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是浮云,靈魂在高處—— 陸谷孫與他的兩本大詞典
陸谷孫與他的學生
在上海出版的優秀圖書中,《英漢大詞典》赫然在目。其主要設計者和主編是陸谷孫先生。
陸谷孫,學界公認的英語專家,曾任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作為復旦學子,筆者當年選修過陸教授的英語課。2012年10月,我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召開的研討會上與他再次相見。
《英漢大詞典》是怎樣編成的?陸谷孫先生又是怎樣當主編的?為此,我欲拜訪他了解相關情況。
奇怪的是,陸先生家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我只好當個不速之客。當我來到復旦第九宿舍樓時,門房師傅笑說:“你來得巧,陸教授剛剛上課回來。”
按響門鈴,陸先生迎了出來,把我請進了客廳。老的沙發,舊的茶幾,大教授的家令人想不到的簡樸。陸先生一聽我電話聯系不上他,便笑說:“我就怕有人采訪,所以把電話線拔了。想不到,你會找上門來。”
陸先生讓我在沙發上坐下,說:“我這里,焦晃也來過。喏,就坐在你這個位子。”
“焦晃?”
“那年,他要演莎士比亞的《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特來找我。”
對,陸先生還是莎士比亞研究專家。
陸先生的時間寶貴。我倆沒有寒暄,直奔主題,關于《英漢大詞典》的話題就此展開。
甘為詞典當苦工
18世紀的英國文豪塞繆爾·約翰遜說詞典編纂是“無償勞作,雖成無榮”,稱編詞典的人為“無害的苦工”。在中國,對此最有體會的,陸谷孫算一個。
1970年,陸谷孫從長興島勞動回來,先被派到新英漢詞典組,后來到了《英漢大詞典》編寫組。這一編竟是30多年。
詞典編纂是一項極為枯燥的浩大工程。《英漢大詞典》編寫組人丁最興旺的時候據稱有“108將”,而最少的時候只留下17個“老弱病殘”。其間,有人出國了,有人下海了,有人另謀高就了,同仁的追悼會也開過好幾次。可陸谷孫不為所動,堅持到底。
陳原先生曾說:“陸谷孫,你曉得歐洲要懲罰一個人用什么辦法?”
“什么辦法?”陸谷孫問。
“就是把他發配去編詞典。你怎么會編得這么來勁?”
陸谷孫笑了:“是的,我編出了樂趣。”
大詞典編纂伊始,組址設在復旦大學東北角被廢棄的實驗樓內,人稱“復旦西伯利亞”,后搬遷至當時的市委文化“五七干校”(即今上海社科院)。
為了這本詞典,作為主編的陸谷孫踐行了自己的諾言:一不出國,二不另外搞書,三不在外固定兼課,全身心投入了繁重的審稿和改稿工作。直至1991年,《英漢大詞典》大功告成,全書4203頁,1500萬字。他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還幽默地在最后加上一個鼾聲符號“zzz”為全書結尾,表示事已完成,去睡覺了。
這本《英漢大詞典》出版后,成為同類詞典中最具權威性、使用率最高的英漢工具類圖書。它是聯合國必用工具書之一。聯合國前首席英文翻譯斯蒂芬培爾說:“中國有《英漢大詞典》這樣規范的工具書,聯合國翻譯一些字句時都要參考這部詞典。”香港學者董橋在談到《英漢大詞典》時稱,“不可一日無此君”。作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七五”規劃重點項目,《英漢大詞典》出版后屢屢得獎。
2001年,已過花甲之年的陸谷孫又與上海譯文出版社簽下了主持修訂《英漢大詞典》的協議。又是6年過去了,2007年,當《英漢大詞典》第二版與公眾見面時,讀者發現新出版的修訂本刊有首版全體工作人員的名單。這個名單原本在書稿中是沒有的,但陸谷孫堅持要登上。他說:“沒有第一版做基礎,就沒有今天的第二版。名單上的人員,即便已去世,也不要打黑框。”陸谷孫的心意不言而喻,人雖離去,但他們的奉獻永存。
出版物的容錯率為萬分之一,1500萬字的《英漢大詞典》允許有1500個錯誤,但迄今為止,只找出了50處錯誤和缺點,即“約為每一百頁出現一次”。這樣的成績令人稱奇。
陸谷孫喜歡莎士比亞作品中的那句話——“過去的僅僅是開場白”。好多頒獎會,他讓學生高永偉代他去。他這一輩子獲獎多多,那天在他家里,我卻看不到一座獎杯、一張獎狀。
與總督對背莎士比亞作品
在學界,陸谷孫是公認的“英語大師”。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黃源深評論:“他代表了新中國自己培養的英語學者的水平,反映了一個時代的英語水平。”
有件事至今傳為佳話。1990年,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朱镕基出訪香港、新加坡等地,陸谷孫擔任首席翻譯。朱镕基在一次酒會上說了一句:“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陸谷孫很快將意思準確地翻譯出去,并且補充道:“朱市長的這句話,出自中國晉代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隨之,又介紹了王羲之和他的《蘭亭集序》。而總督在講話時,引用了莎士比亞的話。陸谷孫翻譯時興之所至,將莎士比亞劇中同一段后面幾句話用英語背了出來。總督大為驚訝和贊嘆。回滬后,朱镕基在全市干部大會上夸獎道:“我這次出訪,帶去的翻譯水平不得了,與香港總督對背莎士比亞作品。”
在復旦大學,他是終身教授、杰出教授。1984年,里根總統訪華,在復旦大學聽課。那一堂課的講授者,正是陸谷孫。在上海,但凡英語領域一些重要的事兒,都要聽聽陸谷孫的意見。比如,上海申辦世界博覽會,那份激情洋溢的申辦報告《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就是由陸谷孫等人最后修改定稿的。
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則看到另外一個陸谷孫。在復旦教工宿舍那兒擺書攤的攤主,竟是陸谷孫的朋友。原來陸谷孫常到他那兒買報,時間長了,自然熟了。攤主有事,就來招呼陸谷孫幫他看一會兒書攤。這時候,英語大師成了攤主。他還真的“賣書”,時不時地“吆喝”上兩句,做起了生意。
淡泊名利,率直而倔強,陸谷孫始終如一。有的刊物想讓他做個掛名編委,好幾次,數百元的匯款單寄到學校被退回去。他說“我沒做過事,不能要這個錢”。主編的《英漢大詞典》榮獲許多大獎,社會肯定這部作品,他深感欣慰。但對于頻頻獲獎,他卻說:“憑一本書到處攬獎,只能說明學術淺薄。”他引用英國一位辭書大師的話來表明心境:“既不害怕批評,又不盼望稱贊,我冷淡又安閑地把作品交付給世人。”
每堂課至少要讓學生笑三次
陸谷孫以主編《英漢大詞典》名聞遐邇。而在學生眼中,與學問齊名的,是先生獨特的師德師風。他的課如同盛會,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進修生從四面八方趕來,把教室“撐爆”;他批改的作業,被許多學生珍藏,因為密密麻麻的修改中飽含著老師的心血和學問。
他的“英美散文”課,是學生們的最愛。他每次總是很早來到5209大教室,靜靜地站在講壇前面,等著一百多個學生紛至沓來。一旦他開口,那風趣詼諧的語言、抑揚頓挫的語音語調、豐富的表情和肢體動作,立刻就把學生帶進另一個世界。陸谷孫承認自己有“表現欲”,甚至想要show off(炫耀,賣弄)。他說,“每堂課至少要讓學生笑三次”“沒有表現欲的教師上課會很無聊,要是英語表達如鈍刀子割肉,那一節課下來實在受不了”。他也敢于向學生認錯,“某一個英文字念錯了,學生在課間糾正了我,我下堂課第一件事情必然聲明,本老師那一個字念錯了,是某某人糾正了我。人要做得透明一點,這樣反而讓人感覺你是一個三維的真人”。
陸谷孫說:“如果可以再次選擇的話,我還是會做老師。因為我喜歡學生。”
那一年,復旦大學評選“十大最受歡迎的教授”,陸谷孫當選十大之首。他非常高興地說:“我一生中得過不少獎,這次活動雖然是‘民辦’的,但給我喜悅最多,是讓我最感動的一次。”
一腔老血還會激動
“一腔老血還會激動”,陸谷孫先生告訴我。這一激動,又激出個新工程,那就是編纂《中華漢英大辭典》:
這是1991年,我剛編完上海譯文版的《英漢大詞典》,通過謝希德校長介紹,認識了喜好向洋人介紹中國文字的香港人士安子介。安先生說,你英文好,不搞漢英可惜了。林語堂、梁實秋他們英漢、漢英都搞過。我的虛榮心被刺激了一下,便生發了編寫一部漢英詞典的念頭。我想讓這本《中華漢英大詞典》幫助外國人了解中國的傳統與文化。比如“萬福”跟“叩頭”有什么不同;“清明”為什么又叫“百六”(冬至后106天)。除了讀音和字義,還要讓他們了解一點漢字的形訓,如“寶”字就是“屋頂下面有錢幣和玉器藏于缸”的意思。使外國讀者也喜歡。
于是我不自量力地給這部漢英詞典起了個書名,叫做《大中華漢英大詞典》(后定名為《中華漢英大詞典》)。這部詞典擬收單字、詞、詞組及詞化成語等18萬條以上,估計總字數在1600萬字左右,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志雖美,達不易”,陸谷孫明知編詞典是同樣苦煞編者和出版人雙方的項目,也許“出師未捷身先死”,但他說,前腳已邁出,他將不會回頭,并表示,“要做得比較圓滿,也算是對母校的一種報答,就是非花大工夫不可”。
陸谷孫的才能和貢獻,人們時時記得。2014年,陸谷孫榮獲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獎“杰出貢獻獎”。
為此,我又一次來到陸府。可那天他壓根兒沒提自己獲獎的事,關心的依然是編纂詞典。
我看到他幾乎將全副精力投入《中華漢英大詞典》的編纂中,好像在和時間作一場競賽。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會是他生命的最后兩年。
他說,他生過一場大病,被送進重癥監護室,4月份出院,5月份又改起了《中華漢英大詞典》的校樣。我看到紙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標記,而他的體力明顯不如過去。
然而,一說起那本《中華漢英大詞典》,他又像“走火入魔”般,精神十足地介紹起來。
收詞方面,兼顧古今和中華本土(大陸以及港澳臺)、海外社區成為這部詞典的特色之一。如“賣點”“愿景”“貼士”“車厘子”“幽浮”“迷你”等,大眾熟知的“軟件”和“軟體”、“鼠標”和“滑鼠”、“激光”和“鐳射”或“雷射”等,至于CEO,在不同華人區有不同譯法,諸如“首席執行官”“行政總裁”“執行長”等,但它是最常用的縮略語之一,所以都一一收入。
近幾年漢語中涌現出大量的新詞,如“黑車”“調酒師”等,甚至連“搗漿糊”也收入了。他笑著說,其實,這是最耗時費心的。雖收錄有限,但編輯都是從數種英文報刊和幾家翻譯網站經比較才得到的。
為響應“拯救方言”的呼吁,編輯還注意收錄粵、閩、吳等方言詞語,近水樓臺先得月,上海方言詞語收錄更多一些。
不同于《英漢大詞典》,編纂《中華漢英大詞典》沒有專業團隊,所有參編人員全是兼職,聚散無常,唯有陸谷孫堅守陣地,瀝血嘔心。周圍所有人都說,他每天都在工作,沒有一天停下來過。看得晚,睡得晚,起得卻不晚。為提神,喝酒、喝咖啡、喝濃茶。打開他的茶杯,茶葉占到杯子的四分之三。
誠如陸谷孫自己所說,他的確是在跟時間賽跑。經過15年的努力,2015年3月,由陸谷孫領銜的團隊編纂的《中華漢英大詞典》(上)終于完成。同年8月19日的上海書展上,《中華漢英大詞典(上)》舉行了首發式,他來到現場,做了一個簡單的發言。當時,陸谷孫還表示,今后要把《中華漢英大詞典》(下)的編纂工作托付給趙翠蓮、萬江波、沈園幾位。
2016年7月28日,上海雷聲轟烈,暴雨如注。為詞典傾其一生的陸谷孫在新華醫院與世長辭。
“研磨歐美,斟酌漢英,不媚上,不媚洋,不媚世,因之身隱道山,作神仙,意氣雖頹矣,一笑盈盈堪伏虎。
頏頡嚴林,箕裘徐葛,長求知,長求善,長求真,由此心游字海,稱魁首,文章永炳哉,三征漫漫望升龍。”
陸谷孫的弟子朱績崧含淚恭撰的挽聯,以76字概括陸師76年的功業與追求。令世人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