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4年第2期|聶作平:重讀《水滸傳》
    來源:《福建文學》2024年第2期 | 聶作平  2024年02月27日08:06

    聶作平,1969年生于四川富順。現居成都,專職寫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自由落體》、隨筆《1644:帝國的疼痛》、詩集《靈魂的鑰匙》等40多部著作。主編有《中國第四代詩人詩選》。部分作品被譯為外文。曾擔任多部紀錄片撰稿或總撰稿。

    瓦罐寺的老僧

    《水滸傳》這書,應該是所有文學作品里,我閱讀次數最多的——沒有之一。自從小學三年級半通不通、好多稍微生僻一點的字就得囫圇吞棗跳過去地讀了第一遍起,此后三四十年間,至少讀過二十遍。書還是那本書,故事還是那些故事,人還是那群人,但隨著年歲漸長,閱歷增多,關注的對象也漸漸有所不同。少年時,最感興趣的是武功高強且性格直爽者,如李逵、魯達,或是懷有道術的方外高人,如公孫勝、樊端;二三十歲時,喜歡的是集勇猛與精明于一身者,如武松、林沖、石秀,以及具備另一種更為強大的生存本領者,如宋江和吳用。獨獨中年以后,方才注意到書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他們是真正的小角色,他們的存在,幾乎如同道具一般,僅僅是作為好漢們的陪襯。以前,我從未注意過他們——倒不是說不記得書中有這些人,而是視若不見,從來沒去想一想,這些人的出場以及這些人的命運到底意味著什么。

    比如瓦罐寺的幾個老僧。他們是真正次而又次的過場人物,沒有名,沒有姓,關于他們的描寫,也就短短幾段話。然而,如今細讀這些文字,卻分明看到了一些悲苦的身影,以及他們無依無靠的疼痛。

    瓦罐寺這寺名,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子草根氣息。如果寺廟也分三六九等的話,它無疑就是一座級別低微的野寺——看看那些高大上的寺名吧:大相國寺、文殊院、護國寺、興國寺、龍興寺……它呢,非常敷衍地以瓦罐命名。

    瓦罐寺的地望,按書中所表,在青州境內。青州在今山東,治所先后設在臨淄、歷城和濰坊等地。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后,在文殊院犯了眾怒,待不下去了,師父智真長老只得把他安排去東京投奔其師弟、大相國寺住持智清禪師。五臺山在開封正北面一千二百里,從五臺山往大相國寺,只需一路南行即可。但施耐庵似乎不懂地理,偏要安排魯智深折而向東,迂回走到山東境內的青州——如此這般的地理錯誤,《水滸傳》中還頗有一些,比如楊志押送生辰綱,從大名(今北京)往開封,也無須經過濟州。這是題外話。

    瓦罐寺是一座山間野寺,坐落在一片大松林深處。一條山路,穿過數個山坡,將它與外面的世界相連。魯智深“隨著那山路行走,走不得半里,抬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

    如何個敗落法呢?施耐庵借魯智深之眼為我們打量了一番:山門上是一塊朱紅牌額,牌額都舊了,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罐之寺”;又走了四五十步,過了一座石橋,入了山門,看起來,從前也曾是一個偌大的去處,只是“好生崩損”——鐘樓倒塌了,殿宇崩摧了,山門和經閣里長著厚厚的青苔,佛像之間遍布荊棘,羅漢掉了頭,金剛折了臂;香積廚里,“鍋也沒了,灶頭都塌損”;方丈室“滿地都是燕子屎,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

    一座大剎,破落成這等令人心酸的模樣,自然有它的原因。只是,魯智深是一個過客,一個誤了市鎮沒吃上飯,只想找點東西吃的過客。他有點好奇,卻也僅僅止于好奇,“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

    魯智深在廟里來來回回地叫了半天,“沒一個答應”,只得“提了禪杖,到處尋去”——這一細節,表明魯智深相當警惕。想想也是,深山里一座破落的古寺,獨自一人闖將進去,誰也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樣的風險,所以他要提禪杖。魯智深一直尋到廚房后面的一間小屋,終于看到了活人——幾個老和尚坐在地上。破廟,小屋,老僧,且又坐在地上,可見廟里連一個凳子也沒有,并且,幾個坐在地上的老僧,“一個個面黃肌瘦”。

    明明有人卻不答應,魯智深略有些生氣,責問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老僧們的反應是搖手道:“不要高聲。”魯智深表明自己是過往僧人,想討頓飯吃。老僧卻告訴他,“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里討飯與你吃。”

    這話,魯智深不信,再次表明身份——我是從五臺山來的僧人,哪怕是粥,也請灑家吃半碗。五臺山乃佛教圣地,在僧眾中有著崇高地位。老僧卻說,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本當給你飯吃,奈何“我寺中僧眾走散,并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

    這么大一座寺院,雖然荒廢了,可居然找不到一粒糧食,老和尚們居然餓了三天,這有些出乎魯智深的想象。魯智深此前是天天吃肉喝酒的提轄,即便不得已做了和尚,也因依托五臺山文殊院這種香火鼎盛的大寺,且又有趙員外不時差人送些東西,所以,日子過得不錯,從不曾有過凍餓之虞。是故他對處于社會底層的瓦罐寺的老僧們的處境,缺少了解和共情,也屬正常。

    老僧們向魯智深解釋,這瓦罐寺本來也是一個“十方常住”。所謂十方常住,就是各方都來禮拜的廟宇,香火原本是極盛的——那么,那時候,像他們這些資深老僧,不僅不愁飯吃,還會因信徒眾多而廣有聲望。只可惜,后來,來了兩個惡人,“一個云游和尚引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把眾僧趕出去了。”這幾個老僧之所以沒走,那是他們“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里過”,于是,潦倒得“沒飯吃”。

    老僧的解釋,魯智深應該相信了五六分。只是,他尚存疑惑:既然云游和尚和道人如此可惡,老僧們為何“卻不去官府告他”?要等上好些年,歷盡了世道險惡后,當魯智深說出“只今滿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這種一針見血的大徹大悟之語時,他才算對大宋社會真正有了入木三分的了解。而此時,他剛脫下戎裝換上袈裟不久,還出于慣性相信官府。畢竟,他曾長期浸泡在體制中。所以他奇怪,和尚道人如此可惡,僧人們為什么“卻不去官府告他”?

    老僧們進一步解釋,瓦罐寺山高林深,“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除了僻遠而衙門不管外,其實還有另一大原因,那就是和尚崔道成和道人丘小乙武功高強——二人單打獨斗不如魯智深,但以二斗一,則在魯智深之上。至于魯智深的功夫,在《水滸傳》中屬頂級。所以,崔道成和丘小乙也算準一流高手,大概相當于劉唐。

    老僧的進一步解釋,魯智深已有八分相信。不巧,這時,他聞到了一陣香。原來是老僧們好不容易化緣得到一點粟米,煮了一鍋粥。接下來,餓極了的魯智深便與老僧們搶粥喝——幾個風燭殘年的老和尚,如何搶得過武林高手?不過,當老僧們哀嘆“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里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時,他吃了幾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魯智深的善良,從他放下那鍋原想大快朵頤的粟米粥可見一斑。

    至此,魯智深應該完全相信了老僧們的說法。

    老僧們為什么要把瓦罐寺的變故告訴魯智深呢?表面看,是為了解釋他們為何沒飯吃;深層看,卻是希望魯智深替他們主持公道。他們在崔道成和丘小乙的淫威下茍且偷生,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廟被折騰得幾成廢墟,年老體衰,連一口飯也吃不上,如今,金剛般的魯智深突然從天而降。他們內心深處,便升起一股希望之火,希望魯智深能趕走崔道成和丘小乙。如是,則瓦罐寺雖破落,還有望重新吸引香客,他們也得以安享晚年。

    沒想到的是,魯智深居然打不過崔道成和丘小乙——崔道成與魯智深斗了十四五個回合,不是魯智深對手,于是,丘小乙上前幫忙。魯智深以一對二,又斗了“十合之上”,魯智深“一來肚里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拈著樸刀,直殺出山門外來”。

    魯智深一生,最是急公好義,解危濟困——從拳打鎮關西,解救金翠蓮,到捉弄小霸王,幫扶劉太公,莫不如此。所以,依魯智深題中之義,是想干掉或者至少趕走崔道成和丘小乙,以便解救瓦罐寺那群孤苦無依的老和尚的。

    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敵不過崔、丘二人聯手,不僅沒干掉或趕走他們,反而把包袱也落在寺中,只得“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

    幸好,在寺外那片大松林里,他遇到了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這強盜,便是此前他在渭州城里結識的九紋龍史進。

    魯智深與史進一旦聯手,崔道成和丘小乙的死期便到了——一個被魯智深一禪杖打下橋,一個被史進后心里一補刀,“可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

    對瓦罐寺的老僧來說,惡人已死,這無疑是天大喜訊。從今往后,縱使瓦罐寺不能昔日重來再整輝煌,但再次吸引信眾,小規模恢復從前的香火卻完全有可能。幾個面黃肌瘦的老僧,他們總算熬出頭了。

    然而,老僧們卻沒法看到這一幕了,盡管他們曾經多次夢想過這一幕。魯智深和史進打入寺里,他們看到,香積廚下,那幾個偷偷摸摸煮粟米粥充饑的老僧,全都上吊自殺了。他們為什么要自殺?因為“只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來殺他”。

    老僧們把瓦罐寺從大剎淪為廢墟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告訴魯智深,其實,他們對魯智深有無本事打敗崔、丘二人實在一無所知,但仍然堅持要告訴,不僅是為了保住那鍋來之不易的粟米粥,更暗示了在崔、丘的淫威下,老僧們過得實在艱難,所以才鋌而走險,把希望寄托在這個陌生的行腳僧人身上。

    魯智深卻被打出寺去,老僧們自知此舉已嚴重得罪崔、丘,崔、丘一定會殺了他們,他們只好上吊了——左右都是一死,為什么他們要搶著自殺,而不是等崔、丘來收拾呢?這僅僅因為,他們明白,崔、丘不會讓他們好死,一定會在殺死他們之前,讓他們受盡折磨,生不如死。所以,趁著還有機會自殺,趕緊上吊吧。

    這,也算好死。

    魯智深和史進離開瓦罐寺前,“灶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炭上點著,焰騰騰的先燒著后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后檐點著,燒起來。”

    一場大火之后,松林里的古老寺廟化作一片白地。不用說,那幾個老僧漸漸失去熱量的遺體,也在烈火中化為灰燼。

    他們和他們棲身了幾十年的瓦罐寺,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這世界上,原本有許多人來過,但大抵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小人物的溫暖

    說穿了,《水滸傳》的底色,就是叢林法則。既然是叢林法則,那么,弱肉強食,或者說強凌弱、眾暴寡便是必然結果。

    在那個赤裸裸的暴力年頭,暴力也分幾個不同等級。我且舉例說明。

    低級暴力:鄭屠。鄭屠是渭州城狀元橋下一家肉鋪的老板,用魯達罵他的話說,“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只因自身有些蠻力,手下又有十來個賣肉的刀手,居然成了鎮關西、鄭大官人。鄭屠強媒硬保,虛錢實契,要了金翠蓮的身子。更令人發指的是,金翠蓮被強娶到鄭家后,未及三個月就被鄭屠的大娘子趕出來,此時,鄭屠反向金家父女討要并不曾給過的三千貫賣身錢。

    中級暴力:各山頭的大王。這些干著打家劫舍勾當的綠林好漢,不僅自身有或強或弱的本領,更兼手下都有從三五百到七八百不等的小嘍啰,腐敗的朝廷奈何他們不得,他們便是占山為王的土皇帝。搶劫客商也好,強行要做人家的女婿也罷,這些都只是尋常之舉。最可怕的是動不動就把無辜的路人甲、路人乙抓來開胸剖腹,取出心做醒酒湯。宋江就曾這樣命懸一線,幸好他名氣大、影響廣,才從新鮮食材一躍成為結拜大哥。

    高級暴力:高俅、蔡京、童貫之類的高官。這些高官既沒有江湖好漢打家劫舍的本領,甚至連鄭屠的蠻力氣也沒有,級別卻更高,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的名字前面,有一個個高高在上的職務:殿帥府太尉、太師、樞密使。這些職務,意味著他們手握公權,可以合法地運用公權傷害他人。小到支使手下陷害林沖,大到調動軍隊進剿梁山,這種公權滋生的高級暴力,顯然是依憑蠻力的低級暴力和中級暴力難以望其項背的。

    《水滸傳》中的頭號反派人物高俅,作為高級暴力的代表,豪橫作惡至極。這個只因踢得一腳好氣毬的浮浪子弟,因緣際會,偶然認識了身為天潢貴胄的端王。端王不久接替皇位,是為道君皇帝,也就是宋徽宗。在道君皇帝的親自關照下,這個沒上過一次陣、打過一天仗的混子,居然被任命為殿帥府太尉。歷史上,有殿帥,也有太尉,但并無殿帥府太尉一職。比如太尉,宋徽宗時確有此稱,但不是具體職務,僅為品級,是武官官階的最高級。不過,《水滸傳》是小說家言,不必如此拘泥于史實。考察書中所寫,高俅的殿帥府太尉,相當于大宋三軍總司令。

    《水滸傳》全書第一回相當于楔子,第二回才是正文開始,而正文一開始,講述的就是高俅發跡的故事。等到高俅成為高太尉,報復王進、逼得王進星夜出逃的是他,為讓干兒子霸占林娘子、逼得林沖家破人亡的也是他。在這種所向披靡的高級暴力面前,確實體現了金圣嘆所說的《水滸傳》這樣開篇,是為了揭示“亂自上作”。

    頂級暴力:道君皇帝。溫文爾雅的道君皇帝,熱愛詩詞、書畫、音樂、金石、園林、氣毬,以及李師師綿軟嫩滑的身子,怎么看,都與暴力無關。

    但是,只有在他同意后,梁山才可能被招安。而被招安后的強盜,下一步,就是去打不肯被招安的強盜。坐山觀虎斗,梁山的炮灰們終至損兵折將,一個老大難問題迎刃而解。此外,能制止高級暴力的,只有他這個頂級暴力。但是,面對高級暴力傷害他的子民,他的反應如何呢?是甘于被蒙蔽,甘于被欺騙。

    盡管施耐庵的立場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并處處替道君皇帝避諱,稱“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但也不得不承認“不期被奸臣當道,讒佞弄權,屈害忠良”;宋江討伐方臘得勝后,高俅等人恨其做了有功大臣,以天子名義,賜其御酒——酒中早就下了慢藥。于是,宋江、盧俊義等悉數殞命。宋江遭受了來自高級暴力的毀滅性打擊,只能用托夢的方式找皇帝申冤;而道君皇帝在知曉此事后,雖然將高俅等人罵了一番,然而“終被四賊曲為掩飾,不加其罪”。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看不到暴力手段的頂級暴力,才是暴力的集大成者,正所謂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大盜不盜。

    說了這么一大段,是為引出本文主題:暴力時代的小人物。暴力時代讓人溫暖的小人物。

    《水滸傳》一書,作者的著力點首先是以宋江為首的108位梁山好漢,其次是朝廷。不過,哪怕是跑龍套,他也寫到一些小人物,偏偏這些小人物,讓我感受到了人間與人性的溫暖。

    與殺人不眨眼的好漢和殺人不見血的朝廷相比,這些小人物既不會武功,也沒半點公權,多半處于社會底層,他們卻像寒夜里在遠處閃爍的星星之火,讓人意識到,即便在這片暴力至上的叢林里,善良也并未真正絕跡,底線也并未徹底消失。

    高俅發跡后,禁軍教頭王進恐遭報復,不得不帶著老母親前往延安投奔老種經略相公。在旅途上走了一月有余,離目的地延安府不遠了,母子倆說起“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因此心下暗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其時,母子倆走了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

    這便是史家莊。史家莊有三四百戶人家,都姓史,全都是史太公——也就是九紋龍史進的父親的莊戶;史家還常年有幾十名莊客幫工。

    這個地主如何對待不速之客呢?當他聽說王進要借宿,爽快地說:“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并詢問王進母子是否吃了晚飯,一會兒,安排了四樣菜疏、一盤牛肉以及酒飯,請王進母子食用。這份晚餐,現在看來,也還足以待客,何況物資相對匱乏的大宋朝。

    更讓人暖心的是,次日,王進母親心疼病發,史太公安慰他:“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里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

    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接之以禮,不問酬勞;待之以情,全無機心。顯然,史太公有一顆仁厚的心。這仁厚,少見啊。

    與史太公相似的還有另一位劉太公——《水滸傳》中寫到的幾位太公,除去為了一只大蟲而陷害解珍解寶的毛太公外,其余如史太公、劉太公,以及宋江的爹宋太公、二穆的爹穆太公,為人都不錯。這位劉太公和那幾位都有江湖好漢兒子的太公相比,還要低調,還要平易,更接近普通的殷實人家家長。

    話說魯智深從五臺山前往東京大相國寺,途中,“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無處可去之際,“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這便是劉太公的桃花村。

    在旅店業普遍不發達的古代,趕路的人找莊戶人家討個宿,這是很普通的事——比如王進找到史家莊投宿;更何況,魯智深還是五臺上來的和尚,更應受到較為隆重的接待。不巧的是,劉太公遇上了煩惱事。他告訴魯智深,他那十九歲的女兒,被桃花山的強人看上,“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莊上有此麻煩事,莊客們不同意魯智深投宿,態度也不是太好,魯智深正要發怒,劉太公走出門來,問清情況,把魯智深請進去。“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只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在一千多年前的深山遠村,能招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吃這么些酒菜,劉太公顯然很大方,也很厚道。

    只不過,他的“模樣不甚歡喜”,魯智深以為是自己攪擾了他,劉太公這才說出自己的麻煩事,“我家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

    謝謝施老師,他讓史太公仁厚的心得到了回報:魯智深在洞房里暴打了桃花山強人周通后,又因與另一位強人李忠是舊相識,從而勸說周通不再糾纏劉太公的女兒,“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著灑家,把她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又擔心自己走后,周通反悔,逼得周通折箭為誓。劉太公的煩惱,終于完全解脫。

    看來,即使是暴力時代,仁厚的人也有福。

    林沖發配滄州,有一天在街上閑逛,碰到了在東京時認識的一個酒樓伙計李小二。

    說起來,李小二曾是個不良青年。他偷了主人家錢財,被捉見官,林沖救了他,替他賠了主人;見他在東京安不下身,又給他一筆盤纏,讓他外出務工。

    經此磨難,李小二在偏遠的滄州成熟了。他在王家酒店打工,為人勤謹,并且,“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彩。”王老板便把女兒許配給他。老兩口死后,他就與媳婦一起打理小店,依靠汗水和技術混口飯吃。

    舉目無親的林沖與同樣舉目無親的李小二夫婦便成了沒有血緣的親人。更何況,李小二對幫助過他的林沖心存感激。

    高俅害林之心不死,派陸虞候和富安趕到滄州,勾結管營欲加害林沖。李小二雖不是江湖中人,卻具有許多江湖人士也未必有的警惕。書中寫道,當陸虞候和富安到李小二的酒樓,要請管營和差撥喝酒時,李小二生了疑心——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的不尷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不認得管營,向后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里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后,聽說甚么。”

    通過李小二,林沖確認了來自東京的追殺迫在眉睫,他買了一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幾天后,這把復仇的尖刀割下了陸虞候、富安和差撥三顆齜牙裂嘴的頭。

    林沖辭別李小二夫婦前往天王堂看草料時,迫害還未降臨。李小二“就時家里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并安慰他說,“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

    幾天后,當林沖殺死三位官人并火燒草料場的消息傳來時,李小二夫婦大驚失色之余,一定會為恩人的命運憂心忡忡。而林沖,這位對官軍和朝廷懷著刻骨深仇的漢子,滄州的李小二夫婦,將是他人生中不多的溫暖記憶之一。

    許多年過去了,塵埃落定,林沖癱瘓在床,往事令人老,思君令人悲,他是否還會想起李小二曾經歡天喜地地對他說“我夫妻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

    何九叔是陽谷縣的一個地保,當時稱為團頭,相當于今天的居委會小組長。雖說也帶長字,干的卻是苦差。比如街坊有鄰居暴死,他得去殮尸。

    賣炊餅的武大郎被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害死,英年早逝,何九叔也必須去殮尸。去武家之前,西門慶請他到小酒店里,“叫瓶好酒來”,“吃了一個時辰”,又“去袖子里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送給何九叔,要求何九叔在為武大郎殮尸時,“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叔惹不起西門慶,“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答應幫忙。

    殮尸時,何九叔發現武大郎“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他想當場聲張,又擔心沒人為武大郎做主,且“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蝎”?可要是按西門慶吩咐的那樣,認定正常死亡,“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既擔心武松回來不依,更兼良心上過不去。于是,急中生智,他咬破舌尖,假裝中了毒,大叫一聲昏過去。

    事后,何九叔以上門吊唁武大郎為由,支走王婆和潘金蓮,偷了一塊武大郎的尸骨,把它和西門慶送的銀子包在一起,注明日期。武松回到陽谷,得知兄長暴死,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殮尸的何九叔。

    這樣,面對武松的滿腹疑慮,何九叔的人證與物證至關重要。這樣,武松到縣里告發西門慶和潘金蓮,才有了最確鑿的證據——至于縣令因和西門慶勾結而不受理,這就不是何九叔的事了。

    何九叔殮尸時的表現,有道德潔癖的君子可能會批評他不堅持立場,沒有當時揭穿。可如果換作我們,我們敢嗎?要知道,在陽谷縣,西門慶是首屈一指的大企業家和黑道大哥,連縣令都讓他三分,我們這些平民,敢嗎?

    何九叔假裝中毒,充滿人生智慧。疾惡如仇,也不一定要和仇硬碰硬。它也驗證了一條做人的原則: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說真話,但在不能說真話時,至少不說假話。

    這要求看起來不高,可是,放之四海,幾個人做得到?

    我常想,如果你我生活在《水滸傳》的暴力叢林中,我們既不可能是道君皇帝或高俅這種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大腕,也不可能是武松、魯達、林沖這種武藝超群的好漢。

    我猜想,絕大多數人都是既無公權也無私力的普通老百姓。

    很悲哀,但也必須承認:論權力,我們還不如宋押司;論打斗,我們打不過鄭屠戶;論有錢,西門慶甩我們五條街;論心黑,我們如何比得上潘金蓮;論臉皮厚,閻婆惜撲哧一聲就笑了。

    我們活著,只能小心翼翼地活著,像一只只卑微而辛勤的螞蟻。那么現在,讓我們捫心自問——

    假如生活在暴力時代,我們能像史太公、劉太公那樣宅心仁厚與人方便嗎?

    假如生活在暴力時代,我們能像李小二那樣心存感激知恩圖報嗎?

    假如生活在暴力時代,我們能像何九叔那樣不說假話委屈存真嗎?