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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老爹的大拇指
    來源:新民晚報 | 彭瑞高  2024年03月15日08:34

    老爹(我岳父)被抬上救護車,從養(yǎng)老院送進大醫(yī)院;搶救結(jié)束,又被抬上救護車,從大醫(yī)院送到護理院。進護理院大門時,門衛(wèi)喊:“給病人戴上口罩!”救護車醫(yī)生回道:“誰敢!這病人呼吸困難,再戴口罩,斷了氣你負責(zé)嗎?!”門衛(wèi)頓時噤若寒蟬。

    老爹九十三歲了,不知怎的,一提起這歲數(shù),我就想起雨果的《九三年》,其實兩者毫無關(guān)系。只是“九三”兩字神奇,讓人覺得有一層古老詭異的風(fēng)煙,在眼前縈繞不去。老爹九十三年的生命長河,流動至今細若游絲,竟到了一層口罩就能阻斷的境地。

    當了一輩子刑警的老爹,跟歹徒搏斗了一輩子的老爹,還能豎起他的大拇指嗎?

    舊物

    妻開始整理老爹的舊物。生活的大書,又翻到最沉重的一頁。這是我們第四次撫摸這一頁。第一次是我父親去世,我連他的衣物都不敢整理,只帶走一包書信,就把房子賣了走人。第二次是我母親去世,我僅拿了一本相冊,就逃也似地離開養(yǎng)老院。第三次是我的岳母去世,妻從柜子里理出一疊疊布料,這是老人家從一尺尺布票里積攢的,至今我們還在享用。第四次輪到老爹,妻將從他的柜子里整理到什么?

    不管怎么說,妻比我堅強。

    那條九十三年的河流,伴隨著陣陣樟腦味,又開始在我們心中流淌。從西裝到領(lǐng)帶,從背帶褲到鴨舌帽,從呢子大衣到嗶嘰褲子……除了腳腫穿過北京鞋外,老爹沒有中式服裝鞋帽。說他是“老克勒”并不離譜。他年逾古稀還走遍歐美大陸,買過新西蘭的皮帽、阿拉斯加的夾克;老爹還喜歡說英文,妻找到了他的英語學(xué)習(xí)筆記和英文歌譜。

    整理到最后一天,妻在柜子底角發(fā)現(xiàn)一只匣子,打開一看,我倆都大吃一驚。這是老爹的“檔案匣”,里面有市人民政府嘉獎令、市公安局嘉獎令,還有厚厚一疊獎狀,連年的“優(yōu)秀民警”“優(yōu)秀偵查員”“破案能手”……

    我與妻面面相覷。不能不承認:我倆一輩子所得獎狀加在一起,也不及老爹十分之一。

    這么閃亮的東西藏于柜底,是怕漏光?是老爹對自身榮譽保護得小心翼翼,還是壓根不想讓我們知道?

    我很想把“檔案匣”拿到護理院去給老爹看看。也許面對這些高光時刻的見證物,他會朝自己的青年時代豎起大拇指。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是一件好事,起碼對他的生命動力,是一次助推。

    但我們又不敢貿(mào)然這樣做,怕老爹一看到這些東西,就會知道我們在整理他的舊物,從而推知醫(yī)院搶救的“預(yù)后”,甚至對未來陷入悲觀。老爹是“老干探”,我們玩任何把戲,都會很快被他識破。九十三歲不是他的障礙。在他面前,自作聰明總是適得其反。

    妻又把那只神秘的“檔案匣”放回原處。

    甘露

    失能的陰云,一點點遮蔽老爹的生命。

    能走的步數(shù)越來越少,能說的話語越來越少,能吃的東西也越來越少。魚蝦肉蛋、水果蔬菜,都已無法咀嚼;喜歡了一輩子的生煎小籠、肉松皮蛋、花生黃泥螺,見了也紛紛搖頭,食品必打成糊狀才能吞咽。在我們看來,生活在那架粉碎機面前,已完全淪為齏粉。

    還好,老爹還能喝咖啡,這是他僅存的嗜好。

    每次去陪老爹,咖啡是必帶的。開始是到咖啡店買,后來因排隊費時,加上路上顛簸打翻,就買了一架咖啡機自做。老爹按老式叫法,指名要喝“奶咖”,還要黃糖;查出糖尿病后,才不得不“免糖”,但咖啡一定要濃,更要燙得恰到好處。

    我成了老爹的咖啡師。買最好的咖啡豆和最好的牛奶。最深的體會是:送咖啡給老人,掌握溫度是必須掌握的技術(shù)。用保溫杯裝咖啡不行,送到老爹那里還太燙,他心急,我們不忍見他咖啡到手又不能喝的樣子。改用大口玻璃瓶裝才是最好的:沸滾的咖啡一路降溫,送到他手上時,燙得正好。玻璃瓶蓋一定要擰得死緊,不能當他面灑出一滴。進門后常會發(fā)現(xiàn),瓶蓋縮緊擰不開,沒事,我隨身帶著起子,撬一下,“啪”一聲瓶蓋就可松開。比較大的麻煩是,老爹頸椎僵硬,要用吸管才能喝到咖啡,這對喝咖啡者的形象是個折損,但沒有辦法,老爹的起居已無法顧及優(yōu)雅。每次看他噘起嘴,用嘴唇去尋找吸管口,我們總是替他著急……

    也許生活已失去滋味,老爹吃任何東西都不再咂嘴。但是,每次喝到第一口咖啡,他必會把嘴咂得很響。這使我們發(fā)現(xiàn),咖啡對他來說,還具有某種恢復(fù)功能的效果。有一次,我們嘗試在咖啡里兌一點燕麥奶,卻沒想到,老爹咂了幾下嘴,竟顫顫巍巍朝我伸出了大拇指!

    氣息奄奄的老爹,早已無力表達情緒,失語后,他很少發(fā)聲,更少做出肢體動作。這是時隔經(jīng)年后,他第一次蹺起大拇指。有一回喝完咖啡后,他居然還用顫抖的筆跡寫下了兩個字:甘露。

    我視線有些模糊。世界上沒有哪個咖啡師,能得到這樣的獎賞。

    歌聲

    上海話里有個詞,叫“命硬”,即生命力堅韌的意思。老爹就是個“命硬”的人。這次送大醫(yī)院搶救,他面臨十來種大病的合圍:腦梗、心梗、糖尿病、心衰、腎衰、肺衰……好不容易穩(wěn)定一些,又被兇惡的“新冠”撂倒。那些天,妻隔日就會收到一張“病危通知書”。老爹九死一生,連大醫(yī)生都說是“奇跡”。

    從死神那里一次次掙脫,再次讓我們領(lǐng)教了老爹的頑強,也讓我們更加看透了金錢的本質(zhì)。那天接到的《出院通知書》告訴我們:老爹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在一條九十三年的生命長河前,金錢的分量太輕了,它們只是幾張漂浮的薄紙。

    我們奢望老爹很快康復(fù)。他在病床上默默躺著,我們卻還想讓他再站起來。昂貴的人血白蛋白,一打就是幾十針;胰島素劑型一試再試,單針筒就買了三支。除進口營養(yǎng)粉外,妻還自制“營養(yǎng)劑”,選最好的牛肉、雞肉、蝦仁、三文魚,加山藥、胡蘿卜、卷心菜,混合打成醬狀,分成小包,為老爹每天多加兩餐……老爹的面色,眼見著紅潤起來,胃口也上來了,手上也有了力氣,有一天,他居然坐上輪椅,跟同齡長者下了一盤象棋!

    唯一讓人不安的是,他不講話、不寫字,連手機都不再看一眼,整日神情黯淡、悶悶不樂……

    五月底的一天,病房里突然響起歌聲,是沉厚的男中音——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

    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

    到處奔波流浪

    ……

    《友誼地久天長》!這是老爹喜歡的歌!歌者用中文唱完,換英文再唱,一連唱了三四遍。老爹失語好幾年,這時,他喉結(jié)這里一動一動,竟跟著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哼了起來!

    老爹喜歡唱歌。失語前,他是老干部合唱團團員,每星期三,我和妻會把他送到指定地點,在那里,他跟老同事們有半天高歌時光。他還自豪地介紹,他們合唱團指揮兼領(lǐng)隊,是原沈陽軍區(qū)文工團一位歌唱家,她贊揚過老爹的歌聲。老爹跟她學(xué)到最難忘的歌曲是《你鼓舞了我》(《You Raise Me Up》)——

    當我失意低落時,

    我精神是那么疲倦

    當煩惱襲來時,

    我內(nèi)心負擔那么沉重

    ……

    五月底的歌聲,來自老爹鄰床一位病友,這天還剛?cè)朐?。一開始,人們介紹他姓何,畢業(yè)于南京音樂學(xué)院,是位歌唱家;后來才知道是傳錯了,何老師畢業(yè)于工學(xué)院,是位工程師。老爹才不管這些呢,他聽得出誰是行家,只要是唱得好的歌者,他都喜歡。

    老爹和何老師自此成了好朋友。何老師戴一副金絲邊眼鏡,逢人就笑,文文雅雅的。他一頭白色長發(fā),老爹一頭白色短發(fā),兩顆白頭常聚在一起,唱中文歌,唱英文歌。何老師十分講禮貌,每天早晨起來,必對老爹招手說:“你早!”每晚就寢,必對老爹招手說:“晚安!”盡管兩人是鄰床,近在咫尺,但老爹推著輪椅進出,每次擦過何老師身邊,兩人總要擊一擊掌、握一握手。跟著何老師一起哼歌子,老爹眼睛一天天亮起來,精神也一天天好起來。直到現(xiàn)在,每次跟他說起何老師的歌聲,他都會蹺起大拇指……

    相惜

    護理院鄰居中,有一位老軍人陳叔,我們用輪椅推著老爹散步時,跟陳叔交流最多。

    陳叔八十六歲,比老爹小七歲,是老爹眼里的“老弟”。轉(zhuǎn)業(yè)前,陳叔在海軍某艦隊基地工作。他說自己當兵,為的就是保家衛(wèi)國,從沒想過什么升官發(fā)財。陳叔年輕時曾在海島軍營守備十幾年,什么樣的惡劣氣候和人間苦難都經(jīng)歷過,眼下護理院的生活條件,放在當年看,就是“人間天堂”了。他說:做人要正直要知足,這樣活著才有勁,才會充滿正能量;不然,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天天牢騷滿腹,準會給負能量悶死。

    老爹在一邊聽了,嗯嗯地點頭不止。在這一點上,他跟陳叔“高度一致”。他恰恰也是個正直而知足的人。記得那年遭遇車禍,某公司一名說客上門,“開導(dǎo)”老爹說:“老人家,送你去做傷情鑒定,您一定要裝病裝糊涂,譬如說,見了貓的畫片就說成是馬,見了五元票面就說成是十元,這樣,鑒定為腦部受傷思維受損,您就能拿更多的賠償金?!崩系犞恍嫉乜戳苏f客一眼,哼了一聲說:“我思路清楚,這種事我不做。”說客一看老爹臉色,自知無趣,只好悻悻而去。事后老爹與我們商量,決定放棄賠償。我倆支持老爹的決定?!叭艘镜谜械弥保鄮兹f少幾萬,對我來說無足輕重?!边@是老爹的定論。現(xiàn)在看來,拜金雖已成為社會的一種潮流,但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一群人,他們在金錢面前,內(nèi)心深藏著另一種更加金貴的東西。

    陳叔整天樂呵呵的,常跟我們開玩笑。有一天我對他說:“您守規(guī)矩愛鍛煉,說話又公道,是我們護理院長者的模范?!彼χf:“你說我是模范,可不少人說我是個‘麻煩’,你看咋辦?”眾人聽了大笑。

    八一建軍節(jié),電視里播出閱兵場面。這一天在走廊里散步,陳叔竟把平時的慢走,全程改為軍人的“正步走”!八十六歲的老軍人,昂起頭、挺起胸,兩手有力擺動,與胸齊平;雙腳高高踢出,膝蓋伸直、腳面繃緊……

    整個樓層的人,都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陳叔。老爹也為此大吃一驚。他坐在輪椅上,遠遠地伸出大拇指,嘴里發(fā)出含混的喝彩聲。是欽佩?是羨慕?還是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身影?

    陳叔挺直的身板里,其實還藏有一個秘密,我們一直沒跟老爹說。知情人悄悄告訴我們:陳叔年前被查出患有惡性腫瘤;這兩天,他剛從一家大醫(yī)院確診回來……

    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只有英雄,才能贏得英雄的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