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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滇池》2024年第2期|張慶國:小盧的曼哈生活史
    來源:《滇池》2024年第2期 | 張慶國  2024年02月28日07:02

    小盧的老家在云南新平縣的大平地村,村子藏身于古老的哀牢山區,哀牢山位于滇東高原和橫斷山之間,山體高大,連綿五百余公里,跨越云南五州市十六個縣區,擁有中國最大的原始中山濕性常綠闊葉林。在自然觀賞旅游正在興起的今天,哀牢山的蒼茫森林和山中的絕妙溪流瀑布,是蓄勢待發的極好旅游資源。

    可是,對于小盧和大平地村的村民來說,平均海拔兩千米的哀牢山,嚴重遮擋了他們對現代富裕生活的眺望,村子所在地山高水冷,不通公路,交通阻隔了村民與外界的物資交流,在過去的日子里,村民長期過著清苦的生活,無力改變現狀。

    小盧的父親老盧不甘清貧,他是一個有想象力的農民,在1983年中國改革開放風起云涌之際,老盧就果斷下山,在半山的腰街鎮大倉村開創新生活的夢想,租了二十畝地種植甘蔗。哀牢山區盡管寒冷,但新平全縣地理上受熱帶低緯度高原季風影響,大部分土地處于河谷高溫區和半山暖溫區,適應甘蔗種植,糖業生產名聲遠揚,種植甘蔗是當地一部分農民的重要收入來源。

    按時間推算,當年的老盧其實很年輕,1983年老盧大概只有十九歲,那時老盧肯定沒有結婚,隔著時間的河流,我看到對岸甘蔗地里的十九歲老盧敏捷穿梭,揮動鋒利的砍刀,把一棵棵搖曳著肥厚葉片的甘蔗砍倒。陽光擁抱著在風中颯颯作響的甘蔗地,掛在老盧額頭的汗珠反射出健康的金屬之光。

    老盧種植的甘蔗每年收獲一百噸,當年的甘蔗賣價不高,賣出的錢還不足以改變他的清貧生活,但這份收成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鼓舞,激發出他強烈的生活熱情。他在大倉村越來越干得風生水起,幾年后贏得了姑娘的愛意,幸福地結婚生子,生出了兩個兒子,小盧是一九八七年出生的二兒子。

    現在,2023年的初冬,我來到新平縣嘎灑鎮的曼哈社區,走進了小盧家二樓嶄新的房子,坐在一張蓋了紅色絲絨布的自動麻將桌前,聽小盧追溯四十年前父親的種甘蔗生活,他的父親已成了名副其實的老盧,快六十歲了。三十六歲的小盧圓臉飽滿,皮膚光滑黝黑,目光平靜,比當年下山種甘蔗的父親年紀大了很多,他的見識與經歷超越了父親老盧,勇氣和想象力讓我驚訝。

    小盧出生時,父親老盧在半山的大倉村租地種甘蔗已經好幾年,那幾年生活艱辛,離家租地蓋房的父親,最初只能在甘蔗地邊蓋窩棚臨時居住,結婚時,他把甘蔗地邊的窩棚拆除,蓋了一間瓦房,開始了人生的另一程奔跑。

    半山暖溫區無邊無際的甘蔗地,象征著美好未來的生命向往,空氣中彌漫著香甜的氣息,甘蔗咔嚓咔嚓地拔節生長,兩個兒子在甘蔗地邊的奔跑中長大。老盧一年到頭辛苦勞動,能保證一家幾口人的溫飽,無更多收入,他并不滿足,卻找不到別的財路。老盧投向遠方的目光一次次被甘蔗林阻斷,年歲日長,想象力有些枯竭了,老盧不知所措。

    慶幸的是兩個兒子都已長大,二兒子小盧也有十六歲,父子兩代人的生活輪替沖刺將要開始。二兒子小盧在大倉村所屬的腰街鎮讀完小學和初中,歷史推進到兩千年之后,整個世界一片迎接新千年的喧囂,小盧躍躍欲試,敦實的身體里涌動生命熱流。他繼承了父親老盧的鄉土實干熱情,放棄書本里的虛幻跋涉,走出教室,嘗試開辟自己腳跋涉實地的人生。

    小盧像十九歲時下山種甘蔗的老盧一樣,身體里跳動著一顆不安分的心,可當時的他有力無處使,并不比父親老盧看得更遠或更有想象力,幫父親老盧干完甘蔗地里的活,他只能在本村和周邊鄰村打零工,傾聽空氣中蹊蹺的響動,等待命運的轉機。

    鄉村里的打零工概念,對我而言十分陌生,一時無法理解,我向小盧反復追問,才把鄉村打零工跟進城打工區分開來。如我一類對現代鄉村生活缺乏經驗的城里人,很容易把小盧說的打零工理解為鄉下青年進城干建筑工地的活,或者在城里的工廠流水線干活,甚至在餐館洗碗端菜。其實,在大量鄉下人進城務工之后,鄉村的農業生產會在栽種、收割和交易包裝季節嚴重缺乏勞動力,需要零時雇傭一定數量的村民干活。這更像我們從革命圖書中讀到的“短工”,在那些講述往事的圖書中,地主富農不勞而食,雇長工常年種地,雇短工在農忙栽插季節干活。如今往事煙消云散,雇人干活不再具有政治和道德屬性,只是技術和勞動力的交換購買,生活風平浪靜,皆大歡喜。

    鄉下打零工干農活報酬不高,季節性也太強,小盧只能掙到零花錢,體驗世態人情,別無其他收獲。人生轉機在三年后出現,縣政府勞動局為解決農村過剩勞動力的就業困難,前往經濟發達的珠江三角洲考察,聯系到了廣州的廠家。小盧聽到鎮上傳來廣州工廠的招工信息,欣然報名,坐汽車離開故鄉新平縣,再乘火車離開云南,前往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廣州城。

    他高度興奮,臉貼到綠皮火車的車窗玻璃上,瞪著一雙圓而明亮的眼睛,看著群山和峽谷緩緩后退,看著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云南高原的隧道。幾千公里路程,火車持續有力地震蕩,車廂內忽明忽暗。駛入漆黑隧道,車廂里的燈就亮起,四處影影綽綽。駛出隧道,窗外陽光撲來,細碎的光斑在窗邊的小桌上跳舞。漫長的旅程如想象中的未來人生,明暗交錯,目標明確,一往無前。

    走進廣州城,眼睛忙亂,面前的景象遠超他的想象。街上行人如洪水瀉下,浩蕩急切,高架橋從城市街道上方橫穿而過,所有汽車都飛快疾馳,滾滾熱浪推動著整座城市高速旋轉,汽車把小盧送到城郊的化妝品廠,濃重的異香撲鼻而來,他懵懂迷糊,上好幾天班,才知道這家廠做的是洗發水和沐浴露。他開了眼見,知道城里人洗頭是用這個香噴噴的東西,他在家洗頭用的是洗衣粉,洗澡也只是跳進小河,上下抹幾下了事。

    他最初的工作安排在倉庫,負責給產品裝箱和打包,這項工作誰都會做,最適合初來乍到的新手。他并不計較工作的簡單,有活干有工資,每月穩定收入兩千多元,就很滿意。廣州令他激動,工廠讓他新奇,給洗發水和沐浴露裝箱打包,想象著這些五顏六色的塑料瓶將被賣往中國各省,他終于理解了中小學教科書里“幅員遼闊”幾個字的真正含義。

    習慣了工廠生活,他漸漸不滿足,每月工資除去吃飯,所剩不多,空閑時同事相約,去街上消費,到手的工資幾天就花光。廣州生活讓他眼界大開,明白了世界的廣闊與復雜,看到了見縫插針的拼搏和轉瞬即逝的機會,卻看不到自己的發展空間。他上班埋頭干活,下班在廣州城里游走,想入非非,孤單無助。

    半年后老家新平縣另一個人的到來,給他帶來了驚喜和溫暖,那是初中相識的女同學小芬,他第一批報名應聘,準備前往廣州,就跟小芬聯系過,慫恿她跟著自己一起去見識電視里才見過的廣州城,可小芬拒絕了他的建議,沒想到日歷翻過半年,小芬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芬在鎮上的第二批勞務輸出招工中報名,應聘到廣州的一家電子用品廠,到達廣州的第二天,小芬就匆匆打電話找小盧,那時還沒有手機,小盧抱著電話聽筒,聽到小芬熟悉的聲音,一時發懵,幾分鐘后趕緊回應,約小芬當天晚上在工廠大門口見面。

    一段美好的愛情在廣州城里展開,小盧和小芬相依為命,共同對抗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惶惑,又相互關懷,暢快享受愛情的無限溫柔。小盧做包裝工半年后,調到配料車間,改做給化妝品調配五花八門原料的工作,工資漲了一千,每月省吃儉用,能積攢一些錢。

    兩年后的春節,小盧和小芬回家舉辦婚禮,一年后小芬生出女兒,小盧升級為父親,老盧升級為外公,小芬做母親后留在新平縣老家照顧孩子,小盧回廣州上班半年,辭職離開,換一個方向,前往湖北打工。他有更大的計劃,準備拓展新的工作空間。

    小盧家的親戚在湖北,幫他聯系了新工作,去一個高速公路的施工隊打工。相比第一次去廣州,這次出行他從容鎮定得多了,在火車上閉目養神,想象著未來的發展。廣州的工廠讓他開了眼見,但他不可能做廠長,只會干力氣活。這個能力更適合工地打工。湖北是大城市,高速公路是大項目,在這行做久做熟了,自己承包項目,更有前途。

    可是,一場事變把小盧的好夢粉碎。

    云南新平縣的全稱,是新平彝族傣族自治縣,被妖嬈舞蹈反復描繪的花腰傣,就世代生活在這片地區,小盧現在居住的嘎灑鎮曼哈社區,更是多民族聚居的典型,五個村委會共49個村子7種民族的貧困戶,從四面八方的山區和半山區,搬遷匯聚于此,組成了近六百戶家庭接近三千人口的超級大村。

    這是一個民族團結的典范社區,一片新種植的搬遷人口森林,生長得非常茂盛蔥綠,其樂融融。它被稱為社區,是因為位于現代城市氣息很重的嘎灑鎮,周圍全是水泥街道、路燈、商店和汽車,傳統農村土墻木門,水溝閃亮、青苗蔥綠和雞犬相聞的面貌不見蹤影。曼哈社區居民在原來的老村里還有耕地并繼續從事著農業生產,他們現在的居住環境卻變成了城市住宅小區,整齊排列著一幢接一幢三層和兩層小樓,建有金屬欄網的現代化籃球場。

    小盧是搬遷來曼哈社區的貧困戶之一。

    他正在籌劃遠大生活前景,為何變成了貧困戶,受到政府救濟?

    他的新居很漂亮,解釋自己的曼哈生活,卻要追溯遭一場傷心事變。

    小盧在貧困戶中被列為因病致貧類,不是他生病,是妻子生病,不是生小病,是患了絕癥。小盧去湖北的高速公路工地打工,日工資二百二十元,收入增加了一倍,妻子很高興。半年后小盧忽然接到電話,在家中領孩子和管理耕地的年輕妻子病倒了,他大吃一驚。之前曾有預兆,妻子早晨起床,偶爾頭暈無力,后來妻子中午也有些打不起精神,下地干活很容易疲倦。他們很年輕,生病不以為然,都以為是帶孩子辛苦,沒當回事,沒想到幾個月后妻子竟然一病不起。

    他迅速離開湖北,回家才知道妻子患的是癌癥,白血病。他挨了當頭一棒。腦袋轟響,眼前陣陣發黑,像火車穿越一個接一個迷茫的隧道。他和妻子都不到三十歲,長期鄉村勞動,鍛煉出了健康的身體,他們很少生病,偶爾感冒,藥也不愛吃,蒙頭睡兩天就會自愈。在他的印象中,生病是老年人的事,絕癥更與自己無關。

    他帶著妻子去多家醫院診斷,市里和省里跑遍,做了各種檢查,結果都一樣,絕癥不容置疑。妻子很絕望,他也深受打擊。但他們都沒有想到死亡,這個詞語離年輕的生命太遙遠,要緊的事是找到好醫生救治。

    白血病跟其他癌癥的區別是,聽上去可以治愈,其實成功率不高,但費用極高。小盧盡全力救治,打工攢下的積蓄馬上花完,再四處借錢。他像大多數患者親屬一樣,為虛幻的治愈目標傾家蕩產,仍無法避免人財兩空的結局。錢像水一樣流走,妻子毫無好轉,年輕的生命最終香消玉殞。

    小盧就這樣致貧,身無分文,欠下幾萬元的債。喪妻之痛沒把他的生活熱情澆滅,他貸款三萬元,買來幾十只小羊,讓父母去老家的大平地村放牧飼養。那里山高水冷,不通公路,森林茂密,牧草旺盛,耕種收成低,養殖卻是好地方,每天趕羊上山,能養得肥壯,賣出好價錢。他又另租十幾畝山地種包谷,一年汗水結晶成的包谷籽,能賣得一萬多元,扣除種子化肥和農藥的成本,利潤五六千元。

    種包谷收入微薄,自然放牧的羊,生長周期長,小盧無力償還欠款,十分著急。轉機再次到來,2017年的扶貧救助,讓小盧獲得翻身機會。因病致貧的小盧被列入建檔立卡的幫扶對象,從半山的大倉村搬到嘎灑鎮城區的曼哈社區。

    別人分到一塊曼哈社區的規劃土地,自蓋新房,小盧分到的是社區院子里一層已經建好的新式住宅。房子打了三層地基,可以往上加蓋。我尋訪到小盧時,他興致勃勃,用掙來的錢蓋起了新樓的第二層,生活完全改變。

    這個匯聚了四面八方共7種民族幾千人的新型搬遷大村,人們靠抽簽選擇住房,來自49個自然村的居民全部打散,陌生人混居,重新結識,這種人口管理的安排有非常智慧的善良用意,不讓老村的獨立文化原樣移入后各自為政,形成隔閡,進而演化為可能出現的沖突。各村遷入的新家庭隨機分散居住,出于人類互助的本能,遷入的各家會主動向新鄰居示好,形成睦鄰友好的新文化。

    我在曼哈社區的幾戶人家走訪,看到了社區管理的良好成效。多民族的一個新社區,各家關系融洽,少有芥蒂,各有自己的生活小目標。彝族青年小盧培育的橙子樹苗,優惠賣給了同一社區的傣族村民老刀。村民小楊外出打工結識的藏族姑娘,帶回曼哈社區的新家,結婚生子,小楊每天騎摩托外出干活,妻子在家帶不足一歲的孩子。哈尼族小何家4歲的兒子,抱著一只手機,獨自搖搖晃晃地出門,去老刀家的雜貨鋪買冰棍,老刀耐心幫他打開手機掃碼,給了他一支冰棍,又哈哈笑著小心護送他回家。

    小盧搬到嘎灑鎮的曼哈社區生活,鎮上的城市商業氣息喚醒了他早年的廣州城生活記憶,激發出見縫插針的奮斗熱情。那幾年嘎灑鎮的一種水果名震中國,就是褚橙,普通的橙子,在著名企業家褚時健的精心培育下,成為一貨難求的中國時尚水果,帶動了嘎灑鎮各村的栽種橙樹之風。橙苗的需求量很大,不少人投資創辦了橙苗培育園,小盧很好奇,改變種地賣糧的單一思維,換去橙苗園打工了。

    半年后,小盧辭職離開,申請扶貧貸款,自己創辦橙苗園。他租了兩畝田,購買了橙苗,自己在田里進行培育,滿懷期待地種下了生活夢想。我很驚訝,自主創業并非靠勇氣可以成功,要熟悉一系列工作環節,苗從哪里買?為什么買苗,不是買種籽?為什么租價格高的田?不租便宜的地?諸如此類非常復雜,一招出錯,滿盤皆輸。

    這就是小盧去橙苗培育園打工的目的,他打工不是為了掙錢,是學習技術,再了解進貨與銷售的渠道和方法,這是他去廣州工作兩年耳濡目染學到的思維方式。所有的程序都熟悉,技術也學會了,他才動手自己干。苗從四川買來,7、8公分長,是沒有土的裸根苗,收到貨,再買曬干粉碎的有機肥,拌進泥土,制作成營養土,裝苗入袋,袋子是10乘30公分,袋內填上裝營養土,放到田里進行培育。

    每年5月育苗,幾萬棵小苗必須盡快裝袋,工作量大,需要雇工。工人都是附近村民,類似他以前的打工者身份。人們把小苗裝入營養袋,在田里擺放整齊,剩下的澆水和監護工作,小盧自己會做。下半年的10月,小苗長高,作為母本,要正式嫁接橙芽,小盧再買一批橙枝,雇工人把枝上的每個芽裁下,嫁接到樹苗上,這是最重要的技術,非常專業,全部母本樹苗嫁接完成,再生長半年,次年4月開始售賣。

    小盧租地每畝三千元,便宜的兩千五百元,三畝田租金九千元。購買母本小苗三萬株,網購快遞送來,二十箱,每箱三千苗。每苗三四角,又支出一萬元。嫁接時買橙枝再花錢,雇裝袋種苗工或嫁接工,再支出工資,一年的育苗期結束,橙苗小樹全部賣出,每棵五元或六元,扣除所有成本,每棵橙樹苗純利潤一元多,比種包谷售賣的收入高出很多。

    小盧第一年育苗成功,賣果樹苗賺了錢,興致勃勃,馬上投入第二年的種植。他第一年在磨刀村租田,租價稍高,每畝三千元,磨刀村這個地名很森嚴,有幾分刀太快的感覺。他換一個村子租田,每畝便宜五百元,三畝田省下一千五百元,夠買好多有機肥。但我有疑問,問他為什么不租更廉價的山地育苗?因為租田不是為了栽種,是為了放置育苗袋,苗是在袋里的營養土中生長。他的回答讓我再次增加知識,原來山地太高,交通不便,果苗管理和銷售都不方便,也不容易售賣,租交通方便地區的田來種植橙苗,更有利于橙苗的管理。

    小盧熟悉莊稼的耕種,果樹育苗能很快學會。但種莊稼靠天吃飯,熟練農民也會遭遇災難,果樹育苗同樣如此。第二年他信心十足,卻吃了大虧。這年他加大投入,購買了五萬苗棵小苗,數量增加一倍。沒想到,小苗裝入營養袋,在田里排列好,最初三天認真澆水,卻無精打采。三天后,小盧心焦地發現,小苗葉片有些蜷縮,再過幾天,他看到大部分小苗葉片的邊角開始發黃。

    他很著急,每天跑去觀察,嘗試著多澆水,不見效果。再說植物生長并不能多澆水,小苗裝袋種下,最初三天每天澆水,三天后,每周只能澆兩次水。雨水浸泡,莊稼會澇死,果樹也如此。但不澆水小盧害怕,眼看著小苗葉片大面積發黃,他無計可施,打電話問商家,人家的分析是,他的工人裝袋種植時沒有做好。小盧把一株發黃的小苗從袋中拔出,撕開塑料袋檢查,并未發現問題,不服氣地辯解,認為是商家的種苗有缺陷。

    兩邊隔著電話爭吵,一時無果,人家請他再觀察,耐心護理,如果苗沒種活,可以適當補發小苗,他稍微安心。每天蹲在田邊,反復回憶,思索小苗生長不利的原因。心想也許裝袋種植那幾天氣溫不合適,天氣太熱,沒有風。可氣溫并沒有高到把樹苗烤死,再說裝袋種下的前三天,他按要求每天澆水,會出什么錯呢?

    小盧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從小跟著父親種地的青年,面對日漸枯萎的小樹苗,一籌莫展。眼看著小樹苗垂頭喪氣,樹葉一天比一天枯黃蜷縮,小盧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澆水。他騎著摩托車,每天跑去給小樹苗澆水。他知道無濟于事,卻別無他法。他每天澆完水,坐在田邊,看著大片小樹苗落盡樹葉,小樹枝完全干枯,聽著風聲空曠地卷過,默默嘆氣。五萬株小樹苗,最終死了百分之九十。他損失三萬元,前一年的收入全部賠光。

    他把死去的小樹苗從營養袋中一棵棵拔出,撕開一只只袋子檢查,終于發現一部分袋子下方的營養土有空洞,也許裝袋時太匆忙,袋內的營養土沒有填實,造成了漏水?商家補發了五千棵小樹苗,他仔細觀察,也發現疑點,補發的小樹苗根上,都醮了保護的泥漿,原來發來的小樹苗,根上似乎沒有泥漿保護?

    補發的小樹苗,他親自裝袋,謹慎種好,全部成活,這讓他恢復了信心,次年,他再次購買小苗,全部種植成功,橙樹苗很快賣完,收入頗豐,第四年他增加投入,購買的小苗增加一倍。他不敢大意了,雇用的裝袋工,都是老實熟練的村民,小樹苗長滿半年,雇用嫁接工時,專門從湖南請來技術更好的村民,工錢高些,做出來的活更可靠,這非常重要。

    小盧現在已經再婚,另娶的妻子是手機上認識的。一個辛苦忙碌后的寂靜之夜,小盧哄女兒上床睡著,四顧無人,夜風輕輕拍打窗戶,想起亡妻,心中空洞。小盧疲憊地躺到床上,打開手機,在微信上跟朋友聊天,討論橙樹育苗的技術。偶然看到手機微信頁面上有找朋友的摁鍵,“附近的人”幾個字讓他產生好奇,心想這功能有什么用?真能找到附近不認識的人聊天?小盧點擊進去,手機屏幕上果然出現一長串微信頭像和人名,頭像是圖形,不見真人照片,人名虛無飄渺,都是“天空的云”“河里的魚”之類,感覺不可靠,但也減輕了他真實面對的顧慮,于是他選了“小草在歌唱”,點進去打個招呼。

    你好!

    你好。對方回答了。

    寂寞空洞的黑夜,一下子變得溫暖和生動了,小盧陡然來了精神,坐直身子,盯住屏幕,瞪大了眼睛。

    你是姑娘嗎?

    是呀,怎么啦?

    小盧嚇得不敢接話,感覺自己居心不良,慌亂關機。

    他很疲憊,倒下睡著,次日起床,又去培育園忙碌,昨晚手機上結識了新友的奇遇忘記了,晚上回來,再把女兒哄了入睡,想起昨夜手機里結識的“小草在歌唱”,身子發熱,心跳加快,趕緊躺到床上,打開手機,再次點擊進去。

    屏幕上馬上有回應,對方打出了字,哈哈,還以為你是騙子,昨晚說兩句就跑了。

    小盧回答,對不起,工作一天太累了。

    你做什么工作?

    育苗。

    什么育苗?

    培育橙子樹的小苗。

    啊呀,厲害了!

    他們就這樣認識,成為老朋友,每天在手機上聊天。后來約在鎮街上見面,果然是姑娘,很清秀和大方,比小盧小好幾歲。小盧大喜,心亂如麻,請姑娘在鎮上餐館吃飯,又邀請姑娘去參觀他的橙樹苗培育園。他用摩托車帶著姑娘,穿過小雨初霽的秋風,駛向城外的村莊。姑娘坐在身后,手輕輕拽著他的衣服,摩托車碾到一道坎,猛然震動,不待小盧道歉,姑娘已撲到他的背上,抱緊了他的腰,小盧頓時全身融化。

    一段姻緣續上,小盧再婚了,妻子又生一雙女兒,他成為三個孩子的父親,生活壓力更重,目標更明確,動力更足。橙樹苗栽種和銷售很順利,欠債還清,身心輕松,他用掙來的錢加蓋了一層樓房,房內上下裝修一新,全新地磚,全新吊燈,全新家具,溫柔的燈光照射出祥和富足。

    小盧中等個,圓臉,明亮的眼睛,說話語速緩慢,不慌不忙,看上去心氣平和,其實有雄心壯志。他的產業正在做大,育橙樹苗之外,他再租二十畝山地,把自己育出的橙子樹苗種下了兩千棵,形成育苗和育果兩個種植版塊。果樹種植另有技術要求,小盧早幾年就學過,土壤、種植、株距、行距、開花、疏果,施肥除草、收成,小盧說得頭頭是道。其中的疏果技術,我最感興趣。我知道疏果就是把果樹上多余的果子摘除,保證其他果子的質量,但果子長大怎么舍得摘除扔掉?又選哪些果子摘除?對我是一個謎。

    我向小盧請教,又增長知識。疏果前要先疏花,果樹花蕾明顯長出,要在一個月摘除掉一些花蕾,減少將來結出浪費營養的病弱果,這叫定果。之后,在果樹結出拇指大的小果時,摘除多余的小果,這是疏果。疏花和疏果技術精細,很考驗經驗和智慧。疏花要看坐葉多少、花芽大小及開花的位置,疏果要看果樹長勢,枝頭長短及果子的飽滿與瘦弱。疏花和疏果做得好,就能保證果樹順利結出飽滿的大果,賣出好價錢。

    橙樹三年掛果后才有收獲,小盧的果樹只種下兩年,還有一年的等待。于是他加大了養殖業規模,他的牲畜養殖分了上下兩塊,上是在老家哀牢山的大平地村養四十多只羊和五十多只小香豬,利用山上地廣人稀林密的特點,白天放養,晚上關回廄里,交給父母精心照料。下指他在半山的大倉村,租地蓋養殖場,再養了幾十頭小香豬,由他自己照管。小香豬原產廣西和貴州,體小、皮薄、骨細、肉嫩、味美、市場賣價高,很受歡迎。

    小盧種橙子,讓我想起“南橘北枳”這個成語。南方種的橘子,移植淮河之北,會變成枳。環境對人的成長改造非常重要,小盧如果沒去過廣州,不會有見縫插針的創造熱情,如果沒有從山上的小村搬遷到新平縣嘎灑鎮城區,也不會激發出越做越大的產業發展計劃,開創出自己嶄新的曼哈生活史。

    如今,小盧再婚已經五年,大女兒十三歲,正上初中,成績很好,最小的女兒快兩歲,三個女兒在嘎灑鎮滿城飄搖的果香中一天天長大。他的工作忙碌而井井有條,每天去橙苗培育園檢查照料,再騎著摩托車去大倉村的養殖場管理小香豬,喂豬食和打掃衛生,晚上豬場打掃干凈,迎著金色的落日,返回曼哈社區兩層樓的新家。

    小盧去年考了駕照,明年計劃買一輛車。我問他買什么車,中等個子的小盧,獨愛高大粗曠的長城皮卡,他的回答讓我再次驚訝。他將駕駛嶄新強悍的長城皮卡車,載著幸福的小家庭,駛入越走越寬的人生道路。

    孔子的弟子曾點說,自己的人生理想是,乘著三月好風光,穿上新衣,大人小孩一起去河邊洗澡,然后沐著溫暖陽光,吹著柔美輕風,身輕氣爽,一路唱著歌回家。孔子拍手叫好,立即表示贊同。小盧的人生,差不多也是這種境界。從古到今,世代相傳,無數誠實普通的勞動者,就這樣描繪出中國大地知足常樂的永恒風景。

    張慶國,云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昆明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滇池》文學雜志原主編。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鐘山》《花城》《作家》《天涯》等刊發表小說等作品50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長卷散文、報告文學等著作40部。小說作品被中國大陸各選刊多次轉載,連續多年入選各種中國小說佳作年度選本并產生廣泛影響,陜西《小說評論》曾在“張慶國輯”專欄中全面介紹張慶國的小說創作成就及思想。上海《文學報》和廣西《南方文壇》也多次刊發有關張慶國小說成就的評論文章。張慶國作品曾入選“2011年中國小說排行榜”(10佳),入選北京2021年5、6月騰訊中國“華文好書”榜(10佳),曾獲北京“十月文學獎”、武漢中國女評委“小說最佳敘事獎”、2021年中央電視臺“中國好書”提名獎并在央視節目中被推薦、“何建明中國創意寫作獎”唯一作品大獎、第九屆中國徐遲報告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