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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喜儒:巴金物語
    來源:北京晚報 | 陳喜儒  2024年03月04日08:36

    1980年4月,我隨巴金、冰心率領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日本訪問。雖然根據當時的規定,出國的代表團有二百元禮品費,但全團十二個人要在日本訪問十七天,會見各界巨擘翹楚,這點禮品費只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我寫信、打電話,請大家根據自身的情況準備些禮品,屆時統一調配使用。

    巴老從上海帶來程十發、唐云、陳秋草等大家的十幾幅畫作,均已裝裱好,還配了錦盒。不說別的,光是那些錦盒,就不會少于二百元!中國作協的領導說,巴老不拿工資,完全靠稿費生活,這些畫都是巴老請人畫的,他肯定要答謝,咱們幫不上忙,但裝裱和錦盒的費用應該報銷。我和巴老的女兒李小林說了好幾次報銷的事,但巴老堅持自己承擔這筆費用。

    中國作家代表團從長崎回到上海后,巴老又自掏腰包,在靜安賓館為大家餞行。當時擺了兩桌,年長者一桌,我、李小林、冰心的女兒吳青等坐在另一桌。宴會開始后,巴老起身,顫顫巍巍地舉著一杯葡萄酒慢慢朝我走過來,對我說:“小陳,全團你最辛苦,謝謝你。”我萬萬沒想到巴老會特意給我這個隨行的無名小翻譯敬酒,不禁百感交集,平日滴酒不沾的我,一仰脖,把一杯葡萄酒全灌下去了。

    說句老實話,當翻譯是個苦差事。外行人肯定以為翻譯西裝革履出入高級酒店賓館、跟在政要名人身后風光無限,殊不知每場活動都是高強度的腦力勞動,都是對譯者文化修養、知識儲備、政治素質、反應速度、表達能力以至于精力、體力、腦力和心理承受力的全面考驗。這里頭的苦、累、難自不必說,個中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只有自己知道。其實我也想過換一種活法,但自幼對文學的喜愛,又使我難分難舍、掛肚牽腸。

    在糾結與彷徨中,我有幸在巴老身邊工作,親身感受巴老對翻譯的重視、關懷和尊重。仿佛是撥云見日,我豁然開朗,不僅找到了前行的方向,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本,更找到了“此生足矣,夫復何求”的職業榮譽感。

    1980年11月,日本著名報告文學作家、電影《望鄉》的原作者山崎朋子應中國作協的邀請訪華。11月3日上午,巴老在寓所會見山崎,并且接受了她的采訪。將山崎送走后,我和上海作協的李楚成、徐鈐于11月4日下午去看巴老。

    由于陪外賓見巴老時要負責翻譯,我沒機會與巴老聊天,所以每次送走外賓后再去看看巴老,在巴老身邊坐坐,問問他有沒有什么事情,幾成定例,我戲稱為“開小灶”。

    按下門鈴,等了一小會兒,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大門一側的小門慢慢打開,巴老站在門口,和我們一一握手。昨天會見山崎時,他穿了一身藍色中山裝,腳踏黑色皮鞋;雖然中山裝是新的,但不像高級毛料,更像混紡或化纖之類,板正、挺括得有些生硬。今天,巴老脫下“禮服”,換上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腳蹬白色塑料底、黑布面的懶漢鞋。這雙鞋不知穿了多久,相當破舊,前面還有一排洞,大腳趾的那個地方洞最大,可以隱約看到腳趾尖。或許巴老覺得這雙鞋穿著舒服,還能再穿一陣子,就沒扔掉,但只對“內”不對“外”,怕影響不好。

    我對巴老說:“巴老,我明天回北京了,來向您道別。北京那邊有沒有什么事情?”

    巴老說:“意大利作家代表團要來,我不想見了。最近身體不好,總感冒、咳嗽,氣管也不好,事情又多?!?/p>

    我想起往事:“春天去日本時,您的身體、精神都很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巴老自己也疑惑:“從瑞士回來時身體也很好,就是這陣子,不知怎么了?!?/p>

    我向巴老匯報:“在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會報上,我看到您和井上靖的合影。”

    巴老說:“那是他到上海,我去飯店看他時拍的。中國筆會成立了,至今沒有什么活動,牌子掛出去了門卻關著,這樣不好。清水正夫說要來,來了沒有?”

    我答:“還沒有。聽說他要與美國合拍史沫特萊的《朱德傳》?!?/p>

    巴老問我:“我的近作第二集給你沒有?”

    “沒有。”

    “那我送給你?!?/p>

    巴老從樓上拿了《巴金近作第二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在扉頁寫“贈喜儒同志 巴金”,沒寫日期。他問我還要什么書:“什么書都可以,我給你寄?!?/p>

    我一時想不起來,就順口說了《家》,我小時候讀過這本書。巴老說:“好的,我給你寄?!?/p>

    巴老像往常一樣,把我們送出大門,揮手告別。

    回北京后不久,我收到了巴老親自打包寄來的《家》(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上寫“贈陳喜儒同志 巴金 八○.二.二一”。后面的日期寫錯了,應該是十一月二十一日。

    1984年5月9日,我和徐鈐隨巴老赴日本參加國際筆會第四十七屆東京大會。巴老是大會特邀的榮譽嘉賓,由東道主負擔他和李小林的國際往返旅費及在日期間的食宿費、交通費。我和徐鈐是隨行人員,也跟著沾了光,所住房間雖然沒有客廳,但面積要比一般的標準間大一倍,而且不收房費。

    大會發給巴老和李小林的餐券面額為每天兩萬五千日元,約合人民幣兩千元,即使在物價水平居日本之首的東京,也相當于普通市民半個月的伙食費。巴老和李小林邀我和徐鈐一起吃飯,這樣既能為代表團節省外匯,又能聊天,一舉兩得。

    我們一般都吃中餐,以蘇菜、浙菜、粵菜為主,菜品多,可以隨便點,味道不亞于國內的名廚。我本是饕餮之徒,若在平時,肯定風卷殘云,一飽口福,但因行前忙于各項準備工作,著急上火,渾身酸痛,還有點兒發燒,面對美饌珍饈,食欲不佳,如蜻蜓點水。巴老看兩個人的飯四個人都吃不完,很惋惜,鼓勵我:“我年輕時,家里的剩飯剩菜都由我打掃,浪費了太可惜。這里面你最年輕,應該多吃些?!钡覍嵲谑菦]有胃口,吃不下去,每頓飯都剩不少。后來,我們就不再按餐券的面額點菜了,以清淡的菜品為主,能吃多少就點多少,有時干脆來碗清湯面,基本上做到了不?;蛏偈?。雖然實際花費不到餐券面額的一半,讓飯店老板占了便宜,但總比鋪張浪費要好。

    當時,巴老住在我們隔壁一個帶客廳的套間,套間的面積大,燈也多,我數了數,總共二十九盞。每次有活動需要外出,我們會提前十分鐘到巴老的房間,巴老早已穿戴完畢,領帶打得板板正正,皮鞋擦得亮亮晶晶,他坐在沙發上或床頭閉目養神,手杖就放在身旁。離開房間時,他總要仔細檢查一遍,看燈、電視、音響等是否關好。有一次他已經把房門鎖好,但不知想起什么,又慢慢走回去,打開房門。我以為他忘拿了什么東西,原來他要把寫字臺上的燈關掉。省電、省水、省菜、省糧,即使在國外,不用巴老花一分錢,他也一絲不茍,須臾不忘……

    我手邊有巴老的三封信,信紙和信封都不同。其中兩封信的信紙雖然泛黃發脆,但畢竟是整張的,第三封信用的是大半張綠格稿紙。仔細看,這是一張四百字的豎寫稿紙,不知是寫錯了還是有別的用途,反正裁去了一塊,也許巴老覺得這張稿紙還能用,扔掉太可惜,就用它給我寫了封信。

    其實巴老寫作用的稿紙,也五花八門,參差不齊。比如寫《隨想錄》(見上海文化出版社的《巴金隨想錄手稿本》)時,他就用了“收獲社”“我的稿紙”“外國文學研究”“中國作家協會浙江分會”“上海人民出版社”“杭州市文化局群眾藝本館”“人民文學”“杭州市文協”“上海文化出版社”等多家單位的稿紙。我問李小林:“‘我的稿紙’(香港上海書局監制)是巴老自己印的嗎?”她說那是巴老給香港寫稿時人家送的。倒是1946年寫《寒夜》(見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寒夜:手稿珍藏本》)時用的稿紙比較整齊,僅有“波文稿紙20×20互生書店印制”“上海求益書社精制20×20求益稿紙”兩種。

    巴老題詞也不講究筆墨紙張,他心里應該是惦記著這件事,突然想到一句話,自覺滿意,就隨手抓起一張紙記下來。

    記得1984年初籌備中國出席國際筆會東京大會時,我負責的工作主要有三項:一、約請巴金、冰心、艾青、艾蕪、丁玲、公木、林林、草明、楊沫、馮牧等四十余位著名作家寫文章,分別在《人民日報》《日本文學》《外國文學》上發表。二、在《日本文學》《外國文學》上組織翻譯、發表一批有分量的日本中短篇小說。三、給全國的相關出版社發函,索要歷年出版的日本文學作品,在大會會場舉辦小型展覽,展示我國翻譯、研究日本文學的成果,以擴大影響,營造氣氛。

    當時有人提議請巴老、冰心、艾青、林林題詞,將其印在《日本文學》“祝國際筆會東京大會召開”的專號上以壯聲勢,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請示后分別給四位老人家寫信求題詞。巴老的題詞似乎來得最早,用的是一張二十厘米長、十厘米寬的橫格白紙,看樣子是從筆記本上裁下來的,他用鋼筆橫書:“我期望東京的盛會取得圓滿的成功?!蹦瞧凇度毡疚膶W》名家薈萃、詩文并茂、異彩紛呈,受到中日兩國作家的歡迎和贊揚,成為中國筆會代表團的禮品書。

    巴老晚年最迫切的愿望,是建一座現代文學館。他說:“文學館是我一生的最后一個工作。我愿意把我最后的精力貢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它的前途非常廣闊,這是表現中國人民美好心靈的豐富礦藏。”他不僅提議、呼吁、號召,而且身體力行,給中國現代文學館捐款捐書。他的第一筆捐款就是十五萬元,占當年全部存款的一半以上,他還表示今后要把所有著譯的稿費全部捐給中國現代文學館。

    1989年4月,《隨想錄》日文版的譯者石上韶病故后,石上韶的妻子帶著《隨想錄》的全部版稅一百萬日元(約合人民幣七萬元)專程來上海華東醫院面呈巴老,巴老當場把這筆版稅交給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楊犁。

    1990年,巴老榮獲福岡亞洲文化獎特別獎,獎金為五百萬日元。他把這筆獎金分成兩份,捐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三百萬日元,捐給上海文學基金會兩百萬日元。

    除了鼎力支持中國現代文學事業的發展,巴老也十分關心教育事業的情況,以不留名、不宣傳、不報道為前提條件,請人代他二十七次為上海的希望工程捐款,共計五十六萬元。

    巴老一生捐了多少錢,可能是一本糊涂賬,沒人說得清,包括巴老的家人和他自己。

    巴老說過:“我寫作一不是為了謀生,二不是為了出名,雖然我也要吃飯,但是我到四十歲才結婚,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錢。我寫作是為了同敵人戰斗?!弊鳛橐幻允称淞Φ淖骷遥腻X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來得不易,也有限。他終生的積蓄,可能遠不如時下頂流演員出演一部電視連續劇的酬勞多,但為公益事業,他甘愿慷慨解囊。

    這位自奉甚薄的老人,恰如魯迅先生自況: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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