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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葉端:七月(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 葉端  2024年03月07日08:09

    房間的燈在十一點準時熄滅。他巡視了房門、煤氣開關、插座開關都關閉無誤后,脫去睡衣外面套的厚厚的家居服,撂在椅子上,然后關上燈,蹣跚著爬上床。

    妻子冷冷地躺著,不知有無睡著。熱水袋從他們中央散發出有限的熱量,他側躺著看手機。他看的東西很雜,國家大事,娛樂新聞,搞笑視頻,他都看。他翻頁翻得很快,沒有開聲音,遇到滑稽的動作,就靜靜地跟著笑一會兒。每當睡意襲來,他就打一個哈欠。哈欠越來越多,直到他不自覺地松開手,手機翻下枕頭。這一天結束了,屏幕還會照亮五分鐘。五分鐘后,整個家就只剩下黑寂。

    很少有人像裴國文一樣滿足于生活中的一切。趁著時代的便利,他讀了書,留在大城市,分配到一個不錯的單位,不緊不慢地爬升。不出意外的話,不到五年,他會以中層領導的身份體面地退休,拿一份寬裕的養老金,享受身體尚且康健的閑暇生活。但是從去年開始,他妻子的退休使他提前感覺到閑暇生活隱藏的,讓人不愉快的部分。他自己的生活如一鍋煮得濃郁的肉湯,可是享受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兒子。

    妻子整天在他耳邊念叨。她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她的兒子裴江鶴——三十歲,未婚,一個女朋友也沒有。他覺得簡直可笑,難道要他給兒子找女朋友不成,太不像話了。有那么兩三次,酒局正酣,他也半推半就,請朋友幫忙介紹撮合,可妻子總是各種不滿意,他也覺得別人介紹的還不如他認識的幾個姑娘呢。可若是自己跑去跟自己兒子說合,又像是強迫人家注意到他兒子。況且那一束強光若照到兒子臉上,恐怕別人驚異于他兒子的無能,從此用另一副面孔看他。他媽媽整日急得上火,加了幾個相親群,來來去去,ABCDEFG各色人等,她心里配得上她兒子的,不過個位數。他估計這事靠網絡不能成,潑了幾回冷水,她反倒干得更起勁了。他心里直嘆氣,兒子比老子差多了,怎么生了這么個沒用的家伙。

    兒子裴江鶴和他媽媽一樣,中等身高,臉長長的,身體瘦削。裴國文曾經指望他在學業上有所發展,但是他的成績一直很一般,花了很多工夫補習,也只是中等程度,全班五十人,最好的時候十幾名,差的時候二三十名。他的性格也很普通,他不孤僻,也沒什么好朋友,不大受老師關注,也從未被刻意刁難。在父母面前,他雖然有頑皮的時候,總體來說不難管教,最過分的也只是為了玩游戲不成摔鼠標,吼他幾句,他就啞火,回房間自閉去了。大學畢業以后,按照父母建議,他考了公務員。保險起見,他選的崗位并不熱門,每日做的工作十分枯燥,也從未聽見他抱怨。他就是這樣溫暾、平庸的一個人。裴國文不討厭這樣的人,但作為自己的兒子,總感覺有些失望。

    他對兒子的不滿,長吁短嘆,時而傳到妻子耳朵里,倒像是薄待了自家孩子。妻子便常常故意說道:你兒子回不回來吃飯,你兒子吃不吃水果,你兒子的快遞……他也跟著回話:你兒子今天要加班,你兒子不愛吃,叫你兒子自己拿……裴江鶴就活在父母的呼喚之下,漸漸到了他的而立之年。年齡帶來的焦慮感被浸泡在這種緊密的家庭氛圍中,像浮在肉湯上的奶油。裴江鶴雖然感到有追求事業、追求愛情的必要,卻缺乏那種清爽愉悅的氛圍,含混度日又太過容易,他也就理所當然地過上他的性格本應具有的生活。這種生活自有一套邏輯,那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切既成事實的一分子。如果有人問他對待事情的看法,他能說出一套一套的道理。這些道理飄浮在空氣中,不知道什么時候浮現在他眼前,他就像考試填答案一樣,不假思索地摘錄上去。一旦別人有什么意見,他總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附和。這套邏輯使他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情況下,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在當今這個世界,尤其在他的工作中,恰好有一種大智若愚的效果。

    裴國文年輕時可不是這樣。他熱情、激烈,愛高談闊論,還因為參加集會差點被處分。這種政治熱情后來被恰好地轉移到他的工作中,很快就干出令人滿意的成績。他對男歡女愛的追求和對人生抱負的追求一樣熾烈,遇到喜歡的,每天九十里路,幫打水,送吃的,送電影票,什么沒干過,遇到下一個喜歡的,還是這么有干勁。同事、朋友、同學的同學之間,凡是長得稍微漂亮,沒有他不認識的。因此他雖然其貌不揚,從沒缺過女朋友。他把贏得女性看作一種能力的象征,但他不是為了征服每一個人,而是為了鍛煉自己,在任何時刻必要的時候達成自己的愿望。后來他選擇結婚對象,也是一樣的果斷,窮追猛打,終于使感情經歷簡單的江愛華,屈服于這種莫名其妙的篤定之下。至于別人怎么想,流言蜚語,他全不放在心上,這都是他擁有強大的自信的緣故。盡管他中年以后總是大談時代,內心深處,他覺得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爭取來的,夸贊時代就是在夸贊他自己。

    裴江鶴遵命前往約會,既不冷淡,也不熱切,見了幾回,全都不了了之。轉眼到了夏天,裴江鶴泰然自若。江愛華又專門去廟里,替他求了姻緣。正巧在求姻緣后不久,江愛華認識了一個女孩。對方母親看起來很好打交道,交換了基本信息,女孩相貌端正,學歷也好,在外企工作,想必收入不錯。

    就像前幾次一樣,裴江鶴和女孩加了聯系方式,發了幾回信息,就約定周末吃飯。裴江鶴沒抱什么希望,沒想到的是,那女孩非常主動、爽朗。兩人聊了聊各自的工作和愛好,交談不深,倒有不少新鮮信息。他對這個女孩沒有別的想法,但是被熱情地對待,心情還是愉悅的。用餐結束后,裴江鶴送她到地鐵,望著車門關閉,女孩大方朝他揮手告別。當她向他揮手告別的時候,就像地鐵里某個不認識的姑娘,對某一個他不認識的情人揮手。而在下一班地鐵里,又會有一個姑娘這樣揮手,站在明亮亮的地鐵燈光下,白得發亮。他轉過身,乘另一線路的地鐵回家。

    回到家,裴江鶴把約會的細節講給父母聽。大概有了前面幾位女性的對比,這兩三分的熱情,聽到父母耳里,就變成了六七分。他們鼓動他立刻與女孩聯系,正好剛見完面,問女孩到家沒,說些貼心的話,又急著約定下周見面,以免女孩被別人約走。裴江鶴對她不討厭,一一照做。一切順利得超乎想象。

    這下好。裴國文與妻子對望,兩人都很滿意。后面幾天,他們唯一關心的就是催促兒子與女孩多聊天,培養感情。好在那女孩工作忙,晚上聊不了多久就互道晚安,不會給裴江鶴造成太大負擔。第二個周末,他們果然又見了面。飯后兩人又一起散步,沿著公園走了一圈,又去甜品店吃了燒仙草。第三周,他們不僅見面吃飯,還一起看了電影。雖然時間很晚了,他還不放她回家,磨著她在商場里逛了半個鐘頭,就像父母吩咐的那樣,趕在打烊前終于選好禮物,他送給她一頂米色的布雷帽。之后,約會活動便升級為一整天,從午飯開始,度過一下午,再是晚餐,直到傍晚結束。

    女孩穿著干凈,一直是簡練的OL風。裴江鶴打量她的衣裳,問道,你怎么不戴那頂帽子?女孩說,布雷帽是冬天戴的,到時戴給你看。他把它理解為一種信號,他們還會長久交往下去。他把這件事也和父母說了。江愛華很高興,裴國文也認為勢頭不錯。他們孜孜不倦地從兒子的匯報中猜測女孩的為人、家庭狀況和經濟狀況,他們了解得越多,就越滿意。傍晚,當夫妻倆穿著薄綢睡衣,靠在床頭觀看臥室里的小電視時,都認為兒子的福氣到了。江愛華說,我說得沒錯吧,江鶴的事,說不定三十歲以前就能搞定。裴國文肯定道,可以雙方父母先見一下,十一來不及,下半年總可以,這樣明年過年結婚,親朋都有假,剛剛好。

    裴國文和江愛華討論得熱烈,但裴江鶴心里還有別的想法。裴江鶴長這么大,自然不會完全沒有自己的感情。一方面,他像他父親裴國文一樣,喜歡高挑豐滿的女性。另一方面,他又受到母親江愛華的影響,不能完全把婚姻和愛欲區分開來。于是,他面臨著雙重困難,第一個困難是追求所愛的女子,第二個困難是這個女子正好適合結婚,而且也愿意嫁給他。

    由于第二個困難,裴江鶴無法真正公正地去看待女性,每看到一個人,他會先考慮她的條件是否適合結婚,然后才會想到愛。如果這個女性恰好符合了他的條件,他就會發現追求愛變得無比困難,因為他從未習得這項本領。他的感情就一天天變得越來越遲鈍,到最后,他對高挑豐滿的追求僅僅限于色情片,現實中的女人,他一個也不敢接近。他之所以樂于和女孩約會,正因為她恰好是符合條件且經得起考驗的那一類,而且和她約會異常輕松、順暢,不須猜測任何,就能按照計劃進行。這證明了他也是能戀愛的,他心里隱隱有種被拯救了的感覺。可是,那還不足以打動他,不足以讓他的心臟跳動。他也來不及思考,就陷入一連串的指令當中。真的要這樣確定下來嗎?他約莫有些疑慮。據父母斬釘截鐵的態度,這已經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既然這樣,還有什么好遲疑的。裴國文一邊吃飯,一邊把筷子點向兒子,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和小謝確定關系,聽到沒?一天天地吃飯,吃飯頂什么,要浪漫,浪漫你懂嗎?

    女孩名叫謝芳。他媽媽為表示對她的親近,叫她小謝,他倆也就跟著叫她小謝。(他用女孩稱呼她,因為在相親群里,家長都是用男孩女孩這么稱呼自己純真的兒女的。)他努力思考小謝和浪漫的聯系,能想到的無非鮮花、游樂園、表白。鮮花和游樂園容易實現。認識不久的七夕他就送了她花,十一朵玫瑰,搭配滿天星和小熊裝飾,她捧在手里,看起來十分高興。某一個周末,他們一起去了游樂場,玩了過山車、海盜船、摩天輪等,還一起拍了許多照片。但是表白應該如何,他有些苦惱。他從她的交談中,已經明白她不喜歡擺心形蠟燭、當眾求愛的戲碼。他又想,我真傻,根本不需要表白。表白是約會以前的事,既然已經開始約會,只需要順理成章準備結婚就夠了。

    裴江鶴和小謝穩步地交往著,就像風和日麗的艷陽天、波平浪靜的海邊風景,用水彩濾鏡拓下來,每一回都可以做墻報展示。父親深感兒子對浪漫的理解有誤,只好親自教他,傻瓜蛋,你找機會應該牽牽手、擁抱一下,不然怎么知道小謝對你的反應?他下一次約會就牽了小謝的手。她的手很軟和,握起來和普通的手一樣。他們牽著手一路走到地鐵站,手腕有時貼在一起,有時分開,五指與五指沒用多少力量,卻緊密咬合,汗津津的手心通過溫熱的風。然后再下一次約會,在商場吃完飯下電梯時,他把手伸到她的腰背后,猶豫猶豫,終于貼了上去。他害怕她會閃躲,沒想到她側過臉,特意朝他笑了一下。他被這笑容驚了一下,下意識想彈開手,然而只是把手指在她腰間輕輕往前扣住。

    溫暖的身體握在手里,催生出一點本能的滿足。是否要更進一步呢?情人的吻,似乎也能得到,甚至得到得有點太慢了。再進一步呢?他一面被占有欲誘使,一面卻感到一絲不可名狀的恐懼。開弓沒有回頭箭。若要回頭,除非把箭折斷不可。回到家,父母對他倆的親昵感到欣慰,催問他什么時候把她帶到家里來,他們親眼瞧瞧。他與小謝商量。小謝大方地笑笑,說,現在會不會太早。又說,你父母該不會很嚴格吧?裴江鶴說,他們只是對我嚴格,你怎么樣都好。

    小謝沒有答應立刻前來拜見,裴國文和江愛華立即把它理解為,兒子沒有真正把住她。裴國文說,你不要只是周末見面,平常也要多關心她。裴江鶴說,平常她那么忙,哪兒有時間。裴國文說,再忙見個面的時間總有。江愛華說,你打車去她公司不要半小時,見個面,哪怕只是送她回家,加班到晚上,男朋友一來,感覺就不一樣了,人家會覺得你真心關心她。

    一天晚上,裴江鶴下了班特意沒回家,在食堂簡單用餐,等到九點,準備打車去小謝公司。臨行前,他在廁所看鏡中的自己,衣著體面,中規中矩,即便遇到她公司的人,也不會感到尷尬。就在他下樓的時候,碰到隔壁辦公室一位新來的女同事,她是從別的部門調來的,不久前他夾在人群之中向她致意過,還沒有單獨認識。加班到這么晚?女同事向他打招呼。是呀。對了,你怎么稱呼?我叫裴江鶴,非衣裴,江水的江,仙鶴的鶴。我叫譚可心,她沒有解釋具體哪幾個字,朝他笑了笑,說,再見,江鶴。

    譚可心是典型的民國畫報上的那種美女。她的臉是飽滿的鵝蛋形,眉毛精心畫過,彎彎的柳葉眉,配合眼睛的弧度,眼妝只畫了輪廓,并未過分暈染,嘴唇卻是鮮艷的紅色。她穿著無袖米白色襯衫,下身是藍色長裙,露出腳踝和腳下的高跟涼鞋,腰帶如孔雀羽毛般,隨著光照的角度,抖落一層藍綠相間的翎羽光彩。她的容貌最適合繁復綺麗的裝扮,受限于時代風格,只是在細節上加以修飾。遠觀之,她的外貌給人的印象頗深;近看來,反倒讓人覺得她的容色太淡,不足以烘托她的美麗。似濃似淡的風姿,使她的情態在有意無意之間,不可捉摸。從她隨意的答話,他看出她比他大。從她的妝容上,他猜她三十歲以上,但肯定沒超過三十五歲。

    坐上車的時候,他還在想見到她的幾次場景。她有種特別的神韻。這種神韻不是美麗和迷人可以說明的,他感覺他的心隨著每一次相見,都浸潤在她的氣息之中。至于她的名字,他當然是早就知道了的。他恐怕太過褻瀆,才不敢向別人提起。這樣的美人,一定有大把的男人等待她挑選。他艷羨了會兒,出租車到達目的地。在寫字樓樓下等待的工夫,里面走出幾十上百個女性。

    走吧,冷不防小謝已經沖到他面前。她的頭發剛剛剪過,比他上次見她更短一些,剛剛及肩,背著一只黑色的水桶包。她的手自然地挎向他的胳膊肘,將他整個人旋轉了個方向。她雖然穿著有跟的鞋,步子邁得很大,帶著急匆匆又熱烈的興頭。他就這樣被她帶回了家。

    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踏進女性的閨房。她的房間簡潔明凈,鮮花上的小熊被她單獨拾起,放在小夜燈旁。唯獨窗下晾曬衣物,沒有晾衣繩,布置了一個簡易晾衣架,除了掛在架子上的,許多衣服堆在椅子上。這是生活的氣息,還是女性氣息?他從未做過多的想象,但一切和他的想象并無什么不同。回到家已是父母入睡的時候,他們仍在等他。江愛華迫不及待問道,怎么樣?裴江鶴說,就是普通合租房。裴國文問,幾個人住?裴江鶴說,她和她兩個同事,三室一廳。江愛華問,都是女的?裴江鶴說,應該是吧,門關著,沒碰到她們,不是老小區,房子還挺新的。江愛華問,房間干不干凈?她自己做飯嗎?裴江鶴說,東西有點多,干凈還是干凈的,她應該沒時間做飯。江愛華說,那不一定,周末也不會天天在外面吃。裴江鶴說,她好像會做面食,菜做得怎樣就不知道了。江愛華說,你下次可以開玩笑說嘗嘗她的手藝,不就知道了。

    裴江鶴說,看這個干什么呢,難道她做菜不好吃,就和她分手?裴國文贊同,這個不急,成家以后都會做的。又問,你去那兒聊了什么?看你待了個把小時。裴江鶴說,隨便聊了聊天,她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太遠了。

    裴國文和江愛華從有限的信息,勾勒出小謝每日工作和生活的時刻表,猜測小謝的需求和喜好。裴國文的識人功力發揮了絕佳的作用,他的認識比裴江鶴更清晰,他的幻想比裴江鶴更真切。裴江鶴便去洗漱,洗完出來,裴國文還在沙發前坐著。裴國文說,我看她住的地方也不怎么方便,不如你們搬出來一起住,現在不是流行試婚嗎,先過一過生活,你無非付一下房租,她也不會不愿意。

    第二天早晨,裴江鶴又碰見譚可心了。她笑盈盈地從走廊另一邊走來,腮紅比昨日更明艷一些。他因為和她搭上一句話,心里便一陣怦然。她走過去,蜷曲的長發幾乎擦著他的肩頭,他聞到一陣莫名的芬芳。等到她走遠以后,他才醒悟那芬芳原來是他的錯覺。他又陷入遐思之中。

    或許是這段時間的教導起了作用。中午吃完飯,他路過譚可心辦公室時,正好辦公室只有她一人。他走到她面前,問她愿不愿意幫忙一起去收發室拿一下資料。譚可心訝異了下,隨即答應下來。兩人一起從樓梯走到下面一層的收發室,收發室是整個部門合用的,確實有寄送到他辦公室的一箱書和訂制紙袋、禮品。收發室有推車,兩人只是把東西放到推車上,然后從電梯送上去。過去這些事裴江鶴都是一個人做的,這次他刻意放緩速度,等著她在一旁搭把手。不幸的是,午間電梯人多,有兩個同事跟著他們一趟電梯上來,看到他倆,都有些驚訝,但也沒說什么。

    到了星期五晚上,裴江鶴又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竟然趁著譚可心在男女共用的洗手臺整理妝容的工夫,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譚可心望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怵,說不明白這眼神里有什么。從她把口紅收回化妝包里的手勢,他猜到她大概有約了,連忙退后一步。譚可心笑了,眼里的鉤子又像上一次一樣抓住他的魂魄,說,今天不行,要不周六吧。周六?周六,難道你有事?裴江鶴連連搖頭,說,那就周六。好,譚可心滿意地點點頭,明天見。譚可心邊說邊往外走,裴江鶴連忙追住她,地點在哪里?譚可心說,地點你定吧,別太遠就行。裴江鶴問,你住哪里?譚可心說,我就住附近。裴江鶴又問,我怎么聯系你?譚可心恍然大悟,笑道,你還沒我聯系方式呀。兩人這才交換了聯系方式,裴江鶴內心狂喜,不敢再留她說話,只能既甜蜜又悵然地望著她離開。她走了以后他還站在長廊邊,想要望著她從一樓出來。她大概從南邊的小門離開,他沒有望見她,不由得站立許久。

    周六他是有約會的。周五晚上他照常給小謝打電話,告訴她他要加班的消息,并且約定遲一天見面。小謝毫不懷疑,好奇他們將舉辦什么活動。他把資料冊上原本安排在月底工作日的會議說了一遍,又說了幾遍真不想加班的套話。他們躺在床上,隔著電話,聞著彼此的氣息,他卻感覺思緒漸漸飄遠,連帶著,這份聯結也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裴國文夫婦一直注意兒子的動向,當他們發現裴江鶴和他們一起留下來吃中飯時,不約而同用一種責怪的眼神望著他。裴江鶴用有事搪塞過去,可他的心神不寧還是引起了父母的警覺。下午,他打扮停當來到餐廳,時間還有一個鐘頭。他坐在座位上,長久地閱讀菜單,瀏覽點評App上的圖片和評論。譚可心還沒有到來,他感到時間越來越漫長,尤其是周邊的座位漸漸都已經落座,送菜的服務員一遍遍從他身邊經過。他不能不陷入悲觀,覺得她只是在戲弄他。她一定在暗地里嘲笑她,他難以想象她刻薄的口吻。可她沒有戲弄他,甚至沒有遲到,五點剛一過,她就出現在他面前。

    江鶴,她叫他的名字,久等了吧。

    她說這句常用的客氣話,他頓時臉紅起來,覺得她戳穿了自己的急色。

    想吃什么?他連忙張羅。

    譚可心看了看菜單,說,一杯石榴西柚汁,其余你點吧,別太辣就行。

    裴江鶴要了兩杯石榴西柚汁,熱門排行榜上的幾道菜,再加一份點心。

    點完菜后,他終于能集中目光好好看她。她穿著布料剪裁優雅的無袖連衣裙,將她的身材完美地襯托出來。一副小巧的耳環,胸前的墜子,帶有藍色的神秘和誘惑。使他想起她曾經穿戴過的,所有那些遠遠望見卻一下子映入眼簾的裝飾,在他還未認識她時,就先勾勒出她的輪廓。他不好意思盯著她看,正好可以假裝被寶石折射的光芒吸引。今日的藍色和昨日的藍色、前日的藍色、他夢里的藍色是幾種不同的藍色,一種是接近于純真的青色,一種是接近于優雅的綠色,一種是馥郁的寶藍色,一種是閃爍著淡淡的紫色。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真切,她一只手肘撐起來,手指正好遮住他凝視的那一邊耳環。她纖長的手指白皙細嫩,淡粉色的指甲小巧可愛。他們聊了聊天,他發現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笨拙。即便不觸及過分私密的話題,他們有許多單位的事可聊,總體說來,還算相談甚歡。不知不覺花費了比平時用餐多一倍的費用。

    他懷著奇遇般的心情回到家,等待他的是一場審訊。你去哪里啦,江愛華問道,和什么人一起?裴江鶴本想悄悄溜回房間。裴國文慢慢從書桌邊踱步到沙發坐下,說,坐。他只好在另一側的沙發坐下,說,和一個同事吃飯,有事情。江愛華問,男同事還是女同事?

    裴江鶴下意識想回避,倒不是他不樂意告訴父母,而是他大概猜到父母恐怕不會高興。可是,他越是閃躲,父母越要追問。出于習慣的威壓,他還是說道,女同事。江愛華又問,多大年紀?單身?裴江鶴說,比我大一點,應該單身吧,聽她說她一個人住,應該是她自己的房子。江愛華說,比你大一點不就三十多了嗎?裴江鶴嗯了一聲。江愛華又問,長什么樣呢?裴江鶴咕噥道,我怎么評價?江愛華說,比小謝長得好還是差?裴江鶴說,差不多吧。江愛華說,會打扮嗎?裴江鶴說,一般打扮。江愛華說,年紀大的都會打扮。裴江鶴說,你問我,我也不懂。江愛華問,她家里什么情況呢?裴江鶴說,我才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飯。江愛華說,不用一起吃飯也能了解啊,同事之間聊聊天不就都知道了。

    父母二人旁敲側擊。確實,以他們對兒子的了解,他不是會無事獻殷勤、與異性一起吃喝玩樂的人。即便如此,他們對他的揣測令人感到無地自容,就像以前許多次一樣。

    江愛華又關心道,你跟小謝怎么說的?裴江鶴說,說了加班,約在明天。江愛華點頭,你明天好好表現,包括一起租房的事,你要會說一點,為了她上班方便、生活方便,最重要的是,更想天天見到她,不用我教你吧?裴江鶴說,有必要這么急嗎?江愛華斷然道,你別想東想西,凈想些不靠譜的事,你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搞定小謝。拿下她,再說別的。

    你媽媽說得對,裴國文說,小謝這邊要抓緊,一鼓作氣,你那個女同事的情況可以了解了解,尤其是家庭情況,不妨礙你和小謝交往嘛。你們在一個單位,接觸的機會多的是。你都說了才第一次見面,可能多認識認識,就發現壓根不合適,也可能越來越投合,那就到時再說嘛,她又跑不掉。不像小謝,不抓緊就沒了。就算你之后和別人結婚,現在就當練練手,親密關系也要學習的。

    裴國文替他考慮周到,于情于理,都沒有拗著來的道理。裴江鶴默默聽著,就像過去一樣,他遇到的每一個困難,都如實與父母商量,按照家庭會議討論的結果執行。當他站起身時,局面已經確定。

    睡覺的時候,夫妻二人小聲嘀咕。江愛華竊竊笑道,你兒子真是異想天開,一會兒一個女孩都不知道怎么追,一會兒吃著碗里的又想著鍋里的。裴國文說,說不定是開竅了呢,也是好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呀。江愛華嗤笑,他是弄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他那個同事,年紀那么大還不結婚,肯定很挑,怎么會看上他?裴國文也笑了,嘿嘿道,管他哩,只要他別耽誤正事。你也甭跟他說太多,就讓他碰一碰壁,免得他將來怨我們不讓他追求真愛。夫妻二人取笑一番,心滿意足地睡了。

    另一邊,裴江鶴卻把父母的話當真了。他真以為他有兩個選擇,彷徨不已。他密切地和譚可心發送信息,尋找一切話題和她交談,也得到禮貌親切的回饋。她的平易近人絲毫不減她的誘惑力,反而常給人以近在眼前的幻覺。既有的話題很快耗盡,再談下去就顯得失禮。在這之后很久,裴江鶴都沒找到機會和譚可心單獨見面,他不可能不沮喪、失落,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黯淡。然而一旦他冷靜下來,他也感到理所當然。如果大家都覺得她好,怎么可能輪到他呢?那扇咫尺之遙的辦公室就像一個甜蜜的鑰匙,每一天他都受著甜蜜的煎熬,又在苦澀中下班回家。

    與此同時,他和小謝的進展突飛猛進。他向小謝提出同居,小謝和家人商量,出于審慎,她父母想先見見男孩。他又與他父母商量。裴國文說,先見見女方家長也好,無非花點煙酒錢,你大方一點,禮貌一點,嘴甜一點。江愛華囑咐,你也多觀察觀察,她家住得怎么樣,父母衣著舉止怎么樣,親戚怎么樣。隔了一周的周末,裴江鶴和小謝飛到她出生的城市。這里雖然不是大城市,也算是工商業比較發達的地區。小謝的父母都在企業工作,她家住的是商品樓,是她讀大學以后搬的房子,那種極其鮮明的整齊直率,仿佛是赫魯曉夫樓的現代翻版。小謝的父母對裴江鶴不能更滿意,在他們看來,裴江鶴在大城市長大,又是公務員,穩定可靠。他那一貫只顧著支持、附和的說話作風,也引來了她父母的稱贊。她父親毫無保留地,把一家親朋的情況說了個底朝天,其中有做生意做得不錯的,也有早早下崗的,小謝是他們家族后輩中學歷、工作都相當出挑的一個,因此也被寄予厚望。她父母說起今后的生活,如一盤熱菜從灶頭端上桌,布上碗筷,揭開蓋子,一種熱氣騰騰的感覺。她母親問起他為結婚做的打算,這件事他父母已在他出行前教過他,他答道,新房早就買好了,只是擔心女方對裝修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空置了三四年,就等著結婚。她母親說,你們既然想一塊住,不如趁這段時間把房子裝修好,結婚就住新房,多好。

    晚上,裴江鶴回到賓館和父母通話。裴國文和江愛華明白,小謝父母的意思是,男方父母出錢把房子裝修好,免得動用女兒的嫁妝,這合情合理。裴國文說,那就裝啊,反正房子也是你自己的,和誰結婚都得裝,還可以讓小謝幫你參謀。第二天,裴江鶴再次來到女方家里,滿口同意裝修的事,并且規劃道,除了主臥、兒童房,還有一間小的儲藏室,可以和陽臺打通做客房,方便你們將來過來小住。女方父母很高興,覺得男方非常有誠意,留他吃了頓午飯,下午親自送他們到機場。過了一周,小謝就到裴江鶴家見面。裴國文和江愛華熱情地招待了她,正好這一天裴江鶴過生日,一家人一起圍著茶幾吹蠟燭。小謝送給裴江鶴一副手套,羊毛的,頗有老式的質感。她說話也是,很有條理,沒什么夸飾。裴國文與江愛華覺得這個女孩生活樸實,腦袋又很靈活,性情頗好。

    既然父母都頗為滿意,同居的事就順理成章。其實裴江鶴早就覺得家里離單位遠了,只是他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家,就連讀大學,也是周六日無課時回家,吃媽媽燒的菜,衣服帶回家洗。父母嫌棄他缺乏自理能力,他自己也覺得麻煩事不去招惹更好,何況他也沒多的錢。這次裴國文和江愛華痛下決心。裴國文大手一揮,這筆錢我出。裴江鶴既不敢主動提出搬出去住,父母如此通情達理地提出支援他,他也不敢推辭,欣然接受。

    小謝雷厲風行,她有豐富的租房經驗,沒兩天就定下住處,就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不遠,兩條地鐵線交會之處,各自上班都便利。他們租的是一套小兩室,小謝堅持保留各自獨立的生活空間。她謙和地把主臥讓給裴江鶴,自己搬進次臥,把原先租住的房間轉租出去。他們像真正的情侶一樣,計劃著即將開始的新生活,買了廚具、餐具和床上用品,為客廳買了兩束鮮花,插在細口玻璃瓶里。他們拿著同樣的兩把鑰匙。

    ......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葉端,1992年生,浙江杭州人,上海大學文學院講師。作品散見于《文學港》《山西文學》《西湖》《花城》《上海文學》《一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