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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3期|文非:洗澡
    來源:《朔方》2024年第3期 | 文非  2024年03月14日08:10

    搬過來不久,韋宇航發現隔壁屋有一只有著虎斑紋的貓。

    那么,此前的猜測完全錯了。韋宇航一直篤定地認為,隔壁屋并沒有住人,它太安靜了,如沉入海底的石頭。這是一梯三戶的拆遷房,韋宇航住東頭,西頭住著一對做鋁合金生意的夫妻,說話武聲武氣,進出弄出很大聲響。中間這屋卻出奇地安靜,門上貼著年畫,熱熱鬧鬧,不像沒人住。他曾隨口問住西頭的夫妻,男人說好像有人,女人卻不確定。其實,他們也搬過來沒多久。

    有幾天夜里,屋里似乎有一點細碎短促的聲響,韋宇航認定是老鼠,并沒有大動干戈去驅趕,甚至愿意挽留這種定居在屋里的生靈?,F在想來,卻是虎斑貓。它也許餓了,不知從隔壁屋哪個地方鉆進他的廚房。

    韋宇航將抓拍的虎斑貓用微信發給小秋。他和小秋同居的日子,小秋也養了一只有著虎斑紋的貓,不知何故,那只貓在他搬過來的前一個月突然失蹤,小秋茶飯不思,恍恍惚惚,差點連工作都丟了。小秋并沒有回信息。也許,他從小秋那里負氣搬出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過了兩天,隔壁屋門響,韋宇航透過門縫,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提了一小袋米以及一大袋菜敲開了隔壁屋的門。男人五十來歲,留著胡須,有點鼠相,背微駝,穿著一套洗舊了的淡藍色工作服。

    男人進去后并沒有停留多久便匆匆離開了。韋宇航比之前更為專注地留意隔壁的動靜,以此確鑿地證明里面確實住了人,好比解方程,依據結果倒推條件??墒歉舯谖菀廊话察o,猶如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他預想的馬桶抽水聲、輕微的腳步聲、炒菜聲、咳嗽聲,統統沒有。門前也沒有生活垃圾。倒是西頭那屋夫妻,亂糟糟的鞋子快要擺到隔壁屋門前了。

    好幾次,韋宇航站在隔壁屋門前舉起手準備敲門,猶猶豫豫終究放下了。他在陽臺上弄出很大的響動,甚至放聲歌唱,但隔壁屋一角陽臺始終不見人影。

    韋宇航疑竇叢生,他很想請師傅分析分析,但師傅總是忙,不得一刻閑。

    每次和師傅走進一個陌生的人家,打量著主人和屋里的陳設,他都會不由得想象自己隔壁的樣子。他暗自猜測,屋里應該住著一個行動不便或者不便行動的人。要么是臥床的老人,要么是抑郁癥患者、社恐癥患者,當然,也有可能藏匿著嫌疑犯,或者躲避債主的窮鬼。想得出神兒了,誤了手中的活。師傅以為他又緊張了,小聲提醒他說:“人老了都這樣,看多了就習慣了?!?/p>

    他們干的是上門助浴工作,說白了就是幫助失能的人洗澡。師傅是有執照的助浴師,韋宇航只是一個尚在試用期的實習生。很多人好奇韋宇航年紀輕輕為什么干這種工作,他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師傅。倘若沒有師傅的鼓勵,他斷然是不會干上這行的。至于能不能堅持下去,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韋宇航只是一個農學院學土壤與氣候專業的大專生,費勁巴拉地進了城,不想回老家和土地打交道,只能暫時屈從于這份工作留在大城市。在這之前他干過短工。他和小秋是他在酒店做傳菜生時認識的,同事們都嫌他忸怩內向,不愿意和他處,唯有小秋處處替他說話。后來,他們發展成戀人關系,但沒有公開,是小秋不讓說。小秋也嫌他羞赧,缺少男人的陽剛之氣,他們在一起并不快樂。

    現在,他們準備為一個臥床十二年的中風老人洗澡。明天是老人九十大壽,他的女兒希望將父親收拾得體面一些。韋宇航將充氣浴床等工具準備好,測量完血壓血糖,然后為老人蓋上一件寬大的浴巾。準備就緒,師傅雙手伸進浴巾給老人脫衣,這叫“盲脫”,技術活。

    韋宇航今天自然了許多。前幾天遇上一個臥床的女性老人,雖然已經老得幾乎沒有了女性特征,但他依然緊張。臉龐滾燙,目光無處安放,手下的動作也疙疙瘩瘩不順滑。主家冷了臉,給了差評。師傅也沒責怪,他心里覺得挺對不住師傅。

    褪去衣服后的老人看上去過于枯瘦,浴巾下凸起的骨骼清晰可見。即便隔著口罩,也能聞到頑固刺鼻的尿臊味。他屏息斂氣,將老人抱進蓄好溫水的充氣浴床。老人很恐懼,雙手胡亂抓揉身上的浴巾,露出干癟蒼老的身體。韋宇航睹之訝然,迅速將浴巾重新裹住他。

    韋宇航只見過爺爺的身體。在鄉村,身體并不是不可示人的秘密,男人們孟浪地調侃別人的身體,或者在水庫洗澡時毫不避諱地展露自己的身體。當爺爺和父親的身體某一天成為旁人取笑的對象時,他委屈得想哭,爺爺拿眼瞪他,罵了一句:“沒出息?!?/p>

    從老人家出來,天已擦黑。師傅說請客吃碗面,韋宇航推辭了。師傅是個單親媽媽,家里還有兩個女兒要照顧。師傅一再堅持,他只得將蹦蹦車泊進一條煙火彌漫的小巷。

    師傅點了一碗辣子面,他要了一碗雞腿蓋澆飯,趁師傅不注意悄悄把錢付了。

    “今天表現不錯,”師傅說,“比前幾次狀態好多了?!表f宇航咧嘴一笑,師傅也笑了。師傅賣關子似的問道:“知道當初為什么把你留下來嗎?”韋宇航搖搖頭。他生性靦腆,性格執拗,明擺著不適合做這類工作。若非要找出個合理的理由,他猜想是師傅看中了自己有一把力氣。

    “面試的時候,你害羞的樣子打動了我。”師傅說。

    韋宇航不解地看著師傅。“害羞也是一種能力,”她又說,“現在有這種能力的人不多了?!表f宇航更為困惑。師傅笑笑,“慢慢悟吧,將來你會明白的?!?/p>

    害羞有什么好?一害羞就緊張,一緊張就壞事,凈惹人笑話。返程路上,韋宇航很想和師傅說,害羞于他而言是一種病,他很討厭這毛病。

    回到家,鑰匙轉動門鎖,韋宇航下意識朝隔壁緊閉的屋門瞟了一眼,心底一凜,目光燙了一般迅速收了回來。說不準,屋內有雙陰郁的眼睛正趴在貓眼上盯著自己呢。

    頭一回和隔壁的主人撞見,是在電梯前。門響,一個搖著輪椅的老阿婆過來了。她腿上覆著一塊淡綠色的毛毯,懷里抱著一只虎斑貓。

    韋宇航心里咯噔一聲,心迅速向下墜了墜。他沖老阿婆笑了笑,老阿婆禮貌性地點了點頭。那只虎斑貓也沖他叫了一聲“喵”,尾音拖得老長。他們也算是老朋友了。

    一個巨大的疑團猝不及防揭開,緊接著又有諸多的疑問升上來。韋宇航很想聊些什么,老阿婆一直盯著電梯指示箭,沒有要攀談的意思。

    她其實并不老,約莫六十來歲的年紀,個兒也不高,體型偏瘦,黑白間雜的齊耳短發梳得齊整,雙頰隱約有了老年斑,耳垂上綴著一對圓形的珍珠耳環。從輪椅被磨損的程度,以及輕薄的毛毯下更為細瘦的雙腿來看,她長期臥病在床。但她的狀態看上去干凈、體面,甚至透出一丁點精致。

    韋宇航似乎明白了隔壁為何如此安靜的原因,如此瘦小且不斷往小里縮去的一個老人,走起路來慢悠悠、輕飄飄,想必是沒有聲響的。他接著腦補了畫面感,覺得是那么有趣,禁不住暗自一笑。

    電梯來了,人多。老阿婆示意他先下去,她等下一趟。

    后來,韋宇航又見過老阿婆兩次。一次是在小區外的超市里,老阿婆坐著輪椅付錢,雙手哆哆嗦嗦地翻著有精美刺繡的錢匣子,也許是想找出合適的零錢,后面還排著好幾個等待結賬的顧客,似有不耐煩的情緒;還有一次,他看見老阿婆和物業人員站在風中說著什么——沒錯,她也許是太生氣了,居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兩方起了爭執,老阿婆很激動。后來他才知道,老阿婆的貓因偷食了屋頂晾曬的干魚,被物業人員擄走了。韋宇航不知此事后來如何平息,那段時間他很忙,上門服務的訂單比往日多了起來。偶爾,韋宇航站在自家的窗臺或者陽臺上,看見老阿婆在樓下活動,身影在斑駁的樹影中晃動。

    一天黃昏,韋宇航回來得早,見隔壁大門敞著,忍不住往里探了探。

    長溜型的大通間,擺放著老式的沙發、斗柜、飯桌以及冰箱,它們無一不散發著古舊的味道。斜陽從窗戶上瀉下來,鋪在斗柜上,然后跌落,流淌在有著好看花紋的地毯上。斗柜擺滿了碼放整齊的藥罐,以及木梳、發髻、圓鏡、相框之類的雜物。灰色的冰箱頂端用網格紗巾蓋著防塵,上面放著一盆綠意盎然的綠蘿,那綠蘿沿著墻壁雜物,快要攀緣到防盜窗上了。布藝沙發空無一物。最惹眼的是客廳屋角擺著一張躺椅,兩側扶手磨出了包漿,斜陽中泛著明亮的光澤。躺椅前的小方桌上摞著一摞書以及一本攤開的雜志,雜志里蹬出一只老花鏡的眼鏡腿。

    整間小屋簡單樸素,彌漫著纖塵不染的精致和不被打擾的靜謐。

    此后進進出出,韋宇航依然會撞見老阿婆,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等待電梯前的點頭問候。

    有一天黃昏,老阿婆居然敲開他的屋門,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小伙兒,小美總是往你這兒跑,嘴饞得很,不能慣著?!?/p>

    韋宇航聽出來她說的是那只虎斑貓。他解釋道:“也沒吃什么,一點剩飯剩菜。”老阿婆連忙擺手:“吃不得,吃多了準生病,難怪貓糧都不愛吃了。”話里有點責備的意思。

    韋宇航心里不高興。他替她照顧貓,她非但沒有感謝反而埋怨上了?!拔野殃柵_的防盜窗封死就是了?!表f宇航說。他斷定虎斑貓是從陽臺潛進來的。對老阿婆積累起來的一點好感,瞬間消失得無蹤影。

    她沒再說什么,搖著輪椅,悄無聲息地回了屋。

    后來又發生了一件動靜很大的事,起因是西屋夫妻的鋁合金經常堆放在樓道,幾乎侵占了隔壁門前的空間。老阿婆和西屋的女人理論,被女人輕輕巧巧兩三句話?得直哆嗦,老阿婆轉身去找物業投訴。物業人員顯然偏袒西屋女人,不痛不癢地勸了幾句便走了。老阿婆不聲不響地打了110,警車嗚哇嗚哇開進來,整個小區都被驚擾了。物業人員沒辦法,只能吊著臉將樓道清除干凈。

    端午節這天晚上有應酬,韋宇航身披白月光很晚才回到家。開門,聽得黑暗中“喵”的一聲。摁亮燈,卻見虎斑貓端坐在他的衣柜上,不知它從哪里鉆進來的,陽臺明明封死了。韋宇航打開門,揮舞著掃把將它趕了出去。不多久,那貓卻又在屋外不斷叫喚,迷惑間,有人敲門,是隔壁的老阿婆。

    “小伙兒,大力做了幾盤好菜,要涼了,過來吃兩筷子……”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老人的臉,走廊上的燈早就壞了,物業一直沒有派人來修。

    “我吃過了,謝謝。”韋宇航帶著微醺的醉意說,不等她再開口,砰地關上了門。

    第二天醒來,韋宇航腦殼隱痛,恍惚記得昨天夜里老阿婆來過,但不確定,像是夢境中的事情。他有點懊悔,但想著老人埋怨他投喂虎斑貓的話,這份懊悔又很快被抵消了。

    今天他們上門服務的是一個女性植物人。師傅在電梯里再三叮囑:切莫緊張,和往日一樣聽她吩咐。經歷過一次服務女性老人的經歷,本自以為淡定了許多,師傅這么一說,他控制不住地又臉紅、緊張。

    植物人躺在一間向陽的臥室里,看上去比較老相、有著魚泡眼的男人已經提前備好了洗浴物品。韋宇航不能斷定男人究竟是她的丈夫,還是老父親。男人伏在床前“老鄧老鄧”地喚著,回應的是含混不清、嗯嗯啊啊的聲音。

    師傅詢問女人病史,男人說,她因車禍躺了十五年,萬事不管,頭發都躺白了,外孫都有了。這幾年有了意識,就是不太吃東西,營養跟不上。

    師傅蓋上浴巾,幫女人脫去了衣服。韋宇航瞥了一眼:觸目驚心的瘦,身體幾乎沒什么肉;雙手手腕向內彎曲,形如鳥爪;喉嚨處有一個紅棗般大小的疤痕,該是早期切喉插管留下的;眼睛格外有神,滴溜溜轉,和朽如枯木的身軀相比,卻有幾分不相協調的生機。

    女人在浴床里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蒼白的臉開始潮紅,看得出她在享受師傅細致的搓洗。韋宇航也沒閑著,他為女人剪指甲。嚴格意義上講,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除小秋以外異性的身體,他依然緊張,雙手微顫,不聽使喚。好在腳趾被溫水泡過之后變得松軟,很容易修剪。

    男人坐在客廳沙發邊的矮凳上,一直絮絮叨叨說著話,大意是勸女人多吃一些,再這樣下去身體撐不住,不是為了自己吃,是給嘴巴吃,給身體吃,為女兒和外孫吃,為每一個還記得她名字的人吃。把身體吃胖了,才對得起他十五年端屎倒尿的苦……聲音逐漸小了下去,直至沒了聲息。

    韋宇航偏過頭,男人居然靠著沙發睡著了。師傅默聲作噓狀,示意韋宇航不要說話。直到他們快洗完澡,男人才冷不丁醒來。他抹了一把臉,抱歉地說:“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沒辦法,嘮叨了十五年,停不下來。”

    洗完澡穿好衣服,韋宇航主動將女人抱回床上。女人輕飄飄,并不怎么費力。輕輕將女人放下時,女人突然舉起形如鳥爪的右手,口中含混不清地蹦出了兩個音節。從口型來判斷,應該是“謝謝”。

    男人搶著幫他們把工具搬到樓下。蹦蹦車發動后,看著男人拖著疲憊的身子轉身上樓,韋宇航突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愴。他不知自己為何難過,為這一對患難夫妻?為小秋?為自己已經失去的戀情?也許都有。

    師傅望著車外繁華熱鬧的街道,悠悠地說:“其實,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有著別人不曉得的苦?!表f宇航用力點了點頭,他想起轉正面談時,片區長曾說過,我們看似是做著簡單的工作,其實是在喚醒、洗滌、溫暖人之為人的尊嚴。當時他并不懂,現在才深刻領悟這句話的含義。

    小秋一直沒有消息,他不得不一點一點接受失戀的事實。但他依然習慣性地給小秋留言,就像對著一棵樹一堵墻說話,并不奢望樹和墻能夠回應。

    這天夜里,韋宇航回來得晚,翻著手機上的留言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睡得很沉,還做了幾個破碎的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的夢,夢里有飛舞的蝴蝶、尖叫的救護車、張著血盆大口的河馬以及飛翔在天空中的人群。醒來,微涼,天已亮。韋宇航發現手中依然握著手機,昨夜編輯給小秋的一大段信息還沒有來得及發出去。窗外下著小雨,一夜入秋。

    電梯里,有人埋怨昨天夜里有人被120急救送醫,半夜被吵醒沒睡好覺。細一聽,被送醫的卻是他隔壁的老阿婆。韋宇航想起昨夜似夢非夢的嘈雜和急促的腳步聲。他感到困惑,一個孤獨安靜的老人,卻總是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而被四鄰議論。

    入秋后,韋宇航明顯比之前忙了許多,很多老人都想趕在天冷前洗一個澡。一忙起來,也沒心思去關心隔壁的情況。有時候很晚回到家,看一眼重新又被雜物抵住的大門,他暗想,老人大概不會回來了,也許去了兒女家,也許過世了。這么想著,心里卻涌上一絲稍縱即逝的愧疚。

    虎斑貓依然光顧。韋宇航網購貓糧,重新投食。

    深秋某天,韋宇航輪休,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給小秋留言。門外傳來腳步聲,繼而是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韋宇航飛速下床,開門。隔壁的老阿婆居然回來了,她瘦了一圈,先前一綹綹黑發全已花白,眼神呆滯無光,像是從黑白照片上走下來的人兒。

    推輪椅的是一個和韋宇航年紀相仿的小伙子,身后跟著一個中年女人。那個有點鼠相的中年男人正報復性地用腳將堵住家門的雜物往西屋的大門踢。韋宇航猜測他們是一家人。他們進屋后,響聲一直不斷,甚至一度傳來爭吵聲。中年女人嗓門尤其大,似乎在抱怨什么。待他們離開后,隔壁又安靜下來,走廊里彌漫著一股經久不散的貓屎味。

    韋宇航趴在門縫上,什么也看不見。身后響起一聲斷喝,他嚇得魂飛魄散。扭頭,男人不知何時折返回來了,目露兇光。韋宇航失措地逃回屋里。

    沒過多久,同一個單元的住戶在抱怨,十二樓的老婆婆惡作劇,經常守在電梯邊摁下行鍵,卻總也不下樓,任由電梯一開一合,尤其是電梯使用高峰期,耽誤了別人不少時間。老人似乎得了強迫癥,一定要讓電梯箭頭處于紅色的運行狀態。物業人員將電梯按鈕用一塊同等大的橡皮牢牢地覆蓋了,方法雖粗暴,但也矯正了老人的古怪行為。

    曾經有一次出門,韋宇航看見老阿婆正焦急地在門外兜轉,細一問,她的鑰匙丟了,進不了門。韋宇航提醒道:“鑰匙在脖子上掛著呢?!崩习⑵判盐蜻^來,不好意思地笑笑,扯著脖子哆哆嗦嗦去開門,臉幾乎要貼到門把上,鑰匙卻插不進鎖孔。韋宇航咧嘴笑了,幫忙取下鑰匙,插入鎖孔,旋轉,開門。

    屋里的陳設和之前大不一樣,攀爬至窗戶上的綠蘿已枯黃,幾片黃葉飄落在堆滿藥盒的斗柜上。床上凌亂不堪,堆滿了衣物和重復使用的尿不濕,床頭放著用鐵絲加固了的簡易馬桶,以及帶輪滑的步行器。飯桌上擺著一些顏色可疑的剩飯菜,一把完好無損的椅子不知何故倒在了桌底下。躺椅還在原來的位置,小桌上的書和眼鏡卻已不見了蹤跡。

    韋宇航心里疼了一下,老阿婆已經變得和他擦洗過的那些老人一樣,之前的那一點點精致、清高統統消失了。一個非常講究的老人,變得如此邋遢,且不自知,是何等辛酸。他很想替老人收拾收拾,最終什么也沒做,只是拿起桌上的半杯水,倒進已經干涸的綠蘿瓶中。

    韋宇航無法做到視而不見,每天回到家,總有一些東西在提示老阿婆的存在,比如,游蕩在樓道里的異味,被丟棄在門口的鼓脹的尿片,遺忘在門外的助步器。尤其是近些天,天不亮就響起敲擊墻壁的篤篤聲,韋宇航深受其擾,他找老阿婆交涉,老人滿懷歉意,似乎聽懂了。但隔天敲擊聲依然如故,隱秘而頑強,且時間在不斷往前提。一連數日,韋宇航的睡眠稀爛,他不得不戴耳機聽歌才能入睡。

    老阿婆身上的味道越來越重,他覺得有必要提醒那個鼠相男人,在手機上下個單,只要花上四百元,便有專業人員上門為老人洗上一個舒服澡。但他所能鼓起的最大的勇氣,也無非是在隔壁的大門貼上小廣告,他不想貿然去找男人自討沒趣。很快,小廣告被男人扯下來揉成紙蛋,丟進西屋門前的垃圾簍,如同韋宇航所預設的那樣。

    這天下班回來,韋宇航看見老阿婆勾著頭坐在樓道盡頭,金子般的斜陽打在她那干瘦蒼老的臉上。那個荒唐的念頭在那一瞬間,無端地、毫無來由地從身體的某個隱秘的地方躥出,令他瞠目結舌。腦袋轟然一聲響,臉霎時變得通紅。他看了一眼被斜陽裹住的老人,轉身迅疾地往屋里走。仿佛走慢了,那個念頭便會生長出無數條觸須纏住他,掙脫不得。

    是的,他想給老阿婆洗一個澡。

    事實上,后來韋宇航一直未能擺脫這個念頭的糾纏。起初,這種念頭是一只面目模糊的蒼蠅,輕而易舉就能將它趕走。老人生病之前,他們勉強算得上認識,既不討厭,也沒多少好感;現在,老人成為認知障礙的病人,已完全認不出他,他們徹徹底底成為了陌生人。憑什么冒險去為一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做這樣的事呢?似乎這場說服毫不費力。

    但是,每次在樓道碰見目光呆滯散發著異味的老阿婆,那只討厭的蒼蠅又飛了回來,面目清晰,圍著他嚶嚶嗡嗡飛舞。慢慢地,蒼蠅變成了一枚釘子,釘進了他的腦袋里。韋宇航不敢在樓道里過多停留,不敢多看老人一眼,不敢讓自己清閑下來。他大聲說話,來回奔跑,不停地忙碌,希望依靠離心力甩掉腦中那枚釘子。

    真正橫下心要去做時,他對任務的可行性又列出諸多障礙。無疑,在沒有任何人的協助下,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知道會出什么意外。老人的健康狀況允許不允許?萬一被人撞見,會面臨什么后果?那個有點鼠相的男人并不是善茬;西屋的那對夫妻,也慣于搬弄是非;還有,老阿婆本人究竟愿不愿意呢……

    他被這個念頭及其帶來的系列問題折磨得寢食難安。

    雖已是秋天,天氣依然燥熱。這天下午,韋宇航和師傅帶著助浴工具,敲開了隔壁老阿婆家的大門。師傅并不知道,這次服務,是韋宇航以匿名的方式在網上下的單。

    敲了許久,門才緩緩打開。韋宇航知道,從床到門的距離,對老人來說,并非易事。

    屋里空氣是渾濁且靜止的。師傅的雙腿還沒邁進屋,便親熱地俯身拉上老阿婆枯瘦的手,熱情地寒暄起來。近乎凝固的空氣很快被攪動起來,屋里瞬間鳥語花香,充滿了生氣。

    這是一種本事,韋宇航做不到。

    盡管師傅再三重復,老阿婆依然一臉茫然,不知來者是誰,所為何來?!跋聪阆?。洗香香?!睅煾颠呎f邊不斷重復抹澡的動作。老阿婆猶疑地往衛生間瞟了一眼。師傅敏銳地捕捉到老人的眼神,立馬朝老人豎起大拇指。老人露出笑容。

    韋宇航麻利地做著準備工作,他只想盡快離開。那個男人來了可就麻煩了,雖然他昨天才剛剛來過。不過,韋宇航已經想好了對策,萬一被撞見,他可以謊稱是義工、志愿者、社區獻愛心——他為自己的聰明機智有著小小的得意。

    老人絮絮叨叨和師傅聊著天,她的談興似乎上來了。女人和女人之間,本就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老人說:“你是小美吧,你好多年不來看我了?!睅煾到o她戴著浴帽,順話說:“嗯,咱們舒舒服服洗個澡去見小美,小美可不喜歡邋遢的人,對吧?”老人搖搖頭:“小美可不會嫌棄我,她是我的學生,我收養了她二十多年,她比大力對我好。”說著,捉住師傅正在給她“盲脫”衣服的手,“她說出去走走,走的時候,外面下著雪,灶上還熬著湯呢?!睅煾低V沽藙幼鳎﹃先说氖终f:“我估摸著她也快回來了。這不,讓我們來給您洗澡么?!崩先税胄虐胍傻厮砷_手。

    韋宇航和師傅小心翼翼地把裹著浴巾的老人抱進浴床,他能感受到她身體的僵直。直到全身浸泡在水中,逐漸適應了水溫,老人才慢慢松弛了下來。師傅撩著水,從腳趾開始,從下往上,一點一點地,細細地往上洗。

    老人的雙腳嚴重萎縮,瘦細伶仃。干燥粗糙的皮膚上附著一層脫落下來的白色皮屑。雙足有一點內翻,韋宇航必須小心地掰開腳掌之間的縫隙,才能將里面的污垢清洗干凈。也許是覺得癢,老人不斷地往回縮腳。

    師傅隔著浴巾幫老人盲洗身子,老人是那么怕癢,忸怩著,躲閃著,甚至開始用手抵觸。師傅像哄小孩一般:“奶奶,快好了,舒舒坦坦洗好澡,咱去見小美。”

    提到小美,老人臉上蕩漾出一層薄薄的笑,便又順從了起來?!昂冒惨菖?,好安逸哦。”老人瞇了眼,絮絮叨叨。師傅得到鼓勵,抓撓老人布滿泡沫的頭發,動作越發輕柔。

    洗完澡換好衣服,師傅搬了一個小塑料凳,坐在床邊幫老人剪指甲。雖然指甲已經浸泡柔軟,但指甲剪依然發出一聲聲脆響。

    韋宇航拖完地上的水漬,快速地收納工具,不經意瞥了一眼,卻見老人躺在床上歪了個頭,定定地打量著低頭修剪指甲的師傅,眼神明亮有神,和先前判若兩人。韋宇航心里咯噔一聲響,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師傅。老人的目光像驚飛了的鳥兒,即刻恢復了先前癡呆的樣子。

    進了電梯,韋宇航隔著嚴嚴實實的口罩,長吐了一口氣。師傅心疼地說:“累了吧,手腳麻利了不少,也很專業?!彼t腆地笑了笑,師傅哪里知道,自己后背衣服早已濡濕了。

    自這次為老阿婆洗澡后,韋宇航有一陣子沒在門口偶遇老人,倒是那個男人來得更勤,幾乎每天都來,要么一早,要么很晚。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敲門,而是自己掏鑰匙開門。韋宇航猜測老阿婆應該是病情加重了。

    果然,當他通過敞開的門看見老阿婆時,不禁暗暗吃了一驚。老人消瘦了許多,深陷的眼窩里,目光愈發地無神;頭發凌亂地支棱著,嘴也有些歪斜,下巴還殘留著疑似飯粒的東西;雙頰老年斑星星點點,使原本就黯淡無光的臉看上去像蒙了一層灰布。她佝僂著輕微顫動的身子,斜倚在輪椅上看了一眼韋宇航,然后又顫巍巍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也許,老人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幫助。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他不可能再匿名下單。囊中羞澀不說,被男人撞見的可能性極高。師傅又是那么認真,必須按部就班服務到位。這樣想著,他又開始怪怨那個男人。

    韋宇航為此輾轉難眠,好幾次夜里,他下定了決心要獨自行動,速戰速決,可天一亮,瞅一眼隔壁緊閉的屋門,又失了勇氣。

    當然,他依然在悄悄準備,將公司淘汰不用的浴床和測溫儀、血糖儀、血壓計等工具帶回來,并在心里一遍遍模擬演練獨自行動的步驟流程,以及可能遭遇的意外和應對之法。

    通過觀察,他判斷,最安全的時機應該是男人離開一兩個小時后。

    這天下午,韋宇航尾隨男人目送他出了小區,上了車,汽車飛馳遠去,韋宇航才隨即飛奔折返,快速穿好制服。當他提著工具舉手敲隔屋的屋門時,發現門沒鎖嚴實。

    他推門徑直進入。老阿婆正在輪椅上耷拉著頭打瞌睡,圍裙上灑滿了湯汁飯粒,飯桌上的飯菜冒著熱氣,地上散落著上次被師傅修剪下來的指甲。斗柜上的雜物凌亂,相框里的照片令他匆匆掠過的目光稍稍停留了片刻。應該是老人年輕時的相片吧,她裹著修身的旗袍倚于亭柱旁,安靜,美好。

    韋宇航進進出出搬東西發出的聲音驚醒了老阿婆,她緩慢地抬起頭,毫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韋宇航,然后又慢慢地勾了下去。雖然他的笑容被嚴實的口罩所遮蔽,但還是笑著,拿捏著腔調,學師傅的話術說:“婆婆,洗香香,洗香香。”

    老人再次抬起頭,挪動了一下身子,咀嚼著口中的剩飯,并沒有說話。

    韋宇航心里怦怦直跳。不能回頭,只能硬著頭皮開始做準備工作。先給老人測好體溫血壓血糖,老人一聲不吭,順從地任由韋宇航擺布。那虎斑貓安靜地蜷縮在斗柜上,看著韋宇航,目光淡然。

    也許,虎斑貓洞察了一切。

    韋宇航小心翼翼地將老人從輪椅上抱到浴床上,然后給老人蓋上一塊寬大柔軟的浴巾。他的內心是慌亂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他豎起耳朵,不時往大門那兒看。

    浴巾蓋上的那一刻,狂跳的心平靜了下來。對,那種感覺又回來了,莊重,平靜,甚至有那么一點神圣。他開始給老人盲脫,這是最關鍵的一環,在多次的操練后,對韋宇航來說已不是難事。但固有的、本能的羞怯之心讓老人開始抗拒,她隔著浴巾抓住衣服,死活不肯松手。

    韋宇航束手無策,剛平靜下來的心又緊張起來了。一著急,居然給老人打上啞語了,他忘了老人是會說話的。倒也奇怪,一通胡亂比畫,老人居然慢慢松開手。

    從衛生間接來的溫水緩緩倒進浴床,老人的身體慢慢被浸沒。

    “好安逸,好安逸?!北M管老人口齒含混不清,但韋宇航依然聽清楚了。這是一種莫大的鼓勵,韋宇航心有暖流滑過。他決定先幫老人洗頭,至于腳洗不洗,倒不是那么重要——他依然隱隱擔心自己的行為會隨時被來自門外的干擾而被迫中斷。

    老人雙手在浴巾下擦洗著身體,這倒解決了韋宇航面臨的尷尬。他感到困惑,不知道老人到底是糊涂著還是清醒著。這樣想著,下意識地將帽檐往下拉了拉。

    洗罷澡,放干水,換上干燥的浴巾,韋宇航找出一套寬松的睡衣給老人“盲穿”。他小心翼翼,幾乎沒有直接觸碰到老人的身體,這是經過反復訓練練就的技能。

    攙扶老人坐上輪椅,韋宇航不敢過多停留,匆匆收拾工具離開。出門前,他回身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窗戶上枯黃的綠蘿居然又冒出了新綠。

    老人看著他,張了嘴,欲言又止的樣子。

    韋宇航輕輕闔上了大門。聽到鎖眼一聲響,懸停的心才急速回落。

    出門后,韋宇航一直在揣測老人想說的話。她張著嘴,抬起右手,應該是在和他說“再見”,或者“謝謝”,當然,也許是別的。

    男人當天就來過,并沒察覺出異常。韋宇航忐忑的心終于踏實了下來,有了一絲隱秘的得意,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多么有意義且了不起的事情,他從沒有像現在這般高興,甚至有了和陌生人分享的沖動。不過,他能找的,依然是小秋。

    “……你知道嗎?當老阿婆被我小心翼翼抱進浴盆的那一刻,我居然有了一種莊嚴的神圣感,我完全克服了之前的羞怯和緊張。我的目光沒有像往常一樣避閃,它和手一樣專注,我仿佛進入了一種空靈之境,那一刻,所有影響我的雜念都統統消失了……雖然,老阿婆是癡呆的糊涂人,這給了我行動的勇氣,我應該謝謝她?!?/p>

    韋宇航心里倏地疼了疼,嘆一聲,繼續寫道:“小秋,正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信,我才有勇氣這般和你說話。我沒辦法忘記你,你知道此刻我在想什么嗎?我想,當你老了的時候,老得動不了的時候,我愿意天天為你洗澡。可是,已經沒有這種可能了——當我擁有愛的時候我卻不懂愛,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情?!?/p>

    信息發出后,猶如一枚沉入海底的寂靜無聲的石子。他盯著手機屏幕,怔了許久。

    天氣慢慢冷了下來,韋宇航心里落葉紛飛。訂單少了許多,師傅得閑請大家到家里吃火鍋。第一次去師傅家,韋宇航特意給師傅買了一雙絨毛的手套。師傅雙手有了風濕,怕冷。

    從師傅家出來,韋宇航趁著微醺的醉意,騎車晃晃悠悠往家走。在下一個陡坡時,手機“叮”一聲響,他騰出一只手掏出手機滑動屏幕,居然是小秋來信息了。韋宇航手一抖,自行車失控撞向了陡坡的馬路牙子。他凌空飛了起來,然后急速下降,像一只中彈墜落的鳥。以另一種方式看腳下的大地,那一瞬間的感覺真的很美。

    “我想去看看老阿婆,以及那只貓咪?!?/p>

    韋宇航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的疼痛和喜悅同時擊中,他仰面攤在地上,大顆大顆的眼淚猛然涌了出來。他真想痛快淋漓地痛哭一場,可他喉嚨里發不出聲音,突然之間失語。

    他忍痛爬起來,蹬上自行車風一般往家趕。

    其實他已經好幾天沒看見老阿婆,隔壁毫無動靜,倒是虎斑貓來了好幾趟,圍著他不停地喵叫,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后來,虎斑貓也不見來,隔壁更顯安靜。

    這天夜里,韋宇航回到家,發現門縫里塞著一張一指寬的紙條,他以為是小秋來過,急速展開,卻是隔屋的老阿婆,一行歪歪斜斜卻不失娟秀的字:

    “我走了。謝謝你,小伙兒?!?/p>

    老阿婆謝他什么呢?韋宇航捏著紙條愣了愣,看見字下面還畫著一個形如浴盆的東西,繼而心里一驚,訝異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