版社的領導率先發(fā)言;隨后是鄭英,身為主編,他介紹了這套書的緣起、意義、學術價值,嗓音衰弱、語速緩慢,說到一半還卡痰了,費勁地清了清喉嚨,同時向大家致歉,為最近的身體欠佳,順便提了一嘴童見宏,說這套書的地基都是童見宏負責的,完成得非常卓越。這是童見宏的名字在那個下午比較罕見的集中登場,此外,便是在主持人的串場詞里有一次無法回避的亮相。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次序也讓水默困惑,十幾位名家的馬拉松式表態(tài)將主編鄭英與執(zhí)行主編童見宏分隔成了牛郎織女。童老師這算壓軸嗎,水默不過是輕輕地觸碰了思緒之弦,立刻陷入了自我批判的深淵——這話千萬不能被童老師聽見,否則他又要像啄木鳥捉蟲子那樣糾正我了——你錯了,是壓臺,不叫壓軸,這是基本常識啊。

    媒體的提問環(huán)節(jié)是對這一系列安排的呼應與拓展。他們整齊劃一地向鄭英表達了關切、敬佩,拋出一些不容易回答的好奇,老先生疲于應付,語音越來越弱,好幾次,他把話筒拉得離自己再近一點,就像游泳時浮出水面的口鼻與空氣的短暫而親密的接觸,那一刻,他和閑到心慌的童見宏面對的仿佛不是記者,而是一整排的行刑隊。可以確定的是,多年以后,童見宏并不樂意回想起站在鄭英的陰影里直面媒體的那個酷熱的下午,如果有冰塊的話,他會在主席臺開一聽紅罐可樂,然后將它們倒進玻璃杯,這樣或許能夠在新書首發(fā)式的后續(xù)報道里為跑龍?zhí)椎木G葉加一場戲,而不是尬坐主席臺,無聊到在新聞稿上亂涂亂畫。

    童見宏畫了幾只毛茸茸的小雞,這些即興的涂鴉后來送給了水默,夾在他那冊黃皮試讀本的扉頁,成了水默書房的一名非常特殊的新房客。它周圍的鄰居是幾本外國文學,譬如《失蹤者》《單行道》,以及《等待,遺忘》。

    ……

    精彩全文請見《青年文學》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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