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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2期|邵風華:坦克與愛情詩
    來源:《雨花》2024年第2期 | 邵風華  2024年03月08日08:03

    邵風華,詩人、小說家,兼及隨筆與文藝批評。著有詩集《另外的時間》《外高加索詩章》,隨筆集《不辭懷抱》等。現居山東東營。

    我好像很久沒有見到鹿平了。朋友們聚會的時候,也很少有人會主動提起他。他就是那種別人很少會主動提起的人。似乎一直就是這樣。而現在我忽然想起了他,并感到一陣內疚。難道他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嗎?為什么他消失了這么久,我卻從來沒想到要問候他一下,問問他都在忙些什么,為什么會消失這么久?整個下午,我都在這種自責中忙碌著。現在,所有人都下班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刺眼的白熾燈下,因為想起了鹿平而心神不寧。從國外回來之后,我更換了手機號碼,公司也遷到了新址。也許鹿平曾試圖與我聯系,但當他撥通了電話,卻遭到了別人的呵斥;也許他曾到過我們先前租住的酒店,卻被人白眼相向。他總是穿著一件淡褐色的肥大的夾克(袖口處已經開邊)、一條剛剛夠到腳踝的褲子。他碩大的腦袋、短粗的脖子、硬刷刷的濃密的頭發,都給人一種蠢笨之感,仿佛隨時等待著接受人們對他的鄙夷。只有我和少數幾個人知道,他的內心是多么驕傲。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兩個、也許是三個人,經常在晚上一起漫步。我們會走出四五公里遠,一直走到清風湖那邊。我們在晚風中歡暢地交談,討論著詩歌和文學,以及本地那些狹隘的寫作者,并對他們的狗屎作品嗤之以鼻。無論如何,那是一段酣暢淋漓的時光。我們像找到同類的動物一樣興奮,盼望著夜晚盡快到來,可以擺脫白天的俗務,自由自在地暢游。我們從遼河路走到東三路,從東三路走到府前大街,再一直向南,穿過擁擠喧鬧的新世紀廣場,從勝利大街拐進清風湖公園。在夜幕的掩護之下,我們覺得這個世界是多么可笑而輕浮。“人生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我們反復引用這句話,并對寫下這句話的那個早夭的天才贊不絕口。有時則干脆閉嘴,讓激昂的情緒得到一時半刻的紓解。如今,那些時光在記憶里變得多么溫暖,又帶著一絲哀傷的氣息。我知道,那是逝去了的事物留在我們生命中的一絲縫隙,有黑暗也會有光明。

    那時候,我從機關辭職來到東營不久,加入了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常常心緒不寧,對未來充滿了惶惑。公司租用了一家酒店的兩層樓,下面一層用來辦公,上面一層是宿舍。第一期招工一共十個人,大都比我年輕。老板告誡我,作為一個管理者,要想保持自己的威嚴,就不要隨便和下屬說話,尤其不要開玩笑。我覺得他說得在理。因此每當夜晚來臨,我除了翻看從家里帶來的幾本書,就趴在燈下寫一些分行的文字。有一天,給我們安裝電腦的小伙子把我拉進了本地的“創客群”,群里的人據說都是各個行業的創業者。晚上臨睡前,我躺在床上,舉著手機想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人,或有什么新鮮的資訊,但大部分人都不是本名,基本上無從辨認。我突發奇想,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小姐也是人”,然后下床去煮了一包泡面。不一會兒,我的手機開始“嘀嘀嘀嘀”響個不停。有五六個人“艾特”了我。有的勸我“千萬要想開”,有的叮囑我“不要自暴自棄”,有的干脆說“我們公司正在招人,你可以來看看”……還有幾個人悄悄發來添加好友的申請。我還沒有全部看完,就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正當我為自己的惡作劇喜不自勝的時候,我被群主踢了出來。第二天上午,又有幾臺電腦到貨,那個小伙子又來了,一看到我就開始笑。這個機靈的家伙,一定知道了我的把戲。哦,想起來了,鹿平就是他介紹給我認識的,他看到我攤在桌上的詩稿,就把鹿平的電話告訴了我。鹿平也從他那里買過電腦。

    在那些了不起的夜晚,我和鹿平來來回回在那條路上走著。后來則是我們三個人。歡迎你,我對那位新加入者說。他是鹿平從前的同事,名叫高超。我們三個人,有時排成一排,有時前后錯落。我們覺得我們的漫步絕不僅僅是鍛煉身體,而是具有某種文學上的意義。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我遭遇了人生中的重大變故。我的妻子在跟隨我來到東營之后,和她們單位上一個南方來的小伙子好上了。所以當我和鹿平、高超沿著我們慣常的路線進行我們的文學之旅時,她很可能和那個男人去了一家名叫“新悅”的快捷酒店——我在她車子的收納盒里發現了一張新悅酒店的會員卡。由于她的單位離家很遠,我們每個晚上才能相聚。通常是我散步歸來,她才遲遲到家。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紅暈,那讓她看起來更加健康和性感。起初,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她變成這樣,我享受著她與別人偷歡后的愉悅所帶來的變化,我們的關系甚至變得更好了。這樣的結果讓我懶得去追根尋底。我已經越來越沉迷于夜晚的漫步。我們是夜幕下的三友人,是輾壓在東城街道上的三輛文學的坦克,我們承擔著某種偉大的使命而又不為人知。

    關于我妻子那可能的風流韻事,他們倆都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后來,我在我妻子的車子里發現了更多的物品:半盒“泰山”牌香煙、一個打火機、一張“大風車”慢搖吧的貴賓卡,還有一張存酒的便條——半瓶沒喝完的苦艾酒、一整瓶龍舌蘭,以及十來張照片。我妻子喜歡拍照片,還總要把它們沖洗出來。她覺得儲存在手機或電腦里的圖片早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將是一個嚴重的事件——年輕時的容顏和與之相關的記憶就那樣憑空消失了。其中的一張照片讓我大吃一驚。那是一間精心布置過的臥室,看起來房間并不大,床單上是一群可愛的卡通動物;還有幾個看似隨意其實是用心擺放在床頭床尾的布偶,它們所透露出的氣息如此熟悉,就像我曾在那個房間里睡過。那天晚上,鹿平說起了他認識的一位口語詩人。“狗屎!”我說。高超談到他剛剛買到的某個著名作家的新書。“狗屎!”我說。我們在一棵巨大的法桐下站定,看著東三路的盡頭;在川流不息的車輛停頓的間隙里,我們穿過馬路。我們突然加快了散步的速度,幾乎變成了競走。最后我笑了。我說,全都是狗屎。他們倆幾乎齊聲說:是的,狗屎。

    我們沿著清風湖東岸向前,遇到兩個在沙灘上自拍的女孩。鹿平的眼睛閃出異樣的亮光。當時我尚不知道,其實鹿平的生活早已失去控制,就像一列脫軌的列車。他已和他的妻子分室而居四年有余。他們做了一個約定,在十年之后(那時他們的孩子將大學畢業)正式離婚。四年多的時間里,他們從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是高超告訴我的。那次散步鹿平沒有參加,他與他的一位高中同學去了云南一個叫保山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個地名。他的同學曾與一個保山來的女孩有了一種不尋常的關系,但那女孩已經回到她從前的生活中去了。因此,我們倆一致認為鹿平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那天晚上,我和高超在清風湖西岸走了好幾個來回,還尾隨在一個遛狗的年輕女人身后走了很遠。高超告訴我,鹿平和他的妻子雖然不再說話,也不再同桌就餐,但每當他們兩人之中有誰在夜晚主動去敲另一個人的門,她或他都有義務打開房門把對方迎接到床上。而在整個過程中,他們始終堅守著他們的約定:決不說一句話。

    鹿平再次出現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有我們的漫步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它不能受到任何因素的干擾。因為它可以讓我們從庸常的生活里抽身而出,至少,讓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遠遠高于身邊那些俗人。我記得,我曾指著那些疾馳而過的車輛對他倆說,你們看看這些匆匆忙忙的人,他們真的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活嗎?他們有沒有靜下來想一想他們這樣奔忙的意義是什么?最后,我感嘆一聲:也許他們都不能被稱為完整的人。我們站在東三路和府前大街路口等紅綠燈,任冷風吹拂著我們日漸稀疏的頭發。冬天已經來了,但寒冷絲毫也不能影響到我們。我們又增加了一個新的漫游地點,那是一處為迎接某個盛大的慶祝活動而匆忙建造的園林,如今早已荒廢敗落。唯一不方便的是那里有點遠,需要開車過去。我們三個人里面,只有我一個人會開車。我們在曹州路上的識光書店門口聚齊,然后驅車前往。我至今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那里時的驚喜,它的荒蕪正好迎合了我們精神上的需求——我們來了,我們要將這遺棄之地變作一方新的樂土。我多么喜愛那些彎彎曲曲的小路,還有路邊瘋長的雜草和花叢。除了文學之外,我們也談論起各自的生活,談論起生活中的背叛和恥辱。我們明白,無論現實生活發生怎樣的變化,我們的使命都將不可更改。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之后不久,鹿平喜歡上了一個在公交車上遇到的姑娘。在每天早上七點的通勤班車上,她都坐在同一個位置。因此他相信她的家一定是在公交車始發點附近。每天,他坐在那位姑娘身后,望著她的滿頭秀發和纖弱的雙肩浮想聯翩,卻從不敢主動和她打個招呼。在大約三個多月的時間里,他滿懷激情地為她寫了一本詩集,整整108首。他覺得這是一個吉利的數字,會給他帶來好運。為此,我們特意慶祝了一番,每人至少喝了五瓶啤酒。我們站在清風湖中心島的多寶塔下,談到了人生孤獨的本質,并為我們三個人的相識相知而深感慶幸。我覺得除去例行的漫步之外,我們還應該做一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可一時又想不起做什么。于是我們一路沉默著,想著各自的心事,一直走到遼河路西首揮手告別。回到家,我的妻子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還在進行著某個商業演出的實況轉播。我的妻子,她在睡夢中露出了難得的笑意。我多想撲在她的身上,調動起全部的活力為她燃燒。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我從混亂的夢中醒來。我記得我似乎被人追趕,終于逃進一座河邊空宅……外面寒風呼嘯,不一會兒又下起了大雪……但也許是我將夢境和現實混淆了,我應該是在夢醒之后聽到了窗外的風聲。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發現窗戶上映照著異樣的光亮。我輕手輕腳地起身,以免驚動熟睡中的妻子。下雪了。借著各種雜亂而奇怪的城市亮光,當然還有雪地的反光,我看到雪花仍在奮不顧身地飄落著。我小時候特別喜歡雪,特別喜歡在下雪的時候到村外的小樹林里,坐在一個樹樁上(不下雪的時候我也喜歡坐在那里),看著整個世界一點點變得潔白……我轉回身,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那一刻,我明白我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再也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發生,也不能再享受她被別人愛撫過的身體。現在我想到,那有多么可恥。我在日記上寫下:十二月十五日,雪。我想去那片園林空地上堆一個雪人——請相信,我堆出的就是我自己。十二月十六日,在我向我的妻子提出我的想法之前,就在今天,她終于向我攤牌了。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了。鹿平說讓我感覺難以忍受的其實不是離婚這件事,而是那種被拋棄的感覺。也許他是對的。我不想辯解什么,只是無言地登上多寶塔。鹿平和高超在我的身后默默跟隨。那是我們第一次登臨多寶塔。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清風湖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霧之中,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

    接下來,我們的漫步出現了一段長時間的空缺。我的婚姻終于解體了。我找了個借口,出了一趟遠門。一位多年前在北京認識的朋友帶我去了他的老家,新昌下依山中的一個小村。他的父親年屆九旬,身體仍然健朗,還種了四畝山地。我們去看他小時候上學的學校,去看他多次提到的一處山崖,去看天姥山中的惆悵溪、會仙橋,我們站在橋上吟誦古人的詩句:再入山中去,煙霞鎖翠微……我們還去了下依山腳下的古鎮,那里有一家名叫“南方”的人文書店。年輕的女老板告訴我,書店的名字來自博爾赫斯的一篇小說。這個被朋友們稱為“水殿下”的女孩有一頭飄逸的長發。下午的陽光灑在闊大的書案上,我們看殿下伏案揮毫。她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小楷。她又打電話給她的兩個朋友,囑咐他們帶來一些吃的,我們就在落地窗下的幾案上擺開一溜碗碟,一邊聊著自己喜歡的書,一邊喝著紅酒。我趁著酒興,跟殿下要了一張紙,寫了一首詩送給她。我們一起碰杯,不斷把那個下午的時光拉長。我多希望自己能留在那里不再回來。

    沿遼河路向東五公里,是新開挖的悅來湖。那兒十分清靜,我們將那里作為新的漫游處。有幾個晚上,一吃完飯我們就迫不及待地集合,一路向東進發。鹿平送給我和高超每人一本打印的詩集。他為詩集取了一個恰當的名字:《五路公交車》。可當他帶著詩集踏上那輛公交車,準備鼓足勇氣和那個女孩搭話時,卻再也不見她的蹤影。一連兩周都是如此。于是,他開始騎著自行車上班。他永遠地告別了令人心碎的五路公交車。春天終于來了,悅來湖公園到處彌漫著濃郁的花香。我們站在湖邊一個模擬的小型碼頭上,放眼望向湖的對岸。沒有燈光,只有星月朦朧,仿佛置身于另一個更為詩意的世界。鹿平朗誦了《五路公交車》中的一首詩。我和高超靜靜地聽著。然后,出其不意地,鹿平的眼里盈滿了淚水。我記得我和高超扶著鹿平的肩膀,懷著同樣的悲戚走在返回的路上,就像三個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兵。

    那晚之后,鹿平又消失了很多天。他又一次失業了。高超告訴我,他主動炒掉了高超給他介紹的那位老板,因為他認為自己不能聽命于一個水平低下的人。此時我才知道高超已給他介紹過三份工作。沒有了鹿平,我和高超的漫步經常陷入沉默之中。不管我是否愿意承認,雖然我常常是提出話題的那一個,可缺少了鹿平,一切都會變得索然無味。辭職后的鹿平曾幾次向高超借錢,當然了,每次都不會超過一千。我們由此知道,鹿平的生活陷入了某種困境之中。可我們又能做些什么?等到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春天幾乎已經過去了。小區里的野貓也迎來了它們的好時光。重新出現的鹿平似乎想恢復往日的豪氣,“既然是坦克,就必須碾碎荒誕的現實。”我們為他的這一說法鼓掌叫好,但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疲憊。過了幾天,鹿平又去找高超借錢了。當高超提示鹿平從來都是只借不還的時候,鹿平非常生氣,他說:當年馬克思沒有收入來源,而恩格斯一直在資助他。高超茫然地注視著路燈下一株高大的苦楝樹,它的影子看起來就像一頭史前怪物。

    我決定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我覺得房間格局的改變,也許有助于把我從以前的生活中解脫出來。我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畫了一張草圖,然后聯系了一個蘇北的小裝修隊,將客廳、臥室的壁櫥,陽臺上的隔斷,以及客廳的木地板統統拆除;又把客廳的東墻涂成了灰色。最終,一個舒適的家變成了一個半工業化的“作坊”。裝修大體竣工的時候,我把鹿平和高超叫到家里,參觀我勞碌多日的成果。鹿平說,一看就知道主人是個“性冷淡”。

    一個周六下午,我叫鹿平陪我去燈具城買燈。我們選好了客廳、臥室的頂燈、書房的落地燈和兩盞臺燈,已經下午四點了,吃飯為時尚早,于是我帶著鹿平進了旁邊的“水云閣”洗浴中心。一進門,鹿平就開始四處張望。當我們淋浴之后進了桑拿間,這家伙驚叫了一聲:怎么這么熱?!我帶他上二樓按摩,鹿平瞪大了眼睛,悄聲問我:會不會被公安抓個現行?服務生叫來兩位女技師,鹿平又開始咕咕噥噥,但這次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我漲紅了臉,讓他給我閉嘴。我正閉目養神,聽到鹿平囁嚅著說,不好意思……我頭皮太硬了。從洗浴中心出來,我問他那什么意思,鹿平說在他們老家,說一個人頭皮硬就是指身體強壯性欲旺盛的意思——那個姑娘給他做腹部按摩的時候,他“起反應了”。真夠丟人的,我說。鹿平非要摸摸我的頭皮,還認真地按了幾下,說,沒有我的硬,不過,也夠硬了。

    我差一點將這次當成我們最后一次會面,然后,立即糾正了自己。我最后一次見到鹿平,應該是之后不久的一個晚上。那天高超回老家看望父母尚未返回,只有我和鹿平沿著慣常的路線漫步。我們似乎很久沒有談到詩歌了。鹿平告訴我,兩家雜志正在聯合起來封殺他。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事情是這樣的:他挑出自己滿意的一些詩歌投給了上述兩家雜志,可沒有一首得到發表。你說,這不是蓄意封殺我是干什么?他的臉上全是憤憤不平之色。我看著我的這位朋友,看著他碩大的腦袋、短粗的脖子、硬刷刷的濃密的頭發,忽然覺得我們的漫游雖然看似嚴肅,實則越來越像一出滑稽的游戲。這個發現讓我內心充滿了悲哀。我抬頭望向天空,半輪慘白的月亮正從一片灰云里掙脫出來。

    大約兩個月后,我被公司派往中亞古國阿塞拜疆開拓石油業務,在位于里海之濱的都城巴庫待了兩年之久。兩年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很多的事。我和一個阿國女孩談了一次短暫的戀愛。我的母親因為與父親吵架差點喝農藥自殺。我的前妻與她的男友分手后嫁給了一個被吊銷了執照的醫生……要不是司機來機場接我,我肯定連公司也找不到了。我們公司已于一年前搬離那家酒店遷到了高新區的一幢寫字樓上。我站在十字路口,像一個刑滿釋放人員一樣努力辨認著這座城市。我以前從未來過高新區。曾經的生活就像一張被陽光曝曬的照片,已漸漸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高超去了一家新創刊的晨報做了新聞編輯,每個晚上都要加班加點;而鹿平則在半年前就已經銷聲匿跡。也許我們的生活早已朝一個未知的方向斜逸而出,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煩惱,就像一條年久失修的公路帶著它的坑洞。我拿著在國外的寂寥中寫的一撂詩稿去找一位在文聯工作的老鄉。我們重新聚集了一幫熱愛文學的家伙。

    一天晚上,我的老鄉孫念召集大家去上島喝咖啡。一行人鬧鬧嚷嚷地上到二樓,進了最大的包間。在咖啡上來之前,我從包里掏出鹿平的詩集,要為大家讀兩首我喜歡的詩。可是,當我用飽含感情的語調讀完之后,并沒有收到期待中的反響。有個又瘦又矮胡子拉碴的家伙正湊在老孫的耳邊竊竊私語,嘴角還帶著一絲輕佻的笑意。我坐回椅子上,悶頭喝著剛送上來的咖啡,一股苦澀的味道從舌尖漫延到全身。旁邊的架子上擺著一本攝影雜志,我順手拿過來,封底是一片荒蕪的原野,迎風站立著幾個肢體殘缺的塑料模特。后來我想到,正是通過那個咖啡館之夜,我才真正明白,鹿平的消失并不是偶然的:這個城市根本就不需要一個愛情詩人。他窮困、固執,從來引不起更多的關注。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也漸漸對自己喪失了信心。所以,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分,他毅然走進了一片迷霧之中,再也沒有回來——他變成了迷霧的一部分,連自己也不能觸摸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