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將鼠標按在海南島地圖上,然后縮小至1:200千米,海南就像一只玳瑁,正準備穿過更為寬闊的水道,游向廣袤的太平洋。忽然一個無限廣闊的水域出現在了眼前,它立馬就生出了要行走天下的豪情。可最終還是沒有往前游動,它定格了,它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如果永恒著這個姿態,就會為未來生活在它身體之上的生民帶來開放的視野、豐饒的物產、絕佳的風光、燦爛的文化、永久的和平。
因為這樣一個姿態,它便成為吉祥和尊貴的象征。相傳觀音菩薩濟苦慈航南海,就有它的伙伴相伴。這也成了海南人總以海南島的形狀酷似玳瑁為豪的原因。
玳瑁向著浩渺的太平洋,迎著颶風和滔天巨浪的正是它的頭部。非常有意思的是,這整個頭部正是文昌。自定格以來的文昌必須要接受世界上最大海洋的挑戰,必然要為整座島嶼的福祉承擔責任。事實上,海南每年經受臺風最多的地方就是文昌。當熱帶風暴和臺風進入南海西北部海面,文昌總會被吹打得地動山搖。據統計,每年影響文昌的熱帶風暴和臺風平均有4次。2014年7月18日下午3時30分,中國有記載以來最厲害的臺風“威馬遜”以17級、60米/秒的巔峰強度橫掃海南。
不知從何時開始,文昌東部海邊,就長出了成片的椰子樹。特別是在東郊鎮的海濱半島,看那一望無際的林帶,你只能對大自然感慨萬千。海南島上,為什么在這個風口,生長了規模如此浩大的椰樹林,至今仍是個謎。或許是南海觀音菩薩不忍臺風對文昌的摧殘,忽一日令椰子樹神從四面八方長途跋涉聚攏了過來,搭起抗風屏障。
文昌不僅要遭受熱帶風暴和臺風的襲擊,在古代,地震也會經常襲擾,即使是今天,仍是M1級地震頻發的地方。可見,這里不僅是這座島嶼抗擊來自東部太平洋風暴的門戶,也是為整座島嶼頂住因雷州地洼中部斷陷而使大地難以安靜的一線堡壘。如此風口脆地,卻是中國較早進入新石器時代的地區之一,擁有四千年以上的文明史,是海南史前文化的重要發源地。早在新石器時代,文昌昌灑鎮鳳鳴村就形成了呈聚落狀的大小不等的村落,神秘的雷公鑿、半月形石鋸、石矢簇放射著從遠古傳過來的迷人光芒。
當初天設地造既成,這只玳瑁便為文昌承下了“風雨過后,滿天彩虹”的命格。玳瑁迎著大洋的姿勢,就像一個有著胸懷天下之志、又能吃盡天下苦的人一樣,絕非池中之物。
文昌的新埠海灣與北方大陸搖手相望,為什么一代又一代文昌人寧可冒九死一生的風險,踏上滔天惡浪,出走異國他鄉,卻沒有跨過海峽,去往大陸內地,找一個風調雨順的農耕之地安身立命?因為這里的民眾知道,玳瑁目視的前方,正是這個星球上最為遼闊的海洋。風浪越想掀動這塊土地,文昌人越是要把它踩在腳下。有資料稱,如今祖籍文昌的華僑華人共有120萬余人,是現在文昌人口的兩倍多,遍布世界50多個國家和地區。可見當年遠涉大洋、出走異國他鄉的文昌人,是何等的規模。
上世紀50年代,文昌華僑、考古學家、歷史學家韓槐準發現,他在家鄉鳳鳴村所發現的石器形狀,與東南亞一些地方相似,但與北方黃河流域的石器截然不同,由此推測,文昌先民早在4000多年前就已經與東南亞先民有來往了。文昌人敢為天下先的基因,恐怕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種下。融到骨子里的世界任我行、不懼危難、險中求生的精神,使他們無論闖到哪里,都能在哪里落地生根。他們當中最為杰出的代表莫過于宋嘉樹,一個積累了大量財富的華僑,居然將大部分財產投入到孫中山的革命運動中,為辛亥革命的成功作出了巨大貢獻。后來,就連他的子女宋氏三姐妹,也成了中國政治舞臺上有影響的人物。
文昌人走向大洋要么成為華僑,要么成為漁民。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里的《更路簿》和有關資料里,真實記錄了這里的漁民從清瀾港出發去往南海的路徑和海況,足跡遍及數百個島礁。他們和瓊海潭門漁民,最早發現了西沙、東沙、中沙、南沙諸島,開辟了200多條生產作業線,給120多個島礁和沙洲命名,使它們有了身份。《文昌縣志》詳細記載了文昌漁民前往南海耕海作業的實情。在波浪翻滾的南海,漁民們一去就是半年。數百年間,不知有多少漁民葬身海底。每個家族都有在海上遇難的親人。他們明知出海就是搏命,但祖祖輩輩,波谷浪尖,前赴后繼,毫不畏懼。
在文昌人的性格里,既有闖的堅決,也有守的堅貞。闖得波瀾壯闊,守得感天動地。男人出走南洋或出海打魚,最提心吊膽、最牽腸掛肚的就是女人。不知有多少出走南洋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不少女人,并不知道男人出海沒幾天就葬身魚腹,但只要一天沒有得到準信,就一直等著。守望婦,守的不只是女人對男人的堅貞,還守了家的根基。
在文昌不僅有堅守的女人,男人也同樣堅守。出走南洋的,心里始終裝著故土,始終不敢忘記自己是文昌哪個村子、哪個族群的身份。他們捐資助學,投資家鄉建設是一種堅守;他們在文城、在鋪前興建南洋風格房屋,是一種堅守;他們翻新宗祠,補填族譜也是一種堅守。而沒有出走南洋的男人,為了香火的傳承,為了家廟宗祠,為了家族興旺發達,無不表現出他們的堅韌不拔和聰明才智。“海南機關半文昌”,意思是海南政府機關里面,一半是文昌人。這話雖然說得夸張,但卻透著文昌人不敢躺平的心思,他們是要光宗耀祖的,他們是有著家國天下情懷的。文城鎮文東路20號有座孔廟,也是當地人心中的文廟、圣殿,始建于北宋慶歷年間,至今已近千年,卻是海南島上為數不多保存最為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文昌人不僅重守家業,更重守護大業。因為他們的堅守,孔廟不僅成為文昌古代教育的搖籃,也成了近代教育的發祥地。“文昌”之名正是文昌人守護文化大業所得。今天的文昌中學,一直是海南省重點中學,即使在全國也排名靠前。雖然處于風口,但因為文昌人的堅守,文昌也是全島保存歷史遺跡最多的地方市縣之一。文昌學宮、斗柄塔、韓家宅、鋪前鎮、十八行村等名勝古跡,見證著文昌歷史的厚重與輝煌。文昌人的自信,正是來自于他們迎難而上的不服輸精神。2017年4月20日,搭載中國首艘貨運飛船天舟一號的長征七號遙二運載火箭在文昌航天發射場發射升空,宣告中國航天邁進“空間站時代”。
文昌的方位,決定了它所承受的磨難,卻造化了海南和南海的美好。相比于整個島嶼,文昌這塊地方,因為億萬年來始終承受著最大的風浪,被海水剝削成窄小的頭部,而頭部以下,卻漸漸肥大成越來越寬的中部高四周低的一個圓的身軀,不僅如玳瑁般美好,而且還在這樣一個3.5萬平方公里的神奇土地上造化出了無數稀有物種。海南野生動物達561種,其中獸類70余種、鳥類340多種。海南擁有陸生植物約5860種,其中維管束植物4680種、喬灌木2200種、藥用植物3100種。海南素有“天然藥庫”之稱,在這些藥植中,與人類健康有密切關系的達2500種。沉香、降真香、黃花梨等更是天下奇珍異寶。
因為上天造化出的這樣一個特殊方位,同樣深刻影響了海南整個島嶼的人文。在新石器之后的數千年里,北方大陸文化跨過海峽,大多是在瓊北融合后,再向南部發展的,一定意義上,文昌發揮了橋頭堡的重要作用。海南島文明異彩紛呈,最為生動的恐怕當屬語言。在這樣一個不大的島嶼之上,有黎語、苗話等少數民族語言和儋州話、臨高話、客家話、白話、邁話、疍家話等方言達十多種,是不可多得的語言寶庫,就跟這座島嶼上繁盛的植物一樣,既獨立存在,互不侵害,又相敬如賓,攜手相長。有多少種語言,就有多少個族群。不知當初文昌和瓊北的其它地方,是如何接納了這些外來族群,并且使他們和平地分散于島嶼各地,扎下根來,安住于斯。島嶼人文反哺南海,數千年來如日月之光照耀,使這里成為一片祥和之水。
玳瑁擺出的方位,就是海南風生水起、福佑千秋萬代的圖騰。無疑,文昌就是一部值得書寫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