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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3期 | 田禾:亂世驚夢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3期 | 田禾  2024年03月12日08:03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瑪麗打開門到院子里抬眼望去,明晃晃炫目的陽光下,幾十架戰斗機一字形飛過天空,凄厲地叫著向下俯沖。兩翼漆著紅太陽的日本轟炸機,機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銀色的尖錐形炸彈。地面立刻濃煙滾滾,黑煙熱浪遮天蔽日,轟轟的爆炸聲后,又響起嗒嗒嗒的槍聲,飛機沖地面開始掃射,彈片橫飛如雨。

    地面開始顫抖,瓦片不斷落下,屋里的人四處逃竄,女人們跌跌撞撞沖出來,四少奶奶尖叫著:“旺娃、旺娃!”

    房頂上瓦礫不斷地往下坍塌,瑪麗看見后面的一幢屋子,屋頂炸開了洞,地面被爆炸的沖擊波震得抖了幾下,火焰從房屋中熊熊升起,一陣又一陣熱浪撲過來,讓人睜不開眼睛,無處安身。

    玉潤尖叫著:“盼娣!”

    四周只聽見轟轟轟垮塌的聲響和遠處炸彈爆炸的聲音,大地籠罩在一陣厚厚的煙塵中,看不清人,看不清物。

    過了半晌,地面恢復了平靜,震耳欲聾的炸裂聲漸漸成了“噼噼啪啪”建筑物燒裂的聲音。

    “媽,媽,媽啊!”盼娣哭叫著從外面跑了過來,頂著一團火,看不清路,四處亂竄著尖叫,像一只窮途末路的耗子。

    玉潤一把抱住她,用手撲打著她頭上的火,她的頭發被燒掉了一大半,滿臉滿身都是灰,上面濺著血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瑪麗急切地問:“弟弟們呢?”

    盼娣指著后街:“弟弟在我的后面,媽啊!痛。”

    這時又有人在尖叫:“飛機來了!”

    瑪麗一把抱住盼娣,將她按在了地上。

    一架飛機貼著地面飛過,近得能看見機身上的太陽標志,幸運的是,飛機沒有扔炸彈。后來,瑪麗才知道,這架飛機再次飛回是為了拍照,向世界炫耀他們的戰果。

    幾分鐘前還安寧祥和的嘉定籠罩在熊熊火光和煙塵中,街上涌出了大量的人,渾身灰撲撲,滿身血污,絕望地大聲呼喊,火勢越來越大,女人的尖叫更加凄厲。兩個小小的身影在濃煙中呼喊著:“媽媽!媽媽!”

    旺娃滿頭滿臉都是灰,他一手胡亂抹著淚,一手緊緊地拽著哭泣尖叫的世杰。四少奶奶和瑪麗沖過去一把將兩個渾身是灰的孩子抱在懷里。

    火還在升騰,熱浪一股又一股壓在人身上,江媽催促著大家離開大街到河壩里躲一躲,街上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煙和瓦礫。地上、樹上、房頂都是殘缺的尸塊和尸體,有一些已經不動了,還有一些在痛苦地扭動著。

    街角趴著幾分鐘前還和盼娣、世杰一起玩耍的鄰居家兩兄妹,世杰去推了推哥哥,哥哥一下倒在了一邊,懷里還緊緊抱著縮成一團的妹妹,身下一攤血跡,瑪麗一把蒙住了世杰的眼,牽著他的手,趕緊走出了這片地。

    女人帶著小孩們來到了江邊,天已漸黑。幾個士兵從未熄的火中抬出無數焦黑的尸體,由軍隊運出城,指揮者沖他們嚷:“你們瞎跑到這兒來做什么?趕快回去,到防空洞去!”于是她們隨著人流一起躲到了江邊的防空洞。

    驚慌的人群從四面八方向防空洞洶涌而來,原本設計容納有限的防空洞隧道一下子擠進去上萬人,隧道里只有幾盞煤油燈,人貼著人,不,他們更像一群擠在一起等待命運抉擇的沙丁魚。

    防空洞內悶熱得讓人呼吸困難。母親們圍在一起,將孩子圈在了中間,孩子們已經疲憊地沉沉睡去,女人們頭靠著頭、腳并著腳,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形成了新的墻壁,不至于被洶涌而來的人流沖散。

    防空洞里濃重的汗味、煤油燈味混合著外面不斷涌進來的焦土氣,熏得瑪麗頭發昏、嗓子發干,感覺越來越窒息,她想呼叫,但身邊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緊緊地靠在一起,只傳來孩子們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瑪麗嗓子越來越干,她從早上到現在沒有進過一口水,呼吸越來越急促,她從沒在這樣密閉的空間待過,昏昏沉沉快要睡過去。她看見自己被一片溫暖的紫包圍,身子越來越輕,一大片紫藤花開了,紫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分不清這是開在楊家的深宅大院里,還是開在法國的城堡上,昏昏沉沉中,瑪麗看見雨水落在干枯的紫藤花瓣上,又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口中,她一下清醒了。

    天下起滂沱大雨,她此時正半坐半躺靠在四少奶奶身上,雨水順著防空洞頂部流下來,大家頂著一塊大油布遮雨,四少奶奶抱著她,手里還端著缺了口的碗,用碗中的水慢慢地喂她。

    玉潤輕呼:“醒了,醒了,終于醒了!”

    江媽不停念:“還好命大,四少奶奶發現你暈過去了,我們趕緊把你背了出來,靠近洞口,要是再晚一點兒,你可能就過去了。”

    瑪麗感激地望了望四少奶奶,四少奶奶臉上少有地露出了一個笑,就像紫藤花一樣溫柔而美好。

    后街的火已漸漸熄滅,天微亮,分不清是火光還是晨曦,江媽堅持要回去看一看家里的情況。

    中午,江媽的身影才逆著人流擠過來,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號啕大哭:“老馮,沒了,大火,他躲進了廚房的水缸,火太大,人煮死在缸里了!什么都沒了,燒光了,只剩那口大缸!老馮……”

    玉潤癱在地上,拍打著地面哭號:“天啊,你睜眼看看,他們不是人,是魔鬼!”

    無處可去,只有回明月鎮的楊家大院,城里已經成了廢墟和火海,只有不起眼的鄉下是暫避戰亂的天堂。一路上四處都是哀號,瑪麗像在但丁《神曲》里的地獄圖中行走。回去的路顯得特別長,走走停停,到最后孩子們全都癱到地上,再也走不動了,江媽和四少奶奶去問路,瑪麗和玉潤照顧著孩子。

    半晌,灰黑的天際線中隱隱出現一架搖搖擺擺、破破爛爛的牛車,牛車慢慢駛過來,聽到車架吱吱聲響,瑪麗才看清四少奶奶和江媽坐在車上,旁邊有一個蒼老到看不出年齡的老頭趕著和他一樣蒼老的牛,瑪麗像看見洪水中的諾亞方舟在向自己和孩子們駛來,覺得自己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就癱了下去,大家將她扶上了車。

    “你們怎么搞到車的?”玉潤也顧不得姿態,撈起滿是泥水裹在身上的裙子手腳并用地爬上車問。

    江媽喃喃道:“四少奶奶用家傳的翡翠手鐲當了路費!這個鐲子平時能換十頭牛!”瑪麗記得,四少奶奶常年戴著一只翡翠手鐲,鐲體碧綠像一汪春水,又綠又透。

    四少奶奶木然疲憊地說:“人在就好!這時候還計較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牛車在破舊狹窄的鄉間土道上顛顛簸簸。路上見到的、聽到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本來很熟悉的回家的路,經過轟炸面目全非,走不通了,又時時要走回頭路。這幾個渾身是灰、黢黑難辨、雌雄不分的女人緊緊拽著彼此的手臂,相互扶持著,維持著車內平衡,灰撲撲的身體緊緊連在一起,彼此依賴著對方,也是對方的依靠,像花園里藤蔓糾結長成共生一體。

    天漸漸黑了,突然牛車歪了一下,踢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玉潤叫了起來:“啊!壓到人了!”江媽滑下車來,只見路邊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具尸體,尸體中突然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啊啊”聲音,好像還有人活著,江媽在尸體里翻弄著,突然大聲尖叫了一聲:“還有氣!”

    一個血人“啊啊”叫著,一頭凌亂的頭發披散著,遮著臉,頭發被燒掉了一大半,頭皮上全是血,江媽小心地將頭發撥開,尖叫道:“紅萢萢,曾家的姨太太!”

    已經滿當當的牛車上又增加了一個垂死的人,牛是很老了,喘息的聲音更加粗重,背脊上凸起尖利的骨頭,像隨時要將松垮垮的皮肉劃破,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顛簸,仿佛也和老牛一樣隨時要散架。道路漸漸熟悉起來,四少奶奶遠遠望見一座寺廟隱于山叢中,臨近觀音寺了,四少奶奶想起觀音寺向來有齋飯可以施舍,便去碰碰運氣。幾年未到觀音寺,平時施舍齋飯的老榕樹下,密密麻麻坐著的、躺著的全是人,全是逃荒、避難而來。缺手的、斷腿的、哭爹的、找娘的……一片斷斷續續的哀號聲顯出無盡悲苦。

    許是乞討的人太多,許是時政一日不如一日,以前發齋飯的大桶早沒了,只有幾個穿著僧袍的僧尼在人群中巡視、救助,見到實在難熬的便施予一碗薄粥,就這一碗薄粥也引起一眾哄搶,引發一陣更大的哀號。

    眾人靠著榕樹休整,四少奶奶遠遠看著一個僧尼走了過來,灰色大袍籠著纖細的身體,身影有些熟悉,四少奶奶定睛一看,原是純月。純月頭上戴一頂僧帽,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被灰色僧帽代替,身形比以前還要消瘦,臉色蠟黃,眼睛下一圈烏黑,是日積月累的憔悴。

    四少奶奶叫:“純月、純月!”

    純月聞聲而來,見是故人,便將一行人引到寺廟中安頓。純月請出師傅為紅萢萢醫治,老尼摸了摸紅萢萢的脈,嘆了一口氣:“罪孽啊,罪孽!傷成這樣!”最后給她調了一些湯藥服用。

    四少奶奶一把抓住純月空蕩蕩的僧袍問:“上次你說要去趕考,怎么竟出了家?”

    純月道:“上次還真撞了個第一,發了榜,我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

    四少奶奶不由嘆氣。

    純月道:“我對當官不感興趣,爹當個小官,時時像在火上烤。隨大流吧,他又不愿害人;隨本心吧,他又力不從心。到頭來黑白難分,弄了一個文字的閑職,以為可以求個心安,卻常常心不能安,自找的糾結。我不過是看你們都斷言女子考不過男子,我才去的。凡事唯有能夠得到,才有資格評價、嫌棄,否則都是酸葡萄心理,吃不到才說酸!”

    四少奶奶道:“你這輕輕松松地考上卻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

    純月道:“這是你們的求不得,不是我的,當我真正考上,兩個選擇真實地齊齊擺在面前時,方才知自己內心,我不過是隨了內心而已。”

    兩人絮絮叨叨近一個時辰,純月出家后在觀音寺修行,寺廟臨近水碼頭,各地難民、路過軍匪、抗敵川軍都從此經過,其間也有土匪、官兵想霸占,總是面臨各種各樣的艱難。

    “沒想到這世外之地竟也成了是非之地,你是怎么把它撐過來的?”四少奶奶唏噓。

    “當年和我同去考試得第二名的同學,我放棄后他便填了那個空,他輪換至這里為官主政,念著同學情,時時給些幫助,當地眾人也給些資助。”

    四少奶奶又嘆道:“說來說去還是憑著俗世中的人脈。你一直在好學校,同學們多有些作為,方才求得這些資助。”

    純月讀書時是學霸,英文甚好,瑪麗也加入談話,兩人中英文夾雜交談甚歡。

    其余人在此避難,心情與平日上香的心情大不一樣,全是沉重,小孩子則不管這些,世杰、旺娃、盼娣三個小孩不到半日就將這里混熟,東竄西竄,哪里人多偏往哪里去。

    廟中避難眾人見一中一西兩個小孩又好奇、又打趣,亂開玩笑,打發著艱難歲月、無聊時光,玩笑越開越過分,仿佛總要將萬般事物踐踏一番,才能面對自己被踐踏蹂躪的人生。

    世杰的金發碧眼在一眾灰撲撲的人群中格外打眼,一張口滿嘴的明月鎮土話又和眾人無異,眾人的眼耳不在一個頻道,如同他們被割裂的命運,讓人心驚,使人畏懼。

    眾人將兩兄弟前后上下比較打量,七嘴八舌,有說,不是一個爹;有說,中國人家里出了這么一個雜種;有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現在異邦都欺負我們,兵刃相見,將來兩兄弟必也如此。世杰、旺娃兩兄弟被挑逗得心中有氣,快要不負看客期待地打上一架,被盼娣鎮壓著,推搡著找到母親們,爬到各自母親懷里,開始哭訴、告狀。

    瑪麗和四少奶奶各自勸解,孩子到這般年紀,母親的話只當是耳旁風,并不奏效,純月將這兩兄弟的手拉在一起勸解:“你們是親親兩兄弟,難得的緣分今日成為同胞血脈,佛說‘無色無相無嗔無狂’,你倆別在意這外在的皮相區別,更別管他人如何挑撥,堅守自己內心才是正道!”

    兩個孩子聽得似懂非懂,但也哭鬧累了,又見純月是這寺中權威,得了大人的安慰,便手拉著手玩去了。

    不覺在觀音寺待了近兩日,眾人歸家心切,向純月辭行。純月看著依舊昏迷的紅萢萢,對四少奶奶道:“這一劑湯藥不見得能救她,暫時延了她的命也未必能救她,是否能渡過這劫,終看她自己能否放下執念,明白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一輪紅日漸漸從混沌緋色晨霧中躍出,紅萢萢慢慢醒了,耳朵里還嗡嗡作響,眼里仿佛還是一團紅色云霧,她努力回想自己這是在哪里。她想抬起手,卻發現手臂像不屬于自己,一陣鉆心的痛,從眼中那團紅色云霧中努力辨認,周邊是熟悉的環境:紅木雕花的大床,鴛鴦戲水低垂的床圍,衣架上層層疊疊掛著她的戲服,鼻子里飄來一絲絲淡淡甜膩的香味兒,是奇楠沉香木燃燒的味道,她最愛的味道。

    若隱若現間,夾著絲絲腥味,她聞了半天才分辨出血腥味來自自己的鼻腔,這是自己在曾家的屋,只是自己怎么了?

    她努力地回想。那日,她的小姐妹回來了,約她到嘉定城里的會館見面,曾二老爺不讓她去,他不喜歡她到處走,要她像一只金絲鳥待在家里,曾家園為她越修越大,可是再大的鳥籠也是籠子。小姐妹與她從小在會館長大,在同一個戲班子,兩人都是旦角,一個是閨門旦,一個是花旦。在臺上,一個是紅娘,一個是崔鶯鶯;一個扮青蛇,一個演白蛇;《憐香伴》中,一個是崔箋云,一個是曹語花。搭戲講究默契,戲班子里法海和許仙換了角,張生和老和尚變了人,監生范介夫變了聲,只有她和小姐妹一直搭著班子,闖蕩江湖多年,相互之間的情誼甚至超過親人、戀人。

    會館里的人傳她倆是“金蘭會”,是“自梳女”。小姐妹正給她編著發髻,幫她上妝,抬頭向傳這話的許仙翻了個白眼,對他說:“我們就自梳,互梳怎么了?一邊兒待著去,這頭你會梳嗎?”

    會館里人見她倆都說,女人和女人好起來,惺惺相惜起來就沒男人什么事。她倆回道,還是青蛇最懂白蛇,幾千年相伴過來,自從插上個只有幾十年壽辰的攪屎棒許仙,才壞了白蛇千年修行。

    戰亂始,熱鬧的會館生意逐漸冷清,以前來捧角的老客們漸漸沒了蹤影,戲臺空蕩蕩,無所事事的紅萢萢,每日坐在戲臺下仿佛還聽得到臺上鑼鼓喧囂聲在那會館里回蕩。

    最先離開戲班的是法海。年末,法海不見了,法海身強力壯,在戲里看著就不好惹。

    第二年開春,寂寞的會館里突然響起嘈雜的聲音,一身黃皮牛高馬大的軍爺跨進這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的會館。會館里男女老少大驚,兵荒馬亂時節最怕碰上兵匪,軍爺三步并兩步跳上戲臺,圍攏的人害怕地向后退去。

    軍爺在臺上哈哈哈仰天大笑,聲音將竹椅都震動了,他一個鷂子翻身,軍帽已入懷中,一回首,大家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消失了近半年的法海。

    法海臉圓了,油光水滑。以前,臺上的法海眼神威嚴中四大皆空。現在,現實的軍爺眼里埋著人間的冷和狠,讓人不寒而栗。原來法海由一個遠房親戚引薦進了軍隊,他原是有一些功底的,在部隊里如魚得水,他將法海的無情擴大,便所向無敵。

    看見法海在人間的得意,許仙也得了道,攀附上一個捧他的軍太太,他們都尋到人世間的捷徑。都是演員,一個在戲臺上演強權,一個在生活里演強權,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這黑白顛倒的世間,臺上演強權是被人安排,生活里演強權是安排別人。

    戲班子里的人逐漸地變少,紅萢萢起初不在意,演白蛇久了,她似乎和白蛇一樣在亮麗外表下的心里住了一個老靈魂,只要有小青在一起,她便覺得安心,管他世間流年,管他人間紛爭。

    一日,另一個一身黃皮的軍官走了進來,大家都以為又是另一個出走的法海,只是這次真是個軍人,他要帶走小青,紅萢萢問小青:“你倆什么時候好上的?”

    “以前我唱戲的時候,他捧過幾次場,前些日子他突然找我,讓我跟他走。”

    “你這樣跟他走了,你了解他嗎?”

    “了解又如何?這日子過得有今天沒明天,不如找一棵大樹,活一個今日逍遙,哪管明日何處罷了?”

    軍人戲言要她倆做他的娥皇和女英,不做柴米夫妻,只做游龍戲鳳。他說他與結發妻子不過是媒妁之言,沒有一絲感情,男人娶個三四房妻妾也是正常。小青也邀她同去,如白蛇與青蛇廝守,許仙不過是個過客。

    紅萢萢并未跟隨,只為對小青的情誼,男人一大把,小青唯有一個,她可憐小青與她一般自小孤苦,在萬花錦簇中,只做小伏低般小心求生,她的做小伏低是將自己長出了渾身刺,而小青卻是事事忍,她愿小青求個囫圇完整的情感。

    “嘆無常好凄涼;愛飄蕩,自猖狂,逞盡逍遙命不長。優游終日醉,玩耍霎時忘;娑婆春夢客,臨危失主張。尋快樂,空悲傷,風流都是少年亡;早出迷途歸覺路,同登極樂返家鄉。吾先自歸去,娘子保重!”小青唱著《嘆無常》,向紅萢萢行了個萬福,各自上路。

    后來曾二老爺每日捧她的場,日日包場,天天鮮花擺在臺下,是花團錦簇,是烈火烹油,罷罷罷,不過是自尋生計,何必太計較。

    如今,聽說小青專程到會館尋她,她定是要見,白蛇壓在雷峰塔下尚日日盼著倒塌,更何況是她?她和曾老爺爭吵起來,說了些狠話,曾二爺服了軟,給她備了車派人接送她,出門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曾太太立在大宅門邊狠狠地盯著她,那張馬臉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剛到會館,突聽空中傳來警報聲,如水漫金山時法海的金鐸,震耳欲聾、響徹天地,人們四處逃竄,山搖地動、漫天煙塵、火浪滔天,如巨浪般排山倒海席卷而來。她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巨響后房子震塌,到處都是火,房梁打在她身上和頭上,她昏了過去。

    半夜里,她被雨水淋醒,自己睡在斷瓦中,小青不見了,她摸了半天,在瓦礫中摸到一雙青色的繡花鞋,小青全身埋在了坍塌的房下,沒了氣。

    她掙扎著爬起來四面摸著,她摸到了自己的包裹,包裹里還有些錢,她就這樣半人半鬼地跟著眾人往河灘上走。到了河灘,天全黑了,幾個男人圍了過來,兇神惡煞,看見她背著的包裹,突然向她撲過來,一把抓起了她的包裹,包里銀圓四處滾落,人們一陣哄搶。一個人嫌她擋著撿銀圓了,從背后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上,她昏了過去。

    門開了,服侍她的王媽走進來,王媽的眉頭皺成了一個結。王媽悲哀慘淡地看著她說:“終于醒了,前兩天,隔壁四少奶奶把你給送過來,他們在路上遇到你,算是撿了一條命,你全身是血,嚇人得很……”

    紅萢萢覺得從頭皮到臉全像是被刀刮過一樣,她想張嘴問話,嗓子卻發不出聲,一動,臉又開始疼。

    她全力忍著痛抬起手摸自己的臉,卻只摸到一層厚厚的紗布。

    王媽說:“別碰,你頭皮都快掉下來了,太慘了!”

    紅萢萢想哭,喉嚨是啞的,淚順著臉浸到紗布上,濕了一大塊,臉像火燒一樣痛。

    這樣昏昏沉沉又過了十多日,曾家太太只來過一次,站在床頭卻不說話,狠狠盯著她半晌,扭頭便走了。

    她一直沒見到曾二老爺,他為什么不來呢?他以前那么愛自己,愛得要發狂的樣子,什么都順著她,怎么這個時候他卻不來?

    又過了些天,王媽給她取了臉上的紗布,紗布取完一瞬間,王媽手抖了一下,一臉驚愕。她忙問:“怎么了?”

    王媽的眼神閃到一邊:“沒什么,恢復得還可以。”

    “把鏡子給我!”

    “鏡子,我給你找一下,像是前兩天三小姐拿去用了。”王媽這么回答。

    午飯時,王媽出去幫忙,再沒進過她房間的曾太太卻來了,曾太太關上門,盯著她,一臉嫌棄的樣子。

    “自作孽不可活,你看你這樣子,跟鬼有區別嗎?”

    曾太太一把拉開抽屜,拿出原來放在桌上的鏡子,定是王媽藏了起來,曾太太把鏡子湊在她跟前:“你自己看看,看看,這鬼樣子還是人嗎?”紅萢萢抓著鏡子,差點兒沒把自己駭倒,橢圓的鏡子里豐滿的鵝蛋臉不見了,臉上瘦得凹了下去,兩個眼眶像空洞一樣,臉像刀砍了一半,半邊臉全是坑坑洼洼火燒后的痕跡,緞面一樣的頭發也沒了,只剩下一點枯黃的頭發像墳頭的野草一樣堆在一起。曾太太說得沒錯,就是鬼!

    紅萢萢一聲尖叫,鏡子落在了地上。淚水順著空洞的眼眶流了下來。

    曾太太還在嗡嗡地說,她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模模糊糊地聽到:“自作孽,這都是你自己非要出去造出來的孽,你作孽還要拿曾家墊背,曾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曾家的臉?”

    “你回來時渾身都是血!誰知道你造什么孽去了,這兵荒馬亂的,女人還要往外跑,誰知道又發生什么!出去時就勸你,你非要出門,為你修了一個花園還管不住你?你不要臉就死在外面好了!”

    紅萢萢頭開始痛,她真想不清自己怎么了,她被人推倒地上就昏過去了,難道?紅萢萢仔細地回想,她應該沒有被玷污,那幾個匪人只搶了她的財產。四少奶奶和瑪麗將她救起時也未曾提起過。

    她正想辯解,抬頭看見曾太太陰郁得意的臉,她突然明白,真相已不重要,他們認為她已經被玷污。從她跨出門那一刻,曾家就容不下她了,曾家不會為了她受人指指點點,供人猜想,更何況現在她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二老爺這么多天也沒露面,只讓曾太太來。

    曾二老爺是鎮里出名的大善人,走在路上連螞蟻也舍不得踩死一只,每次打發長工,處罰用人,都是曾太太出面,這次不過是又隨了慣例。

    紅萢萢闖蕩江湖多年,早已看透,曾二老爺和眾人一樣只是喜歡她這張臉,她只有一張精致臉蛋,她如捧著名貴花瓶的女傭。他不過是愛屋及烏,不過是投鼠忌器。她也從沒在意他們如何看她,只是求個生活,何必用心用情。

    曾太太走了很久,紅萢萢才慢慢地回過神來,拿起鏡子怔怔地看著鏡中的那個人,那個像鬼一樣的人,像看著另外一個人。她的心里并不太難過,這張臉遲早會因歲月而改變。

    明媚鮮妍能幾時?只怕年華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兒難再尋覓!

    只是來得更快、變得更兇罷了!她迷迷糊糊憶起純月說過命在她自己手里,只要她放得下、看得穿,她怎么放得下看得穿?她一直靠這個美麗的殼、堅硬的殼活著,像美麗脆弱的貝殼,如果貝殼沒有了殼,像鼻涕蟲一樣活?混沌、低賤、骯臟地如沙土般活著?何必白白受那人間無數的侮辱,是該歸去的時候了,和她已經破碎美麗的殼。

    她走到衣架前,衣架上層層疊疊是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戲衣,有她10歲時剛上臺跑龍套時的丫鬟衣服,15歲成名時《游園驚夢》中杜麗娘的裙襖,她最愛的白蛇的褶裙,崔鶯鶯的裙襖……她歷年穿過的戲衣全都收著。這是她五彩的戰袍,現在依舊滿室生艷。她一件一件擺弄著,戲衣水袖間彼此輕薄、勾扯,戲衣記載著她的青春、她的輝煌,像蛇一年一年蛻的皮,全是她的年輪。

    “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人言洛陽花似錦,偏奴行來不是春。”她開嗓唱,聲音嘶啞,帶著血絲。

    罷罷罷,奴家去也!

    她像以前一樣,將行頭穿戴完畢,將那半張殘臉用油彩細細勾畫起來,云鬢輕描、鳳眼微勾、雙唇點紅,還依舊是那美麗的殼,她一生的殼!

    夜里,曾家大院里傳出嘶啞的唱腔:

    當年貌比桃花,今朝命絕梨花。

    這釵和盒,是禍根芽。

    死生仙鬼都經遍。

    直作天宮并蒂蓮。

    才證卻長生殿里盟言。

    王媽送早餐,紅萢萢穿著戲服靠在桌上,像戲園子里中場休息,只沒了氣息,旁邊放著半盒鴉片膏子。

    這一冬,雪很大,將鎮上往來的路都掩沒。

    曾家沒有出殯,日子像往常一樣。

    田禾,出生于四川洪雅,成長于攀枝花,現居成都,作品散見《中國文化報》《中國旅游報》《四川政協報》等報刊,曾獲四川省報紙副刊好作品獎,“安逸四川”文旅宣傳優秀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